忠孝仁义,世代不绝,叶家门楣那高高在上的清誉,可都是历代人鲜血换得。恨得咬牙切齿,端起碗像在喝皇帝的血,囫囵吞下去,扔了碗,厌恶不已。
日子得照样过。
索性没有铁链挟制于床笫间,随手捡了木棍在后院练剑,却提不上力气,闭了眼调息,什么任督二脉,气冲丹田,内息运转,通通感受不到。
使木棍时,动作还是原来的动作,气势却软绵得仿佛舞弄绣花针,一根棍子点地,反震得手臂麻木。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叶明菀回来时,看见幼弟坐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手撑侧颊茫然出神。贵妃在他身旁落座,轻喊:十一。
走神的人这才惊醒,掀了眼帘望向她:阿姐。叶明菀满目担忧。不忍令她忧心疑虑,顺口问了别的:外边现在怎样了?
庞老将军要添军饷,说是潼关那里来了流寇。
叶十一蹙眉。朝堂争夺他不懂,可调兵谴将他明白,流寇都是帮打了就跑的怂货,不成气候,犯不上为他们添军饷。无非是庞老将军自己要中饱私囊。
他都想得透,李固怎会不明白。
陛下允了,不等他问,叶明菀续说,庞妃有喜,陛下高兴。
扯扯嘴角,意料之中。
两人正说着话,小太监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北衙、北衙来人了!
来不及细问,北衙侍卫一窝蜂涌入正德宫,只听为首的蛮横无理道:贵妃意图谋害龙种,即日起押入掖庭问审,钦此!
第15章 掖庭
15、
掖庭,不知道在皇宫哪个角落,失了智的、上了年纪的、犯了过错的,大都是些女人,浑浑噩噩独居于此。
巴掌大的院落,院墙与房梁上覆黑瓦,宫里唯一未曾刷上朱红宫漆的地方。疯了的白头老妪呆坐在井水旁,没日没夜地念叨:她害我她害我
白天总是不见人,仿佛一群孤魂野鬼,见不得光,钻进屋子里,连窗户都糊上了厚厚的瓦纸,谁也瞧不见谁。见了面,满脸惊恐,不等开口问她,胆小如鼠的女人立刻把脑袋埋低,匆匆绕远,仿佛他们浑身都流淌着毒液。
将叶家姐弟请入掖庭,北衙那帮官养的流氓便大摇大摆离开。叶明菀忧愁更甚,面上虽不显现,叶十一却看出她烦恼。
他不信阿姐会谋害庞妃,在他心里,叶明菀待人从来秉持善意,入宫这些年,宫里宫外贵妃都落下了好名声,温良沛德,堪为国母。
他得见李固,尽管他恨不得狗皇帝消失,但长姐蒙冤,岂能坐视不理。就像对一个无亲无故的朋友孟平,都能为了他在金銮殿上顶撞圣人。
叶小将军偶尔,也是不过大脑的少年意气。
叶十一气冲冲出了门,刚到掖庭又窄又小的院门前,两把长.枪横出来,豁然挡住去路。
北衙守大内的头头,十足十流氓一个,嘴里叼根狗尾草,挤眉弄眼地,把叶十一由头观察到脚,再由脚观察到头,一声嗤笑,充满了狗仗人势的傲慢:二位一个行刺,一个投毒,既要害圣人,还要害龙种。
头头装腔作势,弓腰抱手掐嗓子,不正经地向叶十一作了揖,那份落井下石的轻蔑怎么也掩不住:不愧为叶家啊!
一人之下,他拔高嗓子,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不怀好意地捧杀,万人之上,劳苦功高,与天子比肩的叶家!
兜头泼下冷水,浑身发冷,怒气烧糊涂的脑子陡然冷静下来。今儿这掖庭,他叶十一是出不去了。
十一!叶明菀在他身后唤:回来。
忍了又忍,叶小将军转身。
那大内头子名叫胡拔山,以前是太行道里劫镖拦路的山匪,不知怎地就收编进了大内。李固身边,尽是这样不念书不识字,却会打家劫舍的粗俗之辈。
偏偏叶十一眼里不识字的粗俗鄙人,竟摇头晃头在他背后念诗,一把粗嗓往天送,非得把叶将军嘲讽进泥地里。
胡拔山望着叶十一挺得笔直的背影,吐掉嘴里狗尾须,不怀好意撇开嘴角: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少年英才,一战成名的玉面将军,今年也不过二十。再俩月,便要满二十一了。叶十一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捏成了拳头。
叶明菀上前,牵住他手腕,轻轻摇头。
胡拔山抬起戏步,一手往身后背,哒哒哒迈开两步,端一派装腔作势,嬉笑讥讽: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有人喝彩叫好,鼓起了巴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十四年少,捧了王右丞的诗,在院中摇头晃脑诵读,也是今日这般烈日炎炎,将军府中,蝉鸣聒噪。盛夏,不肯休。叶夫人说,新来的先生要考他诗词,只得临时抱佛脚。
恰时李文玉说好要陪他去踏青,其实春日已了,繁花谢了,没什么好踏的。只是从来看景,心不在景,在那个人。于是拼命记诗,了了功课,就能随他出去玩闹。
李文玉说要来接他。叶十一竖起耳朵,有人扣动将军府大门上的铜环,他扔下书本跑过去。
是文玉哥!叶十一冲他露齿笑,小跑追他匆忙步伐:文玉哥,我新近学了诗,背给你听好不好?!
十一,他头也没回,我有事。
叶十一驻足,不追了,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念道: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 射杀中山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我要成百万师,为你守天下,镇河山。
李文玉背对他,挥了挥手。叶十一咧嘴傻笑。
那天晚上,李文玉来也匆忙去也匆忙,他不是来践诺的,他是来提亲的。叶十一进了厅堂,爹娘愁眉不展,叶士秋唉声叹气:这怎么了得。
一向温柔安静的阿姐,却一反常态,眉目坚定,言辞笃然:女儿此生,非李文玉不嫁!
她携了牡丹花纹的襦裙跪下去,将门嫡女,从来偏爱素锦,那日却用最娇媚的胭脂,细描蛾眉,新贴花黄,点樱唇,上红妆,披帛绣金丝,衣裙挽霓裳。
他并非为我而来。叶十一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那之后,说要带他去踏青,再也未曾兑现过了。
再过两年,李固当了皇帝,他即位前两天,正是叶十一初次出征时。
十一?叶明菀惊讶:冷么?为何发抖?
叶十一猛地回神,低下头,两只捏得死紧的拳头,原来不停颤抖。他把手松开,指甲嵌入掌心印了痕迹,酸麻刺痛。我没事。他说,拉上叶明菀,回掖庭去了。
姐弟俩难得聊些体己话。也只有落魄了,一个去掉贵妃枷锁,一个别了将军威名,方才席地对坐,慨叹无常。
纠结再三,终究忍不住发问:阿姐,你当真命人往庞妃安胎药里下了藏红花?
押他们过来时,胡拔山说的。藏红花,无色无味,堕胎的一味药。
叶明菀摇头,反问他:你又可曾真的袭击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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