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卿,可还有本奏?顾修环视殿中,百官皆目目相觑, 暗暗碎语。
韩墨初手持牙笏,迈步出列:启禀陛下, 臣有本奏。
韩卿请讲。
臣以为, 依我大周朝制并无太妃薨后必加尊号的规矩, 端敬亲王以孝字逼压君王,乃是大不敬之罪,请陛下依律惩处。韩墨初一言,身后百官的私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又都盯紧了立在首位的韩墨初。
韩卿。顾修打破了朝堂之上死寂一般的沉默:我大周一向以仁孝治国,且死者为大。朕念及血亲之情不忍责罚,韩卿也无需再多言了。
是,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一对君臣,三言两语,轻轻松松的把方长顾伸声泪俱下的哭求抹了过去。
顾修是仁君,对骨肉血亲一向包容。
顾伸如此藐视王法,以弱凌强燷婚,他都忍得,足可见其仁孝无双,品性高洁。
众卿,关于太妃之事,可还有人有本启奏。
百官撩袍跪地,齐齐回道:臣等无本要奏。
今日事,今日毕,既然众卿今日不说,那来日就不必再为此事奏本了。顾修目光凌厉,语气森然:在列皆是我国朝肱骨,今后有事尽管高声奏报,再有窃窃耳语者,罚俸三个月。
臣等领旨谢恩!
*
以迩朝罢。
顾修二人更衣卸冠,如常用膳。
至午时二刻,方才接见已经在偏殿候足两个时辰的端王顾伸。
人后的顾伸,一改方才的声泪俱下,阴郁削瘦的脸上挂着鬼魅一般的微笑。见顾修来时,略正了正自己额前的孝带:七弟啊,三哥的身子骨儿不好,你若是再不来,三哥可受不住了。
现下已无外人,你可以回话了。偏厅内的龙书案不高,顾修端坐其后,依旧让人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是么?顾伸瞥了一眼顾修身边挺身而立的韩墨初,虚弱的抬起右手点指:那韩太傅呢?
顾修没有正面,倾身向前,双手交叉搭上桌案,目光冷若寒霜:朕,让你回话。
呵呵呵呵呵,是啊是啊,本王怎么忘了呢?韩太傅可是七弟的心头宝,自然算不得外臣。顾伸坐在轮车上笑得前仰后合:我大周以人臣之身常居宫中的除了易鶨先生,就是韩太傅了。这二人还是师徒,你说巧不巧?啊?巧不巧?
来人,把端王架出去。顾修没有任何迟疑的下达命令,门外听命的侍卫立时进来数人,架着端王的胳膊就将拖出门外。
顾修!你今日拖我出去,不怕我学珹王么?!被架起双臂的顾伸忽然咆哮起来,无力的双腿拖垂在地,像一条饿死的野狗。
顾修冷着脸抬手下令,训练有素的侍卫松开了顾伸的胳膊,让他重新摔回了轮车之上。
呵呵,原来你顾修也会怕啊?看来珹王的事,你心虚啊?
朕不怕你学珹王,朕是怕你死不瞑目。顾修与身边的韩墨初对视一眼,再转向顾伸时冷毅的双眸中透出深深的仁爱与同情: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顾伸被顾修眼中的同情刺痛了,他艰难的把自己的身子在轮车上正了过来,尽可能保持着端身坐正的姿态:臣所求之事,今日朝上已经说过了。陛下您允还是不允呢?
若只是追尊加谥,你不至于。顾修曲指轻敲桌面:趁着朕还愿意听你说话,你最好别和朕兜圈子了。
当真是帝王无情。顾伸压抑着胸口即将爆发的呛咳,虚弱道七弟,我和顾攸顾偃一样都是你的兄长,你已顺利继位,何以要与我这么个病鬼过不去?
永熙十七年,晴昭公主大婚,那两个精通蒙语的宫婢是你送的。永熙十九年,朕出使漠南,军前的手书也是那两个宫婢送的。事到如今,你还有脸在朕面前提兄弟二字?朕留着你的命,让你在这轮车上坐一辈子,已然是念着旧情了。
七弟啊,你看长姐她是国朝嫡公主,就算受!辱也有你们替她出头。再说,昔年的事也是她自己优柔寡断,若不是她一再念及旧情,又何须在那里受!辱?顾伸搓着双手一脸无辜的看着龙书案后的顾修:我还以为长姐是天生喜欢受人凌!虐呢。
就在顾修即将爆发的瞬间,韩墨初的手掌压住了顾修的肩头。
七弟,你这个皇帝怎么当的这么窝囊呢?顾伸戏谑的摇了摇头:不过是想杀个人而已,何必瞻前顾后?看看父皇,当初在踢开云家这个绊脚石的时候,做得多利落?你真该跟他学学。
顾修伸手拍了拍韩墨初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起身绕过龙书案,走到顾伸的轮车跟前,抬手便给了顾伸一巴掌,并趁着他错愕的功夫按住了他的双手,欺身逼近,眉峰轻挑道:想激朕杀了你?不可能。
顾修!顾伸挣扎着双手,恶狠狠的盯着对面以绝对的强势压制着他的君王。
顾修罕见的平抬嘴角,牵扯出一点讽刺的微笑:三哥,你今日所奏之事朕准了。早些回去吧,你身子不好,秋日风凉,别着了风寒。
顾伸抿了抿腥甜的嘴角,偏头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眼神宛如一条冰冷阴郁的毒蛇:那便多谢陛下成全,臣先告退了。
顾伸言罢,艰难的扭转着轮车的机簧,侧目扬声道:有劳韩太傅送本王出宫吧。那天夜里的事,本王还未与大人说完呢。
陛下。韩墨初微微颔首请示。
既然皇兄与韩太傅有话说,那便劳韩太傅好生送朕的三皇兄出宫了。顾修背身扬声道:来人,取朕的轻裘来与端王殿下御寒。
*
离程的宫道上,韩墨初握着轮车的手柄稳稳向前。身后两丈远近的位置跟着十二名随驾的内侍。
顾伸身披孝麻,膝上盖着御赐的轻裘,宫道上叶瑟萧萧,轮车碾过枯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韩太傅,您知道么?本王还能站起来的时候,很喜欢踩落叶。顾伸靠着轮车的背靠,闭目轻声,仿佛闲话家常:本王觉得,这踩落叶的声音,像极了踩踏碎骨,声声惨烈。
是么?只可惜端王殿下没有去过战场,如果您去过了就不会这么说了。韩墨初脚步轻缓,柔声细语道:真正的碎骨踩上去比踩落叶响得多,也没那么容易碎。而且断骨带刃,稍有不慎就会伤了脚。所以我们行军时路过碎骨通常都是绕过去。
那若是绕不过去呢?顾伸又问。
那就焚了或是埋了,一把骨头而已,再硬再尖也只是一把骨头。秋风吹动了韩墨初的衣摆,纯白色的衣袍上印着红枫的图样,远远看着像是一只浴火而生的凤。
他的挺拔,衬得轮车上的顾伸愈发萎靡。
本王过去没什么机会和韩太傅说话,想不到同韩太傅说话竟然这样有趣。顾伸体弱,冷风来时他不得不拥紧膝头的轻裘取暖:您把陛下教导得这样出色,想必废了不少功夫吧。
端王殿下,您过奖了。
我七弟少时有您这样的少师,真是幸运。顾伸抚摸着膝头上柔软的裘毛,微笑道:本王少年时也有一位少师,姓崔,您还记得么?
记得,崔少师乃是永熙十三年进士出身,任至监察御史,永熙二十二年因罪罢黜。韩墨初回得一字不差,毫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