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接了那本册子, 却并未当着丽太妃金氏的面前开封,而是将那本册子收到了袖口里,沉声言道:母妃所说之事朕都知道了。母妃一路远来辛苦,还是早些随皇兄皇嫂回去安歇可好?
好好好,东西交给你了母妃也就安心了。这样的国家大事母妃一向都不大懂,母妃只嘱咐你一件事,母妃族中旁的没有,这些年银钱倒是积存了不少。母妃时常听得那些外命妇们议论,说是你自登基以来一向省检。这可使不得,哪里有做了皇帝还委屈自己的道理?若是你前朝短了哪一项用的就只管开口,母妃手里一时凑个三五百万还是不成问题的。金氏边说边满眼慈爱的抚摸着顾修英俊的侧脸:眼瞧着是又瘦了些,日常不许那么辛苦,每日的饮食都要应时知道么?母妃会让你六哥常常来宫里看你的。
母妃安心,吴姑姑将朕照看得很好,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顾修若无其事的将金氏及宁王等人送出宫门后,回到暖阁之中,落座于桌案之后,将那本小册子翻开细细的读了起来。
这本小册子前面是一封金氏家主现任江南盐法道的金峰亲笔写下的一封长信。
信中所述的内容竟是有关江南商税贪腐之事。
金峰在信中提到,自太!祖立国设置江南府道以来,江南的地方官员上交给朝堂的商税没有一年是足数的。永远是地方官员收上去的是一个数,交上去的又是另一个数。就连官档的鱼麟册子都做的滴水不漏。江南道富庶,州府县衙的官员虽然换了一批又一批,可这样的事永远是屡禁不止,每个到任的官员都是想捞一笔快钱便走。这几年年景不佳,执政的地方官便开始巧立名目,私加重税。旧年珹王往江南道督办盐铁税收,私征税款也并非是珹王所为,而是那些地方官打着珹王顾偃的旗号多加了五成税款,一部分给了珹王顾偃回京交差,另一部分都揣在了个人的口袋里。
他金家是皇亲,地方官无人胆敢惊扰撼动,但却敢将他主动上缴的税银明目张胆的扣下。
大约五六年前,江南境内发了涝灾,官府的粮仓里竟然一粒白米都没有。市面上却全是超出官价银子十几倍的贵价米。若不是金家联合了几户大乡绅的家族将粮仓大开,就那么一场涝灾,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止是赈济灾民的赈粮,还有朝中明令禁止私卖的官盐,生铁,黄铜等等,都在这些官员手里堂而皇之的避开官税私下流通。
就单说官盐这一项,江南道上的官员为谋私利,不惜勾结高丽扶桑等地外来的路商。以低价大肆收购官价用盐,再以高价在黑市倾销,一转手就是数倍的利润。
一来一回百姓们购买的盐价高出官价银子四倍。倒是他这个掌官盐的府官白白背了多少年的骂名。
他背负骂名也无大所谓,可那些官员如此一来,不但会扰乱市价不说,还极易生出民乱。
金家祖上六代都是做商官的,自前朝开始商官是没有资格直接上奏君王的,他金峰若想递折子只能通过地方上的府台衙门,那几道衙门里都是官官相护,怎么可能让金峰的折子到得了前朝?因此他只能借着丽妃这次省亲的功夫,让身为皇妃的妹妹将这本册子带回京城交给君王。
这本册子的后半部分详细记着金家并另外三家乡绅的实收税款,以及一些官员私自贩售盐铁等物的来往账目,账目缺失不明。大约是金锋因手中实权有限,能追查到的最大限度的证据了。
顾修读到最后,一时之间气得剑眉倒竖起来:好好好,江南道的这群地方官还真是有本事啊。朕记得清清楚楚,江南境内所有的官商农税加起来只有五百三十四万两,可这本册子上光金氏一家的商税,就有三百二十一万五千两。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更不必说那些被走私的盐铁!怒到极点的顾修啪的一下将手中的册子朝桌案上一摔,开口吩咐道:吴有思呢?给朕叫过来,朕要好好问问他这个户部尚书,是怎么给朕管的钱户!
元宝,回来。韩墨初开口拦下了预备出门传旨的小太监,拿起了那本险些被顾修摔碎的小册子,随手翻阅道:陛下这般大张旗鼓的查,能查到什么呢?连金家这等世代经商的人家都找不出那些账目上的错漏,那些被贪光的银子必然早就被抹平了。再说那些被私下贩卖的官盐官铁,陛下这样下手去查,非但摸不到一点实证,还会打草惊蛇。
韩墨初明白顾修为何会如此生气,顾修这个皇帝为了军民百姓的生计一向省吃俭用,连出行仪仗都是能省就省,朝职机构裁员撤军,宗亲王府也跟着缩减用度。每一笔银子都是精打细算,从无半点糜费。而所有省下来的银子也都用在养精兵和巩固边防上了。
这群人就这么拿着朝廷的银子,一面吃里扒外中饱私囊,一面还骂着顾修穷兵黩武,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韩墨初的话让顾修稍稍定了定神,他挥挥手示意小太监元宝退下,可面上怒气依旧未平:眼下事情已经摆在朕眼前了,朕还就要这样干看着么?如若单单是以官盐牟利也就罢了,那些铜铁流向外族随时随地都会变成反扑国朝的利刃,将士们在边关流血牺牲,他们的眼睛里竟然只有银钱!
陛下,您已经是君王了,为何还同小时候一样这般急躁呢?韩墨初绕到顾修身后,抬手用拇指指腹轻轻搓了搓顾修的额头:自太!祖朝伊始,历任君王派往江南道的钦差还少么?除了钦差,还有每年御史台派往各地的监察御史,不都是无功而返的么?江南道的贪腐绝非一日一时之功,看这样子该是二三十年的勾结了。其实又何止是一个江南道上有这样的事?就只是江南道富庶,天子的眼睛总是盯着那里。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天下的道州府县,就连汴京内外,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都能长出贪官来,何况是那样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好一句天高皇帝远,朕是离他们远,可朕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不是让他们这样随随便便的蒙蔽拿捏的。顾修被韩墨初揉开了眉眼,两道英挺的眉峰宛若刀裁:先帝在时只要不生民乱,就一概不问不管,纵得这些人连天下还有规矩和王法都不知道了。
陛下,天下的贪官是杀不绝的。毕竟在其位,谋其事,就好似让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猫去守一家无人看管的鲜鱼铺子,不偷腥是不可能的。韩墨初又拿起了桌案上的两只纸折的小狐狸,一只递给顾修,一只拿在自己手里:陛下可还记得那个韶州刺史陈咏林?他便是那不偷腥的猫。可他在任时一年也要饿死四五百人,就这样不偷腥,但也不作为啊。
难不成你是要朕和父皇一样,为求□□留着那些贪官么?顾修手中拖着那只带着笑眼的小狐狸不明所以。
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为官出仕之人为求钱财富贵这无可厚非。可他们不能从百姓身上搜刮,更不能打着天子的旗号为害地方。但是把官员都变成了只会守着自己手里的俸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庸才也没什么意义。韩墨初拿着自己手里的小狐狸碰了碰顾修手里的小狐狸,好似在与人游戏一般:所以臣要悬一柄剑在这些人的头上。让他们明白他们的一举一动君王都知道,想查办他们,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江南道的事师父预备着怎么办?顾修被那两只小狐狸消降了火气,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既不能打草惊蛇,又不能放任不管。
陛下,六日前南疆穷奇军守将云瑾将军不是上了奏表说南疆军中发了毒虫时疫么?兵部又在此时提出要改建军队编制的奏议。满朝文武众说纷纭,南疆的军队也要安抚。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出宫巡视边防并准臣随行。到时候,臣找个机会离队,亲自往江南道沿途走一趟。如若有人问起,就只说臣是回广陵看易先生的。这样既简单又不会打草惊蛇,等事情都查明了,再现行处置,您道如何?
这?顾修略显迟疑道:独你一人,可否太危险了?
陛下安心,臣过去便是在江湖上走惯了的人。而且走江南的这一路上臣可以带着常如一起,常如他医术高明,臣也不怕路上遭了什么毒害暗算的。
也罢,朕便准你所奏。待事情查明后你便直接按律处置,不必再与朕请旨了。顾修想了想又道:朕给你一道兵符,如有什么变故可去最近的白泽军中调兵,那里的守将孟凡将军是朕和你都信得过的人。
多谢陛下准奏。韩墨初微笑着朝顾修谢恩,起身时将一直压在一堆奏疏底下的戒尺抽了出来:陛下,您方才失态了。
顾修看了眼那柄伴随了他将近十年花纹都磨光了的红木戒尺,怔忡的僵直了脊背,他手里拿的那只韩墨初用来哄他的小狐狸还没放下,怎么就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旁人都是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哪里有先吃了甜枣再打巴掌的?
韩太傅,事情不是都过了么?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