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人间绝色,或者红颜祸水。
苏澈第一次见韩墨初时只有六岁。幼年时的韩墨初比现在更清秀些,眉眼清澈明亮,梳着两个童子髻,眉眼弯弯的,瞧着像是画像里观音身边的龙女。
年幼无知的苏澈天真的以为韩墨初是个小姑娘,于是按照哄小姑娘的法子逗他,结果没说两句便被韩墨初一双小手卸掉了下巴。
从此以后,苏澈便对韩墨初的美貌免疫了。
京城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天家富贵,一滩浑水。苏澈叹了口气:你忘了易先生昔年为何到此么?
韩墨初轻挽袖口端起手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半温的茶:自然记得,不过这人嘛,居庙堂之高是一辈子,处江湖之远也是一辈子,没有那种活法高贵些。再说人活一世,有恩不能不报,有仇也不能不报。我这个年岁总要把想做该做的事情做了,才能学他老人家在这里隐逸避世吧?
我知道你要报恩,不过就非要去做那个什么皇子少师不可吗?苏澈一本正经的看向韩墨初:你把那孩子偷出来,养在这儿,不也成么?
常如。韩墨初搁下茶盏,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是皇子,不是麻袋。
那又怎样?你把他养在这儿也比在京中淌浑水强吧?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养的好你我便能养好那个孩子。苏澈想当然的指了指四周云雾环绕的山涧:在这里静养一世,活个百八十年都不成问题。
掳劫皇子,是祸连九族的重罪。韩墨初轻声道。
左右今上又不喜欢他,养在哪里不是养?大不了一年给今上写封家书。苏澈将这件事说得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无比简单。
慈庄太后临终懿旨,不许皇嗣流落在外,否则你当今上为何要接他回宫去?韩墨初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再说,他的母亲曾经是那样的英雄,如今埋骨北荒。你又怎知他就想在此处蹉跎一世而不是奋力一搏,为他生母之族谋得一条生路呢?我此去只是想那个孩子将来能有左右自己命途的能力,至于将来怎么选,还要看他自己的。
可那里是汴京城啊,高官如林,贵胄如云。你再有才名也只是一介布衣,他们想要你的命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了多少,稍有差池,你保得住自己的命么?苏澈眉头紧锁:主要是我当真还未寻到人头掉了以后如何活命的方法。
呵呵。韩墨初启唇笑开:你这是咬定了我此去会丢了脑袋?
苏澈见韩墨初笑得无比轻松,立时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子冉啊,你可想过?你有朝一日当真将那孩子推向至尊之位,你能保证他能感念你一世么?先生说过,皇权高位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太!祖皇帝如是,今上也如是。就算不言太!祖皇帝与先生之间的那点旧事,只说今上。今上登基前是怎样的贤名在外?云氏一族为保今上登基可是毫无保留一心一意的,最终下场如何你不清楚么?若是将来那位小皇子也同他父亲一样翻脸不认人,你预备怎么办?凡事总不能想得太天真吧?
苏澈一连的几句疑问,说的都是事实。
当朝天子,凉薄多疑。
从古至今,为天子者皆有不近人情之时,可若论起君王无情,当朝天子还当真是亘古一人。
韩墨初扫了他一眼,一字未答,只是执扇起身。他素喜广袖长袍,宽长的袖摆几乎拖迤到地,微风拂过,袖摆翩然而起,衬得韩墨初愈发玉树临风。
苏澈不错神的盯着他,心下暗道:这厮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挺养眼的。方才那些话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苏澈看得入神之时,衣袂翩然的韩墨初转身离去留下低沉悦耳的几个字:有劳常如了。
不妨不妨。苏澈喜滋滋的连连摆手,收拾了十几颗棋子后方才恍然惊觉。
忍不住厉声大喊道:韩子冉!你又诓我收棋盘!
第二章 上京
时间一晃便过了七八日。
韩墨初上京的车马终是不紧不慢的收拾完了,停在半山腰处尚有人烟的地方。
临行前夜,苏澈抱着两坛竹叶青,试图与韩墨初一夜痛饮,以诉说这十数年的情比金坚,还有那依依惜别的愁思哀叙。不料被韩墨初一个温润端方的微笑吓了回来。
韩墨初的那张脸天生带笑,初见之人都觉如沐春风,和蔼可亲。殊不知那脸上的笑意越深,便越危险。
就比如韩墨初当年卸掉苏澈下巴的时候,便是他笑得最好看的时候。
上京前夜,韩墨初叩开了位于山巅上那座小孤院的木门。
门开,韩墨初朝应门的小童欠身施礼,出言问道:先生可睡了么?
没,先生今日一直等着您呢。
小童一面拱手还礼,一面将韩墨初让了进去。
韩墨初才进了院子,便听得堂屋之内传来一声低哑的轻唤:子冉来了啊?快进来吧。
韩墨初应了一声是,随即便依言伸手推开门扉踏入堂屋。堂屋里暗沉沉的,只能影影绰绰的瞧见桌椅的摆放,丝毫看不见人影。
韩墨初簇敛眉峰轻声问道:先生?请问您在何处?
子冉,为师也瞧不见你啊,你在何处啊?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还夹杂了些诡异的颤音。
易先生?韩墨初试探着朝屋里迈了一步,只觉得足尖下什么东西软绵绵的,顺势低头,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耄耋老翁,稀疏的发顶上簪着两根卷曲的瓜滕,鼻尖上沾着一片一直垂到下颌的薄纸条,手里还举着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正蹲在韩墨初脚下不过半尺的地方。见韩墨初低头,那老者还将油灯搁在下巴底下同时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油黄色的灯光晃着一张皱纹堆垒又扭成一团的脸,那场景真是说不出的骇人可怖。
先生,山中地气太凉,您还是起来罢。韩墨初与地上的老者平静的对视片刻,十分淡定的将脚收回,躬身将地上正在装鬼的易鶨先生扶了起来。
切,无趣无趣,早知你这样便不等你了易鶨先生显然对韩墨初这种反应相当不满,端着油灯撇着嘴,念念叨叨的朝卧榻旁边走:还不如去骗骗常如,那孩子每次都能吓得屁滚尿流的。
韩墨初微笑着将易鶨先生扶上了卧榻,老者顺势便盘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待老者坐正,韩墨初才又恭敬道向后退了一步,撩袍屈膝跪在了卧榻跟前: 先生,弟子今日是来与您辞行的。
要出远门啊?那后山上桃子和杏子都快熟了,你现在走,不是赶不上新鲜的了么?老者沉沉的打了个哈欠,掰着手指嘟哝着:还有杨梅,枇杷,那棵快死的梨树,今年好容易接了四个果子,你一个,我一个,童儿一个,常如一个,你现下不吃了,那多出来那个给谁吃呢?
先生。
老者的话说得韩墨初心头一紧,想想看,那个昔年绝世无双的宗师大家,而今也只是一个九十二岁高龄的老者罢了。
上了年岁之人,最怕的便是孤寂。
他今日此去,也不知何时归来,更不知还能否再见这个将他养育成人的师父。
那就给后山的九姑娘吃吧,她娘孙杨氏可是个好人。这么说我的那个也不吃了,送给十里镇上的刘西施....不不不,还是给九姑娘和她娘一人一个,省得怪我偏心。刘西施那儿就先不去了,回头月季开花了再送给她。易鶨先生摆着手指盘算着那几个梨子的分配,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无比欣喜且憧憬的神情。
韩墨初沉默了,彻彻底底的沉默了。
榻上之人是谁啊?
是他的恩师易鶨啊!
易鶨先生是什么人?旁人不知,他韩墨初还能不知?
五十多年前,这位易鶨先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京城的高官厚禄,侯爵尊荣,夹着一卷竹席到了百茗山上,靠着一笔绝佳的丹青专画美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