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再见到丛霁之时,他正在自己创办的书院内教授《诗召南采蘩》,而丛霁一身便服,含笑道:太傅,许久不见,朕见太傅风采依旧,很是欢喜。
丛霁之恶名如雷贯耳,他只当是以讹传讹,全然不信。
但眼前这个一身阴郁,隐约带着血腥味的丛霁却逼得他不得不信。
丛霁又道:太傅可愿重返朝堂,做朕的左膀右臂?
他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不愿再为官,遂拒绝了丛霁的好意。
这之后,丛霁时而会来书院,安静地坐于其他学子中间,听他讲学。
三日前,丛霁前来拜访他,恳请他能入宫教授一鲛人。
丛霁遍寻鲛人一事兴师动众,他自然知晓,但对于丛霁这一要求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遂直言不讳地道:于你而言,鲛人不过是珍馐美馔而已,为何要我教授其学问?
他并非珍馐美馔,而是可造之材,不该无辜丧命于朕之口腹。丛霁期待地道,朕欲要将他打磨成一代名臣,望太傅能助朕一臂之力。
据闻鲛人百岁便能化出双足,口吐人言,仅发色、瞳色、肤色以及食性与凡人有异。
但是自太/祖开国以来,从未有鲛人入仕,连考科举的鲛人都无。
前朝亦无鲛人入仕之记载。
听闻此言,他登时吃了一惊,继而甚为好奇丛霁口中的那个鲛人究竟资质如何,遂应下了。
见得温祈之后,温祈礼仪周正,教他心生好感。
一上午过去,他又知温祈才思敏捷,善于举一反三。
或许这温祈当真能如丛霁所愿,成为一代名臣。
他收起思绪,随即放下了手中的《论语》。
温祈原以为凭借自己之才学纵然中不了一甲,二甲应当如同探囊取物。
但经过喻正阳这一上午的讲学,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自大了,自己腹中的才学粗浅不堪。
他乍见喻正阳放下了《论语》,战战兢兢地道:我有何处惹先生不悦了么?
喻正阳笑道:你并未惹我不悦,已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待用罢午膳,再继续讲学罢。
温祈这才发现午膳早已被放置于桌案之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道:是我耽误先生用膳了,对不住。
无妨。喻正阳笑道,我们一道用膳罢。
先生且先用膳罢。温祈适才将鲛尾放于盛了海水的木桶之中,整副心思全在书本之上,如今他却顿觉上身的肌肤很是难受。
他从木桶中一跃而起,钻入池水中,游曳一番,肌肤被彻底滋润后,才觉得舒服。
而后,他游至池畔,朝着一旁的内侍做了个手势,内侍会意,将他的那一份午膳端了来。
这午膳中又有海草,碧绿细软,与之前的海草略有不同。
他将海草吃尽,才去吃香煎鱽鱼、炭烤海鳗以及银鱼蒸蛋。
鱽鱼、海鳗、银鱼全数是稀罕物,他仅在书中见过。
他吃得肚腹浑圆,约莫半盏茶后,方从池水中探出首来。
一探出首,他便瞧见了丛霁,丛霁身着朝服,应是堪堪下朝。
丛霁正与喻正阳闲话,闻得动静,径直行至池畔,低下身来,抹去温祈面上的海水,继而关切道:如何?你可有所得?
温祈坦白道:温祈愚钝,对于喻先生所讲似懂非懂。
你毋庸焦急。丛霁回忆道,朕初次听太傅讲学之时,非但连一字都听不懂,还趁太傅不察,往太傅后襟放了一只蛐蛐,气得母后打了朕的手心,朕从未挨过打,既伤心且难过,哭着问母后自己为何要听太傅讲学,如此枯燥无趣,又气得母后三日不曾理睬朕。朕那时候方才三岁,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温祈端详着眼前的暴君,全然无法想象暴君的调皮模样,更无法想象这暴君曾经的志向是成为一名纨绔。
丛霁续道:为了讨母后欢心,为了不被母后责罚,朕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太傅讲学,时日一长,朕终是从其中得出了趣味。为人者,从呱呱坠地至垂垂老去短短数十载,踏不遍千山万水,欣赏不了种种瑰丽景致,亦体味不到各族风土民情但书籍之中汇集了前人智慧及其所见所闻,你能从中汲取养分,丰富内心,亦能一窥或许穷尽终生都无法得见之事物。
温祈闻言,不由恍惚,这一番语重心长之言为何会出于这暴君之口?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让暴君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吞下,如此这暴君兴许便能长生不老,踏遍千山万水,欣赏种种瑰丽景致,体味各族风土民情
他抿紧唇瓣,忽而被这暴君揉了揉发丝。
他本能地抬起首来,视线不慎撞上了这暴君的视线。
这暴君有着一副英俊的眉眼,薄唇,唇色微红。
从面相上而言,薄唇之人十之八/九乃是薄情寡义之徒。
为何这暴君的神情却是温柔似水?
一时间,他居然想碰触这暴君的唇瓣。
他猛地垂下首去,暗道:我定是被这暴君的颜色迷惑了心神,但我又非女子,怎会被一男子的颜色迷惑了心神?
他思忖半晌,最终只能归咎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丛霁压根不知温祈所想,又揉了揉温祈发丝,叮嘱道:你定要好好用功。
你若能早一日当上一代名臣,朕便能早一日自行了断,免得为祸人间。
温祈忽然从丛霁目中窥见了一丝倦怠,下意识地揪住了丛霁明黄的衣袂。
丛霁方要站起身来,见状,低声道:你是何意?
温祈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要去做甚么?你不能在此处陪伴我么?
丛霁并未料想到温祈会如此回答,明明每回他将温祈拥入怀中之时,温祈皆百般不情愿。
纵使温祈一贯表现得相当温顺,然而,略显僵硬的肢体却骗不过他。
而现下的温祈所图为何?
是为了讨好他么?
是为了讨好他罢。
但他无需温祈的讨好。
朕尚有要事,便不在此处陪伴你了。丛霁盯着温祈的手指,淡淡地道,松开罢。
温祈讪讪地松开了手:方才是温祈冒犯陛下了,陛下勿要怪罪。
丛霁不言,抬足欲走,却见喻正阳到了跟前。
喻正阳担忧地道:陛下保重。
太傅不必为朕操心,朕贵为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丛霁出了丹泉殿,前往大理寺,旁听大理寺卿审理卖官鬻爵之案。
温祈瞧着自己的右手,疑惑地问喻正阳:先生为何要陛下保重?
丛霁险被刺杀一事,宫人皆知,并非密事,故而喻正阳直截了当地道:四日前,陛下遇刺,那刺客不知是如何潜入宫中的?
四日前,便是丛霁命侍卫将他带去白露殿,见那妃嫔之日,那日之后,丛霁整整两日不曾现身,应是在处理刺客之事罢?
丛霁分明毫发无损,温祈竟是莫名其妙地后怕了起来。
不过丛霁乃是暴君,丛霁身亡方能造福百姓,被刺杀理所应当,他后怕做甚么?
喻正阳并非多嘴多舌之人,不再言,而是问道:你可要小憩?
温祈摇首道:还请先生接着讲《论语》罢。
傍晚时分,喻正阳告别温祈,出了宫去。
温祈用过晚膳,一面摆动着鲛尾,一面于涟漪中走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