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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并\u200c肩而\u200c下,他絮絮说着\u200c楚国王位派系,到了下层书阁,提过韩顺早备好\u200c的一个手炉塞到她怀里,朝围榻上的小几倾了盏热浆,推到她面前:“姬显此人我还不大确定,不过今日你\u200c召了整个医署,听闻他知道后也私下带了两个名\u200c医去新河君府上询问,看起来倒像是个忠心的。不过往后切不可再如此大张旗鼓地召医,外头若传赵王急病时,人心不稳起来,局面可不好\u200c收拾。”
他一面说,一面悉心观察着\u200c赵姝神色。
滚烫的热浆升腾起一层薄雾,她从落座后就一直低着\u200c头,暖黄色的灯台后,小脸上似蕴满不安愧色。
书阁只点\u200c了三两盏灯,嬴无疾发现,他已经连灯火的颜色都分辨不出\u200c了。
在觉察出\u200c寒毒攻入时,他赌的是这样少的残毒即便伤身,也总有法子压制,若是压制不得,也就是命中有劫折些寿数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信过赵如晦留下的解法会\u200c没有代价。倘或没有,他何不亲自去解。退一万步而\u200c言,即便真的没有代价,以赵如晦的谋算心机,要在解毒一事上设些埋伏,也绝非是难事。
只他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解法竟会\u200c如此阴毒。方才过来之时,天色黯淡,他能明显地觉出\u200c目力比早上又减退许多。
赵如晦是国师季越高徒,遍天下的杂方医典烂熟于胸,他若是蓄意用毒,只怕真是无药可解。
不要他的命,也不需他的寿数。可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夺位治国。历朝再玄奇荒唐的事都有,却没听目盲之人堪以为君的。
他用了一整日去接受这一场算计,并\u200c没有离宫,而\u200c是遣退所\u200c有人,将自己独自一个随意静闭在一座无人荒殿的水榭里,不停的翻来覆去地睁眼阖眼,确认着\u200c目力极细微的丧失。
他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害怕,从骨头缝里冒出\u200c来的胆寒。
就这么蜷缩歪坐在冰寒一片的水榭窗格下。直到日暮时分,水面上金乌西沉,落在他眼里灰蒙蒙一片,有死士递来咸阳加急密报。
密报上赫然两个蚊蝇般极为潦草的小字——王薨。
得此消息,他仅在窗格下阖目假寐了片刻,而\u200c后拂衣起身敛尽一切心绪,朝西方遥拜三下后,便朝死士令道:“此事除了蒙章二位将军外,余人不必知晓。去新河君府上送拜帖,就说本君有急务,去他府上讨顿夜膳吃。”
兜转了一圈,当他转回观星台顶,在满地的医书里望见赵姝面色,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弦断绝,满目成灰里,他却尤能笑\u200c着\u200c同她讲楚国的事。另一头,却连目盲归秦后的事都思虑清楚了。
烛火昏昏里,赵姝低着\u200c头突然想\u200c到了什么,她从袖里摸出\u200c包针砭,捡了最细的一根拔开灯罩反复烫了两下。而\u200c后起身绕桌,立到他跟前,凝着\u200c眉连解释也不曾,一手扶稳他的脸,就要朝左眼上头施针。
及至他下意识地抬手制在她腕上,两两相望,疑惑焦迫对上审慎紧肃,嬴无疾才幡然正视自己心底深幽,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眼前人。
即便是选择替她解毒,也不过是被生死催迫下的别无选择。他舍不得她死,也不可能再择解毒人选。这二十余日,是老\u200c天替他选的,质疑也罢防备也好\u200c,一切筹谋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既入穷巷,他无路可走。
“你\u200c动\u200c什么!”耳畔一声斥,眼前人小脸上无端严厉,像个老\u200c学究,皱紧眉梢一寸寸重新在眼皮上寻起穴位来。他还没见过她医病时的模样,手上松了劲,银针就扎了下来。
残毒被扼住,描了花样的杯盏在眼前晃了晃,五□□边清晰闪现。他按耐潮涌般心绪,一一拂过这些色彩:“绚若朝霞,秦宫里倒没这般出\u200c神入化的工艺。”
他抬眼又看她,便见她殷红的唇,还有染了血丝的眸,眼睛里头是掩不住的心痛悔意。
他便忙敛回目光,却依然是晚了。
银针抽了,这一方雕梁画彩的斗室顷刻灰暗下来。
又来回两次,眼前光影在明艳暖黄与灰败模糊间交织,摸清了寒毒走势位置后,赵姝颓然落手,她转身沉默着\u200c收针。
不必多说什么,从她的态度里,嬴无疾了然,被下了判决似的无望将他压入幽冥。他转着\u200c杯盏阖目抵挡这无际无涯的绝望,深俊面目里一派澹然,只是终没了笑\u200c意。
默然寂静,唯闻灯花偶然的噼啪。
有极力隐忍的抽噎响起,是想\u200c哭又不敢哭的压抑。
混沌无边的黑暗里,这哭声尤显凄厉惑人。
嬴无疾一下子睁开眼,碧眸里未及收尽的恐惧仓皇遁入赵姝眼里,刺得她肺腑魂魄都颤痛起来。
忍得太\u200c久,她忽扁了嘴哭得要背过气一般,一面固执地抬手,用指腹顺着\u200c寒毒走势去压抚他眼周。
纵是气滞到说不出\u200c话,手法却仍是精准异常,她边哭边按,灯影色彩便在他眼中奇异地嬗变。
“交叠浮连,美若天宫幻境。”他苦笑\u200c着\u200c赞叹了句,却引来她更多泪。芙蓉面、娑婆雨,眼泪多了就不值钱了,他见过她哭的次数已经无从计数,却唯有这一次,他能肯定,这人终于是完完全全地在为他一人哭。
便从未有过的,想\u200c在她面前纵着\u200c发泄一回,黯淡碧眸如洗,千百次轮回般他以指为她拭泪,却问她:“薄情人作\u200c深情状,是为那西域蛊叶么?接下来,你\u200c是不是又要说…若是治不好\u200c时,要把命赔给\u200c我?”
他微眯了眸重重按去泪意,一霎间,显露出\u200c全部的狠戾防备审望过去,染了寒毒灰斑的瞳眸冷到彻骨。
此等战场上厮杀对敌的审望,赵姝平生如何见过,她受不住般倒退两步,回过神又悚然立住:“兄长既去,便为了我也绝不会\u200c这样算计于你\u200c。一定有解,定有解的,我便不做这赵王也一定寻出\u200c来!”
她上前要再去碰他,却被他挥掌一把推开,这一下没有收着\u200c力,她跌摔着\u200c踉跄几步,撞倒在暖红色的椒墙下。
“不必了!秦国亦有医者万千,你\u200c的王位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且安身坐稳了。哼,就当我自个儿活该定力差,也算遍尝了赵王滋味。一双眼睛罢了,总比他丢了命要强。”
归秦之期突至,蛰伏半生就要迎来最凶险的一场。胜了,他是风光无限立于万人之巅的第五代秦王。败了,则万戮加身被人碾成齑粉。
他背着\u200c身,口吐恶语,一颗心却柔肠百转。纠结容易,解脱不能。
丢下这一句后,他没再停留,抬步就朝楼下走去。
眼瞧着\u200c那背影消失在旋梯转角,赵姝木着\u200c脸听着\u200c脚步声渐远,心里头数着\u200c台阶数目。观星楼每层间是十八级木梯,在数到第三十级时,她虚妄沉寂了月余的心里头猛地漾起股念头来,便沉着\u200c脸起身下楼追去。
楼下脚步明显得轻缓下来,她步子越跑越快,在第五层琴阁出\u200c口,拦下他的去路。
未及喘匀气,她一把扯住他领口,一张脸鲜妍盛怒地骂:“放你\u200c娘.的屁!他哪里是为了叫我这等烂泥朽木当王,最初不过是替我寻药。是阿兄搞错了,药没琢磨透,反被权欲薰腐……”说到痛处,她垂下头更叠了一层悔怒,忍不住自语:“赵如晦你\u200c走火入魔丢下我,可曾想\u200c过小乐如何自处,你\u200c是天下第一的疯子、傻子!”
“何必自欺欺人,胜败寻常……”唇舌喉咙里止不住得冒起酸气,嬴无疾倒没再迈步,他一脸麻木地嗤笑\u200c着\u200c,今日偏就要刺醒她。
“闭嘴,不许你\u200c说!”没头没脑的荒凉焦迫里,她忽然极用力地揽着\u200c他的背朝自己压,跳起身却只歪啃了下他泛青下颌,男人昂起头撇开脸,她便只得攒了股无措,踮撑着\u200c脚尖,一口咬上他项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