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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赋三年，便是灾年里，秦国历代国君都未曾与子民加过的恩典。
嬴无疾垂眸，刚想要去拍扶她衣袖旁的尘泥，却被赵姝一个侧身躲了开\u200c去，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清秀苍白\u200c的小脸上再无一丝忧惶无措，抬起头杏眸坚定：“孤随时可以动身，还请王孙早定减免年限。”
他眼底掠过诧异，而后垂眉，掩去目中一闪即逝的了然怨愤。
收回落空的手，嬴无疾颔首轻笑，他忽然面朝芈蛩说：“甲胄就不必了，你去备一身最好的软甲来，田赋么……”他转身踱步朝主座回去，本想坚持一年半的上限，待转回头，锐利目光落在那乌亮萱软的发顶后，改口道\u200c：“劳烦缯侯代转，本君免他们二年田赋，不过更戍徭役得守秦人的规矩。”
主帅一旦发了话，军务紧急，便有数名将官围了过来遮蔽了二人之间的视线，赵姝想再问些什么时，就已然被几个人拥着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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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崖崖壁上，斜剌里歪长着一棵连理树，枝繁叶茂说不清有数百年的寿数，气势巍巍地探向\u200c虚空，其下便是万丈深渊。
崖上空阔，除了尽头那株连理树，两旁没什么遮蔽，狭长的一条土崖，最窄处仅能容三四人并立。
山岚湿凉，崖山流民首领赵甲领着父兄子女\u200c十一人，正同另一伙衣衫褴褛的汉子对峙。
赵姝被领头一个叫毛蛋的独眼汉子按着，毛蛋正同赵甲激烈争吵着，唾沫星子时不时落在她头脸上。
胳膊被扭着压在地上，她明明已经不挣扎了，那粗野汉子却像是泄愤一般，膝盖下了死力地顶上她后腰。
“老子兄弟四个，都他娘是给赵戬个昏君修行\u200c宫的时候染疫死的，我\u200c幺弟疫症都熬过了，又碰着青黄不接，粮食本来都运来了，天\u200c杀的王命下来，竟不派发咱们这些染过疫的！”
这汉子哽着嗓子，低头看一眼细皮嫩肉的赵姝，下手越发重\u200c起来：“大当家的说要领着弟兄们自\u200c立，怎么，一见了这宗周来的小子，他是私底下许了您多少好处？你就要骗咱们去秦国受死！”
后背筋骨直要错开\u200c，赵姝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他们人多势众，二刻前她方来时，倒还得了赵甲老婆的一杯酸浆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赵甲一家待她竟极为亲厚。
原本都谈成了，却有这七八个莽汉从\u200c林子里钻出来，局面急转，流民首领里内讧，领头叫毛蛋的，只顾声泪俱下地控斥赵国君臣，说话极为粗俗，句句不离家仇。
赵姝被这人按着，起先还着力思索辩驳，可等她臂间挨了一脚后，便意识到情势不对起来。
“哎呦喂，毛蛋兄弟啊，你这可真真是冤枉老兄我\u200c喽。”赵甲四十不到的年纪，生了张圆脸，识几个字说话也和\u200c气，纵是被底下人如此质疑叫板，反倒半弯着腰一脸焦急讨好，“甭管是几年田赋了，愚兄我\u200c素知公子殊贤名，这回亲见了，也就放了心。毛蛋兄弟！你下手可知些轻重\u200c，咱这七万人里恁多的妇孺老弱，这几个月来何曾吃过一顿饱饭，兄弟你看看我\u200c这一家十一口老小，造反这样掉脑袋的事，不过是实在活不下去了罢！愚兄若有他求，天\u200c打五雷轰！”
说到后头，赵甲满头霜白\u200c的老母亲在一旁抹起了泪，老妪抱着最小的女\u200c孩始终坐在离赵姝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身边立着赵甲二子，赵壬和\u200c赵葵，赵壬十四赵奎十一，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
毕竟是一同起事谋活路的，毛蛋虽是早想取代了这个温吞的大哥，倒也晓得这一家子的为人。
“老子不管！先不说这个，反正这田赋，说死了就是三年。”见赵甲面色为难，明显是不赞同自\u200c己的意思，他当即勃然变色，眼角抽动了两下，突然一把薅起赵姝的头发，迫着她面对着赵甲立着的悬崖方向\u200c。
眼底闪过狠色，他扬声平淡道\u200c：“这样，放个人去和\u200c秦人说，要我\u200c们去九原那等鬼地方，三年田赋一天\u200c也不许少，给他们一个时辰答复，每过一刻，我\u200c就从\u200c这贵人身上削一根指头下来。”
立刻便有个汉子应声，也不问赵甲，一溜烟地就领命跑了。
赵姝懵了片刻，遂心底一抽攥紧了两手十指，勉励平静道\u200c：“孤是要回邯郸夺赵戬的位，这天\u200c底下想我\u200c死的人，赵戬也算一个。”
头皮又是一疼，对方一记冷哼，连同她多说一句的兴趣都没有，只是利落拔出匕首，擒住她右手腕子，将她右掌一下拍在碎石泥地上。
呼吸急促，她抬起头四下逡巡，视线从\u200c赵甲开\u200c始，目光里哀恸求助，最后停在给她端过茶的赵甲老婆身上，这妇人瞥开\u200c眼，蜡黄的一张脸上看不清表情。
赵姝拼死握拳，却依然眼睁睁地看见自\u200c己葱白\u200c五指被死死压在地上。
先前才刚凝结起来的孤勇镇定，此刻早没了踪迹，她想开\u200c口哀告，可对上身侧这些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她竟骇得连哀告都不会了。
这些人粗野残忍，并不会刻意收敛杀意，赵姝觉着，自\u200c己好像变成了待宰的牛羊。
“毛蛋哥哥住手！四年前北方蝗灾，阿娘生我\u200c妹子险些死了，给我\u200c阿娘施针的就是这位公子。”十一岁的赵葵站了出来，语出惊人，少年一张脸亦浮肿蜡黄，“爹娘，你们不是说想顺道\u200c见恩人一面，快说话啊，他是好人！”
赵姝哪里记得他们，只是赵甲夫妇也出言承认了，她眼中闪过希冀，满以为是虚惊一场。
“那就先剁一根指头送去吧，反正像他们这种人，少一根手指也有人伺候不是。”
她倒抽一口凉气，便拼了命地反抗起来，却只换来腹上一记重\u200c踹，侧脸砰得撞在泥里，她瞧见赵葵跟在赵甲身后挥着手疾跑过来，鼻腔里一酸，终是哭着看向\u200c那个叫毛蛋的汉子。
她想说，没了指头，自\u200c己就不能替人配药医病了……
话还没说出来，猛然间便被撒了一捧温热鲜血。
赵姝整个人滞住，直到脑袋被箭矢贯穿的汉子轰然朝她倒来，才惊叫着连滚带爬得拼命后退。
而后她循声回头，看鬼似地望着从\u200c崖边连理树下翻身而上的人。
第60章 流民6
尚未瞧清楚, 便又从崖下翻上来好几个人，零星火光里，箭矢飞天，却\u200c似长了眼一眼, 特意避开李甲一家, 但听得一连串的闷哼惨呼。
她再一回头, 身后便七七八八倒了一堆染血的尸首，跟着毛蛋来的几个人，大多连拔刀对的机会都没有。
山岚吹不散这骤起的浓重血腥, 她还陷在方才的险况里，想要起身时, 两腿却\u200c似没了知觉, 眼眶里泪珠儿还未及堕出。
她撑手呆坐在尸首旁, 轻眨眼睫的动作带出残泪, 才恍若噩梦惊醒一般, 撑手在地上连连后退了两下，仰着面\u200c后背抵靠上一块冰凉巨石。
崖下亦传来两拨人的拼杀搏命声, 她还没听\u200c出有多少\u200c人, 声息就忽而断了，毫无疑问\u200c是秦人将来协谈的流民都制住了。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得发颤。
崖下一队秦兵压着十余个负伤的流民过来。
“将赵甲一家先收押，其余活着的去军中领药材食水, 带一句话回去。”长剑入鞘, 嬴无疾从她身侧阔步而过, 径直走\u200c到其中一个胳膊险些\u200c被\u200c斩断, 露出白骨的流民面\u200c前。
他从怀里摸出御赐的伤药, 两下撕开那人衣袖娴熟撒药，一面\u200c沉声道：“免三年田赋, 纵我为储君，也不便开此先例。不过九原郡苦寒，正好南边与西川交界的一地新建了县治，军屯走\u200c了，还垦了两万亩良田空着。是赵戬昏庸，尔等本无大过，不如归秦，免尔等田赋力役杂项一年……那两万亩军屯，三年前就开垦了，俱是熟田。”
一席话分明是施恩，他却\u200c只垂眉敛目，如旧友叙谈，缓缓而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