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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殊昏聩,廉氏老贼贪生,亡我赵国,使生民受戮啊!”忽有一道尖细声腔不知从何处痛哭起来。

随行的邯郸国人立时被催动,老少几十人反朝赵姝他们逼去。

赵姝心口一滞,半拖半抱着昏睡的戚英,想要反驳只觉着无力。人群冲过来时,廉羽一把掼开戚英,护着赵姝一路退着。

直到他发现秦人全然作壁上观时,不得已只好用暗藏的锐器,一下割开了踢打最凶狠的一个汉子的颈项。

血喷了他满面,对着骇的木鸡一般的国人,廉羽目眦尽裂喊道:“昏聩的是赵戬!平城死局四十二日,王命要我二十万将士肉身去填,哪有什么魏国援军!不过是赵戬见无力回天,要避祸洛邑顺势废太子另立罢了!”

雪落沉沉,他喘息着压下杀意。

“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廉羽喃喃着嗤笑。

赵姝身子一颤,突然上前用力推开他,又一连拨开数人,待她将地上人抱进怀里时,但听身后秦人又开了腔。

“急什么,令还未传完!”

一时,众人皆寂,既惶恐又希冀地朝秦兵望去。

唯有赵姝,翻开银针用火折子烫了,竭力稳住指尖的震动,抱着昏睡的小姑娘,对准大椎、十宣、身柱几个穴位。

在她纨绔胡为的十几年里,唯有这医术针法得义兄亲传,或许确是她少有的能摆上台面的本事。

屏息凝神间,那秦军将领幽幽发话。

“倘太子殊愿意,尔等赵国匠人自不必受死。”

人群立刻空出一条道,将原本被围着的太子殊暴露在了秦人眼前。

施针的时候不能分心,她只是颔首,极轻地说了句:“将军请说。”

音调飘渺沙哑,并不带情绪,明明尊称将军,听起来却似不屑。

看了眼那半坐在地上的单薄背影,宣令的中郎将莫名生出些不忍来,他移开视线昂声道:“平城一战我大秦损勇士三万,但望赵太子免冠带枷,从此门过御街,三步一跪九步再叩,以告慰三万英灵。”

最末一针施完,有雪片落在戚英面上,赵姝轻轻替她拭去,将人交托给身后侍从,她起身缓步趋前。

一大碗残羹哗啦一下止住了去路。

“公子翼令,请赵太子先行用膳。”

‘哐啷’一声,两副锈迹斑驳的镣铐被丢在那堆残羹里,溅起温热汤汁去她面上。

赵姝木然地看着地上残羹,忽然似癫似狂般地勾唇一笑。

乾坤颠覆,南山石崩,这一路她看尽了世间苦厄离乱,尝尽了平生想象不到的磨难,到头来,秦人一碗羹,却要她作七百年来,头一个向诸侯乞命跪拜的宗周子孙。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方才那些邯郸工匠亦无人再说话了。

……

僵持中,城楼暗处校尉郎同小吏藏身之处。

一人散垂发辫广袖迎风而至,他眉眼深峻,稍一细观,便能瞧出似有胡人血统,分明是个妖冶倾国的相貌,偏又气度清正和暖犹如春风。

“见过王孙!”校尉郎压着弩箭,正要单膝行礼时,便被嬴无疾拦了。

他扬手示意对方不必分神,转而朝一处台阶席地坐了,朝那小吏温声笑道:“芈融,母亲令你誊抄的列国策,可是完成了?”

装扮成小吏的芈融心下叫苦,狗腿似地上前殷勤,一面将方才城下事宜详述。

嬴无疾今日困累异常,为了赵质子的事,在老秦王那儿,他盘桓商讨了月余。

公子翼妄想灭周,他原是不认同,可转念一算,不过是让大秦遭几次诸侯讨伐,即便是凶险下策,也不啻为他彻底扳倒公子翼的一个法子。

“阿兄,你也不看一看城下,那赵国太子可颇为有趣深情呢。”

嬴无疾扬手淡笑,大局已定,今日他本该回府早早歇着,只是不知为何,就想在这风雪里独自走一走,不知不觉的,便行到了这东城门来。

或许,他只是想到了些在赵国的往事。

那些被人踏在泥地里磋磨的往事。

他的生母,亦是于赵国身死。

成王败寇,什么赵太子,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是这国策里的一枚棋子,说到底,已同蝼蚁无异,他也没有观人落魄的癖好。

只等依计惹怒了那太子,一道冷箭放出,大戏开幕,他也好回去安稳睡上一夜。

城楼下……

赵姝被郎中令的拔剑声催醒,身后是廉羽同获罪军士们的喊声,还有邯郸国人回过神来的哀求哭告。

她没有回头。

她俯身用碎瓷刮起半勺冰凉残羹。

仰首看向远处秦宫巍峨高耸的殿宇复道,恍惚间忆起,去岁暮春,自己被封立储君,父王亲手为自己加冠,繁花似锦,公卿大夫百官朝拜。

她其实不知朝政不懂诸侯,在赵国,她上有父王和义兄如晦,下有廉家全族力持,十几年来,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游冶玩乐上。

直到四月前的平城大战,一切都变了。

抬手触到头上方冠,泰山柏嵌套荆山玉,不知是一路冻饿蒙了心,有雪片滚落衣袖里,她不觉冷,亦不觉悲。

中郎将再催,下一刻,残羹委地,她左手拼力一曳,曳出那柏木玉冠,青丝如瀑。

雪势愈大,少年郎忽而再笑,半嗔半痴似的,面上却是清冷决绝。想到在平城的两月,赵姝只觉着心口里一股气要炸裂开。

“孤有何罪!平城我赵军折八万,余二十万人被围,断炊四十二日。若孤以二十万血肉再抵十日,今日又岂会入质于秦?”

“战事拉长,再由宗周调和,也不过就是那么个结果了,你秦人难道还想僭周代天不成?”

“可笑至极,孤与秦王按宗周辈分,尚算是平辈。多没意思,这世间的权势爵位若要踏着千万人累累白骨,那这天潢贵胄,我不做也罢!”

玉冠被狠砸落地,顷刻碎作数瓣。

她本就是个中气不足的,又要刻意压低音色,在空旷高耸的夹道中,即便是声嘶力竭字字堂皇,却愈发听起来叫人觉着渺小脆弱。

声音传到城楼上,便又弱了两分,听上去仿若稚子怒斥。

当内宫遣侍从来催问何时动手时,嬴无疾将那最后两句兀自重复了遍,久无波澜的一颗心莫名起了些难言的悸动。

很快,便听得城楼下有女子沙哑微弱的哭声,入质的赵人动乱起来。

“王孙,时辰到了。”校尉郎目中死寂,他知道这一场戏已被诸国史官删改着录下,而这一箭射出后,他的角色应当就是向周赵二国谢罪拖延的罪羊。

机括扣动之际,一只骨节纤长覆满重茧的手按住了他。

“许久不用活物练靶,本君来罢。”

校尉郎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后,见四处无人,即刻跪地拱手:“小人章茂,云梦商户出生,今承王孙大恩,余生当结草衔环以报。”

嬴无疾一面细察这把重弩,一面回身垂袖扶人,一双深阔眼眸诚恳温笑,灿若星河,正是个清风朗月悲悯众生的郎君。

他将人扶起,还不忘拍了拍校尉郎章茂的肩,随口道:“你是王叔的人,亦是我大秦难得的机括能人,不该陪一质奴赴死。不过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无能蠢物,既说不做天潢贵胄了,这大争之世也是难为他,本君心善,一箭送那竖子上路也……”

章茂刚想附和,但见他面容骤然凝滞,原本要按上机括的指节紧握成拳,像是被人抽了魂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城下一处。

渐渐的,那倾国绝艳的一张脸上,所有的温润和煦转瞬消散,恨意愤怒不甘狂乱得糅合在一起,几乎扭曲到分辨不出情绪。

长指曲伸数次,直到在弩箭背上划出甲痕,嬴无疾忽然扬眉浅笑,而那长眉下灿如耀石的一双碧眸却阴鸷坚定起来,他转头,撞上章茂怔愣慌乱的目光,笑的温和而诡异。

“去王孙府遣十名说客,赵太子不可杀,限他们于今夜陛下安寝前,做成此事。”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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