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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被那夏狗施虐的时候,蛊毒缠身的时候,家何在,国何在?我母子最终逃脱虎口,靠的是我二人之力,拼尽全力回到敦煌,几次濒临死地,家何在,国何在?”
“母亲一生淡泊身外物,唯独这件玉梳是她心头至爱,母亲为我赴难,为了我,才失落这件玉梳,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替母亲寻回来,旁人的性命,与我何干?”
“我母子濒死之际,又有谁顾念到我了,有谁帮过我,有谁救过我,你有吗?”
李重耳已经不能回答。
毒已发,剧痛自口唇延及全身,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耳畔听不到任何声音。全身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是莲生急切的拥抱与呼唤,这仅剩的最后一线温暖也在逐渐离他远去,消失在李重华冰冷的叙述中。
“……五弟,你自幼顺风顺水,哪懂得尘世艰难。”李重华微微叹息一声:
“若你也被人陷害,人世间唯有这一线温情,你也会不惜付出一切来维系,天下众生,与你何干?”
“不,你说得不对!”
莲生的怒吼,打破室中静寂。
“做错就是做错,怎能归咎于尘世艰难!正因为自己懂得苦难,才更应该体恤众生!我的父母双亲都遭难,自幼远离我,剩我孤身一人在民间挣扎成长,我不会因此而仇恨众生,反要尽我一切力量,让身边人无须承受我经历的一切!”
怀中的李重耳,不能自抑地抽搐着,血流已呈紫黑之色,自唇角不住滑落。悲恸,愤怒,痛悔,绝望,如刀剑挖绞着莲生的心,眼下生还希望,只维系在李重华一人身上,生死边缘,只看他一念之差!
“苦难应当让一个人更懂怜惜,更懂悲悯,而不是让人更恶毒,更无情!命运给了你苦难,但没有逼你做一个坏人,你仍有选择的机会,你可以选择做一个好人,快,给我解药,救回他!”
莲生的手,伸向空中,空荡荡的掌心急切地摊向李重华。那殿下却一动不动,只默默凝视两人。莲生整个胸前已经都已被李重耳的鲜血濡湿,脑海中全无思索余地,一切纷至沓来的念头,都急切地涌在舌尖:
“殿下,你的遭际,我也理解,我也同情,阿五也是一样,故此并未向圣上禀报,而是私下里与你通融。你若有一丝善念尚存,就应当一人做事一人当,领受罪责,洗清旁人为你所受的冤屈,如此向亲兄弟下手,岂不是错上加错,更加无可挽回?须记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重华始终静静凝立门边。望向李重耳的眼神,渐渐也浮现出一线悲悯。
“我,回不了头了。”
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一旦被圣上知晓真相,知道母亲牵连在姑射一案中,母亲性命难保。今日除掉你二人,就算惊动圣上,我一身承担。”
清冷的视线,向周围微微一扫,衣袂飞扬,转身便要出门。
当此情势,岂能容他离开!
莲生丢开怀中的李重耳,纵身而起,飞步扑向李重华。李重华一步出门,回手便将门扇闩紧,然而莲生来势飞快,劲力更是刚猛,坚厚的门扇竟如草栅被她一把撕开。李重华加快脚步奔向廊外,却仍被莲生一双铁掌抓住后衿。
第173章 值不值得
◎孩子……就是应当与母亲在一起的。◎
一旦入了莲生的手,哪里还有人挣脱得开。
电光石火的瞬间,两人已经易势,李重华被莲生拖着衣领,一把拽回室中。那少年倒也临危不惧,厉声喝道:
“来人!”
语声未落,客堂周围已经是一片刀剑锐响,四面八方亮起寒光,竟是早有侍卫埋伏。霎时间,整座厅堂被数百名侍卫牢牢包围,剑光霍霍,指向室中三人。
“住手!”莲生一手扭住李重华,另一手抱着李重耳,向侍卫们奋声大喝:“此事是肃王设计陷害,与诸位无关!我只要侍奉韶王离开这里,不会伤到肃王性命,让开!”
周围的侍卫,个个茫然失措。肃王与韶王交情深厚,人人皆知,今夜纵使早已奉命埋伏,又哪里能想到会是这兄弟二人生死相搏。眼见得韶王神情憔悴,脚步踉跄,那勇将一手扶着韶王,一手挟持肃王,仓促之间谁搞得清事情缘由?
李重华被莲生牢牢控制,双腕都被扭在背后,面上竟是毫无惧色,凌厉的语声,高声喝令:
“他二人谋反,立即斩杀,圣上早已允诺必有重赏。不必顾惜我的性命,动手!”
莲生脑中一麻,冷汗浸得衣衫一片冰凉。
这肃王,如此险狠,果决。宁愿自己同归于尽,也要杀害莲生与李重耳灭口。
果真如他所说,不惜一切代价,要保住他的母亲不受牵连。
剑光霍霍,裹挟身周,瞬间重回沙场战阵。那些侍卫得了主人严令,又有重赏许诺,个个奋勇当先,纵使明知莲生威名,也都拼死杀来。莲生腿脚如风,踢飞粼粼锋刃,拖着李重耳和李重华,奋力冲向门外。
腰间就悬着承乾剑,却毫无余裕拔在手里。左手抱着个已经中毒的伤者,右手扭着个拼死挣扎的敌人,任她有盖世武力也施展不出。李重耳已经无声无息,不知性命如何,莲生心头急切臻于极点,却又无法停下来查看,震天杀声里,只觉左臂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耳朵!……耳朵?”
刀剑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将她牢牢罩住。若放开李重华,以承乾剑对敌,自然无人可挡,然而李重华一旦脱身,使出毒物攻击,又有何人抵御得住?……
忽闻一声尖哨,划破长空,两条人影破窗而入,一左一右,攻向王府侍卫。
都是一身黑衣黑袴,以黑纱帷帽遮面,手中各持一柄形制奇异的圆刀。一个奇胖,一个奇瘦,却都是身姿矫健,刀法精奇,室中侍卫上百,却在两团刀光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瞬间溃不成军。
莲生不认得这两人。不是韶王府的侍卫,亦不是军中部下,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人……愕然之间,李重耳艰难出声:“瓦娃……沈细瘦……”
瓦娃凝神对敌,全不回答,只有那胖大女子百忙之中礼貌地回应:
“细沈瘦。”
——————
杀声喊声,渐已远去。
李重华肃立前庭与后宅之间的月洞门前,仰望头顶天穹。
时已入夜,血一样凄艳的霞光渐隐,代之以深沉宁静的墨蓝,天边一轮明月若隐若现,静静俯瞰人间。
五弟李重耳终于被那莲生拼死劫走。
肃王府数百名侍卫夹攻,抵不过她与那两个黑衣人的强悍武力。双方愈战愈烈,呐喊声震动整个京城。府外早有韶王侍卫接应,中尉卫缨也已经率部下飞驰而来,冲开双方人马,重重兵士,将肃王府团团围困。
“肃王,给我解药!”
肃王府门口风灯高挑,雪亮的灯光照得李重耳、李重华与莲生三人都是一脸煞白。李重华仍被莲生扭在手中,任他拼尽全力也挣扎不脱,两人四目相对,莲生目光如火,那肃王幽深黑眸中,却仍是满满的冷静,傲岸,还有……仇恨。
“我说了,没有解药。”李重华慢慢开言:“你们要害死我们母子,那就一起死。”
莲生没再争辩。该说的,她已经说尽了,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
她放开李重华,背负李重耳冲出府门,扑上碧玉骢脊背,那宝驹四蹄翻飞,霎时间消失在漆黑夜色中。
高大门楼下,李重华静静凝立,长久不动。染血的朱袍被夜风吹得衣袂翻飞,宛如一只赤羽的大鸟,然而这只鸟已经无法飞翔,周围黑压压,一层层,漫天漫地,都是他的死敌。
他翩然转身,一步步走回庭院。统兵的卫缨将军眼睁睁地看着,竟没有下令阻拦。未得圣上旨意,他哪敢对皇子殿下动手?只派一队人马,紧紧跟住那垂死的韶王,另一队人马围困肃王府,报信的快马早已飞驰玉宸宫。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