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话音刚落,将将学会说话的小妹便软着声问:阿兄,那我呢,我做什么?
阿兄还未及说话,父亲便过来举起小妹,朗声大笑道:我们媛姐儿就留在在浮玉山陪阿爹阿娘,做大将军与状元郎的妹妹!
那一日浮玉山的天格外晴朗,顾长晋仿佛又听见了父亲与阿兄、小妹的声音。
从他离开浮玉山,以萧砚的身份活下去开始,他便将昔日关于浮玉山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直到今日,方允许自己想起从前。
倪护卫忠心耿耿,到了东宫后便得到了重用。在启元太子监国后,更是顺理成章地成了东宫的侍卫长。之后启元太子被毒杀,倪护卫用自己的儿子换下萧砚,带着萧砚投靠久居在浮玉山的顾钧。顾长晋望着萧馥,这些想来郡主早就知晓了,若不然郡主也不会寻到浮玉山来。
萧馥沉默不语。
顾长晋取出那块刻着砚字的玉佩,继续道:郡主寻到倪护卫与萧砚的那一年,正是嘉佑六年。那一年我六岁,萧砚七岁,萧砚将他的玉佩交与了我,让我替他活下去。
不可能!萧馥握紧了木轮椅上扶手,冷着声道:你幼时摔断过腿,当初就是老太医接的骨,老太医摸过骨,你就是萧砚!老太医不可能会验错!
老太医的确不会验错。这也是为何,他在病逝前给了我一颗药。若我没猜错,那药,郡主手里应当也有一颗,用在了闻溪身上。顾长晋垂眸看着萧馥,轻笑道:就那么难以相信吗?郡主瞧我与启元太子长得可像?
萧馥缓缓抬起眼睫,一瞬不错地望着顾长晋的脸。
从前她就发现了,这孩子生得不像启元太子,也不像太子妃。只这世间生得不像父母的孩子大有人在,她从不曾因此起疑。
倪焕说他是萧砚,老太医也说他是萧砚,甚至连萧衍与戚甄都承认他就是萧砚。
然此时此刻,望着顾长晋沉静的冷如寒潭似的眼,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这孩子与她从来不亲,背着她建立自己的势力,又三番两次忤逆她。如今更是同戚甄联手,想要夺她的命。
他对萧衍与戚甄都没有恨意,反倒是对她充满了敌意。
她至今都记得,她在浮玉山将他带走时,他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眼神。
这才是真正的萧砚。顾长晋从袖筒里取出一张画像,慢慢铺陈在萧馥眼前。
萧馥一把抢过那画像,望着里头那稚嫩的与启元太子有七分相似的少年,渐渐变了脸色。
顾长晋站起身,捞过桌案上的茶壶,揭开壶盖,从袖口里取出一颗药,丢入壶里。
接着又从桌案上翻起一个茶杯,慢慢斟满。
郡主要我莫要忘了杀父仇人,还曾逼着我起誓,他日定要为父亲手刃仇人。今日,我该履行我的誓言了。
萧馥从画像里抬起眼,盯着那茶杯,脸色铁青,她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药了。
三更天,定然是三更天!
画像从手中脱落,她攥紧轮椅上的木轮子,往前推动半寸,可下一瞬,她忽又松开了手。
便是她趁顾长晋不备,闯出这小佛堂又有何用?
这孩子是她亲手教出来,他的手段她难道还不清楚?
整个大慈恩寺都在他掌控之下,她身边的人不管有没有背叛她,都被他控制住了。
她逃不了。
巨大的绝望过后便是视死如归般的平静。
这一局是她输了!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就为了给启元太子报仇,为了将他的儿子送上帝位。
现如今却发觉这些全是虚像!
呵呵呵!
哈哈哈哈!
萧馥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她笑得肩膀剧烈颤抖,笑到最后甚至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
顾长晋冷眼看着。
一阵摧枯拉朽的咳嗽声之后,萧馥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杯三更天我喝。她望着顾长晋,一字一句道:安嬷嬷和张妈妈,你给她们一个痛快。
顾长晋未置可否。
只缓缓行至窗边,在牖木上笃笃叩了三下。
片刻后,常吉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男子丢了进来。
那男人眼睛蒙着布,整个人蜷缩在地上,抖若筛糠,嘴里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常吉十分嫌弃地扯下他眼里的布,踹了他一脚,道:滚过去!
谭治睁开眼,看到顾长晋与萧馥,面色先是一怔,旋即又是一喜,还当是他获救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朝顾长晋磕头:少主!
磕完头又爬向萧馥,双目含泪哽咽道:郡主!
别过来!萧馥嫌恶道:离我远一点!
谭治一愣,手撑着地面,满面胡茬的脸糊满了涕泪,他望着萧馥,迟疑地又唤了一声:郡主?
萧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抬眸望着顾长晋,道:让他滚!
顾长晋继续翻开一个茶杯,斟满。
两杯三更天,郡主挑一个人陪你罢。谭治、安嬷嬷、张妈妈,你想要谁陪你?
萧馥抬起眼。
顾长晋端起茶杯,温和笑道:郡主若是下不了决心
让谭治陪我喝。萧馥打断他,毫不犹豫道:你给安嬷嬷与张妈妈一个痛快!
顾长晋唔了声,望向谭治:郡主挑中了你,喝下这茶,死后你将以夫妻之名与她合葬。谭治,这杯茶你喝是不喝?
谭治还未及开口,一边的萧馥面色已经怒吼道:顾长晋,你敢!
谭治怎配与她同葬?不过一个低贱的商人,他怎配!
谭治望了望萧馥,又望了望顾长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少主,我儿闻溪呢?
顾长晋慢条斯理道:清溪郡主身体抱恙,此时正在由皇后娘娘照料。
闻言,谭治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一寸寸上抬,望着萧馥那布满愤怒与嫌恶的面容,干涸脱皮的唇缓缓扯出一个笑:小的愿意陪郡主喝!
谭治上前抓住一个茶杯,将里头的茶水喝尽,又抓起另外一个茶杯,趁着萧馥发怒的瞬间,将那杯茶水灌入了萧馥嘴里。
郡主莫怕,不管去哪儿我都陪你!
茶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顾长晋掀开布帘,往外行去,静静立在门外。
小佛堂里的怒斥声没一会儿便消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凄厉的痛吟声。
中了三更天的人,将会疼到连自刎的力气都无,只能在漫长的痛苦里一点一点感受着生命的消逝。
顾长晋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知道很疼。
曾经那姑娘也这样疼过。
所以,好生享受这份疼痛吧,前世她遭过的罪,你们全都要受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放晴了片刻,很快又下起了鹅毛大雪。
入了夜后,紫宸殿掌起了灯。
容舒躺在榻上看了半个时辰的画本子,待得竹君进来催了,方熄灯睡去。
睡至半夜,也不知为何,忽然就醒了。
她抱着个月儿枕,茫然坐起。
今个她没留灯,整个内殿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
倒是外殿留了盏灯,薄薄的灯光照着棉布帘子,在底下的缝隙处落下一条细长的光影。
容舒偏头望向布帘,见那条本该敞亮的光影暗了一大半,抱着月儿枕的手忍不住一僵。
顾长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梦呓一般。
静坐在外殿里的人却听见了,喉结轻一抬,嗯了声,道:是我,莫怕。
容舒自是不觉怕,只觉得困惑。
他今晨离去时,还道最早也要明日方能回京的,怎地这大半夜的就回来了?
忖了忖,容舒拿过一盏银嵌玉宫灯,缓步走过去,挑开布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