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鹂儿自缢的那一夜, 顾长晋原是想让横平去京郊的驿馆守着的。
偏偏她就是在那一夜提起杨旭义子的事,顾长晋当即便去了书房,半个时辰后,常吉与横平匆匆离开了顾府, 只他们都没有立即去驿馆, 等办完事再去时,许鹂儿已经死了。
容舒无数次想, 如果那夜她没多嘴,把话往后压一压,横平便能及时去驿馆, 兴许就能救下许鹂儿。
她为此愧疚了许久, 张妈妈还曾安慰她, 说正是因为许鹂儿自尽以及她留下的血书, 才会激起整个顺天府百姓对厂卫的痛恨。
那已经是许鹂儿自缢后的事了。
十月初一的寒衣节, 上万名百姓齐齐聚集在东厂那道流芳百世的匾额下,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嚷嚷着要杨旭为许鹂儿母女填命。
自打建德帝设立东厂与锦衣卫后,这两处机构便如同皇帝的耳目,在大胤不知兴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厂卫在大胤是积威已久,哪里容得百姓如此放肆?
东厂那名掌刑千户于是领着十来名番役出来,对那群闹得最凶的百姓闷头一顿毒打。却不料这番杀鸡儆猴的行径压根儿没震慑到百姓们,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血性。
上万名百姓们一拥而上,将那掌刑千户并几名番役生生打死了。这事情后来闹得极大,连金吾卫都出动了。
但正是有了这样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顾长晋之后才会那般顺利地扳倒杨旭一党。
是以张妈妈才会对容舒说,许鹂儿死得其所。
这苦命的姑娘生前被杨荣糟蹋过,名声已毁。她娘死后,她又落到个举目无亲的境地。活在这世上已是没甚盼头,还不如死了痛快,还能煽动起一场风波来,也算是死得值了。
张妈妈的话里有嗟叹有感慨,却并不觉着惋惜。
大抵这世间大多数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罢,一个女子没了清白没了名声,那一辈子就毁了,还不如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
容舒不是不明白张妈妈话中的意思,可她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
对一个不该死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有死得其所这样的事。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容舒也是死过一遭的人,死有什么好的?
蝼蚁尚且苟命。
前世若不是知晓自己不管如何都没得活路,她才不想喝下那杯毒酒。她多想同阿娘多撒几次娇,多吃点珍馐美馔,多去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金氏为了救女,豁出了性命。
若知晓女儿在她死后,也会惨死,只怕要死不瞑目。
后来容舒也曾问过顾长晋的,问他觉不觉着许鹂儿死得其所?
那时顾长晋正坐在榻上看书,闻言便从书里抬起眼,淡淡道:许鹂儿不该死。
她问得分明不是许鹂儿该不该死,想不想死,顾长晋那话属实是答非所问。
可容舒明白顾长晋的意思。
许鹂儿才是那个受害的人,不管世人如何看她,也不管她的死能带来什么好处,她都该好好活着。
为自己,为金氏。
马车一个颠簸,那半开的车牖啪嗒一声撞了下。
容舒陡然回神,发现对面那郎君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正头枕椅背,半阖下眼看她。
他本就是修眉俊眼的好相貌,这般垂眼看人时,仿佛还多了点风流之态。
只他那目光委实是太逼人,那点子风流的意态自也荡然无存。
他不是头一回这样看她了,每回他这样看人时,容舒总有种好似自己做了坏事而无所遁形的错觉。
上回在书房,她还曾坦坦荡荡问他为何这般看她。
结果得了句胖了的回复。
是以这一次,她坚决不会再问。因为她非常清楚,这几日盈月天天给她做蒸酥酪,她又长了点肉。
就顾长晋那金精火眼,她实在是不必自取其辱。总归她又没做甚坏事,他看多久,她都问心无悔。
到了驿馆院门,容舒披上斗篷,正准备下车,顾长晋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下车。
容舒只好又坐了回去。
男人下了车,在马车外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
京郊这处驿站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处驿站,不管是办差归来的京官,还是前来京师面圣的地方官,都会先在这里稍稍整顿仪容。
也因此,这处地儿大多数时候都是人声嘈杂、热闹非凡的,但今日的京郊驿馆却十分安静。
顾长晋看了看常吉,常吉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大步离去。
常吉离开后,他又等了半晌,方上前打开车门,对容舒道:下来吧。
容舒踩着脚凳下车。
二人刚进驿馆,便有驿站的官员上前问询。
顾长晋说明了来意,那官员便拱手道:皇后娘娘原是派了两位宫里的嬷嬷陪许姑娘来驿馆的。但许姑娘说今夜想一个人独处,下官便安排许姑娘独自住在了东院。眼下也不知许姑娘歇了没,顾大人与顾夫人可否先让下官去东院问问?
戚皇后又是开恩允金氏在大慈恩寺停灵,又是派宫嬷一路随行,可见其对许鹂儿的怜惜。
驿站的官员自是不敢掉以轻心,这才提前清了清驿站,把最好的东院腾出来。
顾长晋拱手道了句有劳。
那官员亲自去东院给许鹂儿递话,许鹂儿听见后,吃惊地站起身,道:顾大人是鹂儿的救命恩人,鹂儿怎敢不见?
待那官员一走,她慌忙行至窗边,朝外望了望,目光带着丝惧意。等到廊庑传来驿站官员的说话声与脚步声,方咬咬唇,一狠心将窗牖关了。
容舒跟在顾长晋身后,心里怦怦直跳,莫名有些紧张。
前世许鹂儿便是今夜死的,她也不知晓她这番前来,究竟能不能改变许鹂儿的命运。
若是改不了,三年后,她是不是也逃不了死的命运?
容舒下意识捏了捏斗篷的帽檐。
顾长晋侧眸看她,见这姑娘葱白的指又在捏东西了,微微蹙了蹙眉。
思忖间便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许鹂儿穿着一身麻衣,鬓间簪了一朵白花,冲他们盈盈拜了一礼。
民女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长晋往许鹂儿身后看了一眼,道:拙荆闻知令堂之事,十分伤怀,便想过来驿站宽慰许姑娘几句。顾某便带她来了此处,唐突之处,还望姑娘海涵。
许鹂儿忙摆手,民女怎敢见怪?大人与夫人快快进来罢。
驿站的条件称不上好,但东院这屋子显然是特地拾掇过的。
墙角的花瓶上还插着几支白菊,靠窗的高案放着香炉,上头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香炉前还摆着几碟新鲜的果子。
容舒觉着怪异。
那香炉对着窗,风一吹,那香灰便要吹得满地都是了。瞧瞧地上那些灰,可不就是被风刮落的么?
正常人又怎会将香案设在窗边?
许姑娘那香炉可是为令堂所设的?
许鹂儿一愣:是,是的。
容舒心里更觉怪异了。
许鹂儿才从义庄归来,明儿金氏便要在大慈恩寺停灵,她何必在此时烧香祭拜呢?还是在驿站这样的地方?
只能说她知晓明儿她去不了大慈恩寺。
又或者说,许鹂儿今晚的确是准备寻死。
可若真的有寻死之意,那便不该见顾长晋与她。他们二人前脚刚来驿站见她,后脚她便自尽。
被有心人一操作,顾长晋不定要挨上几盆脏水。
许鹂儿对顾长晋的感激之情是真真切切的,从她看顾长晋的眼神便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