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漾骤然愣住,随后恍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早就看出,当他说出绘画无用时,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理论。
即使,他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拿起笔,去描绘,去勾勒。
可是身不由己。
殷漾一岁时,外放为官的父亲,遇上泥石流,去世了,两三岁时,重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同年,他展现出读书的天赋,小小年纪竟然能认字。
家中乃武将世家,然而当盛世太平时,武将反而被防范,那年又恰逢先皇后大败突厥,天下将无仗可打。
于是。家里着重培养自己。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忍不住拿起画笔,涂涂画画,当大伯知道时,叫人把他的画都烧了。
殷漾并不想回忆当初的心情,只知道,绘画无用,唯有读书,才能托起整个殷家。
时间久了,他竟也给自己套层枷锁,深信绘画无用。
此次,他瞒着家人,说自己去东山书院进学,实则是,在知道自己前几年认识的好友王生家道中落,撑不起在长安的用度,他便到他这里,画一些画,送给他去卖,补贴费用。
说起来,他当真只为好友,就没有半分私心么?
独自待在漏风的屋子里,挥笔画画的感觉,却比带着烧着银丝炭的温暖屋子里读书,要快活。
快活十成,百成,千成。
他越想越好笑,心越发恣意放纵,忽而将画笔一掷,这动作惹得宁姝看他,他忽的扬眉,道:谢了。
宁姝没有抬头,回:谢什么,人生难得觅知己嘛。
她以为,他在谢谢自己为他和王生画画,他们俩,一个公子哥,一个落魄书生,能成为好友,不容易。
而殷漾则将知己二字,在心底来回翻弄。
他懂了,为何自己总那么在乎,她对自己的画的评价。
或许,从最开始,她直指他的画没有眼睛时,他潜意识里就,认同了她。
所以,明明有一阵不见,明明她先前那么可恶,但是,和她有种熟稔的感觉。
这便是知己。
盯着宁姝执笔的侧颜,殷漾开口:行,我答应你。
宁姝茫然:啊?你答应我什么?眼看殷漾黑了脸,她连忙笑起来,我知道啦,刚刚逗你玩呢。
她收起笑容,严肃地问:这事,是让你翻译密信,即使有危险,你也答应么?
殷漾:你会保护我?
宁姝点头:那是肯定。
殷漾:那不就行了。
宁姝乐呵起来:你居然真的答应了,我就觉得你是个讲理的人。
殷漾哪不知道这是恭维,便说: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定是觉得若我不答应,就把我绑回去。
宁姝:咳咳。
他转过身,掩了掩唇角的笑意。
这天,果真与彩鸢说的一般,下起瓢泼大雨,将长安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秋寒已至。
尉迟序下朝后回府,站在回廊处,抬眼盯着屋檐上滚落的雨珠,他缓缓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眼瞳深深。
另一头,薛茕晗骤然睁开眼睛。
他按了按发疼的额头,脑袋里像有什么在冲撞。
他起身,侧耳倾听屋外滴答雨声。
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薛茕晗,亦或者,莫见雪,他推开窗户,伸手接雨,雨水与梦境里的血水般,迸溅到他手上。
区别是,一个是冰的,一个是烫的。
梦里的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有意思的是,梦里,还有陆宁姝的影子,不是公主殿下,但也是某个殿下。
这个梦,太真实了。
是吧,殿下。
莫见雪阖上眼,只露出一道瞧不清神色的罅隙。
第111章 宫闱乱二十六
时辰拨回申时, 尚是白日,天色不太好,又有暴雨的迹象, 屋外, 公主府的马儿安静地站着, 偶尔踏踏马蹄。
鹰戈抱剑, 禁不住来回踱步。
紫玉手上在编绳子,没抬头, 道:担心?
鹰戈不做声色。
紫玉给绳子打结,道:你要对殿下有点信心。
他低头, 抠了下指甲。并非不是对宁姝没信心, 只是,她孤身进屋子,这么久,除了里头偶尔传出的模糊的说话声, 没有其他动静, 这让他有点焦躁。
没记错的话,宁姝以前还把殷漾掳回公主府呢。
殷漾的容貌本就不错。
该不会是见殷漾长得好看鹰戈脚步一顿,咬咬嘴唇, 冷静了一下,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 患得患失。
有什么东西,还想抓得更紧一点。
好在没等多久, 房门开了,宁姝先走出来, 鹰戈忙迎上去, 见她衣裳整齐, 不着痕迹地放下紧绷的双肩,而宁姝笑意盈盈:成了,省了套麻袋的功夫。
紫玉从车辕跳下来,嘻嘻哈哈:就知道殿下可以。
宁姝问:你手上编的什么绳子?
紫玉:呃绑麻袋的绳子。
宁姝掐紫玉胳膊:就这你说相信我?
紫玉连忙举起双手:冤枉啊殿下,这不是未雨绸缪么!
殷漾收拾好两件衣服的包袱,挎在身上,站在门口问:什么麻袋?
宁姝:咳咳没事。
鹰戈:殿下本想如果你不应,就套麻袋的。
殷漾:哈?他一下对宁姝冷了脸,殿下真是考虑周到。
宁姝暗自掐了下鹰戈的手背,用眼睛瞪他干嘛揭短!鹰戈也不觉得疼,只背地里,抿唇一笑。
殷漾在殷家那边的说辞,是去东山书院,这回悄默默入公主府,算得上无人知晓。
宁姝没给他安排在以前的青莲院,放在自己的芙蓉院的偏房,经过一轮清洗,外加后面宫里来的朱嬷嬷、紫玉和彩鸢几次筛选,如今芙蓉院里都是可信之人,他们守口如瓶,不会乱嚼舌根。
这就是你住在芙蓉院的缘故。
为防殷漾误以为自己对他图谋不轨,宁姝言简意赅解释。
殷漾环视自己未来几天乃至几周要住的地方,整体观之,还算不错,他摩挲指尖,斜睨宁姝:那行吧。
似乎还是不太情愿。
他想起什么,指了指一旁的鹰戈:这个男宠,怎么回事?
鹰戈:
宁姝笑着解释:他不是男宠,他叫鹰戈,雄鹰之鹰,金戈之戈。我与他合作,现下,我与他是一条船上的。
殷漾知道事情不简单,既然答应下来,也做好上贼船的准备,鹰戈是其中一员,他稍稍敛起神色的不屑,道:不是男宠就好,我不喜别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由内流露的不屑,如有实质。
鹰戈五指握住剑鞘。
宁姝安抚地看一眼鹰戈,回殷漾:得了,鹰戈能一手打五个你,你话少说几句,要是被鹰戈打了,公主府不会帮你。
殷漾:这就护起来了?
宁姝隐约发觉,殷漾对鹰戈有种莫名的敌意,她还没说什么,殷漾又道:不磨蹭了,你要我看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