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庭前一树一树的海棠花开了的时候,是一片红色,如烈火。
是啊。你长得还同你的母亲很像,眉眼处处都像。
忽然之间,从韩德元的口中冒出来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让她匪夷所思。
看到你,我总会想起你的母亲来。
父亲说是与母亲关系疏远,可是总会见到他怀念母亲的场景,可是他说起母亲的时候却极少,轻如鸿毛,未在他的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记忆来,就连她,连母亲是何种模样,都不知道。
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像自己的母亲。
我回京城的时候,会去祭拜你母亲的墓,她见到你如此,定会很欣慰。
韩德元吐出来这么一句话来,望向通往南方蜿蜒的道路,目光悠远。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这条路,最后一次经过那一个坟墓,祭拜故人,以后会如何,他也不知。
自从那日去过并州,亲眼见识到少时的好友秦县丞的死亡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地虚弱下去,一步步地走向衰颓。
至于以后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算是安排好了,女儿嫁了他亲手提携起来的人,为保女儿的平安,这些年在中山郡积攒下来的势力,也都悉数交到了女儿的手中。
这一辈子愧对过许多人,唯独对于女儿,真的算是问心无愧。
韩德元握住女儿的手,他的手心粗粝,还带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碰到他的手,便知道他这些年见识过的干戈,经历过的苦难。
父亲能不能再与我多说一些关于的母亲的事情?
比如什么事情?
韩德元低着头,问她道。
比如我母亲逝世的时候,是什么情景?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她还不到三岁,根本记不得什么事情,只记得母亲的祭日。
韩德元望着窗外,河水掩在冰面之下,阳光照到冰面上,冰面上泛起粼粼的光。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晚春时节,那天下一场雷雨,雨很大,电闪雷鸣,你母亲拉着我的手,要我照顾好你,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见韩昭昭点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他,对他说出来的话甚为珍视,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其实,那天他并没有在场,他漂泊在外,在河东郡,在洛阳城的西北,与洛阳城隔着几重山。
那日,他行在街巷中,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从屋檐汇集流下,如一丛溪水。
一片雾蒙蒙中,抬眼越过屋檐,望向东南的方向,山的高处积压着一大片乌云,积聚着数不尽的水汽,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天地因此明亮耀眼,不过刹那,弹指即逝。
他想,洛阳城内应该下了一场大雨,最好能洗涤尽其中的尘埃,没想到,最后却是再也见不到她的容颜。
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府邸的时候,入目的是一片白色,院中的海棠花经历了风雨的摧.折,落了一地。
人这一去,便是这样平静,无声无息。
他握着女儿的手,越握越紧,把女儿的手攥住,似乎是不舍一般。
父亲,你的手好凉。
外面太冷了,被冻的,无事的,在屋里暖和一阵便好了,我是刚刚出去视察了一遍河道,才回来。
韩昭昭又问了他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他都一一回答了,凭借着他的印象,有的事情他知道,有的也是他的猜测,可是,他没法子告诉女儿真相。
韩昭昭听得倒是很认真,那模样就是在一字一句地把他所说的话刻在脑海里。
问了些时候,韩昭昭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瞟向窗外,见不到陈子惠的影子,那他应该还是在附近。
有的话,她终究还是不敢在这里问出口来。
父亲离开后,记得常常与我通信,我这里恐有不测,这里的许多事情都不明朗。
这一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就低,声音仅容韩德元一人听清楚。
便是她与父亲的信件被人在中途拦截下来,也是很难被人破解出她的真实含义来。
他们的信件里,不少句都是用的隐语,皆是别人不识的,这些都是在她小时候父亲便教给她的。
所以与父亲通信,她并不是十分害怕,也有几分把握。
若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问我也好。
好,父亲可千万记得,收到信件之后,回覆于我。
韩昭昭点头,她该升起一种有着落之感,可是如今,她并无一点儿感觉,反倒是莫名多了一种慌乱之感。
我知道。
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些,抓着她,似是不愿意放开的模样。
十几日不见,父亲看起来又老了不少,眼里的血丝如蛛网一般密布,还有些混浊。
望着她的眼神,甚是专注,似是要将她的容貌全都记入自己的脑海,若是手中执一支画笔,必然会完完全全地将她的容貌落在纸上,精细之至。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这么急吗?父亲不再多呆些时候吗?
韩德元的神色沉下来,有不舍,可抓着女儿的手仍然是缓缓地松开了。
我总是得离开的,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出了卢奴县,还能在天黑前赶到一个驿站处住下。
那好。
韩昭昭的手悬在半空中,心里升出来一种酸涩之感,不知不觉,眼里盈起了泪水,压下去,又上来。
我给你的兵符拿好,不要给任何人。
我知道,我回京的时候,定会把兵符完好无损地送还给父亲。
不必了,兵符就是给你了,我拿着它,也没有什么用处。
父亲这是何意?
韩昭昭问出这话,指尖微颤。
韩德元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只道了一句:保重。
推开门时,见陈子惠正在院中站着,望着一片水泊,若有所思。
见到韩德元和韩昭昭出来,转过身来。
韩德元到了他的身畔,从袖中掏出一叠纸来,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还有用墨笔勾勒出的几条线做了图。
是河道的线路以及规划之后河道的走向,韩德元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次,给了陈子惠。
你要修筑河道的话,大概按照这个线路修就可以。
陈子惠疑惑地瞧了一眼他:岳父为何这般?
他从皇帝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韩德元没有什么好的修筑运河河道的方法,同时年迈体衰,对付匈奴人,他也是有心无力。
知道陈子惠疑惑的是什么,韩德元答复他道:我拿着这个,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给了你。
陈子惠犹豫了片刻,双手捧过来这张纸,卷起来。
韩德元是什么意思,他明白,韩德元欲退去之前,在尽一切可能地去扶持自己的继任者,尽可能多地让好事落到他的身上。
他的思绪万千,将纸张缓缓收入袖中,之后,以对长辈的礼拜在韩德元的面前。
快起来!
韩德元忙去搀扶他,路上,还有零零散散来来往往的匠人、士兵。
他不依,叩拜完了几下,才道:新婚之日,您不在场,今日我是来全了这礼的。您是我的长辈,便受了晚辈这一拜。
韩德元无论是从韩昭昭的父亲这一角度,还是提携陈子惠入朝堂这一角度来说,都算得上是他的长辈,应当受到他的尊重。
韩德元面露欣慰之色,只是韩昭昭站在远处看到这情景,指尖勾住了衣角,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