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这小骗子的半个字儿,他装腔作势,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用拖着哭腔的软绵绵的嗓音求我:真的是俏俏!不信我发照片给陈净哥看,陈净哥不要拉黑我好不好我好想哭,被陈净哥拉黑我真的好想哭啊,我错了,我不该喝醉酒说疯话,求求陈净哥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吧
最后我妥协了。他很快发来一张照片,蓝紫眼珠的白猫咪,似乎确实是我弄丢的俏俏,没有破绽。
陈净哥来看看它吧。
它好委屈,好可怜。
它不吃饭,等你回来抱抱它,它说等你来了它才吃饭。
什么傻逼玩意儿,真当我是幼儿园小孩儿?我耐下性子告诉他:好,我明天去,今天太晚了,先睡觉。
他不依不饶,发疯作怪,我挂断电话,关机睡觉。把被子拉到头顶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烦躁不安。这里是陈钟岳名下某集团的紫郡假日酒店,有专门为我保留的贵宾套房,装潢比我家还舒适。我让服务生送一瓶红酒上来。
窗外弥漫靛蓝色的湿润空气,下雨了,小福宫静立在雨雾深处,雕薨画栋的轮廓诗化了夜幕,月牙泮池如一泓浅绿的镜,微微反光。我饮下一口酒,蛇龙珠,干涩甜,层次分明地渗透味蕾,工作机响起,陈钟岳来电。
竟然这么快。我接通,听见管弦乐声,几个瞬息之后他醇厚的嗓音传来:你还没睡。
你不也是吗?
我在加拿大,蒙特利尔音乐厅,听的出这是什么曲子吗?
我似乎听出来了。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efunte,拉威尔的帕凡舞曲,大学时期我选修音乐时写过这支曲的小论文,拉威尔受卢浮宫内,西班牙画家维拉斯凯兹受已故的小公主绘制的肖像画启发,写出这缓慢、纯净的音乐。
我去卢浮宫看过那幅画,《穿蓝裙的玛格丽特公主》,耳机里播放帕凡舞曲,当时似乎有忧伤攫住我的心脏,那是阅读普鲁斯特也不能比拟的忧伤。我说不知道。
陈钟岳沉默,后来说:再听一听嘛。
额头抵在冰块般的玻璃上,与雨丝近在咫尺,但它们不会流到我脸上,听手机那头的乐声,心境松散。陈钟岳问:最近怎么样?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我隐隐知道,他想问奈奈,椋梨源。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那时候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怒哀乐都是透明的,年纪一年年增加,心情蒙上了灰,我经常有这种感觉:没有很难过,也没有很快乐,整个人是平稳的,但心情像鹅卵石一样沉,灰扑扑的鹅卵石,高密度的灰。再也干净不起来了,我这个人,已经浑浊了。
别这样说。他的声音透着烦躁。
我不再说话,看窗外的雨,近来我时常想到死亡、衰老,有时候为自己寻找少量嫉妒、愤怒、放荡,未尝不好。像在致密的灰里扎入银亮的针。我问他:最近的床伴漂亮吗?听说黄金档的新晋小生,外号小阿兰德龙,背后有蒋晟峰做金主,蒋晟峰不是跟你合作十多年了吗?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共享情人。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音乐声悠扬回旋,似乎要听到散场结束,我先沉不住气,对着电话那头喂了几声。陈钟岳说:你想清楚自己仰仗的是什么,陈净,你不过仗着我宠你。
挂断电话后我越发焦躁,很想冲出去淋一淋雨,拿起另一部手机看椋梨源又整了什么幺蛾子,他没有再发俏俏的照片,只发来一行字:奈奈想给我口。
很好,真不错,成功帮我出门淋雨找到了理由。我立刻让酒店门童帮我把泊在停车场的保时捷开出来。
凌晨两点,我开车通过令港大桥,车窗全部开启,斜飞的雨丝凉爽透顶,经过车辆稀少的路段,我自由自在地提速飙车,雨点更是密集有力,枪毙我的毛孔。
到达后头发已经湿透,我拔下车钥匙走向老宅大门,玄关亮着灯,一个人影立起来,白衬衫,无框眼镜,内敛又飞扬的丹凤眼,禁欲,沉冷,喊我小净。
足有十秒,我心脏跳停,他靠近我,左手揽住我的腰,右手贴在我后背,拥我入怀,低头捉住我的唇,轻轻地吻,加重地吻,狂热地吻。我闭上双眼仰头承受久违的爱欲,像水随风而去,像白瑞德怀里的郝思嘉。
他解开我第三个衬衫扣时,我摘了他的眼镜,告诉他:他平时不戴眼镜,只在看文献时戴。
椋梨源的眼线画得真好,以假乱真,我抬手描摹,他细腻的皮肤在我指腹下微微颤栗,描到最后,明白假的还是假的,不是风流千古的隶书一捺,是当代的钢筋水泥。
我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你不喜欢吗陈净哥?你明明很喜欢,我吻你的时候你腰都软了。没关系,我不介意,我可以假扮他,你把我当成他就好了!
我问:奈奈呢?
椋梨源满脸愤怒:管他做什么!那个小婊子已经上楼睡了。陈净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跟我说!你不要不理我!
我忽然想起了陈钟岳的话,可以原封不动,转送给他:你想清楚自己仰仗的是什么,椋梨源,你不过仗着我宠你。我把你当弟弟,当侄子。不要消磨我的耐心,我不欠你的。
第138章 130 花影深处
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想被你拯救?你他妈的像个救世主一样不问我同不同意就来拯救我,弄得我永远低你一等!椋梨源眼里有泪,脸色涨得粉红,愤怒娇花,我见犹怜。
他那双眼睛是真漂亮,两颗剔透的浅褐水晶,我竟然有讨好他的冲动,给他擦泪,让他别哭,没有这回事。你很好,我不能接受你,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们还是保持原来的关系比较好,你的爱情不在我这儿,不要白白磋磨自尊心。
好啊,好。他用力擦泪,换上一脸漠然,耸耸肩,转身上楼,我不懂他要玩什么花样,忍不住抬脚跟上去,眼看着他打开二楼的飘窗,两手一撑跳上窗台,双腿悬在外面。
他看雨,转头看我,眼睛失去魂魄般,忽然说:花の影寝まじ未来が恐ろしき。
到底是千春的孩子。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上去抱住他,他混合了泪和雨的脸湿透了我肩头的衣料,他还在反复默念:花の影寝まじ未来が恐ろしき,花の影寝まじ未来が恐ろしき
我知道那是小林一茶死前所做的最后一首俳句:不要睡在花影深处,我害怕来世。
别哭,你还年轻。我徒劳地拥抱他,感受他泪水一遍遍打湿我肩膀,少年人矫情的爱意同样心红血热、拼尽全力,我辜负不起。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最后说:你拍吧,让舒鸿爱上张敬君,唐克来迪爱上萨利纳亲王。
第二日在办公室,将预约者的电话挨个接进座机,我面无表情,对着话筒时而哈哈干笑,时而沉吟不语,用声调表现出欣喜、犹豫、乏味各种情绪,跟那些老板打太极。最后一个电话来自Ravel.Bros.Records,拉威尔兄弟唱片公司,我不记得和他们有什么业务往来,电话接进来三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椋梨源发布的新专辑爱意直白,其中有一首暗藏我的名字:
陈是往年伤疤
净是清澈见底
珍珠项链捆住鲨鱼和你
毛细血管里注射森林和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