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也不想要了,身份神格都给了那个人,可是那个自己却还是要赶尽杀绝,就为了所谓的命,为了不让师尊的转世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他犯下的错误要自己去承担后果?
后悔自责的人是他,爱上师尊的也是他,可为何承担后果与过错的却是自己?
从他走出轮回之境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一个人了,那么楼观雪犯下的错误,又凭什么要他西松寒去承担后果?
他为什么不能报复?
他为什么不能让楼观雪也尝尝亲眼看着爱人死在自己面前的痛苦?
我是杀了你父母,是想杀你师弟,可我从没有想过要对你怎么样。
都这样的,你还觉得没有怎么样吗?何道凡哭泣着问他。
无情阁那一世,何道凡是死在了鬼王血洗无情阁的那场混战里。
当时西松寒刚从楼观雪手下逃脱,可身负重任归来,却只看见他血肉模糊的尸骨,他抱着他在雨里沉默了许久许久,脸颊贴着他额头,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办,又像是不相信他死了在等着他苏醒过来,麻木、冷漠、平静,所有不合常理的表情出现在他雨水斑驳的脸上,都在此时显得合乎常理了他真的慌了,也乱了,茫然失措。
即便被楼观雪追杀得像条狗一样,他也没这样过。
血雨将他从头浇湿,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掩埋好何道凡的尸骨。一人一剑杀去地府要人,因为没谈拢,阎王死了,孟婆死了,黑白无常也死了,鬼差半数灰飞烟灭。他花了三百年在凡界找到何道凡的转世,然后杀了包括何道凡父母在内的所有知情者,才算是彻底摆脱楼观雪的追杀。
彼时离混战已过去近千年,西松寒抱着还是幼童的何道凡重回无情阁,然后在那片废墟上,建立了后来名震六界的蓬莱。
他从没那么强烈地希望过,何道凡能够成仙,不飞升,只做个无欲无求的自在散仙。
可是西松寒怎么都没有想到,何道凡那时候没有睡着,他亲眼看着他杀死了他父母,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在他身后几百上千年。
西松寒现在几乎不敢去细想,他跟着自己是想做什么
就在这僵持间,一直看戏的花葬烈站了出来。
住手,别打了。
众人齐齐回头,看见是他都忍不住怔了下。
比起其他人的疑惑,碧瞳却是肉眼可见的心虚,他立即往后退了几步,装作与这副闹剧并无干系的样子。
岂料花葬烈掠下枝头,第一时间就是拍向他肩膀,低声道:不错,本事大了,会阴人了。
小狐狸在他面前还是小狐狸,再多长八百个心眼子也一样。
低着头不作声,如果是原身估计尾巴跟耳朵都要垂到地上了。
花葬烈目光略过碧瞳后,直直地落在西松寒身上,看见这张跟楼观雪一模一样的面孔,说实话,心里不觉得怪异是不可能的。
但同时他又能够发现,这人跟楼观雪很不一样。
师尊。花葬烈选择用白浮的身份称呼他,两个人对视着,声音只有彼此才能听到:你应该明白,天道不会容许两个神尊存在于六界,你觉得你拼尽全力,能够伤到楼观雪几分?
西松寒没有说话,继续看着他,在等他没说完的后半句。
就算你命大真的赢了他,那么你觉得何道凡也就是我师兄,他跟我打的话胜算又有几分?更何况,我还有两个儿子。最后你臝了,你觉得他还能活么?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活着,他也活着,你就能保证,他一定不恨你?他一定爱你?他一定就是他?
师尊西松寒声音颤抖地喊他,抬头看着他冷漠的眼眸,平视着他问:为什么死的那个人必须是我?
花葬烈缓缓垂下眼皮,沉默。
我也是你的徒弟,不是吗?这一世我才是你的徒弟,他是从轮回之境出来的,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为什么要杀我而不是杀他?
花葬烈迎着他质问的眼神,果断道:谁有价值,我留谁。
不想,西松寒却笑了:师尊,我听佛尊说你为他修了无情道,你爱他。
花葬烈对此嘲讽早已不在意了,嗤笑道:是又如何?我痴心妄想,我自不量力,我丧心病狂,你待如何?
西松寒脸上没有半分嘲笑他的意思,收起笑意,语气冷淡里忽生怜悯:师尊,你动情了。
没等花葬烈再反驳,西松寒忽然抽出一剑,反手便刺向了尚在失神的何道凡。他的剑太快了,几乎没几个能够反应过来,碧瞳最先回神,正要上前阻拦,却被花葬烈一手拦住。
他不解地看向花葬烈,却见他面色如常,镇定自若地望着西松寒两人。
随后便听一声闷响。
碧瞳回头,看见了长剑没入胸腔。
只不过,长剑没入的却是西松寒的胸腔。原来何道凡自保之时,下意识拔出了捅在腹部的剑,然后用力扎进了西松寒的胸口。
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而西松寒原本刺向何道凡的剑,却刺偏了位置,因而未曾伤到他一分一毫。
碧瞳微愣了下,随后问花葬烈道:上古战场厮杀出来的尊神,会打不过一个凡人么?
打的过。
他此举,求的是杀他之人心安。
花葬烈的攻心之术成效显著,西松寒不想拉着何道凡去死,所以他选择牺牲自己一个人,他知道自己死了,花葬烈不会为难何道凡,他也知道,何道凡几千年来对他只有恨,他更知道,这个何道凡已不是从前的何道凡。
那个明艳和善的少年,会因为不能给他煮灵芝汤而愧疚,会因为不能为他做出新花样的点心而难过,会在他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时红着脸点头然后独自难堪。
他气急了会哭着说他难伺候,说他脾气怪,说他讨人厌,可是亲一亲,哄一哄,就立马擦干眼泪变得特别乖
那个人,从来舍不得打他骂他,更不会拿剑捅他。
就连死在自己怀里时,都还在不停地擦他衣服上的血迹,边擦边小声跟他道歉:对不起把你衣服弄脏了,我帮你擦干净,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帮你擦。
听着这话,他的胸口仿佛堵着一块石头。
雨幕遮天蔽日地盖下。即使他再怎么努力,抱得再紧,怀里的人也在不停地变冷,渐渐变得跟雨水一个温度。
忽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师尊死的时候,他哭的很伤心,很难过,跪在雨幕里撕心裂肺怎么也爬不起来。
全不像今日,如此冷漠、平静、孤寂、落寞、绝望
原来当一个人的悲伤痛苦大到无法承受时,他是哭不出来的,他会说不出话,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没人知道当年何道凡身死后,西松寒一个人是怎样度过漫长岁月的,只知道很多年以后,白浮在爬进皇帝陵墓与尸同寝时,曾在他眼底,看见了感同身受。
西松寒死了。花葬烈看着化作点点星火的西松寒,伸出手,低声说道。
碧瞳看向他,神色温柔担忧:爹爹
你嘴上总说恨你父亲,可其实你不想他死,所以你才下了套,让何道凡去杀西松寒。
碧瞳垂眼道:我只想六界恢复正轨,想回到原来的样子。
花葬烈看向还跪在地上,望着漫天星火愣怔失神的何道凡,心里说不上是怜悯同情更多,还是庆幸松懈更多。
西松寒跟楼观雪,总要死一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