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驱疾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珠锁定在卫寒阅面上,面具上的冬神玄冥面目狰狞凶恶, 可他眼神却温柔得近乎哀伤。
治病救人乃医者分内之事,殿下不必介怀。
话语闷在面具里瓮声瓮气的, 卫寒阅凝神辨别了下,也难与曾熟识之人对上。
如何令这位昼伏夜出的巫医脱下面具呢?
卫寒阅索性直接问道:你为何要遮掩面容?
秦驱疾一顿, 而后低声道:我面容有损, 望之丑陋可怖,故而覆面。
卫寒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巫医妙手回春, 竟也治不好面上的伤么?
秦驱疾摇头否认,又问道:殿下这几日可有不适?
卫寒阅刚想答自己好得很, 可乍一启唇便灌了口风, 拳抵着唇猛地咳喘起来,愈咳愈急促, 竟呈难以止息之势。
这下当真难以轻轻巧巧立在盛独违靴上了, 秦驱疾足下生风地奔将而来, 一把搀住他, 急声道:先进药庐!
一小匙川贝枇杷膏含在口中, 清苦的药味冲得卫寒阅皱起眉, 可凉丝丝的触觉又的确迅速缓解了胸腔处的震荡,卫寒阅咳得泪水纵横,停息后仍在惯性般地落泪。
环着他的秦驱疾仿佛很是艰难道:殿下的身子,是几时成了如此状况?
卫寒阅难以开口,只伏在他臂弯内弓着脊背轻喘。
秦驱疾似乎难以克制一般伸手去触他的眼尾,又被旁侧的盛独违冷着脸一把拍开道:巫医慎行。
卫寒阅撑着秦驱疾前臂欲待起身,可着力的一瞬却听秦驱疾闷哼一声,他狐疑道:巫医怎么了?
秦驱疾摇头,反手将他扶起。
广袖随着他抬臂的动作而稍稍滑落,似有些深色痕迹一闪而过,可卫寒阅未能细看,秦驱疾已垂了手臂尽数掩住。
卫寒阅明显察觉这人前臂僵硬得顽石一般,可秦驱疾三缄其口,他也不再多问,由盛独违抱着回穹庐去了。
药庐内重归于寂。
【他的手好软。】
秦驱疾咬去金疮药的木塞,随意往臂上的伤处乱洒一气道:你莫经由我去碰他!
【这可由不得你你这样洒又有何用,你分明晓得,这些针眼不足以带来剧痛。】
【是因他与你相触,你才会痛。】
燕国的天气颇为反复无常,少扎答大祭之日竟于质明时忽而落雪,朔风呼啸着荡平原野,啃啮得人肌骨瑟瑟,仲秋的残余暑气未及挣扎,便被疾风骤雪一扫而空。
燕人对于过早降临的严寒见怪不怪,可初来乍到的卫寒阅却要吃苦头了,一见穹庐外银装素裹,便早早遣人与王庭递了话说不观礼了,左右他并非燕人,缺席也无关痛痒。
燕国于四时祭祀与新春祭祀之上设了大扎答大祭与少扎答大祭,前者由帝后主祭,后者则由左屠耆主祭,原应由右屠耆从旁协助,可今上登基前曾为先帝右屠耆,故而右屠耆之位已空悬近二十载便改为由左谷蠡王协理。
圜丘祭坛之上阴风怒号,可中央朱玄二色相间的巨型穹庐内却燃了二十盆暖炭,烘得人几乎冒出一层细汗来。
延陵铮立于最前,身后是延陵钧,再后便是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穹庐外则跪列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几乎铺满整座圜丘。
祭礼第一项应向少扎答神像献呈祥吉钉,三丈长的明黄缎带,中央织有隐麝菖蒲结、菡萏、华盖、蓑羽鹤、圆醆、凯旋幛、玉净瓶和金贝叶排布而成的八祥瑞图,两端重工满绣象征雍容华贵、吉祥如意的双龙戏珠纹,钉缘则密绣前后相接的卍字纹并「愿昼吉祥夜吉祥,昼夜六时恒吉祥」的吉祥偈。
延陵铮跪捧着呈祥吉钉,肃容敛目正待献至神像颈部,可在他身躯恰好遮出的视线死角内,神像背后倏而横冒出来一颗歪歪的小圆脑袋。
延陵铮:
对方无辜地眨眨眼,两泓琥珀色的深潭便漾了漾。
延陵铮:
简直胡闹!
他比真正的不速之客还要紧张千百倍,不由庆幸大祭时除了主祭外所有人均须阖眸静心,以示对神明的虔诚。
呈祥吉钉尚未献上,延陵铮却已然难以自控,他每每对上卫寒阅双目,便如遭蛊惑,生出溺毙于那澄澈温柔的潭水之中的无力感。
双手近乎本能般一偏,卫寒阅白生生的颈子上便多了条绵软光滑的呈祥吉钉。
献与神明的呈祥吉钉。
其实卫寒阅并非要来凑这个热闹,他原本是要趁着索济民外出去他帐中再探一探的,奈何小克在这个世界屡屡掉链子,竟将他送至索济民本人所在的穹庐来了。
谢天谢地他尚有神像作为遮蔽,否则他又是怪力乱神又是在人家的大祭上捣乱,燕国君臣不将他直接献祭给这位少扎答神才怪。
【小克。】
【阅崽】
【你说,拔光你全身的毛,够不够给我做个猫毛枕头?】
【呜呜。】
颈上倏然一暖,卫寒阅一愣,便见延陵铮也怔怔的,似乎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木已成舟,呈祥吉钉仅此一条,只能敬献一次,不可能收回再重献,何况卫寒阅身子骨弱。这吉钉寓意极好,奉与他倒也不错。
视野内延陵铮方才上举时露出的手臂似有些不对,卫寒阅未能瞧个分明,少年已侧身振袖击缶。
延陵铮一击缶,便意味着吉钉已献,到了献神灯之时。
延陵铮正在卫寒阅的注视之下往长明灯中添酥油,身后的延陵钧霍然睁开了眼。
他说鼻端为何钻来那刻入肺腑的、勾人的冷木樨香呢,果然是这小祖宗!
延陵铮见卫寒阅视线偏了个角度,便顺着稍稍回望
延陵钧这便宜弟弟发觉他睁眼后整个人都戒备起来,眼底又是惊慌又是警告,而后被恳求掩蔽。
恳求什么?
延陵铮那断情绝爱似的淡漠性子,居然也有为别人放低身段恳求的一日?
卫寒阅瞧着延陵钧瞪圆了眼,立刻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他眼睛比延陵钧更大,奈何模样不够凶,延陵钧被他一瞪却立刻偃旗息鼓。
呃卫寒阅这个
这个处处留情的小坏蛋!
而后延陵铮再一击缶,便须献上九杯优种奶牛的圣洁初乳并九杯由豆蔻少女酿制的圣酒。
卫寒阅好奇地望着延陵铮将手边朱漆托盘上的十八只小金樽一一摆在神像前,到最后一樽牛乳时,延陵铮并未将之摆放于与其他十七樽同一水平线上,而是用指尖将它朝内顶了顶。
卫寒阅在他授意之下饮了一樽甜香浓醇的祭品牛乳,舒坦得眉眼弯弯,又趁延陵铮取祭香的工夫灌了一樽酒。
延陵铮本已拦阻不及,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眼睁睁瞧着卫寒阅饮得一滴不剩。
而后卫寒阅指了指最末的张禄奇,横掌于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他可是很记仇的!
延陵铮:
圣酒味道自然极清冽爽口,奈何其性颇烈,延陵铮唯有祈祷他酒量或酒品够好,能不耍酒疯至少撑至仪式结束罢。
他又一击缶,点燃祭香,闭目双手合十,嗓音沉定,好似虔敬至极: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
嗓音骤然出现了一刹停顿卫寒阅右手食指指尖无声抵住了他的下唇。
在众人察觉异样前,延陵铮行若无事地继续唱颂,嗓音依然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