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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热闹的闲人大都走了,谈允贤却站在原地,面有难色。江游世问:“大夫,你怎么了?”谈允贤为难道:“我有一味药,方才滚出来,不知掉在哪了。”
江游世心想:“就是那八十年的陈皮罢。”几人帮她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大概被人群踢走了。黄湘道:“我们险些冤枉大夫,就让我们来赔罢!”
谈允贤却摇头道:“不必了,不是银钱的问题。这药很是难做,那铺子里本就只剩两钱,都教我买了。”
江游世也憾道:“没有别的地方卖了么?”
谈允贤叹道:“没有了,只他一家药铺能做,也罢!”说着背起药箱,就要走了,远远地忽然跑来一个人,叫道:“谈神医,请留步!”
那人嗓音极是沙哑,穿着黑衣,手上端一个锦盒。谈允贤回头道:“怎么了?瞧甚么病?”
那黑衣人道:“小人不是来瞧病的。敢问谈神医,尊祖父是不是叫‘谈采芝’?”谈允贤疑道:“是家祖的字号不错。”
那黑衣人单膝盖跪在地上,启开手中锦盒,道:“这是阁主给谈神医的一点薄礼。”锦盒里有个油纸包的玩意,谈允贤一时不敢去接,只道:“我不认得甚么阁主。”
那黑衣人捧着盒子道:“这是一两八十年陈的陈皮,不是贵东西,请神医收下罢。”又从腰间拿出一个银牌,说道:“神医可有见过这个徽记?”
谈允贤若有所思,道:“见过的。”那黑衣人便收了银牌,道:“尊祖父曾是我鸷阁堂主,执掌药堂事务。”顿了顿,又说:“只是当时我阁遭遇变故,几位堂主都遣散了。如今我阁重建,百废待兴,阁主来找谈神医,有样不情之请……”
谈允贤打断他道:“我只会治病,也当不了甚么堂主。你也当瞧见了……那两人说我,我是一句话都辩不过来。世上能干大夫许许多多,还请尊阁主另寻高明罢。”
那黑衣人也不纠缠,起身行了一礼,道:“这一点东西是阁主心意,谈神医纵使不做堂主,收下也无妨。”
谈允贤仍道:“我已想通了。即使我用这陈皮做出药来,也没有谁到病时用得起。这药毕竟十分珍贵,我不能收。”说着掂了掂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湘领着几个三衢弟子,也将要上车。临走忽道:“小兄弟,我瞧你颇像我一个……”
江游世怕他看出什么,偏着头,使头发挡着半张脸,心里却怦怦直跳,想:“像一个朋友?像一个仇家?”孰料黄湘只道:“像一个故人。”江游世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只应道:“这样子么。”
路人已全都散了,远处街巷传来极轻的一声笑。黄湘与江游世一同望过去,看到有个少女站在巷口,面上倒冷冷淡淡,殊无笑意。那黑衣人恭立在她身后,而少女也穿了一身繁复黑袍,戴半张烂银面具,朝他们两个远远行了一礼。黄湘道:“这是方才所说的阁主么?竟这么年轻。”
江游世心里却漫漫地想:段小姐以前待在家里,天天爱穿红衣服,天天想出去玩;如今出到外面,反而不穿红衣服了。
三个人再道过别,各自背转身,往那滚滚而深远的尘世走去。不见而明的贤者圣人、算推天下的鬼才谋士、高居云端的王母天帝,谁能一答:此时他是释然还是漠然?她是自由还是自哀?
第五十四章 后记
“客尘”之“客”,和“客栈”“客人”是同一个字,都是暂时留下的意思。“尘”则是世事的烦扰。
连起来讲,这个词指的就是暂时的忧愁。如果我自个儿不在意,各种忧愁的事情便如同住客栈一样,只在心里略微停留,很快就离开了,这就是“客尘”。同样的,当我忧愁缠身,其实不是忧愁来烦我,而是我在自寻烦恼。
《金刚经》里所说“善护念”与“降伏其心”,就是这件事:要控制自己的念想。拿儒家的话说,大约是要“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但客尘的境界终究是难得的。所以薄约和空空师太胡搅蛮缠,说:“并非忧愁客居在我的心里,而是我住在忧愁的世间。一种忧愁离去了,别的烦忧照样要住进来。”《凤凰巢》讲的大致就是这么一个自寻烦恼的故事。
薄 约药瓶上画的《佛说摩登女经》,讲的是摩登伽女对佛的大弟子阿难一见钟情,非要和阿难结合不可,甚至甘愿为了阿难剃掉长发。佛问摩登伽女,她爱阿难的什么 地方。摩登伽女说,爱阿难的一切,眼耳鼻口。佛说,阿难也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眼睛里有眼泪,耳朵里有耳垢,鼻子里有鼻涕,嘴里有唾液。摩登伽女醒悟过 来,自己并非是在追求真正的阿难,而是在追求自己的执念。放下执念,她就皈依了。
而江游世看到完整的《佛说摩登女经》,觉得摩登伽女的爱不够坚定,才会嫌弃阿难的种种缺点,终于遁入空门。在告诫之下执迷不悟,这是江游世的“尘”。
从主题的角度说,这篇小说在“慈航”一章就该走到尽头了。但作为爱情故事,以此结局未免太过憋屈,且伏笔也还没有收完。所以我又写了《银针》这个类似后传的故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要是有缘,日后江湖再会。
第五十五章 借问吹箫向紫烟
眼见树上的黄叶一天天落得越来越稀,山林里也一天天地越来越静。鸟兽虫豸或是冬眠了、或是长眠了,总之俱都封缄,要等一场春雷来复苏和复活。唯独不见居的小院里聚了一群肥雀,江游世每天早上出来给它们撒一把米,将它们全喂得圆滚滚的,吃完又呼啦啦地飞走了。
“你要想养,我给你捉一只来。”薄约倚在门边看他喂鸟,冷不丁说。江游世当真怕他拣了什么暗器打鸟,连忙张开手臂护在前面,和母鸡护崽似的,哭笑不得道:“可别!”
薄约看着那些雀鸟四散飞远,若有所思,倒没再提抓鸟的事情。
临近年关,薄约就和忘了过年这事似的,什么也没准备。到三十那天清晨,江游世一推院门,顿时寒意扑面而来。地上白茫茫地覆了一层雪,屋檐的黑瓦、年久的篱笆,今天也不黑了,一片片银装素裹,完全融进广大的雪地里。江游世高兴得不行,朝屋里叫:“师父!下雪了!”
“下雪又如何?”屋里问。
“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一定很好。”江游世从地上捻了一撮雪,一下就在手指尖化了。
“你又不种田,我们两个坐吃山空。”薄约从屋里出来,怀里抱了两把剑。他将通身漆黑的那把扔给江游世,道:“练剑!”
这几年江游世和他退居一隅,几乎没怎么出过门,武功却大大长进了。从前江游世与他没得打,只能自己一遍遍比划剑法,现在已能跟他过上几招。
江游世“隙月”出鞘,跃进院里挽了个剑花,周身雪花纷纷扬扬地激荡散开。他长剑护在身前,作了个请的动作,薄约便也跳到他跟前,提剑攻来。
薄约一剑刺他面门,招不使老,忽然又向下沉了一沉,刺他咽喉。江游世不过微微避让,回剑护住胸前——果然当地一声,薄约剑锋照他胸口斜掠,被他一剑挡下了。他们师徒二人本是一模一样的武功路数,打起来却一个狠厉,一个沉着,端的像是两种剑法。
江游世到底根基不足,十来剑对过就渐显吃力,有些招架不住之势。薄约瞧他露出破绽,剑尖再左边疾点一下,转朝他右腕挑去。不料江游世往后一退,轻轻巧巧让开这一着。他得了一点喘息之机,重振旗鼓,又防得滴水不漏。
“游儿懂我。”薄约笑道,也向前踏了一步。江游世一旦落在下风便退一步,倒也有些扬长避短的效用,坚持得比往常久些。两人一退一进,直到江游世后背撞上院墙,再退不得。薄约一剑抵在他脖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