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孟欢这样有技艺在身的人,总兵府接待了许多,无非是为了吃饱穿暖,有地方住,才会为总兵府效力。
孙管家了然地道:这年头,是这样的。后院还有几间空房,陈小兄弟要是不嫌弃,可以接哥哥过来。
孟欢心脏砰砰直跳。
明明是冰天雪地,他浑身却涌出热意,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点头。
对了,请问小兄弟是哪里人?
一路,孙管家大概打听着孟欢的来路。
这些府里人,也是粗中有细,对孟欢要有个大概的底细,否则惹了麻烦就要坏事。
孟欢怕越撒谎越容易被戳穿,便说,是京城人,来辽东投奔亲戚,结果路上遇到兵燹,和亲人们走散了。
应该是说服了孙管家,他没再问。
天色接近傍晚,街道积满了落雪。
孟欢一路往客栈里跑,感觉自己特别像在外面搞了大钱急不可耐回家给媳妇分享的男人,冷风吹了满脸,浑身却是暖洋洋的,觉得日子充满了奔头。
掀开帘子,孟欢气喘吁吁:哥,我回来了!
帘子里十分安静。
蔺泊舟肩身披着雪白内袍,端坐床铺,孟欢走的时候他是这个姿势,几个时辰后回来,他还是这个坐姿,似乎一直在等。
他眉间泊着暗淡的光影,鼻梁犀挺,唇瓣抿紧,像是黑暗里的一尊玉佛。
听到声音,涣散的眸子转向孟欢的方向,语气松缓了些:回来了?
一瞬间,孟欢鼻尖发酸,握着他的手:哥,让你久等了。
蔺泊舟声音含笑:这不是回来了吗。
孟欢抑制住泛热的眼角,就很想黏着他,亲了亲他的手背,语气又兴奋了很多:我下午去总兵府找事情做了,给夫人画画像,管家给我们提供了住处,现在就可以搬进去。
蔺泊舟摸到了他的脸,缓缓抚过耳垂。
欢欢最厉害。
那我能不厉害嘛。孟欢语气得意。
他牵着蔺泊舟站起身:走咯,换地方住。
他俩只有小小一个包袱,走到店门口,老板还问:在总兵府找到事做了?
孟欢点头:对。
老板啧啧:失敬。失敬。
天色晚,路上行人稀少。
孟欢牵着蔺泊舟,就得意:我是不是厉害。
嗯,好厉害。蔺泊舟摸他翘起来的小呆毛,没有欢欢,为夫可怎么活?
语气也带着清浅的笑意,温柔如水。
你放心吧,有我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汤喝!
蔺泊舟再应声:这辈子和欢欢成亲,是为夫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那我棒不棒!
棒,欢欢最好了。
这一顿夸,夸得孟欢飘飘然,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少年模样清秀俊美,得意的冒泡,笑出一排白净的牙齿,像只翘起尾巴求摸摸头的小猫。
蔺泊舟几乎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情景,唇角也不觉抬起。
他们从总兵府后门进去,幸好是夜里,遇到的人不多,被分配进了一间小院子的屋里。不用说,这院子里住的全是总兵府清客。
有被褥,烧热的炕,脸盆和烧水的炉子。
空间也大。
最重要的是,桌上还放了一盆炖好的萝卜炖羊肉和白米饭。
门口站了个婆子,说:总兵昨天刚杀了两头羊,给府里人分食取暖,你来的正巧。
热腾腾的,冒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气。
孟欢人都要被熏晕了,迷迷糊糊,道谢后关上了门。
一关门,孟欢立刻不淡定了:哥!肉!
孟欢牵着他坐下,呜呜呜呜,我们有肉吃了呜呜呜!好久没吃顿饱饭了。
孟欢高兴得都快哭出来了。
好像倒霉透顶时,突然捡了一张彩票。
蔺泊舟眉眼垂敛,唇角笑着:欢欢今晚多吃些,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画像。
面色轻松,却无意识攥紧了手指。
嗯!
孟欢往他碗里舀热汤:先来点汤垫垫胃,免得清汤寡味了几天突然吃大油,闹肚子。
喝汤,再吃素萝卜。
羊肉汤炖的雪白细腻又浓郁,浮着些油星点子,撒了一把翠绿的大葱,油腻的味道被解开了,喝起来绵密又温暖,熨帖暖胃。萝卜炖的烂,咬一口入足了味儿,裹着浓郁的羊肉味,入口即化。羊肉几乎没有腥膻味,吃着也十分合口。
孟欢美滋滋:这炖的比王府的都好吃。
蔺泊舟面带着笑,修长的手指执着筷子。
他心口的石头却沉到了低。
论起美食,王府的东西当然远超其他地方。
孟欢是一路逃亡,餐风宿露,太久没吃好吃的东西,有些分不清楚了。
蔺泊舟:这里的好,王府里的也好。
我就觉得这里的最好吃嘛。孟欢撇唇。
蔺泊舟柔声安慰:好,回去再尝尝,到底哪儿的最好吃
说到这里,他话头顿了一下。
王府的美食,自然可以碾压任何府邸,可要是细说起来,绝对不是最好的。
最好的是皇宫。
宣和帝享用的一切锦衣玉食,臣子无法逾越,都是最顶级,最完美,最用心准备的。寒冬腊月,他和孟欢吃着一盆萝卜炖羊肉,觉得运气极好,可在皇宫里,这只是寻常不过的一件美食。
忍不住开始思索,宣和帝此时在干什么。
倒霉的难民被异族人驱策,尸体填满沟壑,运气好的难民逃出城池,被土匪劫掠,被风雪摧残,住在狭窄的底楼,民不聊生。而宣和帝处于温暖的宫室之中,披着狐裘,烧着炭火,备受宫女拥戴,不理朝政,只想着与人下棋。
蔺泊舟筷子停了一下。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眼睫垂着,静对这一锅热腾腾的菜。
孟欢往他碗里舀汤:怎么啦?怎么发呆了?
蔺泊舟眉眼的戾气褪去,温和无害地笑了笑: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蔺泊舟怔了怔,像是不解:我是个怨气极重之人吗?
孟欢抬头,不解,看着他:啊?
从为政之后,蔺泊舟便屏蔽了耳目,不在意其他人对自己的污名,辱骂,和误解,把精力全都放在治理朝政上。
他不在意庸人的看法。
对宣和帝,也只有守成之君的期待,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能听得进建言。
所以,哪怕宣和帝无能庸碌,蔺泊舟对他并无太多怨气。
但现在
蔺泊舟开始恨,开始恼。
他恨如此无能之人,却是九五至尊。
他恨如此轻薄之人,一句话,把他和他爱的人伤得这么深。
他恨宣和帝执掌权柄,却用成了刑棍,不知轻重,肆意挥毫。
按理说,对如此倒行逆施,蔺泊舟应该早就在史册和人心中看惯了,心如止水才是。
为人臣者,最不该对君生出怨憎之心。
孟欢还是不解:你哪里怨气重了?
蔺泊舟算是相当荣辱不惊、淡薄沉静一男的了,一路逃命,没听他说过几句抱怨诉苦的话,只有对孟欢心疼得受不了,神色才稍有恻隐。
也许不是。
蔺泊舟眉眼染着阴影,唇瓣抬起,莫名发笑:最近什么也不做,总是静坐着,容易想东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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