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泊舟又走近,抬手摸了摸宣和帝的额头。
很烫,看来是发烧了。
皇兄宣和帝两眼青霜,朕肚子好痛,朕是不是要被毒死了?
蔺泊舟轻轻拍他的肩膀:陛下多虑了。
宣和帝声音开始颤抖:朕又做起了那个噩梦
大概从二三十年前起,大宗从盛世陡然转跌,如今的大宗,财政紧张,官僚机构僵化,官员只想着派系斗争,互相攻讦,皇权对大臣的制约能力越来越弱,开始出现权倾朝野的首辅或者宦官。
当年,蔺泊舟的父亲蔺鸾作为太子,不讨内阁首辅徐烨的喜爱,被挑出错处,竟然被废为诸王,举世震惊。
而新太子继位后,朝政被徐烨把控,他花了十年时间才借由宦官斗掉了权臣徐烨,可这时候宦官势力又开始抬头。
新太子焚膏继晷,呕心沥血,身体一蹶不振,朝政开始交由权宦把持,屠龙的少年又成为了恶龙后来驾崩,仅仅留下七岁的太子。
先帝驾崩那天,那场对太子的暴力争夺可谓惊世骇俗,谁得到太子,谁就有拥立和从龙之功,而且太子,多么美妙啊他只有七岁。
这可是一个不带脑子都能操纵的年纪,一个最完美的傀儡。
那天半夜,宦官,内阁,皇后,侯爷,几方势力堵在东宫,谁能第一个带走新帝,谁就会成为新朝代的掌权者,他们激烈互殴,从最开始礼仪之辨变成野蛮硬抢。
年仅七岁的宣和帝,在那个夜晚看到了数不胜数的杀人,嘶吼,咆哮,他被母后拽痛了手臂,可又亲眼看见母后被砍下头颅,血溅当场。
他痛哭流涕,吓得尿裤子里,每个人口口声声为他好,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在意他此刻的恐惧。
从那以后,宣和帝性格变得敏感阴郁,明白了所有人都想利用他,都想操纵他。
唯独那天,内阁从辜州调来了他的一个哥哥,称为监国摄政王,说这是前朝废太子的儿子,叫蔺泊舟。
来的第一天,陪他下围棋。
第二天,陪他下围棋。
第三天,陪他下围棋。
蔺泊舟聪明绝顶,记忆力超群,围棋中有一种下法叫做盲棋,蔺泊舟眼睛用黑纱蒙住,不看棋盘,却依然能下赢他。
蔺泊舟对他没有要求,除了必须学习治国之道,必须读书,要当一个沉稳成熟的皇帝,除此之外,他把朝廷上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从来不让宣和帝担心。
宣和帝的恐惧感终于消退了,他发现自己的这位年轻的哥哥,聪明,能干,和他血缘最亲,对他忠心不二。
他开始依赖蔺泊舟,他终于找到了安全感。
可那些噩梦,还是时不时会回到他的周身,让他尖叫惊醒。
清冷的大殿内,凉风习习。
没什么事,蔺泊舟说,陛下睡吧。
宣和帝流泪了:皇兄,朕睡不着。
蔺泊舟闭了闭眼:陛下已经十三岁了,应该更加沉稳,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陛下现在是皇帝,被所有人看着,应该要有一代明君的样子。
宣和帝哭:可朕真的很害怕啊!
蔺泊舟心里有种无力感。
皇帝太暗弱了。
哪怕这些年,蔺泊舟不断想重塑他的自信心,提高他的魄力,甚至锻炼他的血腥杀伐之气,可皇帝依然如此暗弱。
陛下不用担心,微臣在,没有人能害得了陛下。蔺泊舟说。
宣和帝摇了摇头,躺在被子里,望着天顶,眼泪四流。
半晌,他说:皇兄,那朕试着睡一觉。
蔺泊舟后背的衣衫贴着皮肤,僵冷异常,大概是雨水并未擦干净就匆匆进来了,因此,浑身冰凉。
他应声:陛下睡吧。
皇兄,你不要走。宣和帝又说。
微臣不走。
蔺泊舟跪在榻前,道:微臣就在这里看着陛下。
宣和帝终于放心了,闭上眼,拍了拍被子。
他本想把被子也分给他,可蔺泊舟规矩如铁,他绝对不做臣子僭越之事。
宣和帝睡着了。
昏黑中,蔺泊舟垂眼,肩膀微微放松了一些,漫漫地想起了刚才食言孟欢的事。
少年眼眸明亮,听到这句话也没有失望,就点了点头。
也许感情还差点儿吧。
蔺泊舟唇角轻轻动了下,纵马和熬夜让他非常疲惫,可体内一直绷紧的弦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皮始终睁着,也始终跪着。
宣和帝精神敏感,这样的夜晚有过很多次。
在以前,蔺泊舟只能靠背诵治国策论才渡过漫长的一夜。
可现在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少年的脸。
他唇角莫名地再弯了弯。
他好像多了新的,足以支撑他渡过黑夜的东西了。
雨下了一整夜。
导致第二天下午,孟欢回王府时道路非常泥泞,马车异常颠簸。
晃了晃,孟欢有种在坐摇摇车的感觉。
算了,孟欢看着马匹吃力地拉马车,而自己坐在里面,非常不好意思,我下来走路吧。
然后孟欢踩着路面,刚走了没几步,啪叽,一屁股摔在了泥坑里。
山行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憋着,使唤风枝:快扶王妃起来!
风枝忍着笑:好好好,王妃你没事吧?
孟欢沮丧地爬起来,他本来骑马骑了一上午,屁股就很痛了,现在更痛,有点儿自闭地抿紧了唇。
真讨厌。
回到王府第一件事,孟欢换了身衣服,洗了个澡。
他准备吃晚饭,想起没见到蔺泊舟,问:王爷呢?
风枝收拾着衣裳,说:王爷?奴婢听说,王爷昨晚淋雨,又在宫里待了一宿,刚回来,感染了风寒。
孟欢侧头,他生病了?
是的吧。
纸片人原来真的会生病啊?
昨晚见雨下的大,孟欢还安慰自己,也许蔺泊舟有男主光环淋不到雨呢,原来真的也会生病。
不过,孟欢咬着筷子,思索:我要不要去看看他。
风枝笑了:王妃想去就去啊。
去的话,可能会显得很争宠吧。
可是不去,好像又有些冷漠啊。
要是自己感冒了,孟欢也很希望有人来问问自己,关心关心自己。再说,昨天蔺泊舟刚帮他收拾了许若林,好像也没有答谢他。
孟欢拼命往嘴里塞了几块肉,啊呜啊呜塞饱了肚子,简单洗漱后说:我去看看他。
孟欢去了蔺泊舟住的正殿。
走到门口,太监游锦说:拜见王妃。
我能进去吗?孟欢问。
王爷现在在睡觉,游锦低着头,王妃可以进去。
难得,居然听见蔺泊舟下午睡觉。
孟欢进去,大殿内冷冷清清,下人安静地侍立着,看见孟欢福了福身子,没有说话。
孟欢走到床榻,上面横躺着男人的身影,薄被盖到腰侧,旁边放了一只药碗,里面喝得干干净净。
蔺泊舟手放在眉骨,似乎在挡住光线,也许是睡着了,灯光照着他的下颌,半漏了苍白色的唇瓣。
病歪歪的。
孟欢看了他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吵醒他,就在床畔坐着,无聊地四下打量。
桌上还放着纸笔,也许蔺泊舟回来后第一件事还是写信,大概病得有些严重这才开始喝药睡觉。
孟欢低头看他。
卷吧,卷,年轻的时候卷,就是透支生命。
蔺泊舟似乎有些不舒服,冷汗从额头滚落下来。
发烧了?
孟欢看了看,抬手,想拨开他额边的头发,免得汗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