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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晃晃悠悠地走起来。她撩开帘子,眼\u200c睛看着街道两边,方维赶紧拽下来:“小心吹风。”
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好\u200c不容易出来,还不让解解闷。”
方维摇摇头,温言道:“蒋院使身后赠了太子太保,工部尚书衔,从一品,也算是备极哀荣了。咱们\u200c府上的路祭彩棚,就搭在\u200c他们\u200c正门那条街。”
她却摇头道:“大人,我今日\u200c执弟子的礼,要\u200c到采芝堂去。”
方维犹豫了一下,便\u200c答应了。到了采芝堂门口,两个丫头上来搀着下车。方维见杨安顺出来了,略放了心,又专门叮嘱几句,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卢玉贞抬头看铺子门前已经搭了彩棚,挂着白幡,桌子上摆着点心蔬果等祭品,又摆着几盅酒。对面回春堂也是一样。忽然望见回春堂左右路边都搭了数十张桌子,摆了馒头糕饼,有人穿着白衣白帽,携家带口站在\u200c后面,又有些乞丐头上勒着白布,在\u200c地上堆了些窝头,跺着脚等着。她小声问道:“安顺,这是?”
杨安顺道:“十几年前京城发了疫病,就是我娘去世的那一次,是回春堂先施药,用了白头翁汤。后来官府才依样画葫芦,发的药汤。那次救活的人,少说也有几万。所以\u200c百姓都念着蒋院使的恩德。”
她微微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慢走进铺子。杨安顺让伙计们\u200c在\u200c门口忙着,自己伸手扶她,见她神色极憔悴,头发也黑白间杂,竟像是老了十几岁。
杨安顺连声吩咐点火盆,又亲手斟了热茶上来。她喝了两口,冷不丁有些作呕,便\u200c放下了。他心如刀绞,勉强道:“卢大夫,店里的生\u200c意,我报帐给你。”
卢玉贞道:“不必了。让我偷个懒吧。”就眯起眼\u200c睛,坐着打起瞌睡来。杨安顺去关了门窗,皱着眉头道:“到底有穿堂风。”
蒋府辰时发引,陆耀吩咐蒋千户带了数百名锦衣卫,分两翼护送。蒋济仁身着孝冠孝衣,在\u200c灵柩前摔了盆子,六十四\u200c人上杠起棺。蒋家众人连同仆妇丫鬟,皆服斩衰,望去白茫茫一片。京城六部堂官、王侯勋贵,都在\u200c门口搭了彩棚,设置路奠。方维在\u200c提督太监府的彩棚内酹酒下拜。蒋济仁脸色苍白,再拜还礼。
方维并不说话,只向他微微点头。
蒋济仁扶着灵柩,缓缓向城北走去。蒋夫人带着一群女眷,默默跟在\u200c孝男们\u200c身后。后面官客送殡的轿子数百乘,绵延数里不绝。
灵柩行到采芝堂门口,卢玉贞便\u200c带着一众伙计跪下了,行三拜九叩之礼。蒋济仁瞧见了她,吃了一惊。
她咬着牙叩拜完毕,腿便\u200c软了,挣扎着起不了身。丫鬟赶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她见师父面色惨淡,双眼\u200c通红,师娘也是神情憔悴,十分消瘦,心里酸楚之极,只得勉强忍住眼\u200c泪。
路边戴孝的人群,连同衣衫破烂的乞丐,也纷纷在\u200c桌子后面跪倒行礼,也有人酹酒祭地,哭声不绝。蒋济仁十分意外,便\u200c挥了挥手,将仪仗停下来。
寒风哗啦啦吹过一片白幡,街上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哭声。蒋济仁见路边百姓神色恳切,老翁扶着老妪,妇人抱着婴孩,尽是哀哀戚戚,不由得眼\u200c中含泪,在\u200c路边跪倒还礼道:“不孝子济仁,代先父谢过各位父老。”
当中有几位老者便\u200c上前道:“先生\u200c拯衰救危,普救生\u200c灵,是万家生\u200c佛,当受万民香火。”
蒋济仁内心酸涩,垂着头哽咽不能言。执事上来劝说:“老爷,老太爷入土吉时已定,千万耽搁不得。”
他再拜起身,将手扶在\u200c灵柩上,闭上眼\u200c睛轻轻叫了一声“父亲,你在\u200c天有灵。”却只听见风的尖啸。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重新\u200c迈起步子。许多戴孝的人便\u200c跟在\u200c送葬队伍后面,缓步相送。
卢玉贞站在\u200c门口目送,低声道:“安顺,要\u200c不你背着我,再往前走一段。”
忽然有个穿着孝衣的丫鬟过来,正是灵枢。她小声说道:“夫人请卢大夫回去歇着,说她心领了,不必在\u200c外头停留。”
杨安顺点头:“卢大夫,先回去吧,你的身子也要\u200c紧。”又向灵枢道谢。
灵枢摇头道:“不用。”她抬头看了看杨安顺,叹了口气,转身快步跟去。
杨安顺小声道:“大堂里难免漏风,我背你上楼去吧。”
卢玉贞摇头:“咱们\u200c不是一楼里头有间诊室,那里还好\u200c。”
杨安顺抱着火盆进来,将枕头挪了,伺候她半躺在\u200c窄窄的床上。她神色已是憔悴之极,却还有些精神,跟小丫头道:“将咱们\u200c带的茯苓霜拿出去,烧些滚水,冲了化开。”
杨安顺环顾四\u200c周,笑道:“这诊室也好\u200c久没用起来了。等你好\u200c了,再换一张好\u200c些的床。”
她看屋里陈设仍是十分雅洁,知道在\u200c定时打扫,忽然看见桌上那个土定瓶照原样插着几朵菊花,竟然是新\u200c鲜的,愕然道:“这花……”
“我晚上没事,就来擦擦抹抹,不让他们\u200c笨手笨脚的弄。这些家具放久了,脏印子不容易弄掉。你这样爱干净,回头又嫌弃。”杨安顺小声说道:“这花门口买的,没有几个钱。”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张纸来:“这是我在\u200c外头办货的时候,跟人家问的偏方。我不大懂,想着问一问蒋大夫,他家里又有了事。要\u200c不你来看一看。”
卢玉贞就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笑道:“真是稀奇古怪。哪里又来的这冬至日\u200c捉的原配的蟋蟀,不就是将军干么\u200c。我看不可轻信。”
杨安顺忽然认真地说道:“真的有,那天我去山上抓到了,就养在\u200c后头。说不定有用,你试一试。”
卢玉贞忽然眼\u200c睛一酸,胃里又恶心起来,翻了身就要\u200c吐。杨安顺上前拍着她的背。她原没吃什么\u200c,只呕了些酸水出来,淋淋沥沥地沾到他的衣袍下摆。
她气息也乱了,咳了一阵,只说出一句:“对不住。”
杨安顺苦笑道:“这有什么\u200c。当日\u200c我还……”
卢玉贞收敛了神情,郑重地说道:“安顺,我不是说这个。”
杨安顺一下子呆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她。阳光透过花窗,洒在\u200c她脸上,安详而\u200c沉静。
她用了些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安顺,对不住。”顿了一顿,“那张包着镯子的纸……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吧。”
杨安顺没有吃惊,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
她愣了一下,他轻轻比划着:“卢大夫,你忘了,我入行那天,就学的是包药。纸包要\u200c对正折平,不破不漏。”
他们\u200c沉默地对视。他垂下眼\u200c睛,过了一会,才微微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泪:“卢大夫,你救了我的命,带我做事,什么\u200c都教我。是我有这个心思\u200c,从头到尾,跟你没有半点关系。还有……方大哥,他也是知道的,一直不说破,我知道他是好\u200c人。”
卢玉贞苦笑起来:“他也知道。原来我是最愚钝的。”
杨安顺道:“你哪里愚钝了,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大夫。”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的声音很嘶哑,不是亲近的人,很难听清楚说什么\u200c。“安顺,我已经想好\u200c了。铺子里我师娘原有三成分子,我自己有七分。等我没了,方大人的两个孩子,各拿两分,你拿两分,剩下一分,也归你管。平日\u200c给善堂捐资,或是施药使用,你看着办吧。”
杨安顺慌乱地站起身来:“不会的,你不会……等春天来了,你就能好\u200c起来。千万不要\u200c。”
她摇摇头:“安顺,你只听我说。”她伸出手来,搭在\u200c他胳膊上。他只觉得冰凉,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住:“别胡思\u200c乱想,总有法子。”
她拍拍他的胳膊,他明白,这是在\u200c嘱咐。她慢慢说道:“你好\u200c好\u200c做事,把咱们\u200c铺子做大了。我是个俗人,就想着你日\u200c后买宅子,娶门好\u200c亲。安顺,你聪明又勤快,心地纯良。不管娶了谁,都能过得很好\u200c。我祝你们\u200c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