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间漂浮着的出租屋里,喻岭告诉他,买这栋别墅是为了和好。梁树对这个说法存疑,没准又是在逗他玩,毕竟拉黑以后,喻岭整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也没再找过他,直到变成了狗才再次出现。
梁树住上了心心念念的海景别墅,可惜是以变成狗的方式,自然不会有多开心。
二楼的视野比一楼更开阔,然而作为一只狗,刚入住时的新鲜感一过,就懒得再费劲爬楼往上跑了,除非被人抱着上楼,否则梁树就只会没骨头似的地窝在一楼窗边的藤椅里,望着海面发呆。
有次被抱起来时,后腿蹭到了喻岭手指上某个硬邦邦的东西,触感有些熟悉,他低头一看,是一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是梁树曾经送给他的那枚,分手了也没摘下来。
客厅有一堵巨大的书墙,喻岭偶尔会随手从中抽出一本书坐到窗边看。
梁树窝在人怀里跟着看了几次,发现喻岭看的书并不是随手一拿。
有一本喻岭收藏的绝版漫画,梁树也看过,不仅看过,还留下了看过的痕迹。天空中漂着人头气球,梁树把气球上狰狞恐怖的人脸涂掉,用铅笔画上嘴里叼着玫瑰花的笑脸,并在旁边精心批注:告白气球!
还有一本梁树翻过几页的小说,主人公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故事情节单一,除了主角变成虫子比较令人吃惊,后面的内容都很平淡,梁树没耐心看完,但想知道结局,于是去问喻岭,喻岭敷衍地说,忘了,可能是被家人一脚踩死了吧。
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梁树也没再翻看过,只在扉页画了一只简笔画风的七星瓢虫。
喻岭还突然多了一个对着狗说话的毛病,以前有这个毛病的只有梁树自己,经常被喻岭嘲笑幼稚。没想到他现在也会做这么幼稚的事,不要太双标。
很多细节都在告诉梁树,没放下过去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不需要刻意寻找,这里处处都是喻岭也没有忘记他的证据。
短暂的惊讶后,梁树又恢复了平静,描述不上来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只觉得有点堵。和喻岭分开这么久,心里的那些坑坑洼洼早就被时间填平了。
就像猜不透喻岭在想什么一样,梁树本身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他其实不愿意承认,分手以后他一直停留在原地,是在等喻岭来找他。
当初提分手的人是他没错,但最后头也不回就走掉的人却是喻岭。
世界上心有灵犀的情侣那么多,他们从来不是其中的一对。
毫无默契,始终不同频,始终在误解,每一次莽撞又小心的靠近都写满词不达意与无可奈何。那时候梁树经常想,喻岭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支撑着喻岭去维持这段感情的东西,究竟是爱呢,还是习惯呢?
喜欢钻牛角尖的差生无法解答太过困难的情感问题,需要喻岭给出一个确切答案。
但不论答案是什么,梁树都知道,他不可能再和第二个人建立起这样的亲密关系了。
喻岭住在海边,却从不去看海,事实上他除了遛狗基本上不会出门,遛狗也只是在别墅附近,不与外界有任何接触,仿佛与世隔绝,日复一日地坐在落地窗边,强制性地把梁树按在腿上陪着他画画。
他画画时依然保留着以前的习惯,坐姿不太端正,懒懒散散,画得累了会停下来揉揉小狗的脑袋和肚皮,像在给自己充电。
和三年前相比,他从外表到性格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依然好看,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只是不像以前那样自律,有时会一觉睡到下午,醒时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神游,有时会忘了刮胡子,下巴泛起一点青色的胡茬。
从变成狗开始,梁树就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能从外面的天色来推断大致的时间。日升日落仿佛都是一眨眼。
天气晴朗时,有情侣来到海边拍婚纱照,风掀起雪白的头纱,飘进梁树的眼睛里;日落时分,有人在这里求婚,在沙滩上摆心形蜡烛,湛蓝的夜空燃起焰火。
思绪随着窗外的风雨飘忽,梁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和声音,是一簇簇出现的,如同夜色降临时的焰火。
在机场初遇的画面,躺在喻岭的床上看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画面,第一次鼓起勇气抱他的画面。
还有在一起后,分隔两地时深夜里的一通通电话,伴着飞机起飞的轰鸣噪音等他下班
如果这些画面可以按帧计算,那么开心的帧数占了大半,令人心情愉悦,直到影片即将播放至结尾,观众才发觉原来这并不是一部喜剧片。
夏天热意攀升,冰凉的手顺着毛一点一点抚摸他后背时,梁树舒服得天灵盖飞起,心想做一只狗也挺好的,没有做人那么累,不需要上班,不需要思考,不需要为生计奔波,还有人任劳任怨地伺候自己。
变成狗的时间越久,梁树的思维好像就越迟钝,这对他本就不聪明的大脑来说可谓雪上加霜。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梁树选择在一个傍晚,咬着喻岭的裤脚把他拉出了门,趁着喻岭没反应过来牵绳,一路狂奔往外面跑。
喻岭以为它像往常一样不会走太远,也没着急,慢悠悠地跟在它后面。
铃铃,你去哪儿?
梁树放慢脚步等他追近,时不时回头往后看一眼。
你跑太远了,回来。喻岭站在树荫里朝他招手。
以为小狗会乖乖回来,但它竟然又把头扭了回去,继续抬起爪子往前跑了。
第83章
小狗沿着别墅外面的街道一路向下俯冲,到了目的地才想起来减速,但惯性太强没刹住车,一脑袋撞在沿海公路上的一棵黑松树上,倒在地上头晕眼花了好久,爬也爬不起来时,听到身后传来男人的笑声。
喻岭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拎起小狗脖子上的项圈把它从地上提了起来,揉了揉它发昏的脑袋,乐不可支道:你是专门来海边给我表演撞树的吗?
梁树一听就不乐意了,头晕的症状刚缓解了些,便开始挣扎着要下去,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叫声,在装可怜。
还有力气?行。喻岭也想看看它到底要干什么,手一垂把狗松开了。
海面上霞光细碎,仿佛洒了一层橘色的碎玻璃,浮动着粼粼波光。浪花翻涌着拍在岸边,覆上一层白色泡沫,又很快消散。
傍晚的海水浴场人比白天更多,站在公路上就能听到喧嚣声。沙滩上遍地是支起来的帐篷和沙滩椅,还有拿着铲子水桶玩沙子的小孩。可惜这里禁止宠物入内,不然喻岭还真想躺在沙滩椅上看他的小狗玩沙子。
梁树也着实没料到,这里的沙滩竟然不让狗进。望着树上悬挂的禁止宠物入内的公共标识,顿时心生绝望,想在沙滩上写字告诉喻岭自己是人的计划落空了。
你想进去玩?喻岭俯身看着突然萎靡下来的小狗。
梁树抬起脸,也不敢点头,只眨巴眨巴眼。
喻岭沉沉地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挺爱装可怜。他把小狗抱起来往回走,梁树原本以为就这样回家了,却没想到喻岭走到别墅门前停了下来,抱着他来了车库。
喻岭把他放在副驾驶,扣好安全带,启动了车子。
要去哪?
车沿刚才那条路继续往前开,路过浴场,路过别墅群,路过海洋公园。
盯着他沉静的侧脸,梁树有些茫然,却又感到莫名的心安。
喻岭的下颌线被远处海岸的夕阳镀出一圈浅浅的金,他的头发有点长了,窗户半开着,海风涌进来,发尾飘动,像纤细的墨绿色水草。
车停下来后,梁树扒在车窗上往外看,外面仍然是一望无际的海和沙滩,和刚才那片浴场不同的是这里几乎没有人。
这是个野浴场,此刻还没到涨潮的时间,岸边有大片裸露的红礁石。野浴场的好处是人少,没人管你带不带狗,但是海浪大暗流多,总归是不太安全。所以喻岭从一下车就牵着狗绳,不让小狗乱跑。
好了,玩吧,只能在这儿玩,再晚点就要涨潮了。
爪子踩在沙滩上,并没有想象中那种松软细密的舒适感。大概和受力面积有关系,梁树只能感觉到砂砾很粗糙,尽管爪子上有肉垫,也依然被磨得发疼。他怀疑在上面写字会把爪子磨破,而且天色变暗了,写什么也看不清,只好遗憾地再次放弃这个想法。
绳子很长,被喻岭牵着,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拽过来。梁树探脚往前走,尽管离海水只有几步远,但始终不能再近一步。
他有些无聊地用爪子拨了拨沙子,思考着要怎么做才能向喻岭传递有效的信息。
海面下暗流涌动,正酝酿着一场涨潮。梁树紧盯着海浪,潜意识中有种恐惧感。人在面对未知时总是会感到恐惧和焦虑,在大海面前人是极其渺小的存在,更何况是比人还要渺小很多倍的狗。
不算汹涌的海浪扑打在人身上像细雨,可以忽略不计,打在小狗身上,却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是无法抵挡的庞大力量。巨大的推力袭来,梁树呆呆地站在原地,被一股突然冲上来的浪淹没,来不及反应,就这样被淋成了落汤狗。
喻岭只是分了会儿神,急忙把它拽过来,没看浪都过来了还一动不动?笨成这样教训道,这下可好,本来就够笨的了,现在脑子还进了水。
他单手把狗提溜起来,它上下左右颠倒了一遍,倒干净耳朵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