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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爹微微一愣,随即抚掌而笑。
“这话如何听不明白?分明是心里已经悄悄有意中人了。”
“爹爹不要拿我开心了。”
“无妨,爹爹是过来人,这些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替你相看的那一门亲事,也委实极好,你也不能听都不听,便给回绝了。我横竖同你说说。那人是做什么的,我倒讲不大明白,只是仿佛姓楼……”
迦楼罗王听不懂凡人父子谈论婚嫁之事。
她只是背过身,走到宫殿外面,冷然望向头顶天空。
“嫉妒天的管事是谁?出来。”
空气微微浮动,从虚空中现出一个身形。
是个美貌艳丽的女子,一身打扮花团锦簇,如梦似幻。她浅浅行了个礼。
“在下梦妖,请问有什么能为迦楼罗王效劳的吗?”
“还算懂眼色。”
梵音淡淡一点头。
“本座没耐心看你编织的这些幻象。你把这个人真实的过往找出来,本座要看。”
“这……”
“别和本座打马虎。你既然能看见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渴望,别的东西自然也逃不过你眼睛。别浪费工夫,于你我都方便。”
梦妖抬眼看了看她,脸上微露畏惧之色。
她没说话,只抬手布起法阵,掌中光华流动。
眼前的景象便骤然变了。
是年幼的楚岚,跪在皇宫的永巷里,哭得满脸是泪,四周围了许多人,神色各异地瞧。
他伸手去拉一个宫人的衣摆,小声哀求。
“让我再瞧一眼我爹爹,再送送他,好不好?”
那宫人便面露难色。
“宫里的规矩,但凡死了人,都由内务府拉走,只怕停得久了,招了主子们晦气。咱们人微言轻,哪里敢送。”
“她们会把爹爹拉去乱坟岗吗?”
“是,一卷草席埋了,咱们呀都是这个命。”
“没有碑吗?”
“哪有人立哟。”
“那我往后哪怕能出宫,也永远找不到爹爹了吗?”
“……”
对面答不出话,重重叹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对着哭得浑身发抖的小楚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原本命也够苦了,如今连爹也不在了,小小年纪,往后该怎么活。”
“还不是他爹造孽,当年伺候陛下一回,以为飞上了高枝,从此变凤凰了呢。结果倒好,自己什么好也没捞着,还平白连累了孩子。”
“你可别说,人家骨子里流的,到底是天家的血呢。与我们这些下等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快得了吧,这么些年,你见陛下哪天想起过他了?恐怕听见了都嫌晦气。”
“这告诉我们什么呀?人呐,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做白日梦让人看笑话。”
议论声远远近近,落在他的耳朵里,全都像隔了一层罩子,只嗡嗡地响,听不分明。
终于有看不下去的,站出来拦。
“都少说几句吧。人刚没,一个个的就在这儿,当着孩子的面嚼舌根子,也不怕损阴德遭报应?”
于是众人嘀咕几句,各自散去了。
只留下楚岚,在终于安静下来的永巷里,独自放声大哭。
小小的孩子,一直哭到嗓子都哑透了,出不了声。
永巷那么长,一眼望不见尽头。
……
场景一转,楚岚再次出现,已经是梵音熟悉的样子。
少年修长俊秀,穿着不大合身的,过于华丽的宫装,在大殿里拜见高座上的人。
一举一动,沉静知礼,只是略微有些局促。
君后将他上下打量片刻,低声道:“这孩子的模样当真是好,只是这些年在永巷里养着,仿佛稍嫌瘦些,也不知能不能撑起我们皇家的体面。”
一旁的帝皇,冷冷一眼瞧过去。
“若是他不能,依你看,让你的哪个儿子嫁过去为好?”
君后立刻低下头,不作声了。
帝皇盯着楚岚,脸上连一丝笑都懒得挤出来。
“你的生父,当年是梨园的歌伎,朕不过酒后临幸了他一次,谁料就有了你,也委实在朕的预想之外。”
“但不论如何,你终究是我大曦国的血脉,你该叫朕一声母皇。”
楚岚垂着眼,望着地上金砖的纹理,目光似乎疼痛般闪了一闪。
但他还是顺从道:“母皇。”
座上之人点了点头,仿佛有些满意。
“如今外头的情形,你或多或少也应有所听闻。多事之秋,昭国虎视眈眈,你虽是一介男流,身在皇家,亦应当为国分忧。”
“朕即日将你册封为皇子,携嫁妆黄金万两,并边境十二城,前往昭国和亲。”
“至于你父亲……朕会给他追封,也会命人在君侍园寝替他立衣冠冢,供香火,享祭祀。”
“你若还有什么旁的心愿,尽可以开口。”
没有了。
仅此一件,已经足够多了。
楚岚只失了片刻的神,便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缓缓跪下来,行着最庄重的大礼,一直将额头贴到冰冷的地砖上,把不断发抖的手藏在衣袖底下。
他说:“多谢陛下恩典。”
从被仓促封为皇子,到立刻被遣往敌国,他还没有时间习惯叫一声母皇。
……
回忆之外的迦楼罗王,不知不觉间已僵立许久。
直到看见这人跪地谢恩,才忽然怒从心头起,一步上前用力去拉他。
“你是不知道好歹吗?这样没出息!”
话是掷地有声,手却拉了个空。
楚岚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外,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只有与她迎面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的眼眶好红。
曾经在爹爹去世那天,哭得声嘶力竭的人,此刻却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来让人看见。
她碰不到他。
第24章 024
梵音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忽然堵得很厉害。
难怪。
她初见他时,不是没想过,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如何就能被送去敌国,给一个年纪足够当他母亲的人做偏房。他们曦国的皇帝,倒也能舍得。
她也曾笑着与山月闲话,你说这人哪一点像个皇子了,胆子又大,又不娇气,仿佛逆来顺受得很,有些时候,却又敢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如今人间,流行这样养儿子吗?
难怪她第一次拉他手时,就摸到了他掌心的薄茧。
难怪他没有喝过红枣银耳汤。
因为他原本就是被扔在皇宫的角落,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有一天被人强抓了来,擦洗干净,套上漂亮的衣裳,送去强大的敌国,妄图缓和征战。
他所带的嫁妆,不如说是进贡或者赔礼,都更合适。
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却还不如没有。
在那个皇宫里,恐怕随便哪个寻常的下人,都活得比他好,至少不必在吃尽了生活的艰苦之后,再被吞吃掉第二次。
而她初见时,却还只道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皇子,用一把业火烧尽了整个皇族的尸首,还当是赏给他的恩典。
他当时还谢了她。
为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人。
梵音合了合眼,声音罕见地有些疲惫。
“他人呢?”
梦妖倏忽浮现在她身边,期期艾艾地看她一眼。
“这……不好吧。”
“什么意思?”
“我们蜃楼的规矩,您也是知道的。我这嫉妒天,可不像金钱鼠他们那样鬼灵精,祸害人,我什么都不曾做,困住各人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心念罢了。若有人破不开执迷,走不出去,便合该留下。”
“我知道,您是威名远扬的迦楼罗王,无人能敌。可我身为这第二层的管事,若是徇私轻放了,只怕同僚们要我给个说法,主人那边,也要拿我是问。”
她眨眨眼睛,口吻如梦呓般天真。
“不如,我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