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方才留神探过,那个曦国小皇子的身体里,没有半点仙气的迹象,的的确确是一具肉体凡胎,如假包换。
和那位钟灵毓秀、天界翘楚的小仙君,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迦楼罗神目长明,这一点她自信是决计不会弄错的。
至于种种巧合,也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但她还是不舒服得厉害。
山月察言观色,体贴地凑近她跟前。
“那男子自称不知道流光菩提的下落,对我们就没有用了。正好,既然他的脸让尊上不痛快,不如就把他丢掉吧。也省得留在我们身边,还要白白多吃一口饭呢。”
“本座就管不起那一口饭是吗?”
“属下可全是为尊上着想。”
“滚蛋。不管那小东西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都是曦国皇室唯一仅存的血脉,要是把他放走了,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本座费了这么多工夫,可不干这种亏本的事。至于那张脸……”
梵音眯眯眼睛,粗声粗气。
“勉强忍得了。”
对面一下笑开来。
“那不就得了,既然尊上杀又不舍得杀,赶又不舍得赶,那还想他做什么呢,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吗。走啦走啦,回去吃饭。”
梵音知道中计,警告似的瞪她一眼。
但看看天色渐晚,还是依言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她们在此地住店几日,山月自来熟,已经和人混得十分热络,进门就吸着鼻子喊:“掌柜,今晚吃些什么呀?”
不料迎上来的,是老掌柜一张满布愁容的脸。
“几位客官,当真怠慢了。”她道,“今日的饭只怕是要迟些。”
“怎么了?”
“我家那老头子,下午便出去买菜,谁知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想来是近日城里乱,昭国那些兵,一天一个花样,沿路不知要设多少道卡,耽误了时辰,也是有的。”
她隐下眼中忧色,强撑赔笑。
“只是厨房里剩的食材不多了,我老婆子粗手粗脚,又不懂得下厨,这饭怕是做不成。要是您几位着急,我去邻近的铺子买些酒菜,您别嫌弃。”
梵音与山月对视一眼。
刚想说不必麻烦了,反正她们有修为在身,不吃饭也没有什么妨碍,如今乱世里,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出去,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反倒平白造孽。
不料楼梯上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不如我来做吧,婆婆您歇着就好。”
竟然是楚岚。
梵音没料到,他的胆子倒大,先前差点死在她手上,这会儿还敢跑出来。
一瞧见那张脸,她的头就止不住地疼起来,本能地偏开脸不想理他。
山月在旁边笑嘻嘻的,也不知是给她宽心,还是故意扎心。
“尊上,您也说了,只是长得像。”
“本座说过吗?”
“名字凑巧也没办法。人家曦国皇室就姓楚,祖祖辈辈全家都姓楚。”
“人活着不是非得长嘴!”
她咬牙切齿。
却没留神,楚岚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一转脸,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少年人身姿清隽,重新收拾过自己,束了头发,模样的确是好,如今是有些像矜贵的小皇子了。
只是颈间几道淤青,紫得发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迦楼罗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你……”
“尊上还生气吗?”
一双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细看眼尾还带着微微的红,大约是被她掐得太重,也不知道自己躲在房里,有没有偷偷哭过。
他目光温柔,重复了一遍。
“要是你不嫌弃,我来做晚饭吧。”
“……”
梵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但还是轻哼了一声。
“你爱做,本座也不拦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请示本座,以为我很闲吗?”
对面像没听见她的揶揄,抿抿嘴角,转身就去厨房了。
山月觑一眼她的神色,声音小小的:“尊上想吃饭了?”
“笑话,顶着那张脸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那您……?”
“本座不吃饭无所谓,凡人不吃饭会死。他死了,可能和流光菩提有联系的人,就彻底没了。”
身旁少女捂着嘴,笑得贼兮兮的,只不说话。
她被笑得心里发毛,一拂袖,走了。
客栈原本也不大,她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最后还是逛到厨房。
里面烟气腾腾,烧火的黑烟混着炒锅的白烟,其间噼噼啪啪一阵响,别提多热闹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忍无可忍,用衣袖掩着口鼻走进去。
烟雾太大,谁也瞧不见谁,没走两步,先有一个人倒退着撞进她怀里。
温暖的,人类的身体。
惹得她头皮发麻,险些顺手把人丢出去,又硬生生忍住。
“对不起,咳咳……尊上……”
这人自己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眶里湿漉漉的。
她黑着脸往灶上看去。
锅里在炒肉。
战乱的年月,大约民生艰难,买不着什么好的,净是些皮肉边角,油大得很。开火一炒,油星子跟爆竹似的,争先恐后往外蹦。
一个男子,还是娇生惯养的小皇子,难怪要害怕。
楚岚自己也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往外推她。
“尊上,你回大堂里等吧,我一会儿就好,真的。”
梵音冷冷睨他一眼。
“没错,再过一会儿,这厨房连着客栈也就烧完了。”
“不会的!”
“你自己寻死不打紧,人家掌柜老夫妻可没对不起你。他们辛苦一辈子的家当,全在这儿了。你这是断人活路。”
“……”
眼前的人没话了,回头看看那口几乎没法靠近的锅,手指悄悄绞着衣袖。
梵音幽幽叹口气,把他拽到身后。
“本座呢,偶尔也会大发一些慈悲。迦楼罗族属火,你能恰好遇上本座,也算走了大运。”
她扬起唇角。
“看仔细了,这种闲事,本座只管一次。”
明亮的火光,自她掌心喷薄而出。
那火有别于凡火,焰色绚丽,光华万千。细看之下,每一簇火苗一升一落之间,便如莲花一开合。
即便厨房狭小,二人近在咫尺,楚岚也并不觉得火焰灼热伤人。相反,只觉心中温暖,被涤荡得一片明净。
和早前她替他送葬家人时是一样的。
他不知道,那是迦楼罗的业火,相传能烧净世间一切罪恶。
他眼前的人,曾经是高天之上的神明,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在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之前。
……
火光转瞬即逝,好像只是一场壮阔的幻觉。
油锅里却一时平息不下来,犹自滋滋作响。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尊上……”
“嗯。”
“尊上其实不会做饭吧?”
“小小凡人,别乱说话。”
“好像焦了。”
“……闭嘴,看见了。”
……
客栈的大堂里,山月殷勤帮着老掌柜摆好碗筷。
“嘶——好香啊!”她冲着厨房的方向吸吸鼻子,“焦透焦透的,就是这个味儿。也不知道那男人做什么了,闻着像是炸肉。”
一回头,梵音脸板得梆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尊上,您笑一笑嘛,谁和不费功夫的饭过不去呀。”
她正小声劝着,一眼瞧见楚岚端着盘子过来,兴致勃勃地将脖子伸得老长。
“我替您看看,今天吃什么,一定很……哎?”
盘子里,黑不溜秋的十来片东西,零星分布。
仔细瞧了,才认出大约是肉,只是火候实在太过,已经缩得不像样子。大的还能有二指宽,小的便只余指甲盖大小了。
色如锅底,焦香四溢。
虽然没人尝,但一打眼看过去,也是吃不成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