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默目光微变。
他虽一直在鉴察司,也并无家室,但这么多年事情经历不少,也见过些世面。
当时律司长派展萧前去,他只以为是展萧追踪之能卓著,是找东西的一把好手,如今想来,原来那布局早从确定人选的一刻就开始了。
司长的意思是
律蹇泽却没有回答,他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老关,当年一起入司的人,是不是只剩你我了?
关默垂下视线:是。
鉴察司出一个得用之人何其不易,死了的,都是动心的。
关默不敢回话。
他与律蹇泽同年入鉴察司,当年一道训练、任务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些人入司的时候都封心锁爱,自诩冷面无心,可随着时间流逝,大多陷入感情之中,不能自拔。
有为了所爱之人暴露身份以至暴尸荒野;有为了隐藏于心的感情彻夜难眠最后疯魔成性;还有爱上任务目标的,难以抉择最后只好殉情
鉴察司是个不该有感情的地方,当年之人,只剩他们两个活着,就已是最大的佐证。
捡展萧回来的时候,我觉得从他眼中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够狠厉,够有野心。
关默无言。
律蹇泽仰头靠在椅背上:可我好像亲手把他毁了。
关默仍旧没有说话,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孤身一人执行着任务。
他不需要儿女情长,也一样不需要其他多余的感情。
只是想起展萧那个后辈,他竟也生出一种惋惜来。
那确实是个好苗子,可福微公主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他方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虽此前从不与他们一样流连勾栏瓦舍,但福微公主又岂可称庸脂俗粉?
让他们见见西岐王,也好认清,到底该走哪条路。
关默已明白了律蹇泽的意思,他应了一声,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消失在明心堂中。
律蹇泽抬起头,看向跳动着的烛灯。
豫州离锦州,只剩一步之遥,他就算再喜欢展萧这个徒弟,也不能再任由他耽误下去了。
*
已入四月,正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北江之上,偶尔也能见其他商船。到了这里之后,兖州所见的萧瑟之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
坐在商船之上,偶尔能瞧见两岸的村落,也不像兖州那般贫苦,屋舍俨然、炊烟袅袅,可见百姓安居。
养了两日,展萧终于好了些。
这次不知是伤口清理好了,还是孟郎中的药更管事些,总之他脸上不再那么苍白,倒是有了些血色。
李忘舒仍旧与他扮演着恩爱夫妻,两人也仍旧在背地里没有太多话,但也不知是不是王大娘的那些话到底产生了影响,李忘舒竟觉得眼中的展萧变得顺眼起来。
她自认这件事有些危险,所以开始尽力避免与他独处。
商船上的日子太过安逸,有时让人忘了他们其实还在逃命。这样于李忘舒而言自然不稳妥,她思来想去,便开始尽力错开与展萧在一起的时间。
他回屋子里歇息,她就出了船舱,到甲板上,去和王大娘与其他妇人聊天。
这几日闲聊倒是也颇有收获,她见识了许多从前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还认识了好几个万大哥商船上的船工。
他们也都是热络人,常给她讲些北江上跑商的趣事。
今日天上铺了厚厚的云层,甲板上日头没有那么晒,正是吹风的好日子。
李忘舒一早便出了船舱,见许多人聚在一处,便也跟过去瞧热闹。
原来是万大哥在亲自讲前几年水贼的事。
却说那水贼,当真是凶狠,船上的货物都占去,有时还要杀人!
万青山讲得声情并茂,听得那些年轻的船工一愣一愣的。
有一回我们遇到了,都被那些水贼关进舱里,说要连船带货一起都开到他们的寨子去,这还了得!万青山两道眉一竖,当真有了些说书人的风韵。
底下有个小船工紧张,连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呀,我们试了几次都挣脱不了,最后全都被绑起来了,那些水贼说,等一到他们寨子,就给我们绑上石头,全都扔到水里!
啊呀!那不是活不成了!
那可不!万青山感慨万千,当时我们以为就要死在北江上了,每天绑在船舱里就听得人哭,当时搭船的姑娘唉不提也罢。
众人脸上都露出惊恐之色,有怕极了的小声问:那后来呢,怎么逃出来的?
万青山好好地在这,那肯定是逃出来了嘛。
众人被这么一带,都想着是什么热血反杀的情节。
谁知万青山话锋一转:逃什么逃?那水贼岂是你我可以抗衡的?多亏了我们运气好啊!正赶上代王殿下亲自带着人马到北江上剿匪,刚好撞见了我们的船呀!
代王
李忘舒听闻此言,目光微变。
代王李烁,她的叔父,李炎的弟弟,当年也曾在永安,算是参与过夺嫡,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已幽居锦州,在永安已甚少收到他的消息。
她此行决定来锦州,一是大宁如今名正言顺的王爷也就代王一人,其他已是旁支后裔,出去一个名头,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而代王好歹是有封地的。
二是李烁到锦州这么多年,未与永安有过一分联系,让李忘舒总想起从前史书中所学那些闷声发大财的造反王爷。
只是如今听万大哥讲的这个故事,这位叔父倒好像不是什么事都没做。
代王殿下所领的队伍,那可是精锐非常,训练有素,个个都是好体格,那些水贼咱们跑商之人奈何不了,对上代王殿下却没有一点胜算。万青山仍讲着,越讲越兴奋。
下头自然有人接着问:那后来没听说这北江上还有水贼,也是代王殿下之功吗?
万青山点头:那一战,水里头跟下饺子似的,都是打在一处的水贼与官兵。代王殿下亲自领队,一直打到水贼的老窝里,那些水贼欺软怕硬,哪里还能有一分反抗能力?直接就被端了老巢!
他拿起放在木头箱子上的水瓢,灌了一大口水,才接着道:从那之后,整个北江之上的人,谁不敬佩代王殿下?那些水贼闻风丧胆,又被杀了几次之后,再也不敢来了。
这故事虽简单,可在枯燥的航程之中却显得热血非常。万青山讲到这里,那些听着故事的年轻船工无不叫好,倒好像真从商船进了茶馆一般。
李忘舒坐在后头,瞧着众人欢呼,心里觉得有几分奇怪,可细想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北江流经豫州、锦州,前往锦州的货物有不少都要从这里经过,倘若真有水贼,对锦州商运自然不好。
李烁身为有封地的王爷,出兵为百姓灭掉贼匪,再正常不过。
可这件事李忘舒却在永安从未听说过想来那位叔父不是个喜欢邀功之人。于锦州百姓来说,倒也是好事。
正在众人七嘴八舌说着代王殿下英明神武的事迹时,忽见甲板另一头急急地跑过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喊。
万大哥不好了!不好了万大哥!
万青山正说得兴起呢,听见声音没好气地道:什么不好了?会不会说话!
跑过来的是个精瘦的小男孩,看着也就十几岁,但身形倒灵活,几步就到了跟前:万大哥,前头好像有黑云大雨!
万青山眉头一皱:哪呢?
那小孩便往他们前行的方向指:瞧着天黑,云走得快,要过来了。
北江平稳,一向是大宁的水上商运要道,但再平稳的河道,也不会尽是风和日丽。
疾风骤雨,越是到了夏天越是常见,如今春日正盛,倒不会有夏日那样的雷雨,但倘若真有黑云大雨来,刮风也是不好受的。
万青山常年行船,经验丰富,一见头顶的云,便连忙道:诸位赶快回去,这东西都收了,预备着下雨!
船上的船工一个个都连忙起身,先才还坐在一处闲聊,转眼就已各司其职,来往运送不能被雨淋湿的东西。
李忘舒也跟着站起身来,却见众人都忙碌,唯她不知该干什么才好。
说来她两世还是第一次坐船,既不知下雨会如何,又不知此刻应该去哪躲避,按理说她应该回船舱里去,可众人来往忙碌,她倒很难找出一条不影响旁人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