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轻飏打量那么一周。
嗯,面容俊美,眉高目深,还是那么盘靓条顺。
嗯,哪哪看都那么完美,叫人爱都爱不够,怎么还有人怕呢?
这厮已完全忘记,自己也曾是那群望而生畏的小孩儿之一。
这样的大师兄是自己一个人的。光是想到,衣轻飏就心里美美的,大师兄来问,面上还得装出一副矜持模样,咳了咳,伸出手,把大师兄遮住暧昧痕迹的衣领口拢得更严实。
小船在雾中划了许久,终于见到岸。
这是一方小小的岛,碎石滩上寸草不生。走过这片碎石滩,便立有一块高大石碑,写着「通天境」三个大字。
陆地又在此处断绝,架起一座高高的吊桥。吊桥下,是望不见底的深渊。吊桥口,风极大,众人头发和衣服都吹得乱乱的,可那座看起来就不太牢实的吊桥,却在风中巍然不动,很是诡异。
眼前云遮雾绕间,出现一副幻象。
云雾幻化出一男一女,看不清脸,只勉强勾勒出身姿。看得出来是对夫妻,正抱着怀中婴孩笑哄着。
婴孩蹒跚学步,又渐渐直起腰,越长越高。他读书立业,又娶妻生子,伏在榻边恸哭着,送走老父老母,直到孩子越长越大,自己却背渐渐佝偻,也缓缓老矣。
一个凡人的一生,在幻象中似乎只是一呼一吸之间。众人都还没摸透这幻象用意,那一生便随着云雾消散再也抓不住了。
那道进入秘境时出现过的声音,再度在众人识海中响起,像春去秋来的光阴一般,毫无感情
人生之境,爱恨情仇。情仇可消,爱恨可解,是为通天。
唯有通天者,可入此人生境。
众人便有些理解,大概是进入真正的通天境之前,必须先经历一番刚才的幻象?通过考验便能入内了?
几人各自听见的又截然不同。
染霄子听见的是:下界为人,纵有千般情种,唯此一处挂念。可入情境。
染霄子和沐青同时消失于雾中。
吹盏听见:草木有灵,却恨人间无情。可入恨境。
什么意思?吹盏对着空气发问,眼前之景却开始消失,爹爹!她惊呼一声,眼前却忽然什么人都看不见了。
云倏却听见那道无嗔无喜的声音轻轻一叹: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若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无仇无恨,本该天然通透,却陷此一处难解。罢了,便先入爱之境吧。
云倏忙转头看向衣轻飏的方向,那里早已是空空如也。
衣轻飏听见:既所目皆空,却不堪放下。诸多心魔,便生于此不堪之中。可入仇境。
衣轻飏这时感受到,空中流动着的,都是些躁动又不甘的怨气。怨气深积,又生出那许多怨灵来。更有一丝怨念,来自于他曾放入通天神树之中的。
那一缕怨念,名为爱别离。
于是陷情,生恨,成仇。
曾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得知自己的人生不过是注定的循环后,明白再如何翻天,也翻不过那铁索一样囚住他手脚的命运,只能如丧家野犬般惶惶于天地间。
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原来,支撑他不甘心不低头,去爱去恨去念的根源,竟是一个仇字?
他又要仇怨谁?
又该仇怨谁呢?
终南山上,常年紫烟缭绕的仙台之上。
郑允珏打坐冥思,拂尘垂在脚边,此刻只要不开口,倒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
忽然有股怨灵之气盘旋空中,像是隐隐召唤着他。郑允珏似有所感地睁眼,有什么东西自南方来,催他入障。
看来,他自顾自地念叨,他们已经找到通天神树了。
与此同时,京师重重宫阙之中,书案前埋头批读奏章的皇帝元徵,毫无预兆地忽然倒下。
近前侍从惊慌中急唤太医,却发现皇帝只是不明缘由地陷入昏睡,像是神魂被强行唤走。
啪嗒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在衣轻飏脸上。
眼皮子微颤,而后蓦地掀开。
透过破破烂烂的屋顶,又有雨水滴在他眼皮上。
衣轻飏闭了闭眼,从地上爬起,扶着脑袋有些茫然。
他是谁来着?
他有名字吗?
低头看了看,浑身衣衫破旧,黑得几乎看不清原来颜色,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四肢短小,孩子的身体本就脆弱,何况长期营养不良,活脱脱一根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
但是,也不要小看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孩子。
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穿梭于大街小巷最不起眼、最臭气熏天的地界,仅仅一些残羹剩菜便能养活他们,一点病痛也打不倒他们。也不像那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他们摔倒了也从不哭泣,而是默默爬起来,不给别人挡道。就像水沟里的蟑螂一样,让人见了生厌,却又一直顽强地活在那些阴暗处。
至于能活多久?
能活一天便是一天呗。
这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只略微茫然一会儿,便想起了短暂的过去。虽然这些记忆不怎么美好,从记事起便是要饭、挨打、找吃的,以及要饭、挨打、找吃的
但至少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阿一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属于男人的声音,似乎在低沉地、轻缓地唤他。
却有一种道不出的溺爱与温柔。
他恍然地向四周看去。小小的一间破观里,墙根下坐满躲雨的流浪汉,老的少的都有,各自都拥着破衣瑟瑟发颤,任他的视线看过来也没有任何反应,脸上都带着麻木漠然的表情。
那道声音是幻觉吗?
阿一恍恍惚惚地在湿地面上坐下,抱着膝盖发呆。
是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温柔地唤他呢?
阿一!忽然有个人喊了他一声。
这一声便落回现实。
他看过去,是平时一起讨饭时遇见的一个小伙伴。男孩喊了他一声,便朝他挤眉弄眼,昂头向道观外示意。
这个表情阿一见过不止一次。一般情况,是让他配合对方做些坏事,小偷小摸之类的。
他一般也不太搭理对方。但男孩疯狂的挤眉弄眼,外加观门口也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和甩伞的声音,阿一还是好奇地看了过去。
是一个道士。
身形颀长高挑的道士。一身白衣,布的。洗了很多次的样子,带着清新的皂荚味和雨水的气息。
但光是这份如雪的干净和仙人般的风姿,便足以令小孩自惭形秽,不敢再看了。
他暗自琢磨着为何对方会来这躲雨,又恍然想起这其实是间道观,破是破了点,但也算是他们鸠占鹊巢抢了别人的地盘。小孩忍不住再看,视线往上,移到了那张脸上。
眉目深邃,俊美似一块无瑕的玉。
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好看的人,一时连呼吸也忘记,似乎害怕吸了口气发出的动静就会惊扰对方似的。
道士正收好白纸伞,浅淡的目光随意扫了下四周,不知是不是阿一的错觉,那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阿一紧张得背弓起,目光慌乱地别开,像一只应激的小猫。
道士脚步微顿,走向了他。
小孩一下冻住。刚才疯狂乱动,现在一动也不敢动,埋下头装什么也没看见。
道士路过他身边,他闻到了另一股味道。除了清新的皂荚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涩微辛的味道。闻一口,似乎便让心神都镇静了。
小孩因祸得福地慢慢恢复冷静。
他转过身,看那道士向神像拜了三揖,又徒手去扯神像脸上那些蛛丝。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