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牛背上的道士平视着他, 语气认真地回答:我永远不会骗你。
阿一感觉到,那泓清碧的水流过了他心上。
浑身被一种奇怪却又舒适的感觉所包围,他脑袋里划过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为什么要在这种完全不清楚是否会履行的话题上这么认真?当一句平常的回答,随口应一声不就行了吗?我只是个孩子,难道会清楚地记得你每一句话吗?
忽然,他又想到,也许道士并不只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一的手慢慢从衣袖往上移,见男人没什么反应,试探地伸出两只手,轻轻从他身后搂住他脖颈。见男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完全贴到他背上去。这姿势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溺爱自家小弟的兄长,背着弟弟在街市上逛来逛去。
老牛沿着车辙印,慢慢地往前走。
道士的身体开始时僵硬一瞬,而后慢慢放松下来。
饿不饿,阿一?侧过头,垂着眼睫低声问他。
阿一小脸贴着他后颈,歪了一下,摇着头:不饿。
就快到了。
道士又问:喝水吗?
已经喝过好多次啦。
小孩在后面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哥哥?
嗯,论顺杆爬,对阿一来说,这叫天赋。
于是从奇怪的道士变成道士哥哥,再略去道士,直接变成哥哥的某位修道人士,闻言只是顿了一下。
现在,我们认识了。
阿一笑了起来。
哥哥不会是坏人叭?他小脑袋挂往他肩上,小动物似的蹭蹭,我听说有坏人专门拐带没有爹娘的小孩,把他们骗到深山老林关起来,骗他们没日没夜地干活,长的好看就养起来,长大再转手卖给别人
道士安静了片刻。
忽然静静地问他:那又为什么跟我走,阿一?
哥哥骗我,我就认了。阿一弯起眼甜甜地笑,如果没骗我,那我就赚大发了呀。
道士颔首,接受这说辞,又不放心地嘱咐:跟我走就算了。不要跟别人走。
跟别人走呢?
道士冷冷答:就打断腿。
打断别人的腿?
不然呢。
这天,忙活一天的天水庄村民们从田里回来,惊讶地发现,在外面浪荡十多年的清都山抱元子道长居然回来了,还牵着个模样生得极漂亮的小孩!
乖乖诶,这不会还是道长跟谁生出来的叭?
庄口那个荒废许久的小院重新拾掇拾掇,又住进了人。
村民们把小院围得严严实实,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道长呀,你走时我刚嫁人,现在都仨孩子的娘了!大牛二妞三牛,快来,别害羞,叫道长呀
老村长走了呀,七十高寿走的,走前那老头还固执着呢,念念不忘要把孙女嫁你呢,道长!
村长那孙女没几年就嫁镇上去了啊!嫁的人老实,家底也好,就玉游镇那个卖包子的老杨,道长你师弟以前最喜欢吃的,不就他家的包子嘛?
阿一才明白过来,新哥哥是有门派师承的正经道士。
哥哥是清都山的弟子,为什么不回山上住?夜里,把床铺好,都是村民们热情送来的新被子被面有一股好闻的阳光的味道,阿一窝在被子里,故作好奇,实则违心地发出此问。
果然道士没多想,或者说,即使看穿了他也不会拆穿他。
没必要,我很久没在山上住了。
哥哥是陪我嘛?
嗯。
阿一惊喜得人都精神了,真哒?
真哒。
阿一觉得,哥哥学他说话,真可爱。
灯下,从他的视角望去,男人的半张脸没入黑暗里,鼻梁线条被光线雕琢得深邃,看向他时垂下的眼睫,在烛火下似乎一根一根都能数清。
哥哥的道号,为什么要叫抱元子呢?
有村民问过阿一的来历,也问过是不是清都山新收的弟子,道士只答是收养的弟弟。
此刻他也不多做解释,只将佩剑递上:这把剑叫守一。我先得到剑,因为道门有种修道之法叫抱元守一,所以道号就取抱元子。
我也叫阿一诶
嗯。所以也是为了守护阿一。
阿一弯着眼,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这俩是一个意思嘛?
看着小孩终于睡过去,道士给他盖好被子,视线投向浸透月光的院落,似有若无地呢喃:也许不是
可他已在天尊像前认罪。
师尊在上。
他曾跪在蒲团上,诚心伏罪。
弟子不敢忘师尊教诲,愿心无自身形体,澄其神遣其欲。愿致虚守静,在无欲无求中寻得一丝机缘,明悟肉/体之外的自然之理,与大道合二为一。
无欲无求,是为清净。
他长久地陷入沉默,深深将青松似的脊梁弯下,伏在冰凉的青砖上。
可弟子,终难得清净。
神君玄微在这两者之间不知该怎么做,玄天观弟子玄知如是,清都山弟子抱元子亦如是。未来,又会是谁,亦如是呢?
弟子该如何做?如何辨?如何得清净?
这场没有答案的人间苦修将持续多久,犹如这浸透月光的夜,似乎一辨即明,一舍便透。
欲望是夜,无欲是明。但那明澈月光下沉着的浓浓黑夜,是他不该触碰的禁区么?还是不该丢舍的底色呢?
道士枯坐一夜,同那日在神像前一样,没得到答案。
哥哥去山上拜见师父了,阿一便坐在院子里,新做的木案上摆着刚买的字帖,他蘸着墨捏着大笔,一撇一捺地摹。
你就是大师兄捡回来的那个童养媳?
墙头上,刚刚开花的梨树枝下,一个脑袋探出来,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他。
阿一笔不放,抿着唇盯向来人,你就是哥哥的那个爱吃包子的师弟?
小屁孩平时一声不吭,这茬却记得清清楚楚。
就连墙头趴着的那师弟都愣了下:你怎知我爱吃包子?大师兄跟你说哒?
我爱吃甜食。阿一壮起声势,昂头挺胸,所以哥哥以后去玉游镇,再不会给你带包子啦。
那师弟愣了愣,竟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搞什么,那群混蛋传的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不点嘛,还怪有意思的!喂小孩,你有名字吗?
阿一认真地在纸上写下。
那师弟从墙头翻下来,拣起那张纸看,阿一便带着炫耀的口吻说:这是哥哥取的。
云一?那师弟以古怪的语调念着,你不觉着这名字有点随便了吗?他又抓住个重点,为何姓云?大师兄可没有俗家姓名,是你爹姓云?
阿一理所应当地说:我喜欢云门湖,也喜欢天水庄,所以我要姓云!
那师弟又古怪地琢磨下这名字,忽然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狐狸似的弯起,笑着伸出一只手:那认识一下啦,阿一?我叫笑红尘,也是大师兄拐带,呸,十年前捡回来的师弟。
唉,可惜了。他摸着阿一手腕,江湖郎中似的把脉片刻,叹道,怪不得大师兄不带你上山,竟没修道的天赋。可又奇了怪了那大师兄为何捡你回来?
阿一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们道士不都叫什么什么子嘛?为什么你不叫?
笑红尘道:子是尊称啦,要称呼德高望重的长辈至少年龄得是个老不死,才配得上呗。若我以后资历混上去了,嘿,我就不搞那么多名堂,直接拿名字往上凑,什么笑红子笑尘子红尘子啊,多好听啊,你到时候怎么叫我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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