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走了很久很久的旅人,终于在黑暗里寻到了方向。也像孤坟里爬出的野鬼,辗转破碎凌乱的各世记忆,外表悠哉,内心彷徨,跌跌撞撞寻不到自己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终于,在这时,看到了他的归处。
就在最起点。
他一步跃起,寻仙炉晃了一下,被他牢牢抓住。
底下黑水如退潮般消失。
衣轻飏定定回答。
我的道,名叫云倏。
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他鼻尖。
衣轻飏睁眼,伸手摸了一下,是叶子上滴下的露珠。
嗯?
他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棵大树下。
二师姐呢?
司青岚就靠在另一边,紧闭双眼,陷入梦魇一样,无知无觉地泪流满面。
二师姐?
他有点慌,喊了几声没反应又拍她脸颊。
司青岚缓缓睁眼,失神攥住他手掌:我阿一?这是哪?
衣轻飏有点担心她状态:我们还在鹤鸣山后山。
鹤鸣山?司青岚扶额,哦对,我们还要找十七来着十七!十七!
二师姐一惊一乍地爬起来,衣轻飏不得不拽住她,无奈问:二师姐,你怎样?
我怎样?司青岚有点懵,皱紧眉,我我好像做了个奇怪的梦,内容记不太清了,但让我很难过,很悲伤
好像,她努力回忆,还和阿一你有关
衣轻飏张开双臂,弯着眼笑:抱抱,二师姐。
司青岚一愣: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什么抱抱嘴上嫌弃,还是回抱了这倒霉孩子。
衣轻飏在她颈侧笑:抱一抱,眼泪飞飞,就不难过了哈。
司青岚也笑了:歪理一肚子。
九七不知道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给叶九七发了传信符,二人继续进山寻人。
我们刚刚,该不会进了什么障吧?司青岚这才想起,不会和十七身上莫名出现的怨气有关吧?
衣轻飏正经地点点头:很难不赞同。
说着,他悠哉哉从芥指里取出寻仙炉,二师姐诧异:这什么东西?
衣轻飏:从刚刚那个障里得来的啊。我合理怀疑,通过它就能找到十七。
司青岚也暂时顾不上起疑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十七再说,最好是先业尘子他们一步找到十七。
她见自家小师弟无师自通般鼓捣了几下,那寻仙炉便泛起一阵黑浓的怨气,满目的黑中,一小团飘起的白色灵气尤为明显。
阿一,那又是什么?司青岚感受到了那股灵气的熟悉感。
应该是十七放进寻仙炉的东西了。衣轻飏托腮,成仙的执念?
司青岚忽然领悟一些:是不是只要这团执念没了,十七就能清醒了?
理论上讲,是这样的。
说时迟那时快,衣轻飏一个没看好,司青岚一瞬抽出虚幌剑砍去,那把这执念给解决了不就成了?
等等等!衣轻飏忙拦,别这么暴力呀二师姐,把住,把住。执念得自己化解才可,你这一刀砍下去,十七可清醒无望了。
听见「清醒无望」,司青岚才依依不舍收剑。
这团执念?会带我们找到十七吗?她抬头看向那团一游一游的灵气。
跟着它看看?衣轻飏道。
灵气团往前游动,二人快步追上。
追了很久,将近日暮,来到一处极偏僻的林中,树林阴翳,暮光隐隐打在前面的洞窟上,反射微薄的金光。
十七。
司青岚恍然,感受到了来自洞窟里那股杂乱的灵气。
灵团钻进了洞里。斜入的暮光只照亮洞口位置,灵团在黑漆漆的偌大洞窟里继续向前游。
嚓
司青岚擦亮灯符,亮光瞬间铺满整座洞窟。
角落里一团黑影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那团黑影背对着他们,面向石壁,蜷缩一团,发丝散乱及地。
世人皆道清都山梦安君温润如玉、端方君子,可如今这位君子却成了这副凄惨可怜模样。
司青岚眼圈一红。
衣轻飏有些恍惚。
他想起上辈子死前的十七。
大癫大狂,大起大落,那些癫狂好像耗走了他全部生命力,最后一切终归沉寂。
司青岚犹豫一下,隔了几步喊:十七,我是二师姐啊!十七,我们回家,跟二师姐回家好不好?
枕潮剑斜插在一旁,灵团在徐暮枕上空轻轻浮动,他微仰起脸,发丝间露出一点下颌,白光映在他脸上,也是一明一暗的。
十七,不要放弃自己,变成现在的模样也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我们都在等你回来,跟二师姐回家好吗?
我们慢慢等,慢慢的,不着急,大家都会等你恢复正常
她像哄一个小孩子。
衣轻飏看向那团灵气,十七仍望着它,好像在望自己不肯磨灭的执念。
衣轻飏顿了顿,大道千千万万,十七师兄,你认定要在这条注定不通的路上,走至穷途吗?
我还记得,以前给我们上课,你说过,有人成仙仍未得道,有人终生身陷凡尘,却胸有大道。终究,什么都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的。
这条路不通,我们换一条路。下条路不通,我们再换一条路。下下条路再不通,我们接着换难道到了自己身上,便不能从这条死路上回来吗,十七师兄?
徐暮枕慢慢扶枕潮剑起身。
缓缓侧头,符纸的光芒将他影子打在石壁上,映出他悲凉神色。
他似乎有了短暂的清醒意识,也辨得清来人是谁。
阿一,可这条死路已是我寻了多年才找到的一条路。
红尘一切,死时才知一场大梦。可我活时,仍呼吸着,便仍活在红尘里。
很久以前我也无忧无虑,悠游度日,没什么目的地活着,后来那场富贵大梦醒了,唯一的亲人也不见了,找到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目的。
连他也死了那点旧梦的影子也随他随我同葬了。我本也该死在那场瘟疫里的,阿一,我那时死了该多好?
活下去,他喉咙里有了哭腔,多难啊。
好好活下去,五个字轻轻松松说出来,有多难,总得有个盼头吧?
我得到了一个盼头,一条出路,靠走上这条路,我才有笑有哭,有知觉有感情地活到了现在,已是不敢想的事了。
抽身而去,和沿着这条死路走到底,大抵一样的结局罢了。
衣轻飏与司青岚久久无话。
在清都山上时,十七是最没什么欲念的人。他唯一的欲念如此浅薄,却所托非人,仍遭摧残。
趁我还清醒,没造下更多杀孽,他闭上眼,轻笑,给我一个痛快吧。
他太明白自己何以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有时太明白,就劝不回来了。
拜托你们别让她知道,我死得如此不堪。
衣轻飏十指渐渐攥成拳。
混蛋啊十七!他怒吼,你凭什么?凭什么叫我们给你一个痛快?你凭什么把你的痛苦转嫁到他人身上?转嫁到最不想你死的那些人身上?
司青岚红眼哽咽:十七,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你凭什么叫我们对你动手?
她大吼:一切无可挽回了吗?混蛋!不就是放手的事吗?你怎么知道放手就也是死路一条?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什么都算清楚了?
手中的枕潮剑渐渐躁动,徐暮枕咬牙压抑体内翻涌的怨念心魔。
二师姐不肯,他目光投向阿一,仿佛什么都看透了似的。
阿一,如果是你,你找到了一条道,黑暗中唯一的那条道。
衣轻飏微怔。
那是唯一的,证明自己还存在的道了,那就是你的归宿,你肯放手吗?
他缓缓举起躁动不安的枕潮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