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有大师兄在,他们都不敢这么太不讲形象地大喊大叫,但这回情况特殊,二师姐、十七师兄他们回来了。
每回有谁远归,大师兄都不会太注意他们的言行仪态,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肆意地叫唤,怎么欢怎么叫。
笑尘子虽然爱到处乱捡徒弟,迄今为止也捡了有九十九个,但架不住清都山总体弟子数量便很惊人,因此很少有人能和九八他们同辈相称。
这九十九个第一代弟子中,除去实在修为不济的、年纪太轻的,大多都收了自己的徒弟。多的效仿他们师父收了几十个,少的则也收了四五个,以至于清都山徒子徒孙济济一堂,每奉斋醮大典都热闹得很。
笑尘子伸了个懒腰,将老胳膊老腿都伸展匀称了,也从牛车上站起,同大家打招呼:忙着呢?我们回来啦,大家接着忙接着忙!
师祖!
师父!
这些小辈们一惊喜,又开始怎么欢怎么叫了。
还是云倏眼睛最灵,站在日头下眼尾眯了眯,盯住了草堆后那道微微僵硬的小身板,道:您又收了弟子回来,师父?
笑尘子笑容僵了一下,能叫他这只老狐狸都僵住的人可世间少有。
他嘿嘿笑着,腆着脸解释:这不,出去一趟就遇上了吗?遇上了就是缘分,这就收回来做徒弟了不是?
说着他又微微挺直腰杆,找回点勇气,而且这可不是我主动收的啊!可是他爹娘求着我把这孩子带回来的!
您又给人瞎算卦了。云倏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地下了结论。
田里的弟子们秧也不插了,眼睛全在好奇地瞟向笑尘子新收的小徒弟身上。
瞧你这话,这怎么能叫瞎算卦了?我能做那种事?笑尘子嘴上是这么说着,但余光瞟见云倏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田里走过来,身体诚实地往后缩了一下。
我可是有理有据给人算卦的,你可不能给我瞎扣上这顶帽子啊!
他说着,为了转移火力,推了一下同样在后面缩着的衣轻飏:阿一,快!叫大师兄!
衣轻飏:叫个鬼啊,别把我推出去!
于是衣轻飏僵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在原地,眼看着云倏越靠越近。
弟子们正对新来的小师叔那张脸啧啧称奇,越看却越觉得奇怪:这位小师叔是不是身体不太好,怎么脸色看上去有点苍白呀?
快呀!叫大师兄啊!
老王八还他大爷的在推他。
直到云倏上了岸,赤脚踩着泥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住他,压迫感太近了,衣轻飏脑子也没什么思考能力,在笑尘子又一推下开了口:大
别。云倏却冷冷打断他,一双不皂色的眸子看不透情绪,高高俯视着打量他。
衣轻飏一顿,小脸仰望着他眨巴眨巴眼,把后面两个字吞了回去。
啊,对呀,他怎么忘了这茬?
衣轻飏顿时不紧张了,他终于想起在上辈子,大师兄一开始就是不接受他的。压根用不着他搁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得不到大师兄认可,他根本就进不了山门。
笑尘子脸上仍笑眯眯,暗地里却猛拍一下大腿。
这倒霉孩子!叫你喊大师兄不早点喊,现在晚了吧?
唉,怎么就叫不了大师兄了?笑尘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笑道,你是我大弟子,这是我刚收的小弟子,按辈分他怎么也该喊你一声大师兄才是啊。而且你瞧这模样,瞧这张小脸,生得好看不?哪点不够做你小师弟了?
云倏淡淡开口,公事公办的语气:他体质特殊,又尘缘未断,入不得我道门。
顿了顿,他又下结语一般:况古话常谈,美则美矣,恐难长久。
田里头的弟子们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司青岚和徐暮枕都没料到,一向尊重师父意见的大师兄这回会拒绝这么果断。
在场只有步九八是懵的,不还聊得好好的吗?怎么大师兄就不准衣九九入门啊?
笑尘子笑眯眯打商量:别这么绝情嘛,容与君,哪有尘缘未断啊?他爹娘都和他断绝关系了,连我们清都山在哪都不知道,送出这孩子就再也见不得他一面了,怎么能叫尘缘未断呢?断得干干净净的啊!
况你这句美则美矣,恐难长久,也太不公平了,生得太好看还是这孩子的错了?
衣轻飏垂下眼帘,安静地不说话。
云倏回避后一句,只是清漠地道:六根未净,自然难得清净。
笑尘子追问:什么叫六根未净?难道谁都跟你似的,刚上清都山就净得不行?哪个弟子不是进了师门后慢慢修行的?你就瞧瞧步九八,这娃儿到现在六根究竟净了哪一根?
被莫名其妙推出来的步九八:
他委屈极了。师父太过分了,居然拉他出来当枪使!
云倏微滞,暂退一步道:他体质实在特殊。
笑尘子仍有一番大道理:体质特殊又如何?天道之前,无亲无疏,无彼无此,谁又与谁不同呢?难道因为体质特殊,我清都山就不收这个弟子了吗?
云倏平静回答:师父所言固然有理。可焉知非我道者不可强留之意?若难以一心向道,强留他在门中也只会是害了他。
笑尘子反问:容与君又怎知他难以一心向道?难道也跟我一样看面相看出来的吗?
云倏目光垂下,淡淡瞧着衣轻飏,问:既如此,我若问你是否自愿加入我门,你的回答是什么?
笑尘子本还为辩倒云倏沾沾自喜,但一听见云倏问这倒霉小孩,他整个人都略显僵硬了,心里千求万求地回头看向衣轻飏。
这臭小子一路上「不想上山」四个大字都要写在脸上了,跑了不下三四次,他怎会不知道?
小祖宗诶!笑尘子心里求,你可安静这一回吧!只要不出声,只要不出声
衣轻飏垂着纤长的眼睫,当着所有人的面,默默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
在场所有人都盯着他的动作,看见那东西都愣了愣。
徐暮枕率先发出惊讶的声音:阿一,这面镜子你从何处得来的?上面附着的灵气一看便不是凡俗之物!
衣轻飏歪头想了想:就在之前我们去的那个山头上捡来的。
笑尘子眼神在那一瞬凝住,紧紧钉在了那面其貌不扬的古镜上。
衣轻飏将古老陈旧的镜子双手捧到大师兄面前,弯起眼纯真地笑了笑:容与君,我偶然捡到这东西却不知它是什么,但又觉得它不简单便一直不确定该不该拿出来。
您是清都山上最见多识广的人了吧?能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镜子吗?
在场静默了几秒。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摸脑壳,新来的小师叔还想考考容与君不成?
云倏并不接那面镜子,只是垂下眼睑静看了一会儿,视线再抬起,路过衣轻飏含着笑意的双眼时微微停了停。
怎么样,容与君?衣轻飏好奇地问,您瞧出什么来了吗?
不是凡物。云倏眸色浅淡地对上他的视线,情绪都笼罩在眼里那层不皂色的雾下,任谁也辨不清。
怎么个不是凡物?衣轻飏追问。
有仙人之气。云倏答,也许曾为仙物,偶然落入凡尘。
衣轻飏拖长语调「哦」了一声,仰着漂亮的小脸甜甜笑着:所以它是从天上的神仙身上掉下来的了?
云倏一顿,添道:也许。
我自然是相信容与君的眼力的。衣轻飏神情仿佛一个天真信任长辈的孩子,那以您看来,这面镜子我该不该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