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记得,自己把第一世记忆所生出的怨,放入了神器之一的太虚镜之中。既然障模仿的是这一世记忆,那么障眼便为太虚镜无疑了。
后山其实很高,尤其二人还都是如出一辙的小短腿。树洞在接近山顶的位置,他们走抵时天都渐渐明了。
但这个山村里的天明永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明。雷云积聚在天空,阴霾沉沉,白昼黑夜不分。
男孩却格外兴奋地说:今天是我的十岁生辰!
哦。衣轻飏不咸不淡地应,祝你生辰快乐。
男孩天真烂漫地笑了:也祝你生辰快乐!
大树有两个成年人合抱那么大,临近树根处有一个天然生成的树洞,男孩偶然发现了这个地方,便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从生下来便被阿娘锁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没有童年玩伴,孤独便是他自娱自乐的玩具。
第一次有人参观自己的基地,男孩兴致冲冲地介绍起树洞中简单用草扎成的小人,它们排成一排,是他战场上最英勇无畏的士兵。
我长大以后要当大将军,去看好多好多地方!男孩说,当然,娘常常跟我说的仙境有朝一日我也要去看看!
衣轻飏对这些小玩意儿和他的大志向都兴致缺缺,只想快点找到太虚镜结束这场幻象。埋头翻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
男孩也奇怪:昨天下午我来的时候它明明都还在的!怎么不见了?难道长腿了不成?
树洞外的一方天空,雷云在这一日诡异地越积越深,滚滚雷声被藏在汹涌的云层后。
衣轻飏闭了闭眼:来不及了。
男孩见他着急,也跟着着急:什么来不及了?那面镜子很重要吗?
衣轻飏不说话,望了一眼树洞外的天色,眸光沉沉。
男孩很着急地替他翻找,奇怪,我明明记得放在这个地方的,怎么就找不到了
啊!男孩突然叫了一声。
衣轻飏心一紧,忙转头:怎么?找到了吗?
男孩摇头:我只是想起来了,我好像在梦里见过你的
衣轻飏顿了顿,压下焦躁情绪,故作轻松地一笑:在你的「预知梦」里吗?
男孩紧紧盯着他:我梦见了一个长大后的我,他也说他是几百年后的我,但他的模样很可怕,在梦里我几乎不敢靠近他。
雷云越积越厚,就好像十年积蓄的力气要在今日一天花光。
衣轻飏倚在洞口,轻松地与他聊天:怎么个可怕法?
男孩黑幽幽的眸子仍盯着他,只是略带迷茫:他杀了好多好多人,梦里他周围全是白骨堆成的小山、血水汇成的河流。他说他是未来的我,他说我有一天会成为他
你也觉得很可怕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会成为那样的人?
衣轻飏轻轻笑了笑:不可怕。你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男孩从他的话语中得到安慰。
衣轻飏却平静地退后一步。
男孩正疑惑他的动作,头顶猛然霹雳一声,直直震透耳膜。
蓄势已久的天雷从天而降,一道便劈穿参天大树,衣轻飏亲眼注视它毫无偏移地落在男孩身上,男孩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
衣轻飏没有说出口的其实是:
因为你活不过十岁了。
第8章 归去来|四
衣轻飏蹲下身来,俯视着曾经的自己。
树洞连同大树一起消失了,只剩黑色的炭堆,男孩衣裳被劈得焦黑,满是黑灰的脸上呛出了几声咳嗽。
或许是大树不幸替他受了一劫,男孩竟还活着。
阿一!阿一!身后忽然传来呼唤。
是二师姐和十七师兄。
衣轻飏忙转身,走出这一地焦黑,穿入密林中。一路只听到他们二人在呼唤,却瞧不见人影,衣轻飏正要转头,一只手便搭在了他背上。
阿一!你怎么跑到山上来了?
身后的二师姐厉声质问,满是担忧。
衣轻飏不动声色地拍掉手心沾上的焦灰,仰起小脸,天真一笑:我瞧见有天雷劈往山上便好奇跑来了,师姐师兄你们又怎么来了?
我们也是瞧见天雷降世,因而赶来一探究竟。徐暮枕道,阿一你刚刚跑哪儿去了?你二师姐找不着你可急坏了。
未待衣轻飏编出个借口,司青岚便攥牢他的手赶往山下: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我怀疑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现实,而是七百多年前的幻境!只是不清楚这幻境因何而成,我们暂时不能贸然进入。
徐暮枕支颌思忖道:我倒在书上看到过类似的现象,像是名为「障」?障会因极其浓浊的怨气积聚而形成,只是既然这怨气如此浓浊,为何我们不曾察觉?
等你发现就晚了!到时候咱们全得留这儿!
司青岚拽着衣轻飏快步向山下走,不太想搭理紧要关头还在琢磨书本知识的十七。
徐暮枕跟上司青岚的脚步:二师姐,难不成咱们就不管了?
司青岚不慌不忙道:我们回清都山禀报大师兄后,请他来此处查探一番不就成
话没说完,就被天空响起的另一道霹雳之声打断。
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又一道天雷蓄势待发,比方才第一道的威势还要猛,正以摧拉枯朽之势劈往山顶。
阿一
又一声呼唤撕心裂肺。
衣轻飏下意识回头,以为唤的自己,却发现女人正越过密林,与他们擦身而过直奔山顶。
司青岚随即喊道:别去!
她欲使法力将女人拉扯回来,却发现任何道法都无法作用于女人身上。
法力失效了!司青岚只喊了一声,将衣轻飏推给十七,便跟着追了上去,想把送死的女人拉回来。
徐暮枕也喊:一切都是幻境,二师姐!
阿一,你在这儿乖乖地等我回来,不准上山!刚嘱托完,徐暮枕也朝山顶奔了上去。
可他刚跑了没多久工夫,就发现身边多出来一个短腿小身影,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一块跑。
阿一!徐暮枕诧异,我不是说了叫你别跟上来吗?
衣轻飏喘了一口气,指指前面:十七师兄,你看。
徐暮枕顺着看去,先望见他二师姐的背影停在前面,再远一点,阴暗的天色里便只瞧得见那唯一电闪雷鸣的光亮了。
这还是徐暮枕人生第一次如此直面天雷。
摧拉枯朽之势的天雷之下,远处小小的孩童成了豆大的一点,他仰头迷惘地注视这来自上天的惩罚,似在不解。
在天雷快要落地之时,他的阿娘扑上前将小孩用力推了出去。
天地在那一刻黑暗了一瞬,视野尽被抹除。
而后猛然变为白昼,灼疼了所有人眼睛。
司青岚早在黑暗时奔了回来,亮光出现那一瞬,她赶忙伸手,衣轻飏视野一黑,被她捂住了眼睛。
别看,阿一!
除了二师姐的声音,衣轻飏便只听得到女人凄厉的惨叫声了。
他眨了眨眼,即使什么也看不见,脑内也在无限循环另一个他被推下山坡时所见到的画面。即使他不想循环这一幕,可他的情绪仍被障所影响了。
二师姐想保护他,可这保护来得太晚了,晚了七百年,晚到他早已不要任何人的任何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