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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肥肉在铁勺内擦几擦,擦到勺底略泛油光,然后将蛋液舀一汤匙倒进去,手腕不停地转啊转,转出一张周正的蛋皮,夹一筷肉馅放进去,再用筷尖挑起蛋皮阖在在肉上,在哑哑的小火上转一个圈再让蛋饺翻个身,一个完美的元宝就诞生了。

那时的外婆还很年轻,很美丽,洋人一样的大眼睛内凹得象奥黛丽赫本,雪白的皮肤鲜有皱纹,步伐矫健,声音脆亮,每天带一窝小萝卜头也不疲倦。我现在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保姆婆婆帮衬,都觉得很吃力,很难想象那时的外婆是以怎样的爱心在伺候我们。

她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吃的。而且起的名字有趣动听。她管包着蛋糊的肉丝叫黄金肉(非常聪明地预见了过世后,老谋子会为她拍一部纪念电影。)管红烧肉叫“吃不烦”,直到现在我想起外婆的模样,她依旧是穿着油渍斑斑的大围裙站在灶台前。

转眼间,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出落成阅尽悲欢的孩子妈。那漫天飘雪的冬夜也成了如火如荼的炽夏,烧着蜂窝煤的小煤炉被顺手拧开的煤气灶取代,不变的是那一套程序,我如二十多年前那样熟练操作,将一个个完美的蛋饺脱胎在碗碟上。

也许,另一端的中国,我的表姐正将一片片肥厚的鱼肉浸泡在酱油糖与调料的容器里,另一边的大锅上烧着旺旺的火,半锅油冒着烟。

我们俩都会一边干活,一边对自己的孩子说:“妈妈小的时候,妈妈的老外婆教我……”我曾经质疑过,人为什么要有孩子,人如何证明自己曾经活过,并常常感叹,生命如轻舟泛过江面,不留一点涟漪,你我都是宇宙间的一点尘埃,前一亿年与后一亿年,谁都不知道你我是谁。

活着只是一个过程,不会有人在意或记得。

去年,外婆去世了。她就象我说的一粒尘埃那样,轻飘飘地在宇宙中飘过95年。

今年是她过世后的第一个春节。

我一边做蛋饺,一边回忆外婆陪伴我们的美好时光。她爱我的点点滴滴。突然间,我的想法不那么理性了,不那么客观了,不那么超然了。

外婆已经很好地证明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她的子孙满堂,每到年节,孩子们会想起她的好,会思念。

我每年会在年夜前做蛋饺,每次做蛋饺都会想起天堂的老外婆。我在这世界上,最少还有三四十次机会可以思念。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即使你不在了,依旧会留有思念。

娘亲

以前,我很难理解,为什么古人把妈妈叫“娘亲”。现在年纪越大,明白得越多。

回国前,我给家里人准备礼物,轮到妈妈,我给她打了个电话,说大商场里的耐克鞋子正在热卖,问她穿多大的合适。妈妈干脆地回绝说:“不要买,我什么都不缺。”

昨天回家,把给大家的礼物都分发出去,唯独没有母亲的。母亲替我翻箱倒柜地找冬衣。我回来是穿着短袖空手而归的,因为心里有数,妈妈总会替我打点一切。果然,妈妈从柜子里找出N年前冬天我离开上海时丢在那里的陈年老裤,一试,大小合适。(上帝保佑!)妈妈在捣腾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每次我们走时,都把如此浩大的工程丢给老母收拾,她把每次我们遗留的袜子裤子都洗干净收拾好,等待某天我们回来正好用得了。

她还预留了几套崭新的加厚棉毛衫裤,只等我回来穿。毛衣,是她从身上现脱的羊绒衫,还带着体温。夜半,她殷勤地让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试一遍,尽可能地让我感到温暖。

只住一夜,一大早,我又要走了,留给母亲此后几日的操劳和长久的思念,我却急着回去看儿子,一天都不肯多呆。

我不让母亲送我,天太冷,去的时候我们打车,而回来,以母亲的克勤克俭,她是一定要坐公交车的。天那么冷,又是上班高峰,我总是在折磨母亲,无论是情感还是体力。我说,别送了,我打车就行了。

在执拗上,我从没赢过。母亲说,胡说!我前两天和你爸买票的时候就探好路了,你一个人去不熟悉,找不到地方怎么办?我陪你,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我的心头一酸。母亲有的是时间,而我分给她的,却只有一夜。

母亲的想法很奇怪,她永远和别人对我的期望不一样,总跟我唱反调,都唱了三十多年了。以前特反感,觉得她怎么从没跟我站在一条阵线上过啊,我每次跟她解释,感觉我们俩虽然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却南辕北辙,得强压着耐性。越是成长,我越是明白她反对的心。

我说,今年,我要添个金猪闺女,给儿子生个伴儿。这件事情显然是大好事,公婆老公无不赞同,爸爸也是高兴的,家里多子多福总是好事。可妈妈却说:“生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就算有交代了,一个不生人家要说闲话,生多了你多受罪啊!我一想到你那时候怀孕9个月,睡不下起不来,走一步喘几喘,每天焦躁不安等孩子出来的样子,我就难受。”

我自己做了母亲,才知道妈妈的心,她是见不得宝贝女儿受罪。在她眼里,凡是叫女儿受罪的人都不是好人,叫女儿受罪的事情都不喜庆。我生孩子的时候,还在产床上,护士出来通报说:“儿子,健康。”我老公忍不住说了一句:“孩子平安就好了。”妈妈顿时暴怒,瞪着老公气鼓鼓的,心想,你得了儿子了,我女儿还在生死线上没下来呢!老公赶紧解释:“六六身体一向健康她不会有事的。”反正,我妈的心病是落下了,总觉得他不够爱我。

这我全看得很开。不是我豁达,而是女人生完孩子,重心就变了。我不在意他爱不爱我,当然,爱最好。不爱也无妨,反正我有儿子了。再说,他说那话的心情与我是相同的,儿子平安就好。

妈妈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面黄肌瘦的?怎么过得这么不好?上次来还唇红齿白一脸灿烂。

我说,这一向太累,又睡得少。

说真话,我离面黄肌瘦还有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要走,怎么都到达不了我期盼的那个境界。

妈妈又撅嘴,过半晌说:“一个女人,这么劳碌做什么?你真的很像你爸,不怕吃苦。”

我于是明白,为什么每次我说要给她买东西,她总是坚决拒绝。因为她一想到吃的穿的,都是我的血汗,会难过得吃不下去。我赶紧安慰她:“没关系,虽然有点累,但我心情愉快。忙完这一段,我好好补一补。大家都夸我这本书写得很好,我要继续努力。”

妈妈更不乐意了,说:“不要努什么力?不要写了,伤身体。我才不在意你是否有名有钱,你健康就好。才三十多,看着那么老,哪像以前你18岁的时候,脸光滑得像个剥了皮的煮鸡蛋……”

我永远活在妈妈记忆中最漂亮的时段。我都三十多了,皮肤要是还像去皮鸡蛋,就成妖怪了。

要上车了,栓票员把妈妈拦住。我对妈妈说:“回吧!我走了。”

妈妈也冲我一挥手,却转身小跑起来,边跑边说:“我从另一个门溜进去,我到车上看你。”

离发车只有几分钟而已,另一扇门很远,我怕妈妈过来的时候大约只能看见汽车绝尘而去,吓得我把行李塞给司机,自己赶紧从里面住外迎,全然不顾司机跟在后面追着喊:“要发车了!”

两人在大门处汇合,我再三催促妈妈回家。妈妈说,不要,我看着你的车走。

离别的场景最是伤心,原本是高兴着走的,却要上演苦情戏。妈妈送我上了车,看着时刻表说:“还有两分钟,我等司机上来我就下去。”妈妈一边嘱咐我,一边不时回头看钟,最终说了一句:“时间怎么跳这么快?”

司机上车了,妈妈有些笨拙地跳下车去,司机关门急了些,差点夹到妈妈的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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