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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鸥太认识这双把弄珍贵木料的手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微微发黄,因为老史抽烟一般都抽到过滤嘴快着起来,出于俭省或是专注。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同样也能化神奇为腐朽。在赌台的绿毡子上随便动一动,成百上千件神奇作品都粪土一般不值一文地被整车拉走。

但晓鸥还是爱这双手。爱得想把自己横陈到这双手下面,让它们打磨抛光,抛掉所有其他男人的指纹。这双手是怎么长的?每根手指都是流线体,就像没长关节。那一颗颗指甲都是完好饱满的椭圆,更合适一个闲散无聊的女人去拥有。

夜深了,晓鸥敢于放肆地想一想自己对老史的感情。不纯粹是感情,还有情欲。老史的浪荡、老史的消极、老史的才情,合成一种老史才有的风流。晓鸥暗暗地相信,这是她一个人认识的老史,而所有人认识的都是很不同的老史。她甚至觉得,老史只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老史,而在所有人面前做人们共识的老史。晓鸥这样认为,是因为她只在老史面前做那个敏感、多忧,却又成熟得像老史的小母亲的梅晓鸥。她憎恶老史的沦落,可她自己早已是个沦落的人,沦落是老史和她所独有的境界,形成了她和他独有的情调。而她和他独有的境界是没有陈小小份的。

她用MSN给老史回了几句话。

"看到新网站了。很美。这些天常想到你。"

老史的邮件在十分钟之后过来,是一张他信手划拉的速写,寥寥数笔,勾勒出他忧愁的苦笑。题字为"断肠人在天涯"。五十岁的一个男人,这种时候总玩得很年轻。

晓鸥又回了几个字:"传神!你是个宝!"

老史沉默了。晓鸥觉得自己抛了个球过去,没被抛回来,这一夜就要寂寞地结束了。再说,她抛过去的球有点像绣球。于是她又写了一句话。

"法院的事进展如何?"

"有点进展。"

"什么样的进展?"

"找到了一个熟人,跟法官沟通了两回。不过对手们也都在法院有熟人。这年头同一个熟人吃双方是常见的。还有吃三方、四方的呢。"

"法官应该比你的债主们英明啊,应该劝阻债主们把你往死里逼,因为逼到死你充其量就是一条命和一库房存货,不逼你的话,他们就等于在你厂里存了一笔整存零取的巨款,几年后结算连本带息,就远不止他们存进的数目了!"

老史那边沉默了。沉默长达五分钟。

晓鸥发了一个"?"过去。又是三分钟哑谜。

然后老史发过来一张漫画:一只母鸡蹲在草窝里,旁边放着三四只蛋,从各方向伸过来抓蛋的手起码有几十只,一只手直接伸进母鸡屁股,去抠那个即将临盆的蛋,血顺着那手流出来。母鸡头上长着史奇澜式的半长中分头。

晓鸥明白那意思:怎么做也来不及,产一个蛋有十只手等着来收,没产出的蛋已经被拥有,这是他老史目前的悲惨现状,未来也许更悲惨,那些伸入母鸡产道抠蛋的手最终会掏空它,掏尽它最后一滴血。

老史或许是没错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抗不过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穷尽一生产蛋量也许还远远不顶那些手的需求量。他毕竟是个比赤贫线还要贫穷一亿几千万的穷光蛋,需要产多少金蛋才能从负数值的身家回到正数值?五十岁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见自己东山再起的一天了。

晓鸥看着"产蛋图",凄然得很。她也是那众多抢蛋的手之一。老史这只高产蛋量的母鸡产下的蛋有十分之一会由她收走。那只伸进母鸡产道,抠出血淋淋的早产蛋的,或许正是她梅晓鸥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刹那间她抓住自己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老史,只要他再不上赌台,她就勾销他欠她的债务。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万,她孤儿寡母,这世上有谁会白给她一千三百万?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万有谁会饶她一个子儿吗?十多年前,那个姓尚的给了她十万美金,说是说礼金,是赠她的赌资,几年后找到她家门口,一点亏都没有吃,按零售价嫖的话,他的花销早就超出了十万。因此他预付的是超值批发价,批发了整整一年的梅晓鸥的青春。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的晓鸥,吹弹得破的晓鸥。那时候,谁会白给她一毛钱?

好险!她在窗前顿住。好险!差点事情就成了另一个性质:史奇澜当然清楚他和晓鸥一直以来心底的情感暗流,他会明白梅晓鸥用一千三百万交换什么,一千三百万,她梅晓鸥也给自己批发了一个情夫,只不过相当昂贵。太昂贵了。

她像从悬崖边回头一样,离开窗口,走回写字台。老史没有再发邮件给她。她关闭了"产蛋图",回到先前的视频:老史那流线型的手指爱抚着温润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肤舒适得微颤……这是她所见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抚摩木头,木头都舒适,何况人非草木。她爱屋及乌地从那手爱上那人,尽管是一种缺乏灵魂和诗意的爱,很生物的一种爱。

她洗澡出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询问儿子放学之后的琐琐碎碎,作业写完了?饭吃的是什么?几点睡觉的?从保姆的报喜不报忧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确的答案,比如保姆说:"九点钟睡觉的,睡前玩了一会游戏。"那就是说:"九点开始洗漱,十点上床,十一点多入睡。"

然后她发现两条短信。是她洗澡时阿专发来的。史奇澜在妈阁出现了!第二条短信是阿专请示晓鸥,要不要跟老史接触。

刚才的"产蛋图"竟是从妈阁发过来的!视频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里送达晓鸥的!

晓鸥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她按下阿专的电话号码。老史那多情风流的手把一块乌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体温了,险些摸得她梅晓鸥醉过去,一笔勾销掉那一千三百万!

阿专在献给艾丽丝急急忙忙的第四个乐句之后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这里。"阿专知道女老板所指的"他"是谁。"我现在正看着他。他一进,就让我一个小兄弟看见了。小兄弟第一次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就是他跳楼那次。"

"他看见你没有?"

"没有。我藏起来监视他的。"

"他在赌吗?"

"他在看人家赌。"

晓鸥奇怪刚才那一会自己怎么可能爱老史这么个混账。对这么个浪荡破落户,她明明只感觉一腔恶心。不仅恶心老史,也恶心爱老史的那个梅晓鸥。怒气上头,冲得她眼睛发黑、耳鸣一片。这一刻她怒得能杀人。她不仅能杀了死不改悔的老史,也会杀了死不改悔地怜爱老史的梅晓鸥。

"你现在走到他跟前,跟他打个招呼。"晓鸥远程导演阿专。

阿专照办了,一手仍擎着手机,带着手机里的晓鸥穿过黑压压的赌客,赌客的哄闹声浪冲出晓鸥手机的听筒。这种小赌场的气味尤其荤厚,从手机穿过来,直达晓鸥的嗅觉。晓鸥总是惊异众人在聚赌时散发的气息为什么那么浓。不仅仅是赌客们消化不良和不洗不漱的气味,而是某种荷尔蒙的气味。猪、牛、羊在看见屠刀时身体内会飞速分泌一种荷尔蒙,这种生命在极度绝望和恐怖时分泌的荷尔蒙等于毒素,假如有嗅觉探测器,一定能探测出这种毒素的不佳气味。牲畜和人在死到临头的一瞬会突然发出难闻的气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赌徒们聚在一块发臭一样。他们每人都在临危一搏。

阿专把手机上的麦克打开,于是晓鸥隔着三千公里旁听以下对话--

"史总!"

"哟,阿专啊!你老板呢?"

"……她没来。"

"陪别的客人,还是在家呢?"

阿专没声音,或许他回应了一声支吾,但隔着三千公里和赌客们的吵闹晓鸥没听见。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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