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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这么说?”
“省得她看见我挨批斗啊,也省得她看见我天天给组织写检查,心疼那些纸。”
深入骨髓的忧伤让皱纹在戴世亮额头上昙花一现。齐之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自己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浪漫天真。
齐之芳瞪着眼睛看着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以便使自己的脸和齐之芳的脸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组织交代的还要多。”戴世亮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很重。
“别吓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这儿来开公共汽车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从哪儿来你也不问问?”
“从哪儿来?”
“傻样儿!”也不知道戴世亮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伸手在齐之芳的脸上亲密地掐了一下,“我从师范学院下放来的。当时刚刚留校当讲师,我们那一届就只有我一个人留校。嗬,把我给狂的!指点江山,指点领导,指点同事,好了,大伙儿反过来指点我,戴世亮,你这个右倾分子!然后,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铺盖下放到汽车修配厂。好在我这人闲不住,没事就瞎琢磨,自己学会了开车。正好缺驾驶员,领导就把送去训练了一个月,就调我来开公共汽车了。很快,我就爱上了开5路车。”
“为什么开5路车?”
“5路车上有个芳子。我调过来没多久,就发现有个女人特别面熟,天天在电报局那一站下。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在哪儿见过她。就是考大学之前在姥姥家见过的,打腰鼓最笨的那个长辫子姑娘。”
“你早该告诉我这些。”齐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没想到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活着要面对的世界却那么的让人烦乱。
“早告诉你,早吓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为这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悄悄离开5路车?”
“那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自己这么个人,当不了这么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觉得话已至此只应实话实说。
“这两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齐之芳追问着,她觉得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说。你呢?你觉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决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齐之芳别过了脸对着天花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两部分原因,都挺难接受,是吧?”
“你让我想想。”
“想什么?”
齐之芳把被子往自己头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说道:“你这人不讲道理。你自己躲起来想了两个多月,我就不能躲起来想想?”
看着齐之芳的动作,戴世亮不由心头一惊,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自己跟齐之芳说实话后,齐之芳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戴世亮一紧张,不自觉站了起来。
“我等着你的回答。不过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嗯?”齐之芳一下撩开了被子。
“照那种结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种。我每次从照相馆门口过,都停下看那些橱窗里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极强的戴世亮在齐之芳面前摆出了那个年代结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势,“脸蛋儿让照相师傅涂得跟国光苹果似的,我都为他们不好意思。”
齐之芳虽身体仍十分虚弱,见此情形到底还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一个礼拜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也许忙着做自己跟齐之芳婚礼前的各种准备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个礼拜没有去过齐之芳家一趟。而这也成为了多年之后,齐之芳在回忆自己跟李茂才交往历史时,确认两人到底有缘无分的一大证据。
而天地间,也就在短短的一个礼拜里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盛夏已逝,人间初秋。曾经翠绿欲滴的树叶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丛丛菊花绽放出一派天高气爽。戴世亮和穿着病员毛巾袍子的齐之芳坐在长椅上,看着这幅秋景有点痴、有点醉,亦不免都有点各自的心事。
戴世亮对齐之芳道:“看见没有,你一礼拜没出门,树叶都黄了。”
“今天几号?”齐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十月三十号,礼拜四。”
“哎哟,怎么给忘得精光?”
“忘光了好。”
“你知道我忘了什么呀?还说好?”
戴世亮苦笑着道:“不就是照相吗?我一直帮你记着呢。”
齐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么那么坏呀,也不提醒我!”
戴世亮惊奇道:“我疯了?提醒你去跟别人照结婚合影?让照相馆师傅把你脸蛋儿涂成国光苹果?”
齐之芳眉头微皱,道:“不去也该通知他一声啊!”
“你定了?”戴世亮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齐之芳一脸茫然地看着戴世亮:“定什么了?”
“不跟他结婚啊。”戴世亮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不想齐之芳却道:“结不结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践我们。”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问道:“你住院的事,为什么瞒着你那位老首长?”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岁!”齐之芳其实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番言不由衷的掩饰颇没意思,但事到临头她话还必须得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瞒着他?”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里。”
“他围着你关怀照料,不挺好的?”
“病房里那么多女病友,她们看见李茂才,背后肯定要议论我:这女人怎么找了个这么老的男人?还不定图他什么呢!”齐之芳到底说了实话。
“那你找他没图头?”
“当然有图头。要不我嫁给他干吗?”
“你图他什么?”
齐之芳一时赌气道:“我图他什么你知道。”
戴世亮不说话了。他拉起了齐之芳的手,紧紧握了握。
“其实,我也图他是个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齐之芳别过头躲避着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却没有挣脱戴世亮的手。
“我心也挺好的。”
不想戴世亮这话却勾起了齐之芳的一番心事。齐之芳狠狠地甩开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现就出现,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没这回事儿了?”
“现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齐之芳不语,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
一个下午在照相馆门口傻等到闭店的李茂才,傍晚时分再次走进了齐之芳居住的大杂院。在确定齐之芳今天下午肯定不会来照相馆跟自己照结婚照之后,李茂才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担心。李茂才很担心齐之芳是因为临时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不能准时如约来跟自己照结婚照,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真遇到麻烦的其实是他和齐之芳之间并不算坚固的感情。
李茂才把他的自行车往大杂院门口一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来。艰难地一路闪避腾挪地穿过在院子里横横竖竖着一道道晾衣绳,和院中众人挂在上面晾晒的衣服被单、内衣内裤。李茂才只见院中自来水管旁边正围坐着几名女人在水池上洗衣服洗菜。
李茂才边向位于大杂院深处的齐之芳家走去,边向水池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希望能够在这群女人里找到齐之芳。不想却因为侧着头走路,反而一头撞在一床晾在绳子上的湿淋淋的被单上。
暗道一声晦气,李茂才撩起被单,不想却看到正在齐之芳家门口跟齐之芳几个孩子嬉笑玩耍着的戴世亮。
瞬间,李茂才饱含着雄性动物对同性天生敌意的目光定在戴世亮的背影上。
“王东!王方!”
王东和王方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起向李茂才扭过头。刹那,两个孩子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般,全都一声不吭地僵在了原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