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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气好,他没穿牧民的皮袄,单穿了一件无花纹的短袖白T,皮肤与拂面的烈风亲密接触着。
他见到了那天抢走他花环的人,裴令宣正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朝他招手;戏服的衣袖宽松,随着上扬的臂膀滑下,层层堆叠在手肘处,形如一朵柔白而花瓣舒展的透明芍药花,细长的手臂让人联想起潜藏于水中叶下的苍白生物。
可迫使他不得不下马的却另有其人。总导演张觅先一步走来,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刚接到宁导的电话,你这孩子啊,原来长这么大了……”
明伽个子高,秉承着尊老爱幼的美德,恭敬地低首聆听。侧面看鼻梁高挺,下颌角分明,肩颈微勾,与颀长的身影形成一道宽阔而松弛的弧线。尽管人被晒成了深棕色,但臂膊的肌肉精瘦,覆盖着修长骨骼,透出后天放逐的荒野感和朝气蓬勃的健康气息。
隔着二十多米,裴令宣听不见那两人说话的声音,只从张导的神情读出心情尚佳,眉梢和眼角满是笑意,拍着少年的肩膀说个没完。
直至感到一阵拉扯,裴令宣才转开眼,他低眸见一头羊叼着他的衣角咀嚼。他拽着过长的衣摆后退,然而倔强的生灵甩动头颅,前蹄踩进草里,弓着背狠狠撕扯攀咬——
裴令宣无计可施,向二十米外的人喊道:“这是你家的羊吗?”
明伽和张导同时扭头看他。后者说:“你赶它啊!把它吓走!”
裴令宣耸了耸肩,并对明伽说:“你不过来帮我吗?”
明伽走近,高高的个头挡住了热辣的阳光。狂躁的绵羊突感降温,自觉吐掉了他的衣裳,若无其事地踱步到一旁埋头啃草。
灵性。裴令宣想,这就是大自然的灵性。
“衣服没坏吧?”
“不知道。”
明伽蹲下身,手指拨开他戏服下摆的裙褶,翻弄摩挲,跟他交代道:“没坏,只是有点脏。”
“张导跟你说什么了?”裴令宣问。总导演日理万机,怎么可能闲到随便拉着一人聊半天。
明伽站直身体,碍着他衣服上那块新添的污渍,好声好气地打发他道:“他让我看好这群羊,以免给别人添乱子。”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裴令宣不信,却没继续追问,他其实对别人的事不怎么感兴趣。
“这几天要拍一场十分复杂的戏。”裴令宣邀请道,“你要不要留下看看?”
“我看不懂,”明伽道,“你们演的什么,我不关心也没兴趣。”
“你平时不看电视剧吗?”
“不看。”
“好吧。”裴令宣不想勉强,说,“谢谢你的羊。”
这群羊是拍摄中的重要道具,和摄像机一样不能出差错,看似无关紧要的琐碎细节,往往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羊群的戏份是为拍摄长镜头特意加的,副导演的口才没能打动附近的牧民租赁巨额的家产,多亏了明伽和他们熟络亲近,听说羊群是由他照顾,牧民们才放心出借给剧组。
“不客气,祝你们拍摄顺利。”明伽摸着一头小羊的头顶,它的脖子系着一股编织的彩绳。
排练两天,正式拍摄一天,全剧组人员辛苦付出三天,换来的是一段时长6分钟的不中断镜头。
开场是一幅俯拍的远景,衣衫褴褛的奴隶从一群绵羊的身边醒来,随着镜头推进,画面中的景物退远模糊,光影集中于人物自身,他的面庞如羊毛洁白,乌黑的眼眸环视四周,随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在晃动的运镜下,瘦弱的奴隶跌跌撞撞地穿过拥挤的羊群,破烂不堪的皮袄下摆淌出蜿蜒的血丝,沿着光裸的小腿流至脚踝。
血珠消失在泥土里,稚弱的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高低起伏,当画面转至角色正脸,哭泣戛然而止。嘴唇冻成了雪青色的奴隶沉默地跪在毡房外,等待帐中的人丢出一只木桶,他提着桶回到羊圈,走到一头母羊的旁边,他沾满血污的手指仍然细巧,抚摸着它卷卷的毛发,跪下去为它挤奶。
挤羊奶的奴隶喉咙里发出类似羔羊嘤咛的窄仄尖细的声音,啜泣拖得连绵沙哑,但在奶水挤入木桶的呲呲响声对比下,他哭的是那样安静。
他拎起半桶温热的羊奶走近主君的寝帐,戴着黄金珠玉额饰的侍女掀开门帘唤他进去;鲜奶被盛入金子浇铸的器皿,由奴隶脏污的双手捧着,温顺地奉上。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粗糙大手接过亮堂堂的金碗,温和地放置在兽皮地毯上。
奴隶沉静如死水的眼睛迸溅出一缕灼亮的光芒,却转瞬即逝。他低伏着头颅,想象碗中是仇人的鲜血,想象自己是无害的羊羔,细致而缓慢地舔食。碗里的羊奶渐渐变少,他的温顺极大地取悦了主人,布满厚茧的手落到了他纤细的后颈,掌控着他慢慢抬头,确定那对眼珠里只剩家畜的单纯与木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