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1 / 2)

('二人请安行礼后,宋追惗并未让座,只将手中一本公文冷掷于面前髹黑的案,剔眼睃他二人,最终落在宋知书有些枯瘦的身形上,“书儿,我先前叫你写信给你三弟,他可有回信?”

俄顷,宋知书的眼方迟缓对过来,有些虚弱地疑惑,“父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信去了后,老三没回,我也没问。”

与宋知书的装傻反行其道,宋知濯竦然望过去,嗓音始终平和,“父亲,是不是三弟出什么事儿了?”

支摘牗后升起一轮圆月,冷辉踅入宋追惗眼中,折出可探人心的目光,“你们三弟死了。”望着二人相继错愕的神色,他拔座起身,绕出案后,“你们这么惊讶做什么?难道你们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似乎别有深意,宋知书心内鹘突,却是满目痛惜,眼跟着他慢跺的身躯游移,“怎么会呢?父亲,三弟不是在兖州好好儿的?怎么好端端就死了?!我看,必定是被什么奸人所害,只怕就是兖州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大概是怕三弟这次奉旨去赈灾、实则是查处他们的贪墨案情,于是便想着先杀人灭口。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我宋家的人,父亲,不如叫我去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叫那些奸人给我三弟偿命!”

至此节,宋追惗反而轻笑,将含刀的眼睇向宋知濯,“濯儿,你觉得你二弟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说给我听一听。”

可恨的风萦入厅中,不知哪里发出的簌簌细响,在沉默中如颤动的一颗良心。有一刹心痛滑过宋知濯的面颊,到底却不知真假,“父亲,我想二弟说得有理,如果父亲怀疑三弟的死因,不如就派二弟去查个真相出来。”

所谓“真相”,无非是兄弟相残,手足互害。宋追惗已蹒至他们身后,冷的眼、硬的心将这两个背影细之窥探——他们挺阔阔的肩、顶天立地的脊梁、山峦叠嶂的侧脸,都是千百个漠然的自己。

他似乎没有过坚的立场去追责,只把嗓音沉一沉,重又踅回案后落座,“你们兄弟间,从小便不大亲近,其中有多少内情是我不晓得的,我也不再追问。但乾坤有明,你们需无愧自心。远儿是我的儿子,你们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好,也同样希望你们好。”顿一瞬,他的眼飘忽致远,望向远在二人身后的侍女台屏,半叹半悲,“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们三个儿子,如今远儿没了,我迟早也是要躺到棺材里去的。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你们彼此是彼此之至亲,我希望,今日之事,以后永不会再发生。”

二人将眼抬起来,望见两岸璀璨的烛光间,是他入河入海的残年。宋知濯倏然觉得,这位永不会老的父亲,此刻格外陌生,陌生得只如一个普通的“老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经意间,这场诘问追责在一层蒙蒙不清却饱含深意的对话中含混过去,繁星转眼成碧空,冷月又成了秋阳。就在宋知濯以为他已经逃过了父亲的谴责后,他迎来自己良心的谴责。

京东路衙门很快便送来了宋知远的棺椁,为了讨好宋家,他们特意用了上好的迦南木棺材。一口漆黑绘红的棺材被摆入宋府的大宴厅,彼时雁字又成行,是光阴里归来复去的离殇。

最终宋知远的死因在宋国公的默认中被定为“不慎坠崖、因公殉职”,圣上念其宋国公之劳苦功高,特开恩追封宋三子为从三品开国候,以开国候之礼举丧下葬。

棺木并未封死,只等亲眷瞻过仪容后再订封,敞开着盖儿安静地躺在一片金阳中。俄延一晌,宋追惗渐渐靠近的步子止在半丈开外,最终又旋回身,朝身后二人摆摆袖,“我就不看了,你们兄弟二人去瞧瞧。”

宋知濯只是纯粹听命地、僵硬地靠近棺椁,他以为他的心在面对这些奇妙的血缘或是权利纷争时,已经足够心硬了。

可不是的,当他看到那一张脸,苍白的唇、陷落的眼、像抽干了血、又或是凝固了血的脸,就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稚嫩又胆小的幼童,躲在他身后祈求他为其遮风挡雨的怯懦。点点碎碎的片段蓦然如一只干枯的手锁住了宋知濯的喉头,使他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心惊。然后整个清晨,他都陷在这种心惊中瞧着各主事管家领着一众仆从忙开。

不过半日,整个宋府已散开一片霜白,各式大幡、小幡、飐飐缠绵,于天地之间引一个不归魂。大宴厅屋顶上搭设布棚,一殿一卷用于来往官员亲眷们吊唁。府门外的丧鼓很快便递嬗响起后,便有众多仆从来往奔波迎来送去。

直到客行渐缓,明珠一抹白影方由残阳下荡来。看到她的一刻,宋知濯就似瞧见了孤海的浮木,一伸手,就想够住这总能使他心安的一个人。

他想靠近她、用她神佛一样的从容抚平自己慌乱的心神。不想她却刻意避开了身,连带着将一双冷漠的眼亦从他身上抽开。眼瞧着一片艳菊拥着明珠就要走远的身影,宋知濯只错愕一霎,便两步追上去,掣了她的手,“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今儿就别跟我闹了行吗?”

整个府中处处飘白,明珠亦不例外,白的软绸掩襟褂、白的罗裙、鬓边一朵小小的白绢花、白的面色。髻上却有一根碧蓝的细玉簪,如白雪皑皑上的一点碧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十分平静,不再同他声嘶力竭地争吵、或是面红耳赤地对峙,只是抽出了自个儿的手,“你才是不要闹,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有什么话儿,等过了这些日子再说吧。”

她睐一眼远处人影憧憧的院门,作势就要错身而去,又被宋知濯掣住。他俯睨着她,满目俱是急躁不安,“就为了童釉瞳,你同我闹了多久?她就那么重要吗?你不是向来目空一切,不争不抢吗?怎么偏就在这事儿上同我过不去?”

“我说了,有话儿过后再说,今儿是你三弟的丧礼。”

红叶黄花秋意晚,她的眼却比秋意还凉。宋知濯冷不丁即被这凉意蜇了一下心,愈发浮躁起来,“什么丧礼不丧礼的,与我无关,咱们就在这里把话儿说清楚!”他顿一下,两个手由袖中伸出,就要去托她的手,“别生气了,往日是我说话儿太重,我也是一时急火攻心。你也不是不晓得你自个儿,说话句句戳得人心肝疼,我吵不过你,才说了那么多气话儿,我不是有心的,你就别生气了。”

言轻语浅地,仿佛他们只是闹了个小小别扭,抹杀了明珠半年辗转难眠的时光。然而明珠只是极轻地笑一笑,垂下了眼,“宋知濯,我不是为了同你吵架生气,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光景?”

“如今什么光景?”宋知濯一寸寸追着她的眼,生怕错过了一丝可能发生的变化,“不过就是夫妻绊几句嘴,再平常也没有了,这有什么的?只要我们以后不吵了,同原来就还是一样儿的。”

惊起风,满路飞红穿柳渡荫,一场春梦乍醒。明珠洁白的裙飞扬在万花丛中,将头缓缓摇一摇,“不一样,从前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再坏的人、再难的事儿我也永远不用担心,因为我知道我们会永结同心,生也好死也罢,我们的心总归在一处。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你的心里装了许多东西,前程、仕途、至高无上的权利,你可以为了这些与童釉瞳纠缠,那么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这些做更多的事,可能是更坏的事。”

他讨好地笑一笑,笑容掩饰了他胸腔内砰砰的心慌,“你瞧你,尽是瞎想。世间男儿,哪个不追求功名权利的?我这样儿也没什么错啊,我猜,你一定是想我就要为了这些抛下你的?……我看,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童釉瞳,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再去她屋里了,好吗?”

寒蝉消半,偶尔长长地嘶鸣声中,明珠从没有退避,盯着他像海一样瞳孔。这一霎,她忽然就不难过了,由衷地笑一笑,“现在实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过了这些时日我们再谈吧。”

她旋裙而去,在宋知濯僵住的笑脸中像一只孤雁蹁跹入那人来人往的院门。他倏然泛起猛烈的鼻酸,犹如两三岁的时候目送母亲的棺木缓缓沉入一个巨大的黑坑——还不懂悲伤是何物,就已被凶悍的悲伤猝不及防地袭击了一副小小的身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南去的雁在顶头一片碧空旋过,飞花亦零落,复来复往的春秋,就如灵前来了又走的人。而那个蹲在棺椁前,正往火盆中投放冥钱的弱柳身躯是明珠唯一相熟的。

她走过去,由身侧的丫鬟手里接过一沓金箔纸糊的元宝,睐目望向身边儿的人,声似烟轻柔,“二奶奶,好些日子没见了。”

楚含丹同样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绢花儿,正好与明珠的绢花并头,乍眼一瞧,真似一对儿姐妹花。她笑了,有一种饱经沧桑的风韵,“是好些日子不见了,算一算,还是上回清明咱们碰过面。”

“可不是?”明珠手上维持着缓慢的动作,盯着盆内高涨的火舌,“都好几个月了,你可好?二爷可好?”

火光同时跃在她二人眼中。楚含丹稍侧过脸,以一种平和且嘲弄的目光凝着她,“好、都好,大奶奶也关心起我们来了,真是奇事儿。”

“算不得什么奇事儿,论近,我与你和二爷也算亲戚家人一场,论远,咱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处了那么多年,也算老相识了,多问一句,也算不得什么吧?”

笑一笑,楚含丹的眼避回去,垂眸中便褪去了那些嘲弄。说来也奇,她恨了明珠这些年,如今寥寥几次见面,恨意一次比一次消减。大概是因为听说她的日子也过得不如人意,从前那样儿恩爱的一对儿有情人如今也落得个唇刀舌剑,使她心内欻然就好受了许多。

盆里金黄的火光颤在这两张“同甘共苦”的面上,眼神偶然的碰撞中,她们就都原谅了彼此的过去。直到将手中金箔纸的元宝烧完,楚含丹方软软地回问一句,“你呢?你好吗?我虽好久不大出来走动了,却也听说,你被宋知濯冷落了半年,真是不知道你这日子怎么熬的。”

澄澄的火光里是明珠温暖的笑容,她亦将手中最后一个“元宝”丢入火盆,两掌相搓一搓,搓去了那些滞留在手上的金齑残粉,“日子还那样儿过,该吃吃该喝喝,只是心里有些难过罢了,倒不至于天会榻下来。”尔后,她撑膝起身,和煦地、温柔地笑着,“二奶奶,我走了,你好好儿保重身子。”

未及人答,她的裙已经如月华下的水莲花荡开,走向了洒满秋阳的人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永远留在楚含丹心内的一副画卷,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她从来不是恨明珠拥有宋知濯的爱,她是嫉妒她——明珠竟然顽强到这个残酷的人间也拿她毫无办法,纵然雷殛电劈、荆棘载途,她仍旧能步履维艰地走过这寸寸焦土,步入柳暗花明的新世界。

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眼下,楚含丹只是忍着莫名的鼻酸,踏入另一条她唯一能看得见的,日暮途远。

倏而红叶辞树,艳芳离枝,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柳风后絮1,这是仲秋。

连着半月的丧礼,宋知濯与明珠偶尔在灵堂碰面,但他已不再主动搭讪,更不提那些讨好求饶的话儿,反见了她便避走东西。倒不是他的耐心耗尽,而是那日明珠的笑颜与背影都隐隐令他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见过她的眼泪,聆听过她刻薄尖利的骂语,与她相争相闹,这些都不算什么,他知道他们终会克化掉这些不好的零碎,她会原谅他,因为她的爱一向就十分伟大。可当她不再掉泪,由衷的笑起来,他便隐隐感到,她的确原谅了自己,却是像原谅她人生里所有不好的过去一样,笑一笑,再踽踽前行。

故而他一点儿也不敢给她时间或机会说出那些令人绝望的话儿,他只能躲着,躲到殿前司内、躲到千凤居内,躲到那些春意阑珊的旧梦里,然后就不用面对她善良的残忍。

俗语却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日,他独在千凤居的书房内,正仰在椅上发怔,就听见廊下似乎是玉翡飞扬跋扈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你这人,怎么专挑爷在家的时候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来请个安,忒没规矩了些!”

下一瞬便是明珠柔柔的圆润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我来找宋知濯,没闲功夫同你瞎扯,烦请你让一让,我有话儿要同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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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木兰花·秋千院落重帘暮》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38.?珍重?前面是汹涌人海

艳秋的碧空下,是清清静静的千凤居。自打周晚棠死后,大大一个院儿剩下全是童釉瞳的人,自然彼此和善几分,聒噪亦减了几分。

廊檐的影隔出了两个天地,明珠站在高阳中,玉翡则在一线之隔的浓荫里。因见宋知濯近日对明珠避走不及,玉翡心中颇有些志得意满。挺着二两胸脯,一阶之上似讥似嘲地睨住明珠,“你说要见就要见?爷有多忙你又不是不晓得?爷眼下在书房里头,别说你,就是我们奶奶也不敢轻易打扰,你纵有天大的事儿,也只给我等着!”

明珠正要回嘴,却见童釉瞳踅出门来,冰雪肌肤、红馥香腮,穿着殷红的对襟褂,扎入牙白月纱裙,浑身似一颗烂熟红透的樱桃,散发着诱人的、浓郁的香甜。

而明珠则是淡薄梳妆,浅靑蕙草,仍旧是金秋里的一抹春意。见到她的一霎,童釉瞳扶门而出的脚步在裙下顿了一瞬,仿佛这一顿,便摺起了那些对明珠的嫉妒与羡慕。

她走近后,极其甜美地一笑,“明珠姐姐,真不是哄你,知濯哥哥在书房里头困了一天了。要不你进屋来等,我叫丫鬟去瞧门儿告诉一声?正好了,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备好香茶,咱们说说话儿好不好?”

到如今,明珠望着她胭脂揉雪的脸,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羡慕、同情、怜悯杂糅成一股相识不如不识的怅然。她微张了唇,正不知是应是拒,便听远远的侧面,另一间屋子打开,是宋知濯拔地千里的身姿。

他两个手把着门,面无异色地眺望向明珠,“有什么话儿,进来说吧。”

随后,他旋身进入阴沉沉的屋内。明珠牵裙而去,甫进屋,见他已踅到大书案后头的扶手椅上坐着。待明珠将两扇门阖拢回头后,才瞧清他的脸,下颌一片浅浅的青,似一片灰蒙蒙的乌云,他的眼睛蕴着一片水雾,半散未散。明珠翕然发现,他有些老了,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振地的气度已经老得像一个似乎永不会出错的中年帝王。

明珠倏然有些心酸,垂下眼眸,一霎又抬起,像是说笑话儿一样先笑起来,“你知道你坐在这里像谁吗?……像你父亲。我记得我头一回见到他,是那年在祠堂,他好大的气派,唬得我胆战心惊。如今乍一见你,就像当年第一回见到你父亲一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扶手椅后头是一片书海,高而阔的书海。里头记载了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讲解了诸多圣学道理。宋知濯在这些几千万的文字里学会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甚至也学会了行军打仗、玩弄权术。

可他此刻很想很想有一本书能教给他,如何使一朵花不凋谢、如何挽留住一只薄翼彩衣的蝴蝶。

但先圣诸君,没有书写这个道理,他只能独自面对她的道别,以一颗即将停跳的心。

很久,他用一副沙哑哽咽的嗓音发出声,“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我要走了。”明珠垂眸一笑,就坠下了一滴泪,“我要走了,来跟你告别。”

寂静中,宋知濯听见了什么在碎裂。他缓缓垂下下巴,涩涩的眼睨向字海文山的书案,“为什么?就因为童釉瞳?”他的声音哽一下,带上湿润润的水汽,“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她,若你是因为吃醋,我以后不见她就好了,我以后永不踏进千凤居就好了啊。”

“不是的、不是的,”明珠带着些急色,否定了他的一切猜想,“如果是因为童釉瞳,我至多不过是生一阵子气就好了。我要走,是因为、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

她冰雪聪明的眼酽酽望住他,如雾如烟,蕴着一些浓情淡似无,“我记得我刚到你们家,你也不会动弹,吃饭、穿衣、洗漱、沐浴,衣食住行无一不是靠我,我却从没有抱怨过。其实我很高兴、很高兴能照顾你、能帮到你。我从小由扬州到京城,一直是孤苦无依,没有父母亲人,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不是没什么用?好像这个世上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自打遇见你,你需要我的照顾,你喜欢听我说话、听我念经,我说的笑话儿你会笑,我唱的曲儿你也喜欢。一样的,我也会担心你的安危,记挂你的温饱,关心的烦劳与忧伤。人海茫茫,能有这样一个人令我牵挂真是好……。”

泪珠由她眼中坠下来,是无数喜悦与伤悲一齐汇集而来的眼泪,她笑着,没有一丝怨恨,“可这几年,你早就已经不是十九岁了,你需要的也不再是一餐饭、一件袍、一张带轮子的椅……,你越来越风光,朝之重臣、国之栋梁,这没什么不好,我也十分替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要出人头地,靠你自己,让你父亲对你另眼相看,这也没什么错儿。可你现在自己瞧瞧,你已经不止满足于此了,你的欲/望越来越膨胀,前儿你要你父亲另眼瞧你,于是你出生入死,孤注一掷;昨儿你不想受童立行摆布,于是你布下天罗地网,这张网里头困死了多少人?就连童釉瞳也因为你没了父母亲人。那明儿呢?你又会生出什么更大更远的欲/望?你手上握着千军万马,或许明儿皇上稍有不对付,你是不是就要起兵造反?民生天下,是不是要因为你血流成河?”

宋知濯含泪的眼沉沉地死盯过来,固执地咬着牙,“这有什么错?自古来男儿为国为家立下丰功伟绩,便少不了流血丧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当然也没什么错,我虽未读过多少书,但是我也晓得这些道理。”

明珠温柔地笑着,指端拨弄一下架上的笔,它们便缓缓摇荡着,“可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听不懂动你那些韬略,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杀那么多人。往后或许你会对我非常好,对我仍旧情真意切,可我就只能眼看着你慢慢成为你的父亲,像他那样冷漠无情,像他那样被你自己那些复杂的欲/望和仇恨吞噬,我却不再能照顾到你,我再也救不了你。”

他眼中闪过一霎的迷惘,攒紧了眉哀求,“你只要陪着我,留在我身边就好,我不需要你做什么的。你可以就像平日里一样,好吃好喝的闲玩儿,困了睡一觉,烦闷了就去找你的青莲姐姐、沁心姐姐说说话儿。”

阳光由门上的绮纱内踅进来,为明珠的脸渡上金光,使她像一尊神佛一样,有着普世的、悲天悯人的闳光,“可是我爱你,我不能看着你变成一个原本你憎恨的人,我不能看着你走你父亲的老路。更何况,再这样下去,我们还会争吵,像先前一样用言语杀死对方,直到连多瞧一眼彼此都生了无限的厌烦。”

她倏而颓唐地笑一笑,睫畔扇两下,露出一双泪潺潺的眼,“我不想骗你,周晚棠与张太医通/奸,是我使的计,是我给他们俩下了药,她会死,是我一手造成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我原本不想害死她,我原本不想做这些事,青莲姐姐也在劝我,说与我无关,是她自个儿想不开。可一到夜里,我自个儿躺在床上,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她会死就是因为我,不管我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也难辞其咎。你瞧,连我也变了,我已经不是最好的我了,我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最好的爱’去爱你。但我不想再变得更坏,我不想、不想拉不出你,反倒把自个儿也泥足深陷进去。”

眼泪逐渐融掉了一场静谧的告别,弥散开一种无能为力的虚弱感。她仍旧在哭,只望着宋知濯,带着万千歉疚,“对不起,我不是你的女菩萨,我的爱没有那么无私伟大。”

鹃声四起,伴着她的哭声,抖碎了宋知濯的心。他曾想好的那些万不得已的计划一霎便崩塌在她的眼泪里,碎片里亦惨着他自己的眼泪,“这些日,我一直在害怕你想离开我,我想了许多办法来留住你,譬如让你身无分文、让你无处可去,再或者把你关起来。你无父无母,无权无势,你是再弱不不过的弱女子,我有的是一千种办法困住你。可我知道……。”

他慢慢踅出案后,站到她面前,哽咽无数,泣不成声,“可我知道,那样我才会永远失去你。……小尼姑,你没有做错任何什么事儿,不用自责。”他带着眼泪笑起来,一只手掌托起她的腮,“你一点儿也不自私,你像最伟大的一个君王照顾着我这个子民,你就是我的佛陀,你曾度尽我一生苦厄。是我,作为你的信徒,是我不够虔诚。”

尽管她的泪眼仰望着他的泪眼,中间悬殊着一尺之遥,可宋知濯却觉得是他一直在仰望着这一尊普度“众生”的女菩萨,由她法力无边的爱里,驱散了从前那些苦难与孤寂。

可他此刻已深陷在另一片欲/海里拔不出脚来,而他的佛陀无量慈悲的心业已有些累了。就因为这样一种奇异的默契,他最后一次吻了她沾满泪的杏眼与浅唇,目送她为离开,去继续她自己的,一场修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很快,与中秋便只隔了两日,府中家仆纷纷忙开,由千凤居来来往往,呈报采买销账等杂事,又有各家礼尚往来应酬,全托了童釉瞳。童釉瞳亦是初次当家,颇有些手忙脚乱,幸而得玉翡从旁协助,这才万事妥帖。

脉脉秋水浸芙蓉、柳叶飘絮的大小径道上,人影丛脞。一双双喜庆的眉眼行至前,福身朝明珠问安后,又由她身边擦过。瞧着这一切,明珠只觉世上杳杳,人与人朝夕相对几年,却又难永远,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一股淡愁淡怅笼在她心甸,一晃,便到了张氏院儿里。目断处,蜂慵蝶羞,万紫千红。宝玲在廊下相望一笑,“奶奶来了?快进屋吧,老爷在里头呢。”

“嗳,”明珠弯着眉眼应声,未几已捉裙入了厅上,未见人影,便穿过细廊转入内间,就见宋追惗正欹斜在榻上看书。她捉裙上前,在罽毯上跪下,深深叩了个头,“给老爷请安,老爷万福万寿。”

稍时,宋追惗阖上了书搁在榻案上,亦端正了身子,“快起来吧。我听濯儿说,你要搬到城南的‘清苑’里头去住?在家热热闹闹的不好?”

明珠撑起身来,坐到了他就近指的一张折背椅上,乖巧地笑起来,“我这两年疏于礼佛,前些时候梦到我师父,说了好大框话儿责备我。我想着,府里终归人多,还是‘清苑’清净些。”

浓郁的乌合香由一鼎汉白玉炉鼎内弥漫出来,有些怡人的祥宁。宋追惗了然地笑一笑,端起一盏茶,却来不及饮,“你和濯儿是这么多年的夫妻,天大的事儿,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但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拦你。你若实在要去便去吧,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一齐带了去,就算我这个做父亲一份心。”

“老爷,我自嫁到府上这几年,连个孩子也没有,于宋家实在无功,实在不敢再要老爷的赏。”

“不要多说。”宋追惗冲棂心月门外抬一抬手,不时便有两个丫鬟端了几个大小不一的锦盒上来,“你在府里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知道,先前你母亲在时,因着她那些小性子,你没少受委屈,若不是你,濯儿当初还说不清是个什么样儿,又替我操持府内琐事这一年,你是个好孩子。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姑娘家戴的玩意儿,你拿去,就算父女一场的缘分。”

鹘突一霎,明珠拔座福身,倏然有了几分由衷的感激,“多谢老爷,老爷……以后请千万保重身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算跪别父母后,不出小半个时辰,青莲便张罗好几辆马车。其中四季衣裳、各色锦绸绫罗缎子单装了一车,由侍双领着侍梅同车照管;一些头面首饰及往前那些官爵夫人们送的礼又单装一车,由侍婵领着侍鹃同坐看守;再就是那些十分贵重的银子、玉簪金钗的梯己单装了一车,是明珠与青莲共乘。另有侍竹与侍画两个小的单坐了一辆。连着几辆宝马香车,就在秋阳茫茫下,驶往城南。

车窗外便是王孙吴候、人影憧憧的人海,车马喧天,红紫翠乡的万丈红尘似乎于明珠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静看一瞬,将织金莲花的车帘放下,扭回了身。

正座上青莲正握着一沓票据细看,旁边是大敞着的一个小箱。明珠亦挪凑过去,瞧那些五花八门的票子,“青莲姐姐,瞧明白了吗?”

簌簌几声纸响,青莲抽出了几张票据予她,“你瞧,这些都是京城的铺子,最少一年也得有个万把的进项。再有这些,是几处田庄,一年也是四五万的进项。下剩的这些,有咱们清苑的房契地契,还有现银票,银票一共有五十万两,另就是几千的现银。”

听得明珠瞠目结舌,兜着个下巴将手上的票子匆匆扫过,“我的老天爷,这么多,恐怕我一辈子也花不完吧。”

“一辈子?就是四五辈子你也花不完!”

“宋知濯将这么多钱都给了我,他可怎么办呢?”

“你别替他愁,他有花不完的钱,来前他同我说了,也不敢太多的给你,怕你一个妇人家独在城南,被贼人盯上。若是有什么大的开销,再遣人回府去取便是。另已跟白管家交代过了,要他们留心看管院子。这话儿没错,咱们以后单住在那边,你千万留心些,可别招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我晓得,我晓得……。”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明珠坐回下首,复撩开帘子,街转几何,却仍旧是高阳复织,天地朗朗。清明乾坤中,倏地一晃神,就像在熙攘人群中瞧见了宋知濯——他穿着水绿的圆领袍,身侧是流淌的、人影汇成的大江大河,发髻上有长长的月白锦带被缕缕秋风扬起,几如是正要扬帆起航。

马车慢颠着,他们相错渐远的眼始终在遥望彼此。明珠笑一笑,泪就落下来。晃晃悠悠的节奏里,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安躺在流香静怡的帐中,宋知濯说她是他迟来的暖春。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她锦瑟烂漫的春意呢?正因为如此、正因这场相爱对她来说是神佛指尖盛开的宝莲花,珍贵得她不敢目睹它的凋谢。这是她小小的、不为人知的懦弱。

她嵌在车窗外的鹅蛋脸苦涩又动人的笑着,随后,就有一阵风吹来,红粉白絮一场秋,他们各自落如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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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张载《横渠语录》

139.?别后?别后是长秋

一帘红雨落花飞,莺慵懒蝶,冷落了芳菲,宋府即彻底陷落进萧瑟的秋里。与往年的秋没有不同,依旧是锦光入屏,满月的窗看似完成了一场圆满,可风仍旧由那些密密的孔里灌入,吹得人骨头发凉。

自打明珠走后一月,宋知濯更是早出暮归,但好在他每日都会回来。童釉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儿如此完整地拥有了他,每日天不亮他会由她的枕边睡起,夜里不论多晚,他亦仍旧会回归到她的枕畔,他们像一对真正和睦的夫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像。

可童釉瞳的喜悦只持续了起初那两天,后来她便发现每日回到她身边的,只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所爱的那个魂魄并没回来。偶时他回来得早了,会在书房里呆上半日,直到日头一寸、一寸地偏落下,月亦一寸、一寸地爬上夜空,他才会由书房里出来,倒在床上,倒在她身边,事实却是倒在无何他乡。他们甚至连说话儿都变得少了许多,多数只是她在唼唼不休,随后回应她的便是一阵微弱的鼾声。渐渐地,一点愁心上翠眉,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笑出来。

这日,玉翡不知由哪里回来,颧肌高高地耸起,仍挂着一副意犹未尽的笑脸。骤见她面上凄怨不消,脸色便正下来,“小姐,我的好小姐,怎么近来常是这样儿愁眉苦脸的?按理说,那个颜明珠离了府你该高兴才是啊,怎么还是不高兴?难不成是怕爷到那个‘清苑’去找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静候一霎,只见她悲怃切切依然,玉翡便落榻坐下,将一副干瘦的骨架振一振,云鬓上好几只珍珠花儿亦颤一颤,“你放心,我早叫人留心了,爷这些日子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要不就是回府里来,一遭也不曾往城南去过。自打那狐媚子走后,二人连个口信儿都没通过,你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童釉瞳探起头来,眼斜掠过纱窗,望见廊下有湘娥红女绰绰的影,也觉得这一切也像一场虚浮的影,她仍旧抓不住他。

怔了半晌,她方才苦涩地笑一笑,“去不去找她都是一样的,反正他的心也不在我这里。”

“人在你这里就成了呀,”玉翡往她搭在榻案上的小臂拍一拍,语重心长,“只要人在你这里,心就迟早会回到你这里,怕什么?你看如今,整个府里头的事儿都是交到你手上打理着,一切不都在慢慢变好吗?我方才才同那些主事婆子们说完话儿,人人都夸你聪明伶俐、又夸你能干,没谁是不服的。除了厨房里那个赵妈妈嘴硬,倒都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扭过脸来,倦倦地应付着,其疲惫憔悴之态,再无少女之韵。恰时如意端上来一碟香煎藕、一碟腌胡瓜、另一碗牛奶豆腐羹,一壁摆放,一壁浅言,“这是依小姐吩咐,现叫厨房里做的清淡的,小姐快些吃吧,都这会儿了,连个午饭也不曾吃。”

童釉瞳瞥一眼那碟子香煎藕,欻然整个脸摺成一团,将头摇一摇,凤簪下三串珍珠流苏相互碰撞,“端下去吧,我吃不下。”

“怎么吃不下?”玉翡嗔怨一眼,执起象牙筷递过去,“拿着、快吃些。你这些时日老是这样儿懒怠怠的,饭也不好生吃,整日家不是嫌这个油大就是嫌那个太腻,你去镜子里头瞧瞧,人都瘦了一大圈儿,若说是‘秋乏’,这眼瞧着就要入冬了……。”

说到此节,她猛地将一个腰板直挺起,睐过眼来轻询,“你这个月是不是月信未到?”

如织如梭的光罩着童釉瞳有些苍白、迷惘的小脸,惶惶然将下巴点一点,“是没来,从前日子也不大准,怎么了?”

“哎哟我的苍天老爷呀!”玉翡猛地将两个手掌一拍,仿佛是什么天降大喜,“我的小姐,我的小姐!真是老爷太太在天上保佑,您这八成是有喜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旁如意也乍惊乍喜地挨过来搭腔,“玉翡姐,这是真的?可有准儿没有?这要是真,那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儿了!”

好半晌,童釉瞳才由她二人语中大大的欢喜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一张脸霎时羞得通红,“怎么会是有喜呢?我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算起来,你就是个新妇!”玉翡含笑复嗔,目中喜不自禁,“我说呢,你怎么近日总是病恹恹的,什么都像是不合你胃口,我还只当是今年秋天天气大,你才吃不下饭的呢,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喜事儿!”她将头一转,连声吩咐如意,“快去,让总管房里请个太医来诊脉,早点儿确诊了,咱们心里就只管踏踏实实地高兴儿!”

那如意欢天喜地奔出去,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一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请了来,一探脉,果然是怀了身孕。直等太医领了赏出去后,玉翡又招来满院儿的丫鬟,排着队地发放赏钱。一时间整个屋子阴霾扫尽,满室喧阗起唱祝庆贺之声,和着瑞金脑悠远的香,仿似这一瞬的幸福便能持久绵长,整个千凤居都陷落在这憧憬的喜庆海洋。

直到夜灯点亮,宋知濯拖着倦态英姿回来。看到他的一霎,童釉瞳阴霾尽扫,饱含着期待与浓情的绿瞳迎着他的一副躯壳。她相信,等告诉他这个消息,就一定是他魂魄归体的时刻,没有哪个男人会不为他的血脉得到延续而高兴,尤其是一个权势滔天的男人。她几乎是笃定地认为,从此,他也会因为爱着他的孩子,而爱着他孩子的母亲。

然宋知濯的脚步只是掠过了她,直落到榻上,整个半身靠向了黑檀背,眼就半阖起来,似乎非常疲倦。当丫鬟奉上茶来时,他方睁开了眼,端起青釉盏呷一口,对上了童釉瞳如痴如醉的笑颜,“知濯哥哥,你这些日子,怎么又这样忙啊?”

他又靠回去,盯着顶上的横梁,“近日定州有辽兵来犯,我与众位将士商议军情,恐怕赶在年下就有一场大战,故而忙些。”

颤颤的灯影遏然静下,稳定地照着童釉瞳一脸急色,“那你要去定州吗?”

140.?打算?浮世之欢

这样的夜,月明星稀,芳槛秋风,静谧得能听见花间的虫鸣。再适合不过说一些缠绵缱绻的情话儿,笼络着一个男人萍踪浪影的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但宋知濯像是没听见,浓密的睫毛耷了下来,在他醉玉颓山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月牙。

对于他这样的走神童釉瞳已经见怪不怪了,却始终好奇,当他发怔的这些时刻,他在想什么?或者国家大事、或者阴谋算计,又或者,只是在想明珠,总之不大会是自己了。故而这一月,她对明珠的嫉妒水涨船高,嫉妒人人都在议论的、却始终不知真相的那些内情。

满府里都在说“瞧咱们大爷已经半年不到颜奶奶屋里去了,只怕是早就厌烦了”、“总听见他们吵,难怪会有这一遭”、“颜奶奶也是,好好儿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同爷吵什么?现在可好了,叫人第二回赶出去了”……

只有童釉瞳清楚,明珠不仅带走了大堆的钱财,也带走了他的魂魄。她暗自涩笑的功夫,便有一股热烈烈的血脉由她腹中涌起。

随之就使她遗忘了这短暂的失意,轻柔的嗓音将他的神魂重新唤回,“知濯哥哥、知濯哥哥,我有事儿要告诉你。”

她自榻上站起来,穿着一条蓝白相凑的十二破裙,上头是碧青的对襟褂,使她似一株水仙花那样淡雅,连笑容是淡雅的,却透着浓情与娇羞。在宋知濯疲惫的眼中,她步玲珑,细窈窕地走到他面前,执起他一直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腹部,用一双不甚娇羞的眼睇住他。

直到很久以后,宋知濯的表现并不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面上闪过一丝错愕,短短一瞬便平静下来,收回了手,“你怀孕了?”

笑容还滞留在童釉瞳失望的面上,她将头点一点,“这一个月来我不是胃口不好麽?什么也吃不下。今儿玉翡姐忽然就说是不是有喜了,请了个太医来瞧,可不就是有喜了嘛。”突兀地停顿后,她复又扬起了嘴角,“知濯哥哥,你高不高兴?”

四面烛台上耀眼的黄光照着童釉瞳,使宋知濯一丝不错地看见了她的喜悦、期待、甚至讨好。他很想表现出一丝丝的高兴,但是他满脑子都想着明珠那些道别的话儿。无可否认地,他的确是如明珠所说那样,渐渐长成了他的父亲,一位极不合格的父亲。

这令他无比举丧,他足够怀疑自己也没有资格做一位好的父亲。于是他的眼匆匆忙扫过她尚且平坦的腹部,极为苦涩地一笑,“瞳儿,你喜欢孩子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童釉瞳的笑意随即凝固在面上,接着,酸楚的泪滚烫了她粉桃一样的脸,“知濯哥哥,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要个孩子吗?”

他拉过她坐在身侧,缄默半晌,最终说了实话,“曾经我十分想和明珠有个孩子,但面对别的女人,我没有想过。”

他下睨着她,是一个无情的、杀伐决断的将军,“我不想骗你。瞳儿,你还小,你不知道作为一个母亲要付出多少,可我不能帮你分担,因为我没有能力去爱这个孩子,同样的,我也给不了你你想要的爱。”

她闪烁的眼泪晃了下他的眼,可他仍旧不避不退,继续用话残忍地割着她的纯真,“我同你讲过,我的心一早就给了明珠。你大概以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我转眼就能忘记的女人。不,你不懂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是我心脏残缺的部分,她是我的‘善’,如果某一天我不爱她了,那么我就死了一半。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你很想要个小孩,那么你可以把他生下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富贵繁华的一切;但倘若你只是想用一个孩子来讨我的欢心、抓住我,那么这对你来说不值得,很不值得。”

字字句句是一把虔诚而锋利的匕首,横割着童釉瞳。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当残忍的真相被剖开、被摆上台面,使她不能避、不能逃,只得被迫面对她的希望死掉后,冷冰冰的“尸体”。

累丸叠珠的眼泪似沧海繁星,一颗颗自童釉瞳的眼中滑下来,她几乎哭得快要断气,第一次“以下犯上”地捶打着他冷硬的肩膀,“你为什么要跟说这些?为什么?!你就不能骗骗我吗?你就不能敷衍敷衍我吗?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已经嫁给了你啊!……”

直到她的声音被眼泪哽住,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徒劳无力的质问,宋知濯才扭过脸,如冰雪一般寒凉的赤诚,“如果我骗你,那才是对你不公平,我已经骗了你太多了。瞳儿,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周晚棠,我欠你们太多。但你要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人活一世,本来就有许多许多无奈,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玄月如钩,钩着千丝万缕的烦难。直到童釉瞳的眼泪快要哭倒几面粉墙,他们仍旧没有得出答案。有的,只是几面烛光,齑粉澄澄地粉饰着太平。

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之夜,柳色颦娇,吁吁的呼吸喧阗了夜,细耳听来,两个声音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转合,透星点月的帐中,两个影子交叠着完成一场温柔而暴烈的起承。

宋知书半饧的眼睨着下面这张粉旭桃一样娇媚的脸,浮汗盈盈地腮像丰硕的秋实,又下瞥见他的胸膛抵着的,是更为诱人的脯子,笃笃答答地随着他的行动而颠颤着。随着他更凶猛的掠夺,那两片朱唇张开,似乎在呼救、求饶,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欢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纯粹的欢愉他可以在任何女人身上获取到,只要稍稍忽略心的空旷。直到蜡消融成了一个丑陋狰狞的形状,他翻躺下去,就又被这样的空旷逐寸吞噬。

而心满意足在慧芳的面上浮起,结成了一朵香馥馥的牡丹花儿。但很快,她似羞似臊的眼色被望见的一股殷红惊褪,“哎呀!爷,您流鼻血了!”

半撒的帐中,宋知书只是抬手横揩一把,凑到眼前看一眼,十分平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拿条帕子来给我干净就完了。”

窸窸窣窣地一阵动乱,慧芳缩下床去倒来一盏凉水,指端沾上一点往他后颈上拍一拍,“爷,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这个月都流了三回了。而且您瞧瞧,您这几个月来日渐消瘦,头里才入了秋,您就染了两回病,天气越来越凉,您就又咳嗽起来,这些时日愈发的严重,马上入了冬,还不知怎样呢,先请个太医来瞧瞧吧?”

她带着几分小心窥他的面色,果不其然,这位跋扈惯了的公子将手一扬,洒了满床的凉水。他就坐在这些寒冷的水花中,剔着慧芳,“啰嗦什么?我再说一次,不许再提这个话儿,我的身子好不好,我自个儿不清楚?”

瞥一眼那些映深的水纹,慧芳倏然将心一横,咬着牙缩到床沿下头跪下。披着一件单薄的玫瑰紫氅衣,露出里头嫣红的肚兜,在秋末的夜,荏弱的骨头有些颤颤发抖,“爷,您就是打我杀我也好,我也不怕了!我还是得劝您,请个太医趁早来瞧瞧,要是拖成什么大病,岂不是不得了?即便您不在乎自个儿的身子,也想想我,您要是有个什么三场两短,我怎么办?”

“你怎么办?”宋知书苍白的面颊上坠下来几滴汗珠,透过两片帘的罅隙睥睨着她,无情的唇一启,扬起个寥落笑意,“我死以后,还管什么天塌地陷?别跪着了,去把褥子换了。”

“爷!就请个太医来瞧瞧吧!您要是怕人知道您身子不好,咱们就悄悄的请来。”

他倒回枕上去,干涩的眼盯着帐顶,“别啰嗦了,将你的药拿来给我吃几颗,我照样生龙活虎。”

慧芳怔一霎,立时有些胆怯,“爷、爷说的什么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就是你日日给我吃的药?”他横臂撩开帐,见慧芳发抖的肩,倏而一笑,“你别怕,我又不是要罚你。你那个药效果甚好,你瞧我,甭管身子骨多弱,吃了你的药,照样能在你身上效犬马之劳。快去,再拿些来。”

闻听此节,慧芳将一颗心仍旧放回肚子里去,只是看他面色到底不好,亦不敢放肆,“爷,还是算了吧,折腾了一夜,也该歇着了,那药虽说能强壮精神,可也不是仙丹啊,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要紧。”

“不瞧太医,”他将手摆一摆,眼转回去,似乎瞧见青灰的纱帐成了一团烟云,承载不住他的一梦,“太医能救得了我的命,也救不了我的魂。你的药能救我的魂,快去拿来,你不是想生个儿子吗?去拿了来,咱们好抓紧生个儿子。”

慧芳望着他仍旧十分英俊的面庞,一颗春心旋即便落入这暗香流动的夜,那些谏言则被风一散,四下飘零。

红粉飘零至燃着孤灯的北廊下,伴随着一种靡靡的香扑入窗。楚含丹呆呆地望着月,心中所念为一场空白。宋知远的死、明珠的走似乎都对她没有多少影响,她是乱世的飘蓬,只心系着个人的前程与安危。

“小姐,你在想什么?”

对过响起夜合忧心忡忡的声音,楚含丹望月的眼收回,对着她笑一笑,“没什么,就是发会儿呆。夜也深了,你去把床铺好,咱们快睡吧。”

夜合刚挪起来的裙顿住,一霎又坐回去,“小姐,你还天天跟没事儿人似的,怎么就一点儿不操心?如今虽说不再禁你的足了,可爷仍旧一回也不往咱们屋里来,你不怎么就不着急啊?照这样儿下去,你这紧巴巴的苦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近来我瞧,那慧芳竟然夜夜睡在爷屋里,要不就是爷睡到她屋里,两个人一晚上也不曾分开过的,他们好成这样儿,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啊?”

烛光在她的面上急躁不安地抖动,楚含丹却是如月一样的静怡,半点儿也不见着急,“慧芳服侍了这么些年,也该让她常常甜头,且随她去吧。”

“你让她尝甜头,她可让你尝了吗?明明说好了叫她在爷面前说两句好听的,我看她压根儿就不会帮咱们这个忙!倒是小姐白陪了多少笑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这丫头,怎么如今比我还急起来了?你瞧我可急了?”

“不是我要急,我给小姐算算帐。小姐自打到了这屋里,往咱们府里送回去的银子就越来越少,后来索性连咱们自个儿好吃好喝的都没有,更别提往家送去了。今年中秋,不过是总管房里按分例送去了些礼,小姐一点银子都不曾补贴过,咱们夫人还特地叫人来唤我回去了一趟。我不敢说小姐被禁足的事儿,只说如今爷宠了妾室,一个院儿里都让妾室做了主,克扣了你的月例银子,才没有钱往家送回来……”

夜合半截舍飞快地吐着,喁喁切切满是琐碎烦难,“夫人听了,脸色就不好看,说是老爷在异地做通判,一个月没多少俸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不够,更别提让人捎回家来。还要叫家里捎些过去,少不得要打点知州大人,又要打赏底下的人,这才能办好了差事,早日升调回京。说着就让我回来叫小姐把那些用不着的头面首饰先当了银子送回去。可咱们哪里还有啊?早就当得一干二净了!”

“我晓得了。”楚含丹头上一朵金茶花心清吐,淡而又淡地一声叹息,“父亲母亲也大手大脚惯了,我从前送去那么多银子,都够养活多少寻常人家的?偏偏他们还当是从前为官的时候那样儿摆阔。”

“你瞧,你也晓得急了吧?没多久又是年节了,老爷在那边儿不定要打点多少官员呢,又是海一样的银子!”

“你放心,年下我一定能拿得出银子。”

夜合消沉的眼色骤然亮起,“小姐有什么法子?”

缓缓的,楚含丹将眼摇向窗外,目光似暗夜里的一只恶虫,爬向了正廊里一片温柔的烛光,“等宋知书死了,我仍旧是府里的二奶奶,多少钱还不是随我使唤。况且他不知有多少家当,那年太夫人没了,又添补给了他许多,那时,咱们还怕没钱吗?”

随之,夜合的眉头扣紧,盯着她半明半暗的一张脸,“小姐,我问你句话,你老实跟我说。满院儿的丫鬟都瞧在眼里,咱们二爷的身子是越来越差,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这是不是同你有关?”

猝不及防地,楚含丹笑起来,指端将银釭上翠竹的纹路细细徐徐地抚过,“这跟我有什么干系?色字头上一把刀,你瞧这几年,他哪天消停过啊?日日笙歌艳舞,在外头狎妓喝酒,纵夜狂欢,身子早就掏空了。原来是年轻,如今也不大年轻了,也就显出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怎么就不请个大夫瞧瞧呢?明知自个儿身子不好了,也不说请个太医来,就连头里病倒了,也不让人去请。”

这也是楚含丹的困惑之处,这些日子,她望着宋知书像一副散了墨的画儿一样,那些精致的颜色一天天丧失了形状,洇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痕渍。但他像是一点儿也不在意,放任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她这个狠毒却保留了无限生机的计谋,因为他的这种放任,正在毫无阻碍的走向成功。她望着月亮,与面上自得的笑意相反的,是她不知该悲还是该喜的心。

另一种欢腾的喜悦飘浮在遥远的清苑。这里妙舞偏宜,清歌更美。尽管天气越来越冷,某些高山上已经挂起薄薄的白纱,仍旧不阻碍这里暖洋洋的春意。

那片引了温泉水的湖心里,菡萏凋谢又绽放,总有清香与颜色点缀这座大圆子的纷呈。丫鬟们仿佛是出了笼的鸟,再不受宋府权威与规矩的束缚,真正成了天地间的彩莺与黄鹂,闹出了人世最美的喧嚣。

明珠在岸上,穿着鹅黄葡萄纹掩襟褂,短臂下头另有一件莺色的小敞袖,与她姜黄的裙融成才刚过去的金秋。她的眼笑弯了望着船上的姑娘们,像是望着自个儿的孩子一样满足。偶时,扯起嗓子远远喊一声儿,“你们小心一点儿!别在船上跑来跳去的,仔细掉湖里去!侍双、你看着点儿几个小的,别把衣裳打湿咯!”

湖心里跳出一个桃色的影,举起一把莲蓬冲明珠摇一摇,“奶奶,您瞧,我们摘了好多莲蓬!可以煮燕窝您吃!”

岸上是连天芳草正萋萋,丽日迟照下,沁心的手挽着明珠的臂弯,且行且笑,“上年来没瞧仔细,不想这个园子竟然这样大,你一个人住着,也不怕?”

“这话儿有意思,”明珠睐目笑着,温柔地打趣儿,“我这园子里,管家婆子小厮丫鬟们加起来得有一百多号人,怎么是我一个人住呢?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不知有多好。”

“你少跟我耍贫嘴,要说热闹,谁比得过我热闹去?天天儿的酒局,周围一大堆人,琴曲妙音,饮酒作诗,你又不是不晓得有多热闹?可这不是真正的热闹,这点你也晓得。不过我们这起子人,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年纪到了,无非就是被妈妈卖出去配人,运气好麽,遇到个好人,运气不好麽,就死在哪里也没人哭一声儿。可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你该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睁圆了眼,仍旧有些许不正经,“我的老天爷,你哪里见我不快活了?你瞧我如今多有钱,这么大个园子住着,衣食住行样样有人伺候着,虽说无父母姊妹,可上头也没有公公婆婆罩着,不知道多潇洒呢。”

“你管这叫潇洒?”沁心白她一眼,掣着肩上浅蓝的披帛,“也是没错儿,倒也够潇洒的。我听青莲说,你这些时,不知叫了多少戏班子到园子里来唱,只怕那本子上的戏都听得滚瓜烂熟了,晨起晚间麽就是念经抄经,要不就是同丫鬟们吃吃喝喝。瞧着日子是蛮光鲜,可心里好不好过,你自个儿知道。”

绕着湖岸,二人且行且言。明珠的眼望向银波清水上及时行乐的姑娘们,嘴角始终噙着笑意,“你这话儿有差,好吃好喝,日子光鲜还不够?还想怎么着?多少饭都吃不起的人,还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呢,我总不能不知道个足惜吧?再说了,就是皇帝爷也有数不清的烦恼事儿呢,我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算什么?你别担心我,我真是没什么,心里再有天大的不好受,过些日子也就没什么了,你还不知道我?”

“这我倒是晓得,也罢,你自个儿有数就好。唉,说起来,你从前同宋大人那样好,他从前与儃王殿下到明雅坊来,总是说起你,那副样子,仿佛是说起世上最美的事儿来。你们宋家,那样规矩大的门户,你说要出来,连国公爷都不拿规矩绑着你。却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无非就是为了那两个女子,可值得闹成这样儿?”

说话儿间,远处的船已摇过来,明珠冲姑娘们招招手,侧瞥着沁心笑,“倒不是为了她们,为着些别的,反正是十分难讲。姐姐不用劝我,我好得很,只是有个事儿想托姐姐帮忙。”

“什么?你只管说,能帮我一定尽力。”

“也不是什么有准儿的事儿,你瞧我青莲姐姐,年纪也二十多了,连个婚事也没有定。这些年,她的日子尽是耗在我身上了,倒耽误了大好的青春。姐姐迎来送往,认识那么多人,烦请你给我打听着,有没有一些年轻的读书人,若人品可靠的话,就替我说和说和,纵然他家里穷些,也没什么,我到时候自然贴了银子给青莲姐姐嫁过去。有一点姐姐放心,前两年我姐姐出府时,就已经脱了贱籍,如今陪着我,也不是丫鬟,比我亲姐姐还亲些。再有侍双侍婵两个大的,转眼也十八了,也请姐姐替我留意着好人家。”

141.?父子?理解与无奈

前面是一座九曲桥,下头是一个静怡的浅浅池塘,飘浮着黄睡莲、蓝莲花、延药睡莲、白仙子、日出花、霞妃花等各色睡莲。缺口碧盘的叶罅间,游移着银松叶、九龙纹、绯秋翠三样鲤鱼。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淡菊愁烟兰泣露的傍晚,花厅里已经要开始摆饭。明珠挽着沁心的手一路过了九曲桥,就是一片山茶,半掩着厅。

她用手指一指,引沁心去瞧,“这园子里倒不像宋府似的,大家独门独院儿,又那样大,倘若不是节下,真是难见面。那父子几人还罢了,因着公务,总是要碰面。你不晓得,家中有个二奶奶,这一年我都没瞧见她几回,哪里像个家呀?索性这园子的屋舍都没个院墙,无非就是这个厅那个殿的,我常就在这里吃饭,宽敞,丫鬟们另摆一桌一块儿吃,闻着花香,又清爽又安逸,连胃口都好一些。”

“你快不要提你那个胃口了,”沁心障帕一笑,两个眼弯成狐狸似的妩媚,“就没见过你这样胃口好的姑娘,至今妈妈还抱怨呢,说你在明雅坊,活儿干得蛮好,又勤快又伶俐,就是吃得多些!”

后头抱着莲蓬的一群丫头纷纷朗笑,倒把明珠臊得脸红,“我从小伺候师父,稍不慎就不给饭吃,又要下地干活儿,因此打小就吃得多些,后来在宋府不用干活了吧,也改不过来了。”

说话间,已入厅中,中间便是一张髹黑酸木枝的大榻,两侧各设了两条玫瑰椅与一个小方案,右首的椅子后头挂着两片大大的松绿绡,再后,就是两张方案,一大一小,想是平日里吃饭所用。

小案上坐着青莲,听见动静儿已经迎出来,与沁心招呼,“逛了这么半日,姑娘可把我们这个园子逛完了?”

“也差不多了,这院子虽比你们家里小,却十分精致,最奇的便是这样冷的天儿,竟然还开着荷花,真是难为了当年修园子的那些能工巧匠。”

青莲请她一道在小案上落座,便冲门口一位婆子挥挥手,方回首过来,“这里虽说没有府里大,却也十分齐整了。横竖屋子多,姑娘方便就常来玩儿,天不亮明珠就忙叫小厮递帖子去,可听闻你们都是正午里才起床,可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渐渐地,有婆子领着小丫头子们上来摆饭。沁心错着人影够着眼与青莲说话儿,“你们这里的马车过去,到了我那边儿也巳时初刻了,哪里还早啊?可巧的是,今儿夜里我打量着京西路衙门里有位王大人要到明雅坊摆局,我最烦这个客人,懒得应付他。就刚好接到宋大人的帖子,我一瞧地址,就晓得是你们姐俩请我,正好就打发了那个局子。”

“那你常来散散心,做你们那门生意也是十二分的不容易,见天儿的就应付这么些臭男人,但凡有点儿权势的就好不得了,在你们面前是半点儿不像个人了,那没钱没势的呢,就靠一张花嘴哄骗着,也不是个人。我们这里倒是清净,你闲着了,常来逛逛,也不过两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言着,青莲抬起一截灰鼠压边的袖口,朝下案侍双等人指一指,“我们这里别的都好,就是这起子丫头们不醒事儿,没规没矩的,你不要见怪就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们鼓嘴吐舌,稍醒事儿的便站起来端碟子摆饭。沁心见状,只是温柔地笑着,后又对青莲嗔笑一眼,“男人在你嘴里都不成个人了,以后你嫁人,可怎么办呢?”

合着丫鬟们悄然的嬉笑,青莲一张脸臊得绯红,“那我不嫁人就好了嘛,剔了头发,也学着明珠当姑子去!”

沁心障袂一笑,侧望向明珠的惺鬓松髻,连着髻上点缀的一排细珍珠,“连明珠都还俗了,你还去当什么姑子呀?明珠方才还求我呢,叫我替你打听着好郎君,若有品貌端正的读书人,就合了你二人的八字,将你的婚事定下来。”

案上已渐摆满了饭食,有白炸春鹅、鹿脯、海鲜脍、石首玉叶羹、鸡髓笋、灼芥菜,另配了三碗米饭。下案一桌丫鬟们的饭食比着这几样,又另添了几样,一时便叮当清脆地嗑响起来。

青莲握着象牙箸,就往明珠碗口上敲一敲,不大高兴的模样,“嗳,你可别替我擅作主张,我何时说了我要嫁人?难不成你是闲我了才要将我发嫁出去?”

“姐姐放心,”明珠弯着一对杏眼,甜美而讨好地笑着,“肯定是要叫你自个儿挑一挑的。回头沁心姐姐说下合适的人,合了八字,咱们想个计谋,叫他到家来一趟,你隔着屏风瞧一瞧,也说说话儿,好麽咱们就定下,不好了再另找一个,我这可不算替你擅自做主吧?”

“算了,你少给我整这些幺蛾子,”青莲仍旧不大高兴,只管夹着菜,“我说不嫁就不嫁,你可别当我是害臊了说的,我这是认真的。除非你是嫌我多吃你的饭了赶我出去,我倒没什么话儿好说。”

明珠一时语塞,倒是沁心出来打和,“青莲姑娘,怎么不嫁人呢?你这个年纪已是晚了,明珠安排得又十分妥帖,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碗碟碰撞中,青莲叹一口气,哀哀切切,“沁心姑娘,你不晓得,我从前有个妹子,就同明珠一般大,她死得早,后来明珠进了府,我就当她是我的亲妹子,就只想守着她平平安安的。要说嫁人麽,也没什么好处,我瞧过那么多夫妻,起先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过几年,就又跟仇人似的,这有什么意思?沁心姑娘,你阅人无数,见过那么多男人,可曾见过绝对好的?”

“绝对好的?”沁心稍顿一霎,复如朗月清空一样笑起来,“别说男人,你可曾见过绝对好的‘人’呐?谁都有个长处短处,真是什么短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座上的菩萨、天上的神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莲垂眼思忖,剔一眼明珠,“可我们家大爷也算一等一的好了,人才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怎么二人还闹到这副光景?就跟仇人是的,瞧这样子,像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怎么好好儿的又说起我来?”明珠攒眉而笑,眼中蕴着一丝落寞,“我同宋知濯什么时候就成仇人了?不过是他有他的忙,我有我的闲,没什么可来往的罢了。”

“沁心姑娘,你瞧瞧,可不是我说的话儿?好端端的两个人,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好了,就还不如个远房亲戚。”

沁心只是笑一笑,窥着明珠,“你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恨他?”

这是明珠每个夜里都在思忖的问题,最终的答案是一缕风、一片叶、一个笑,“我为什么要恨他啊?连一个仇人我都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何况是一个曾经与我那样相爱的人。难道就因为他不再只对我好了,我就要去恨他?如果我恨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从前那些很美好的日子也是不值得?可那些很好,我曾经因为那些日子有过很多快乐,即便现在想起来,也很美好。”

窗外的斜阳照着朵朵金茶,一片暖黄中,明珠稍显寂寥的笑容也是温暖而明媚的。沁心倏然理解了宋知濯乃至整个家规甚严的宋府为什么纵她如此,从不用那些世俗的规矩束缚着她。大概是因为她的生命是向着太阳在生长的,不抗拒拥有,亦不恐惧失去,没有谁可以扭转这样一株向日葵的方向。

太阳东升西坠,便又朔风骤紧,和花就阴的另一间屋子,粉尘与阳光同时落在这里,却仍旧照不暖四面冷的墙、与冷的人。

公文成海的书案上,宋追惗盯着手上的帖子,未几便有些神色凝重地抬眉而起,望向宋知濯,“辽兵此次胆敢犯我定州,必定是有备而来,绝不像是这定州军情里说的,‘区区十万人’而已。”

案前墩着一个四四方方兽耳炭盆,如水流动轻焰映着宋知濯莺色的衣摆如一面静怡的水。他拧起的眉心饱含了为国之忧心,沙涩的嗓音里暂时掩埋了那些儿女私情,“父亲的担忧并无道理。辽兵十万大军在定州边境十里外扎营,我看他们是有备而来。十万兵马不过是先遣军马,后面恐怕还有更多的兵马过来,看样子,他们是决心与我朝交战。”

冬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支摘牗外业已日薄崦嵫。淡淡的金光自身后簇拥着宋追惗青灰的衣袍,使他像一个万物之主宰,有着拔地镇山河的气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将帖子阖上,扔到宋知濯面前,“今日圣上叫你去书房,就是与你商议这个事儿?可有了结果了?是要派哪位将军去定州?”

“儿子与圣上举荐了付将军与黄将军为副将,他二人骁勇善战,也与西夏交过手,再由梁将军为主帅,当年在延州,他带着一万兵马与辽兵三万纠缠,可谓有勇有谋。”

“也好,”宋追惗蹙额颔首,亦是十分认可,“这几人虽说年轻,但都是颇有韬略之人,让他们先领二十万兵力去,你后头再带大军过去。至于军需粮草,你不必担心。你们殿前司核算个数目出来,今年江南几处的税收,就拨下五成给你们殿前司。好在你在接管殿前司这两年,办下了头先那桩军饷贪墨大案,否则此一战,还不知要掏了朝廷多少库银。”

“为朝廷效力,是儿子的本分。”

到此节,宋追惗的面上方露出一抹轻松愉悦的神色,只一瞬,定在宋知濯身上的眼又沉下去,“这回辽军动用这么大的兵力,恐怕是殊死一战,你要做好个万全之策。远儿没了,宋家只有你与书儿两个血脉,书儿倒罢了,虽是有些智慧,却贪图享乐,只有你还可堪担起宋家的担子,万事以国为先,也要想想家里。我好像听见说,童家闺女儿有了身孕?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倏然一阵风,吹来了今年的初雪,玉碎琼沙,洋洋洒洒。宋知濯的眼瞟过窗外,很是有些平淡地回应,“回父亲,是有这么回事儿。”

“好、这也算是件好事儿。”宋追惗轻笑慢言,很快,笑意又被一丝若有似无地什么取代,“按理说,太医诊过脉,你应当最先同我这个做父亲的报喜,怎么我还是从丫头嘴里听见的这话儿?”

雪花轻盈地落在太湖石与枝梢,宋知濯却像是听见什么坠地的声音,如破釜沉舟之势。第一次,他直视着这位父权上的霸者,“父亲,这是喜事吗?我不太明白,或许有一个新生命的出生,的确是件喜事儿,那倘若并没有人期待他的出生呢?……我想问问,我出生时,父亲有没有感到过喜悦?不是为家族、亦不是为了传承,只单纯的因为我的出生,您曾高兴过吗?”

他等了很久,看着宋追惗的眉心深锁又舒展,由这种静默的、细微的变化里,他好像得到了答案。其实他老早就得出了答案,只是绝望中总不自控地冒出一点希望,直到此刻,他才承认了,有那么多的事儿,的的确确不是努力了,就能获得回报的。

于是他只能由这种绝望中试着放下、试着释怀。他撩了衣摆,伏跪叩首后,直挺挺地隔着书案与二十多年都跨不过去的距离望向宋追惗——他的父亲依旧是年轻而伟岸的,可他能看清他的眼,是历经无数人与海、悲与苦的沧桑,他很老了,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老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父亲,我知道您从来没有期待过我的出生,我的出身只不过是家族的需要,不是您的需要。您无法爱我,这是我从小到大就不能理解的。我小时候曾一直以为是我还不足够优秀,未能替您争气,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因此我一直拼命读书、学武,这样您才会在别人夸我时,对着我笑一笑,这种时刻,我就会以为,您是爱我的,直到我的良善迷失在这样的‘争取’中。直到现在,我有点儿理解了您对我的冷漠了,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一生都在为着争取这种爱而迷失自己。我不希望他出生,我知道列祖列宗无法宽恕我,纲常伦理也不能理解我,但我不想他一辈子活在我的阴霾之下。”

言讫,宋知濯又俯首下去磕头。起身的这一刻,宋知濯蓦然就决定用在明珠身上所学到的豁达,来尊重这种距离,无怨不恨地尊重许多许多人世的无奈。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棂心月洞门下,宋追惗仿佛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的自己。他明白了轮回与传承,大概就是一个悲哀的自己在儿子身上重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比那时的自己更有勇气去原谅那些得不到爱,并选择告别。

高楼又西风,画堂复冷月,宝鸭盘桓着乌合香。宋追惗的眼渐渐被水雾所蒙,恍神间,就见远榻上,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1,年轻的张碧朱坐在哪里,眉目含笑,脉脉含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只是恬静的沉默。

他未敢走近,甚至未敢挪动,生怕惊醒了这一场美梦,却第一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在心里:

“对不起,我很爱你,从前那些好不是骗你的,那些坏才是。因为我害怕,你可能会嘲笑我,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还会害怕。可事实就是这样的,我很害怕,打我小时候起,就没有人爱过我,父亲母亲兄弟手足,只有算计与残害,我是这样长大的,每天防备着,连睡觉也担心有人要来害我。你的爱那么天真炽烈、毫无保留,搞得我有些束手无策,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世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很害怕当我适应了这些好,就没办法再适应残酷,也害怕若是有一天我爱上你,你却不再爱我了,那么我该怎么办?我很懦弱,我害怕失去,所以我拒绝拥有,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利用你。”

“但我现在想告诉你,由你拦住我马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你了。张碧朱,你那么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比春寒三月的梅还要美。是我的懦弱使我失去了你,请你千万不要原谅我,请你,不要忘了我……”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倒只是笑着,一霎又变做风韵的老态,最终消失在星月与烛火的光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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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42.?知书?知而远行,音书有诀

雪霁寒轻,梅有时节,整个京城如往年之冬,陷入白茫茫的天地间,山川伏线都是一场空虚的白。渐行渐远地,乱马行军将道路踏出了错综复杂的痕迹。

望着这声势浩大的队伍,宋知濯只觉心内好像没有了对权力的澎湃,环顾着千里换色,古今清绝,余渺渺孤影,踽踽独行。

身侧一步之遥,是赵德一抹玉润良姿与一个浅浅的笑,“知濯,再过一月,你就要走了,你我也算好友一场,我没什么说,只愿君大获全胜,平安得归。”

玉沙微响,二人的靴在雪里步步成诗,宋知濯侧目一笑,往他更年轻两岁的肩上拍一拍,“我一去,若不是马革裹尸,也得开了春才能回来了。近日朝中大臣都在上奏定你为储君,恐怕我也赶不上你的册封大礼了,可千万别见怪。”

登舆前,二人于马车前站定,赵德口中喋喋吐出几缕烟,“你我之交,何须客气?你若能大败辽军,十年内叫他再不敢犯我边境,就是你给我最好的册封贺礼。……知濯,说实在的,皇城之内无血亲,我长这样大,就交到你这么个朋友。他日我登基,多希望还是你替我掌天下兵马,无论外敌内患,我都能放心。可你非说要辞官,我实在想不通是为何。”

薄薄的一片云覆了太阳,将明未明的光撒在这千里江山内。宋知濯牙白的圆领袍被寒碜碜的风撩起,如一只飞鹤,就要飞到属于自己的蓬莱,“我朝江山,人才济济,不缺我一个宋知濯。”他笑了,使周遭豁然明朗,“殿下若是把我当朋友,那我问殿下一个问题,请殿下如实回答我。”

“你请说。”

“殿下若生来不是殿下,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那殿下想做什么?”

一霎惊愕后,赵德颔首笑起来,发带被风扬至半空,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腼腆的、普通的少年,“我说了,知濯可别笑话我。我小时候,在寿州有位老师,他是福州人,同我说起福州的大海,令我十分心驰神往,一直想在海边做个渔民,时刻看看大海的磅礴。直到现在,偶尔也想过,住在一个小渔村里,娶一个农家姑娘,生一房儿女,我去打鱼种地,她针织纺线,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的笑容渐渐有些寂寥起来,展目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门,深深一叹,“可我生来就是帝王家,没得选,若我不争,就得被那些要争的人杀死。争着争着,就想着为社稷民生、为天下清明挑起担子。知濯,我想‘身不由己’这四个字,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乾坤中,宋知濯挺拔的身量葱蔚洇润,笑容清澈而淡雅,“我不像殿下,小时候没想过那些有的没的,唯一的志向便是让我父亲对我刮目相看,从没有想过自个儿想做什么。后来娶了一房妻,您大概也听说过,她是个随波逐流之人,从没想过嫁为人妇相夫教子,于女儿家来说,也算是没什么志向。可一个意外,她嫁给了我,我那时候连站也站不起来,她却从未怨天尤人,不曾抱怨过一句,她是个最善随遇而安之人,但无论是纸醉金迷或是苦海沉沦,她都从未迷失过自己。这世上,若有什么令我佩服的人,她就算一个,她是万丈红尘里的巾帼英雄。”

浩远的风、澄澄的阳,旋鹰嘶鸣而过。停顿一霎后,他赤诚地望向赵德,“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一个不那么威风,甚至狼狈不堪的宋知濯。我要抛弃那些被仇恨建立起来的自己,重新寻找我自己。好在,我不像殿下天命如此,我还有机会,我还可以选择。况且,咱们情谊过深,如今圣上既要立你为太子,就得忌惮我手握兵权,我退步抽身,圣上没有后顾之忧,殿下就好继承大统。只等过半月,我拟好了辞官的折子递上去,再最后为我朝江山一战,就无憾了。”

“你意已决,我就不想着说服你了。回头不论你做什么、在哪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会尽力为之,望君铭记。”

“多谢殿下。”

少顷,二人相笑登舆,先后入城而去。马车将雪做的白绢拉出长长的划痕,割断了过去与将来。

风寒刺骨,簌簌骤住,流云倏遏,露出了清明的乌金,照着梅边浅池,鱼儿与水。过去的时光如它们锦色的尾,绵密地徜徉过,就抵达了支离破碎的现在。

静谧的亭下,楚含丹趴在扶槛上,乜呆呆盯着池内的鱼出神,似乎并不受这冰天雪地影响。或许没有哪片雪花能比她的心更冷了,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残酷的寒,不再指望春的到来。

曲径上却见夜合款步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狐皮毛大氅,不时入得亭中,“小姐还是披件大毛的衣裳吧,天这样冷,你还偏爱在这亭子里坐着。”及此,她笑一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你偏爱看这些鱼,仔细身子冻坏了。幸而我上半年当东西时,留下了这件大毛,不然这个冬可怎么过?”

“有你就能就过,”楚含丹脑袋由扶槛上调过来,仍旧枕着臂上睨着夜合,“你都替我操好心了,我还怕什么?夜合,我听说你哥哥给你定了门亲事?……算起来,你也是个老姑娘了,是该嫁人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萧萧瑟瑟地风穿亭而去,趁势将夜合身前的炉子刮起火焰,她提了个铜壶墩上去,一行将一应茶具在案上摆开,一行扭头搭话儿,“是,小姐又不是不晓得,我没有父母,凡事就只有哥哥做主。说是个做小买卖的人户,家境说不上好,也算过得去,他们家做买卖的,也嫌弃不上我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一样的出身。”

“定下什么日子?”

“说是明年夏天,”夜合笑着,将茶叶抖落在壶中,“小姐放心,就是成了亲,我也还陪着你。”

极轻地,楚含丹反将头摇一摇,“别陪着我了,你已经陪了我二十来年了,为我操尽了心,也该为你自个儿操心操心。夏天你出嫁,届时我大概也有了家财,给你陪一些,你好好儿的过日子去。”

夜合的笑脸消融下去,似乎有什么话儿想说,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捧来一盏茶,“喝点儿热乎的,暖暖身子。”

“我听说,清苑那边儿的明丰早上回来过一趟?可是有什么事儿?”

“哦,没什么,就是回来拿些原来大奶奶落下的东西。又传大奶奶的话儿,问老爷好、还问小姐好,也问二爷好,唯独没问大爷。”

“难为她还记挂着我,”楚含丹吹口气,就吹开了那浓浓的迷雾,“那宋知濯可曾说了什么?”

“可奇不是?这位也没说什么,就叫丫鬟将明丰来拿的东西都收拾好,给他带了去,多余一句话儿也没有。大概是近日因着整理大军的事儿忙吧,这不,下个月就要带兵往定州去了。”

正说着话儿,就见老远地,宋知书蹀躞进了院儿门,消瘦的身躯罩在豆绿的圆领袍内,是一枝将折未折的枯槁,似乎只等着哪片雪花儿压下来,就能枯本竭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四目相对后,他无色的眼错过去,像是不再贪恋世间颜色。脚步果然是轻飘飘的,像一缕风荡近了,踩上石磴。不想打了个滑,一个身子猛地便朝后头栽去。

随着他“咚”一声闷闷地落地,惊起了满院丫鬟们的呼声,“爷、爷您这是怎么了?”

“快来人!快、快把爷搀到屋里去,赶紧去叫总管房请个太医来!”

一时间云舄乱迹,风起东阑,众人慌不知措地团拥上去。几个粉桃一样娇柔的姑娘,使着劲儿将宋知书架着登阶而上,才到了廊下,就响起慧芳撕裂的哭腔,鹓鸾如嘶,“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别吓唬我啊!”

“姨娘,先别哭了,还是将人扶进去床上躺着要紧!”

“是、是,快搀进去,请太医没有?”

“已经去叫了,先倒盏热水喂进去吧!”

呜呜咽咽的轰鸣响彻了整个庭轩,鱼儿禁步,扼杀苍狗。楚含丹的眼追随着这乱糟糟的一团倩影,心也像是落了地,一种“事竟成”的安心后,涌出了奇异的酸涩,渐渐袭击了她平静的眼。

很快,太医与宋追惗一齐赶来,他身上朝服未换,想是刚回府,带着满身凉薄的风雪,踏入了被粉衫绿影挤满的卧房。就望见宋知书青白的脸,他躺在华美的床帐,安静地、微弱地呼吸,倏明倏暗的人影晃在他身边,使宋追惗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刻,也是这样一个荏弱的生命,却有着嘹亮的哭声,曾震碎了他的心。

倘若依宋知濯的问题,那么这一刻,答案就躺在这里。是的,他曾期待过宋知书的到来,暗地里想象过他会有自己一样的眉眼,或是像自己一样的雄心。以至于他害怕面对大夫黯然的摇首,“宋相,下官有话直说了,二郎身子亏空已久,早就是虚壳子了。只等他醒来,用人参吊着,大概,还能有些时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话儿尤甚一座雪山崩裂,压垮了宋追惗伟岸的双肩,令他的身子虚晃一下,扶榻坐下去。却不再是挺拔的,而是佝偻着、垂沉着,几如一个皓首苍颜的老者,一霎雪鬓霜鬟。

虚幻的影迭迭往往,风逐渐掏空了整间屋子的温度,冷得宋追惗打了个颤回过神来。只见太医不知何时走了,丫鬟们也退至外头伺候,整个卧房,只剩下灯辉与月光,幽幽明明地照亮了岑岑的寂静。

一声低低的喘息,宋知书虚弱地睁开眼,睃一圈,原是想仍旧闭回眼去,却望见榻上一个苍郁的影挪过来,坐到床沿上。他说,“书儿,可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带着极至的柔情。

挣扎一番,宋知书撑起来,欲行礼,又被宋追惗揿倒回去,“躺着吧,好好儿躺着。”

一霎惊诧的沉默后,宋知书望向帐顶的熏球,嘴角噙着虚弱且苍凉的笑,“让父亲担忧了,是儿子不孝。”

他所有的语言似乎都在这一个笑里,因着某种默契,宋追惗读懂了。那是一个由默默的期待到默默的失望后,一个无力的笑意,唇角弯起的弧度,似乎是一把刀,割断了他耗尽短暂的一生,对许多情感的期待,也割开了宋追惗那颗冷而坚硬的心,露出里头一些柔软的温情。

他笑了,干涩的眼里坠下来一滴泪,“我已经下令叫衙门里找个人顶上你的缺,今日起你就别往衙门里去了。好好儿在家养病,天下的好药我都给你弄来,不怕,好好休养,一定能将身子养好。”

而宋知书的眼是没有泪的,曾有的星辉不知何时已耗尽成空空的麻木,“……爹,您是为儿子哭的吗?”再后头,他游离的气息有一些哽咽,“爹,我很想母亲。”

心痛逐寸吞没了宋追惗,使他复复下泪,一滴、两滴、一生该有的眼泪,“爹在这里,爹一样疼你,书儿,别怕,爹以后好好儿疼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宋知书反而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动着胸膛,望向他被泪痕覆盖住的雅人深致的面庞,“您年轻得一点儿也不像位父亲,您也不应该是位父亲。”

尔后,他费力地翻了身,面向壁隅,好像就放开了他所有的期待,以自己的方式,不留余地。

直到离开前的一刻,宋追惗的眼始终是无能为力地望着他露在被子外的一个肩头,几如一面冷墙,把他生为人父的爱意与悔恨完全隔绝在外。最终,泪渍干涸,他挺直了身子,任凭心的踉跄,只用跄济的步伐跨出了这间屋子。将丫鬟们严厉训斥一番后,他跟着月亮,踩沙碎玉地独行而去。可走了很久也走不出漫长的风雪,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家太大,从这一头到那一头,仿佛是几千万里的长途,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

于是这一口血,便喷涌在太湖石下,将黑漆漆的天,白茫茫的地染成了一片刺眼的猩红。

夜东风,几番吹梦,嗈嗈吹起雪与萧。各处廊下摇着霜白绢丝灯,曳着梅英似霜。从前混沌的一切仿佛在今夜,沉淀出了一个寒冷的结果。

满月照着宋知濯匆匆忙的履步,才错过了太湖石,明安紧步跟上,“爷放心,太医不是说了,老爷只是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吃两剂药就能好的。只是老爷这一病,您要辞官的事儿,怎么好再开口?”

咯吱咯吱急促的雪沙中,宋知濯闷闷地颔首,一截玄色的衣摆摇一摇,在夜里不大明显,“不妨事儿,过几日再说一样的。你放心,父亲必不会为我的事儿气的急火攻心,他是为老二。”

“那……,”明安小心斟酌,提着灯笼侧首,“咱们可还去瞧二爷吗?”

宋知濯挂起一丝释然而伤怀的笑意,脚步匆忙,“去,毕竟我们是亲兄弟,他病得那样儿,我该去瞧瞧的。”

俄顷,明安将眉头攒得死紧,“爷,太医都说二爷的身子不成了,往后咱们宋家就只有您这一位少主子、老爷也只有您一个儿子,百年后,还得是您继承这国公爷的爵位,只怕您想自立门户,没那么容易吧?依我看,咱们还是别走了,况且您自个儿说要走,奶奶可什么都不晓得,回头您自个儿出去了,奶奶不一定答应呢。您瞧瞧这些时候,一趟也没回来过,明丰来拿东西,也没说奶奶有话儿捎给您,我看呐,八成是要跟您老死不相往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闭上你的乌鸦嘴!”宋知濯顿步回首,恶狠狠一呵,复又行路而起,“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那我就总有法子。我警告你,这话儿你别跟明丰提起。”

“晓得了晓得了。……只是爷,我还想着要不要告诉您呢,如今也只好说了。咱们奶奶近些日在清苑,总招一些读书人上门儿,周围人户都议论纷纷,说什么‘这个小妇人不得了,才出了宋府,就想着找男人了,简直伤风败俗’……”

未知行到哪里,有一片竹叶疏影,沙沙响彻,伴着宋知濯略疾之声,“什么读书人?”

观他急色,明安倏而一乐,“爷别急呀,听明丰说,奶奶是想把大的几个丫鬟许了人家,托沁心姑娘打听良人呢,有准了,便将人请到清苑去相看相看。”说着,那脸上又挂下来,“不过咱们奶奶您是知道的,向来不大讲个规矩,直勾勾的就与这些男子在厅里相谈,传出去好些闲话儿,难听得要死,爷想个法子将那些人都打发了吧。”

“原来是为了这个,”玉沙响起,宋知濯面上的急色融为一个淡淡的笑意,“这也没什么,那些丫头大了,也该嫁人了。至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你奶奶也不大在意,我也就不大在意,随她高兴吧。”

风簌怯怯,满襟依黯,未几已入院内,只见廊迴莺啭,丫鬟们聚在庑外,目露愁色,被几盏宫灯徐徐地摇撒四方。方才一抹松快的畅意随之消散,一股浓浓的哀切弥散在宋知濯胸腔内。他又一次,要以芜杂的情绪,来面对一场离别。

以慧芳为首,丫鬟纷纷福身行礼。宋知濯的眼睃过一人手上端的药,便疑上眉心,“你们不进屋去伺候,都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老二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大爷,”慧芳抽抽搭搭,拈帕搵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爷不让我们伺候,也不吃药,老爷病着,又不敢去惊扰。还求爷进去劝劝我们二爷,叫他好好儿的把药吃了。”

宋知濯接过那方檀木盘,一手抬着药推门入内。只嗅见大大一间屋子满是酸苦,想来是打翻的药。果然,甫入卧房即见床前一滩水渍,青灰宝幄半撒半掩,罩着宋知书衰弱不堪的身子。

算起来,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面,骤然一见,像隔了几辈子,已经险些认不出眼底下凹陷的面颊、萎缩的皮肉、这副枯败的骨头是那个曾经放浪不羁的宋知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他笑了,狭长的眼,歪出的亮铮铮的虎牙,又是他。他的声音几乎是抓不住的一缕风,随时要散,“大哥?你怎么来了?有劳你,这样忙,还想着来。”

他的眼很快瞥过去,浮生千万,仿佛已经不值得多瞧一眼。宋知濯就势坐在床前一根折背椅上,声音干哑而平静,“把药喝了。”

“没什么好喝的,”宋知书仍旧笑着,透过两片帐间宽宽的一条缝望他一眼,一如从前那样总是漫不经心,“太医不是说了麽,喝了药也就多撑些日子,没什么差别。大哥,你留恋红尘,你长命百岁地活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想早点到下辈子,重头来过。”

“这辈子都没到头,想什么下辈子?”

“那是你没到头。”他将上半个身子奋力挪到床边,一个马尾垂下床沿,两片唇一启,全是讥诮,“大哥,别装好人了,咱们兄弟什么时候好到了这个地步,也值得也来替我惜命?”

宋知濯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觉得胸膛里堵着什么不上不下。沉默中,宋知书又再开口,调笑依然,“大哥,你我打小就不怎么对付,临了了,也不必装什么手足情深。”说到这里,他抖着胸膛剧烈咳嗽起来,仿佛两片肺都要跳出来,随着胸口渐渐平复,笑容亦随之沉下去,“我恨你,此刻更恨了,从前就什么都比不上你,眼下还要你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你能不能走?”

轻轻地,宋知濯叹出一缕气,忆尽了平生情分,到头来似乎只是浅薄,“可有一点,你比我强得多,起码父亲会为你急得病倒,他会为你、与你的母亲掉泪,他仅有的温柔慈悲都给你们。却从没给过我、给过老三。宋知书,我也很羡慕你,你比我拥有的多很多,你为什么不知足?”

他侧在鸳鸯枕上的脸迸出一个放肆狂妄、却苍凉无边的笑,“迟来的东西,我宋知书不稀罕,你想要,你拿去!”

外头是风与雪的萧瑟,在这富贵的红粉翠乡,灯辉似姽婳的萤火,绮帐纱窗,暖屏浮香。宋知濯却只觉得彻头彻尾的冷,他从未这样坚毅地认定自己的选择,离开这里,离开那些充满无奈的绝望。

他注视着宋知书,望见他脖子上挣出的经脉,是一片玉碎的断纹。渐渐的,他明白了宋知书,懂得了他的选择,是以一种杀死自己的方式,杀死那些源源不断永远会冒出来的渴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43.?沉默?我爱你,以沉默

寒香水影,梦凉孤山,月华到人间,是倾世的霜,与旷古之凉。目断处,无一不是幽深的黑暗,黑得好像永远不会再亮起。

想起宋知书,想到他挣扎无果的绝境,宋知濯深感疲惫。他缓步徐徐地走在琼玉驰道上,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几如拽住了他心里某些丛脞的乱绪。他曾杀死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他的血亲,却从未有过面对死亡如此恐惧的时刻。

直到他回到千凤居的书房内,仍旧被一种窒息侵扰。他靠到椅上,疲惫地仰起脸,阖上的眼前,闪过许多影,那些相熟的、死去的,笑脸、哭眼……以及童釉瞳,倏而清澈如水的眼神。

他端正了身姿,望着面前的童釉瞳,带着温柔与关怀,“你不睡觉,到书房里来做什么?快去睡吧,已经三更了。”

童釉瞳对望过来,一霎便想起在寿州时,与他隔着书案说话的情状,好像上辈子那样远。那时候,她还是令人瞻望咨嗟的京师第一美人儿,甚至面对心爱的人,亦保持着小小的骄傲。但不知由什么时候起,她蒨璨的眉目成了苦海的孤舟,写满了愁与怨,以眼泪、以尊严。

思及此,她笑了,一如豆蔻的自己,有着不谙世事的纯真,“知濯哥哥,你别睡书房了,我让丫鬟将另外一间厢房收拾出来了,你去那里睡吧。”

这笑是不再委屈讨好的笑,令宋知濯有了片刻的欣慰,“没事儿,我这里还有一堆公文要批,你怀着身孕,就不要替我操心了,去睡吧。”

她未挪动,绿水晶一样的瞳孔里露出一些担忧,“二爷怎么样了?我听丫鬟们说,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

宋知濯将头略点一点,眼眸垂下去,带着些许沉闷。烛光慢慢流溢出一场沉默,在这场沉默中,童釉瞳始终窥探着他。隔了好久,她将手轻抚一下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倏然说起:“知濯哥哥,好奇怪,我好像一点儿也摸不到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还小而已,过两个月就能摸着了。”

“不是,”童釉瞳簌簌晃响了飞云髻上坠下珍珠流苏,唇上勾起一抹释怀的笑意,“是我感觉不到他。”

她顿了一瞬,将手撤下来,眼波里流淌着潺潺的清溪,洗净铅华,“知濯哥哥,自打你上月里同我说了那些话儿,我哭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我照见镜子,那样泪渍凌乱的脸,忽然让我觉得好陌生。从前我也爱哭,可也没有同嫁给你后哭得多,整日整日的哭,连睡着了枕头也是湿的,真像一个怨妇。可我从前不是这样儿的,那时候只有小小一点烦恼,哭过了就忘了。玉翡姐说,是我长大了,长大了烦恼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想着她的话儿,就想到小时候姨妈跟我说过的话儿,她说长大了,‘事与愿违’便多了,反而就不爱哭了……”

她笑起来,诚如彼此才相遇的那一天,风和日丽,花默无言,似乎万物都在期待一段故事能发生,同她一样。

“我小时候,姨妈把我宠上了天,我要什么都可以,她总能满足我,我从不知道‘事与愿违’是什么滋味儿。但遇见你,我知道了,很难过,很心痛,这种滋味儿真是不好受,真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体会。可不论我怎么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你不爱我这个事实,很残忍,但这是事实,我得认,只有认了,我才能不再困在这团迷蒙里,才能朝前头看。你是我的第一次‘事与愿违’,父亲的死是第二次,我相信,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次,我还不到二十岁,不到盖棺材那天,命运就不大可能风平浪静。我得去面对这些,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瞳儿,你……”

“你先听我讲,”她截断了他的话,慢转过身,如一朵芍药的侧影,朝月、朝向希望,“我懂了些事儿,又还不大懂,但是以后我会懂更多。我羡慕明珠姐姐能拥有你的爱,可我更羡慕她能承担所有的得失,我会像明珠姐姐那样,或许我没有她那样坚强,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面对风霜,就像现在,面对无法拥有你这个事实。知濯哥哥,你上回说得没错儿,我的确是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便能讨好你,因此而高兴。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也还是个孩子呢,我得先让自己长大了,才有资格做一位母亲,我不想只因为他是个能留住你的筹码而喜欢他。”

她转回来,面上挂着一汪春水,泪涔涔的眼仍然渴望、却不再祈求,“所以,你走吧,知濯哥哥,别因为你的责任而使我失去长大的机会。我知道你想问以后我要怎么办,你上回说,很多很多的无奈你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知道你,但我想我已经替自己找到答案了——我是女人,我大概是很难走出去,但无论是在这府里还是在世上某一处、有没有父母、日子如何,都没关系,我会自己面对。”

她带泪的笑颜,又使她成为那位“京师第一美人儿”,简单而纯粹的,带着从前的骄傲,无关家世,不为相貌,只因自己胸腔里那一颗逐渐坚韧的心。

对视中,宋知濯看见她眼中寸寸燃起的光辉,曾因为他而熄灭的,又为她自己而点亮。他心内的万千疑问都得到了解答,唯余一个,“那孩子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撇着嘴角,一霎又像个孩子,“我已经请太医开了滑胎药,但是知濯哥哥,可千万别让玉翡姐晓得,她会吵得我耳根子疼。”

他的面色沉下去,仿佛背负了万千斤的自责,“瞳儿,倘若你是因为我而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也很不值得。不要为我,或是任何人乃至整个宋家,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她娇嫩的嗓音是一线风、提前到来的春风,为她自个儿吹散尽了冬的寒,“我还没有准备好要做一位母亲,我知道很多人说生孩子都有这么一遭,但我还不想经历这一遭,我更想去经历别的一些事请。知濯哥哥,一些错误就该止于此,你也是,我也是。我从没有觉得对你执着的爱是一个错误,但为难了我自己个儿,就真是错了。”

他们开诚布公地交谈,头一次,宋知濯不再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甚至佩服起她的勇气,“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呢?你是个女人,没有父母,丈夫也没了,你能怎么办呢?”

烛光温柔地流淌着,包裹她天真却无所畏惧的笑容,“不就是这样吗?活一辈子,不就是不断的失去和拥有吗?别担心,不管你到哪里去,老爷总不会亏待了我,我依然是衣食无忧的。”

宋知濯望着她的笑,便觉她荏弱的肩骨仿佛掮起了一个担子,只为她自己,不再为任何人。直到第二天,他寸步未离地守在床前,望着她喝下那碗太医精心调配的药。

逐渐,童釉瞳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知道这很大逆不道、这也有悖伦常。但是很奇怪,随着血液流失,她反而感觉有什么填补了她的心——那里不再是任人书写的空白纸,而是一幅属于她自己的、笑颜的丹青。

时光往前走着,如一个人坚毅的步伐,不再回头。雪消融又下,几番风寒,清苑却依旧是饧暖丝晴絮,燕约莺期,春仿佛就在前头一步之遥,下一刻就要扑面而来。

满园,碎影摇花,充耳俱是丫鬟们嬉笑打闹之声,唯有厅内三人闲情。明珠歪在榻上,对过坐着青莲,面前又是侍双,中间墩着个烧得旺的炭盆,暖洋洋中,夹带着梅香些许。

明珠撑着榻案,髻上一柄小小的玉梳,流着春意盎然之光,一个眼逗弄着朝侍双睇过去,“我看那个陈公子就蛮好,二十岁的年纪,又没娶过妻妾,家中也不算贫寒,相貌人品都瞧着不错,只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奶奶都瞧着不错,自然是好的,”侍双眼波流转,溢出几缕羞涩。

瞧这模样,必定是心里中意的,明珠有了数,撑直了腰,“回头我把你的籍契给了你,叫人去换个良籍,再陪他家一些银子,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你没有父母,若是在他家受了气,可千万别忍着,有什么,还要回来跟我说才是。”

到此节,侍双眼里已闪了水花,“奶奶对我们这些丫鬟再好也没有了,我没有父母兄弟,自打跟了奶奶,从不曾打过我骂过我,什么好吃好穿的也都顾着我,现如今奶奶当我是亲妹子一样嫁出去,我也当奶奶就是我的娘家,自然是要回来告诉奶奶的。奶奶也放心,跟着奶奶这两年,别的没学会,多少也学得伶俐些了,必不会委屈了我自个儿。”

一番话儿险些将明珠的眼泪也说下来,幸而青莲在一旁将她二人嗔一遍,“你瞧瞧,好好高兴的事儿麽,又让你俩说得生离死别似的。明珠,我瞧你也是年纪大了,动不动就好伤感起来。”

顷刻间明珠已将泪花搵干,鼓着腮对过脸来,“姐姐真是脸皮厚,你可还比我大一些呢。我要是‘好伤感’,姐姐就是铁石心肠,这两年愈发爱说我了。你再说我,我可就不管你愿不愿意了,也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你这小蹄子,怎么又提这事儿?”

她明艳地笑起来,灿烂得好像从未受过伤害,“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你再说我,我可要日日提起,叫你耳朵生了茧子才好。”

莺啭舌簧,动人的嬉闹间,即见明丰打帘子进来,随之蹿进来一股寒气。他走近了行礼,面色有些凝重,“奶奶,那边府里来人传话儿,说是老爷病了,二爷也病了,让知会奶奶一声儿。”

明珠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愁上眉心,“怎么两个人都病了?可严不严重,是什么病?”

“来人说,起先是二爷病了,请了太医瞧,说是不中用。老爷听了急火攻心,也病倒了,倒是不要紧,今儿已经没什么大碍,就是问奶奶,要不要回去瞧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几双眼睛同时眱向明珠,只等着她垂下眼,定在某处后,又舒展了眉头,“去瞧瞧吧,只是没想到,宋知书竟然就这样病倒了。”

“没什么想不到的,”青莲朝明丰抬抬下巴,示意他下去套好车马,这厢又扭过头对着明珠,“咱们从府里出来时,瞧他就不怎么好了,一日比一日瘦,还不就是纵欲无度不晓得个节制弄的?”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宋府,明珠先赶着去瞧宋追惗。进屋即见他已经坐到书案后头,肩上披着件紫貂毛氅衣,手上簌簌地飞笔走墨,似乎一如既往地年轻。可她由这样一具年轻的躯壳下,分明看见的是一颗暮华残年的心。屋子里仍旧馥香浓郁,明珠记得这种味道,是乌合香,张氏原先所熏香料。她一次次走入这里,只觉这香味儿一次更比一次浓,仿佛是烘着某些被时光一寸寸吞噬的记忆。

她请安,怀着一种芜杂而又悲伤的情绪,“老爷身子可好些了?”

宋追惗探起头来,是一抹倦态的笑意,“大老远的,天儿又冷,你还跑回来瞧我,有心了。没什么大碍,不妨事儿,我向来身子健朗,不大生病的。”

说话儿间,手上的笔已暂时搁下。明珠望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倏然觉得心里闷闷地堵着个什么,“老爷千万要保重身子,天下苍生,都还需要老爷呢。”

正午的阳光映着雪光,有些刺目,明珠虚着眼,望见他勾出的万般无奈的笑,“好、好,好孩子,我好着呢,明儿就要上朝去的。你在清苑一个人住着,可惯不惯啊?要是住不惯,还回家里来。”

“惯着呢,那边儿清净,又有丫鬟们陪着我,每天热热闹闹的,老爷不用记挂我。老爷先歇着吧,我去瞧瞧宋知书。”

他的眼似乎涌出了一线希望,直直睇着明珠,“好,去瞧瞧他,劝劝他好好吃药,或许,能管用呢?”

明珠颔首出去,又在月洞门下回首,瞧见他业已提笔,埋首疾书,身后的光芒罩着他,而正面则是陷在晦暗中。远远的,使他看上去,像是走过了岁岁年年的孤独,而前方,仍旧有长命百岁的孤独等待着他。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有那么一霎,明珠的眼眶湿润了,当走到满庭风雪之中后,又被凛冽的冬烘干了眼。

太阳不知何时欹斜,撒进另一片支摘牗,地上的阳光被一个个窗框切成了一排大方块儿。宋知书孱弱的病躯靠在一张扶手椅上,半饧着眼,瞧着窗外的太阳发怔,或许又只是因为他飞灺的生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一个费劲儿的动作。

但见到明珠的一瞬,他笑颜依然,“大嫂,难为你还想着来看我。”

明珠几乎不敢认他,一片豆绿的百褶裙极轻、极浅地荡开。她走进了,下睨着他,说不上缘由的心酸,连着嗓音都有一些润哑,“听说你不吃药?什么天大的事儿也不至于作践自个儿的身子啊。”

他垂下眼,笑默无言,一个垂下去半分的、萧瑟的笑就算作了回答。明珠蹲下身去,仰起的脸被一线眼泪割破,从前那些是是非非,以及他的坏、他的好,都消釂成了云烟。这一刻,她拚掉了那些男女之别,自满泄的阳光下,紧握了他的手,企图传递出一点微薄的温暖,“活着不好吗?”她问,以一双似懂非懂的泪眼。

宋知书缓缓睨下眼,用微弱的气息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大嫂,我可不是个好人。”

“我晓得,”明珠将头点一点,眼泪在阳光下似剔透的水晶,由她的下巴坠落,“我晓得……”

再没有别的话,明珠只想起从前的他,放浪形骸的笑着,带着极深的城府与心机,也带着太阳一样绚烂的生命力。她将眼抬起来,瘪着嘴细观他已经精疲力竭的面颊,才发现生命是那么脆弱、又曾那么强大。

久久之后,明珠拖着斜长的影,扣响了北廊下那扇门。她没有跨进去,始终保持着一种距离,睇住楚含丹,“你应该去看看他,躲在这里,你会后悔的。”

楚含丹仍旧是那样的楚含丹,带着一种慵散的美感,软亸的垂髻,珍珠的坠珥,点缀着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回来一趟,不去千凤居等等宋知濯,来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该去瞧瞧他,”明珠未理会她假做镇定的挑衅,有些固执甚至强势地坚持着,“不为他,为你自个儿。”

“不管为谁,都不干你的事儿,先把你自个儿的日子过好吧。”

楚含丹“砰砰”两下阖拢了门,随之坍下了讥讽的笑脸,露出了里头恐惧、发白的面色。渐渐地,她的冰肌玉骨软到地上,两片唇如一条鱼张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稀薄的空气。她跌坐在门后,缓缓收拢起自己的双臂,门扉上一个庞大的、寂寞的影,几如一个怀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月华初上。

同样僵硬的一个人影仍然在支摘牗前——宋知书看着太阳逐寸坠落,又望着月亮在天光尚明的清霄中一点、一点的变得明亮。今夜没有风雪,那些风霜雨露、星辰日月、一切一切都被他抛却。倘若还有什么,那么只有一个人,他仍有一点放心不下。

这些时,曾有那么多人来探望过他,有关的、无关的、有泪的、无心的,那么多人像走马观花,在他眼前哭过、叹息过。今夜,她来了,希望她不会哭。

果然,楚含丹没有哭,只有一双迷惘的眼,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很久,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像一场长达很多年的较量,难分胜负。

最终,仍是宋知书先开的口,他想,他是男人嘛,让着她一点儿不算什么。如此想着,他笑了,“我死后,对慧芳好点儿。”

看见他枯萎的生命力,楚含丹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发闷的胸口、堵塞的轻喉,咽不下吐不出的什么,又像是输了。

但她围着他徐徐地打着转,像检点败军的俘虏,硬撑着维持一种胜者为王的姿态,“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对她好?她是什么东西,也敢踩到我头上?”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宋知书笑起来,引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当初你害死烟兰,不就是为了跟我作对?如今我要死了,你还有什么不痛快的?放过她吧,你利用她这样久,就当是回报她吧。”

她停在他身后,没有声音,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宋知书怕她不答应,又再添补,“放过她吧,为了你,替自己积点阴德。”

很久后,楚含丹方才转回他的对面,袅袅婷婷,姿姿媚媚,万种妖娆,千般可人。她那么美,勾魂摄魄的使他难以自控地抬起了眼,将她看在眼里,映在心上。只希望不管明日魂归何处、魄转哪里,都能记得她。

他们对视着,很久以后,楚含丹挪开了眼,旋裙转身,望向窗畔的月亮,“宋知书,我有件事儿要问你,你别撒谎。”

“什么?”

“小时候,是不是你从池塘里救了我?”

他笑了,摇首由她薄薄的肩头望向同一轮月亮,“这重要吗?……不管是不是我,你都会一厢情愿的以为是大哥。”

她转回来,面上有亮晃晃的痕迹,只是泪珠早已不知所踪,“那你为什么还要做?为什么要做这些?”

一霎,那眉尖恨恰舒开,心儿疼又到也。烛光梳栊了他摧枯拉朽的笑,使他垂下去的肩像极了那些被雪压断了的枝枝叶叶,“没有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还来不及楚含丹发声,他的眼泪已经直直坠到天水碧的衣摆上,晕开的纹路,像那些错综复杂的爱与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实则他很想抬起袖口揩掉眼眶里连绵不绝的眼泪,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太多尊严可用来破碎了,就只剩这些眼泪,是他的心血,他想保留它、保留着自己仅存的体面。可他已经虚弱到抬不起手臂,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最后一则尊严的破碎,却又无能为力。

楚含丹望着他的眼泪,是稀世的珍珠。而她是被挖了心的蚌壳,空空如也、空空如也,“你为什么……”

“别问了!”他嘶哑地喊出来,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你到底想问什么?想问我爱不爱你吗?!那你爱我吗?你爱我吗?你要是爱我,那么我的爱对你就有价值,你要是不爱我,那么我再爱你也是一文不值,你也就不用知道!我死了,你快快活活做你宋府的二奶奶就好了,数不尽的钱给你花,你想怎么花怎么花。……只是,别问了,好吗?”

突兀的喧嚣后,又是突兀的寂静,活像死了万物生灵一样的寂静。楚含丹望着他额上挣起的经络,就像往常每回他们争吵一样疾言厉色。

其实,答案就在他的眼泪里,但她仍然困惑,对许多问题,“你是不是知道慧芳给你吃了药?你是不是知道药是我哄她给你吃的?”

他没有答,不知是他的精力已经支撑不了他再说话儿,还是他不想回答。但楚含丹一心就想问个清楚,“你又为什么要吃?”

好半晌,他天昏地暗的嗓子里才带出来一丝笑音,潺潺地,淌出了心事,“每回吵架,我都没有让过你,这回我想让让你。”

后来,其实也不过是半刻,他横插着碧笄的脑袋终于低低地垂下去,从此就没有再抬起,就像他对她一直的爱,以生命、以绝望、以沉默。

144.?发兵?遗忘之前

这一年,宋府完成了两次葬礼,秋与冬,撤下没多久的灵幡又重新挂起,迎着朔风,与整个京城的雪光山色融成了一片白茫茫、空荡荡的人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声与人声的呜咽内,是浩壮的丧仪,众人悲鸣着,送走了一缕英魂。宋追惗的面色始终是惨白,似乎是掏空了血肉的空壳,可明天,宋知濯知道,只要明天,他又能是那位运筹帷幄的一朝宰辅,谁也阻挡不了他,他天生就有着胸怀大义的无情。

很快,迦南木的棺椁被几个壮丁抬入陵寝内,伴着周遭风的咆哮,二三百的仆从俱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整个墓道被封填上、最终成为平地,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曾有一个年轻的生命被埋葬在这里。他们又在上头立起一个崇闳的汉白玉墓碑,密密麻麻的隶书拼凑出了宋知书短暂的一生,也不过是三尺长、二尺宽的一生。宋追惗站在前头,低垂着眼,将拓的每一笔横竖撇捺一一睃遍,似乎就细细瞧完了他最“疼爱”的儿子的耳眼口鼻、发梢及眉宇。

尔后他蹒着步子,些微佝偻地登舆而去。宋知濯则滞后一步,将整个墓林梭巡一遍,有轻烟淡霭笼罩着大小不一的墓碑,埋着他的先辈血亲、他的母亲,他的兄弟,以后大约还会埋葬他的父亲。但他睃巡着这里,只觉这里与那座辉煌的府邸十分像,倘若那个“家”吞没了他的情与心,那么这里也终将腐化他的肌骨。

东风紧,恰一场芳菲梦醒,台榭轻烟弥散的园内,鱼儿还是那样闲,除了不见当年红粉艳香,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

廊庑下,楚含丹将始终无泪的眼望向天空,只觉有些胀胀的干涩。她罩着月白的掩襟褂、霜白的罗裙,连腰间的裙带都是白的,松鬓上插着小小的白绢花。远处,明珠亦作同样装扮,款款牵裙上游,楚含丹的眼凝住她,直到她渐行渐近。

“二奶奶,”明珠轻柔地唤她,仿佛怕惊碎了满是裂纹的琉璃,“老爷与宋知濯他们大概就要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儿,你一个人能成吗?”

她笑一笑,那些尖利刻薄的恨意不知何时业已消尽,面上洗净淡妆,冰雪一样透彻的白,“没什么,有管家婆子们照管着,还有童釉瞳忙活,也用不着我忙什么,你去吧。”她顿一下,垂下眼眸,后又抬起来,“谢谢你,明珠。”

风拂过她的面颊,不知由哪里卷来一片琼玉,冷冰冰地蜇她一下,便融掉了三千业障,是一只轻蝶寒花。明珠细窥她一瞬,也懂了,握住她的手,“你好好儿珍重。”她正欲旋裙而去,恍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噢,差点儿忘了,我在外头招呼官眷时,好像听见丫鬟议论,说是慧芳像是有了身孕,但她不敢说,连个大夫也不敢请来瞧,你要是得空,就替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走了,勿送,改日再回来瞧你。”

那轮细柔的轮廓很快便消失在曲径,凭高望及斜阳,照着她消失的远处,暮云凝碧,天地悠悠之间,楚含丹倏而感觉前所未有的寂寞,好像她不单单成了宋知书的遗孀,亦是茫茫人间的遗孤。

未几,夜合由屋里出来,替她披上一件白貂氅,稍稍叠起了眉心,“方才好像听见大奶奶说慧芳怀孕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没请大夫,到底也不知真假。”楚含丹旋裙踱入屋内,风撩起的裙,是单薄的蝶翼。她慢悠悠落到塌下,举止娴雅中透出一生一世的精疲力竭,“你去总管房说一声儿,请个好太医来,诊了脉,要是真的就去告诉老爷一声儿。”

夜合骇异地沉默后,小心翼翼地窥她的面色,“小姐的意思,就要饶过慧芳了?”

她笑了,寂寞的眼里露出坦然与柔情,“宋知书与我作了一辈子的对,我们两个都嘴硬得很,他更是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软话儿。这是他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就依了他吧。”

恰有丫鬟捧茶上来,夜合接过,面色已改成了一团欣慰,只是眼里总有些怅然若失,“可惜爷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就去了。要是他晓得了,指不定多高兴。……小姐做得对,甭管什么天大的仇,人没了,就尽消了吧,往后你还是要好好儿过日子的啊。”

茶香清暖,屋子里点着好几个炭盆,楚含丹的脚尖前就有一个,倏明倏暗地闪着暗红的光。一双秋水翦瞳眸将这间屋子细瞧了一遍,春屏如景,靑纱成诗,榻如昨,椅如昨,十里香红如昨,窗外花有千树,独人不在其中。她的心内满填了一种空落落之感,只觉尘缘浮生,似一场虚梦。

她呷了口茶,抿唇笑一笑,算是应答后,又抬袖让夜合坐下,“请太医来瞧了,若是真有了身孕,不论男女,只等她生下来,就还抱来我养吧,她自己想留在宋府麽就还做她的姨娘,要是守不住,就配个人,自去过日子。”

稍刻,她望向支摘牗外一轮压了毛边儿的温暾,似嗟似笑,红尘种种,似乎都在这一缕叹息里。夜合窥着她,眼里逐渐泛起酸涩,不知是为了这种柔软的变化而喜、或悲。

落花庭院,几个黄昏,宋府没有迎来年关将至的喜悦,虽如往岁,仍旧各方送礼往来,纷纷有序忙乱。这样儿琐碎的忙碌中,却是丝丝缕缕的萧条,这座人丁单薄的辉煌府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空旷,这一头隔着那一头,几如交迭的日与月。

而前朝的风云仍是瞬息万变,百官开始筹备年关祭天、祭祖等庆典,宋知濯的忙碌则刚好进入短暂的闲暇,闲暇里却是鼓号厮杀,由遥远的定州传来,昭聋发聩地使人肃穆心惊。

清平盛世譬如那天子赵穆的笑意,和煦中隐藏着丝丝扣扣的危机。他将手中的折子搁回案上,垂眸望向下首跪着的一团殷红,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团火,随时可能焚了他的大殿。一霎安静后,整个殿内回荡起他闷沉的声音,“宋将军,快起来,你是股肱之臣,不要像那些外臣一样多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埋向地面的眉心蹙起,稍作犹豫后,到底站起来,“谢陛下体恤。父亲自幼教导臣,不论近臣外臣,都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要时刻谨记君臣之礼。”

宽广如海洋的扶手椅上,赵穆捋一捋黑得发亮的一把须,作满意态势将头徐徐点一点,“从前在寿州我就同你说过,你父亲是我钦佩之人,他也的确不负所望,为国为民生立下了千古之功。可惜你两个兄弟英年早逝,不然他日史书上,你们宋家可谓满门良臣将相。”他踅出案外,走近宋知濯,“你所作的战略书我瞧了,果然是虎将龙威之才,以你之略,必定能大胜敌军。可是这倒还叫我犯了难,你已经是殿前司指挥使,又封得镇国大将军,再往上,武官来讲,可没什么好晋封的了。不如,到时候我封你一品宁远侯,你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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