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2)

('梅香渐浓春思荡,宋知濯架高了眉凝望她可爱的骄傲,“你这是昧着良心说话儿,我怎么样你还不清楚?我同你保证,今儿夜里我就一个人睡这儿了,不信你就找个丫鬟来盯着我。”

明珠先乐,复将眼角飞起,“谁要盯你?你自个儿好自为之吧。”

他已吃好,接过丫鬟递来帕子揩揩嘴,伸出手将她一个耳垂捏一捏,“我还不够洁身自好的?得了,我夜里也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熙州那边已经开战了,今儿军情大概就送到了,我保不准还得连夜进宫面圣。”

绣阁相望,明珠接过侍双手上的官帽递予他,阳光一晃,即见他鬓上有根白发,“你瞧,你都长白头发了,即便再忙,闲暇时也抽空打个瞌睡嘛。”

他苦兮兮地回笑,“衙门里一天不歇,不是军情便是军需军饷,门槛儿都要踏破了。我走了,别送了,你也收拾收拾出门去吧,好好玩儿,别惦记我。”

两厢作别,各自忙开。明珠换了身孔雀绿的鹤纹氅衣,罩一件莺色对襟绉纱褂、松黄的百迭裙、碧蓝披帛,收拾停妥便登舆而去。所带之人青莲自不必说,另有侍双、侍婵、侍鹃、侍竹四人,另乘一辆马车。

不过正午便到得那边宅子,抬眉一望,绿匾红漆,描了“清苑”二字,门头上早有三名男子迎出,打头一位年近半百,留着黑白相杂的长髯,屈膝行了个大礼,“奶奶大安,小人白长贵,是这院儿里的管家。奶□□回来,不认得小人,小人也是头回伺候奶奶,有什么不周到的,还请奶奶宽恕。”

“使不得使不得,”明珠忙叫左右将他搀起,心内只觉这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些,难当他如此大礼,“论年纪,我还要管白管家叫声大伯呢,可不敢叫白管家行这么大礼。”

且行且言间,得知这园子原是先朝一位富商家宅。茯苓街地处城南,背后即是大运河分支,靠前便是南城最富庶繁华的三条街,景致非常,闹中取静。此地屋宅千金,因朝廷监管贪腐极严,故而这里所居多半是商贾名流之家。

清苑占地六十多亩,门前障立一块高耸太湖石,半掩了园内风光。白长贵引着明珠由右廊而入,过一个月洞门,视野豁然开阔,只见木石倒映,潋滟一片银塘。风动荠荷香四散,朱楼翠阁影相侵1,鸂鶒凫水双双戏,岸花啼露,琼枝玉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们皆骇异,明珠偏首惊问,“白管家,怎么大冬天的,还有荷花?”

“奶奶见笑,”白管家指端摇指,远目望断,“这湖有两处活水,一是引了大运河的水,二是那处有个温泉,当初改建院子时,咱们爷喜欢这湖,便阔开了一些。原来这一处是一排廊亭,也说扭捏造作,让拆了。”

“怎么是他说、不是老爷说?”

那白管家拈须一笑,引着她前走,“奶奶当心。这园子是咱们爷的私财,老爷也不便说什么。”

“他这么有钱?”明珠瞠目咋舌,脑中回想起那搁在立柜里的箱笼,里头像是放着好些字据房契地契,她也从未细看过。如今竟不知小小一张单子,竟然活化出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园子来。

复往前,见一片琼花高树,开遍各色梅花,其中奇林怪石,千叠万杂。穿过一院墙,才见稀径错杂,往左边一条踅入,疏竹夹道,阳光穿过叶罅撒下来,铺出一地碎银,亭台轩榭自不必说,走了些时,再穿过一道门,只见一座高台提写了“畅音台”,与一宽阔敞厅对立,中间夹一片黄橙橙的落地长寿花。

那白管家抬袖朝两端厅台指一指,“爷吩咐请的小戏一会儿就在这台上演,奶奶与姑娘们便在厅里乐,一应酒席已经备好,只等姑娘们来了。奶奶的住处安排在后头,奶奶来,我领您去瞧一瞧。”

内院深处,曲水穿径,有一拱桥,跨过去既见一片屋舍错落交杂,连檐绵瓦,倒不似宋府独门独院。白管家推开一扇门,即见堂阔帘掩的一间大屋子,“奶奶夜里就住这里,只管安心,园里有家丁驻守,十分稳妥。”

明珠正点头,见有丫鬟来报,“奶奶请的客人都到了,已在畅音台的厅内等候。”

众人齐奔而去,乍见沁心,二人双双挽臂相对。沁心罩一件嫣红长褙,半掩着桃红掩襟褂、月白素面留仙裙,裙一旋,将明珠相转相笑,“我说今儿我生辰,要请你,却不好请你到明雅坊,正犹豫要到哪里摆席,不曾想就收到宋大人的帖子,说是请我到这里来,还要带几位相熟的姐妹。我打量着是他摆席请哪些大人,不敢耽误,一早就忙着收拾赶来,到了门外才听见人说,原来是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不就是我?”明珠弯着眼角,明媚动人地大笑,“姐姐生辰,自然是我请姐姐。我原想到水天楼去摆席,谁知宋知濯还有这么个园子,正好给咱们使。”

沁心笑着,引她见另三位女子,“这是喜眉、这是朝欢、这是羽千。嗨,你都认得,倒不要我引,咱们头先在明雅坊,就数她三个待你最客气,朝欢还是你同乡呢。”

“哪里会不记得呢?”明珠与她三人互见礼,相引入座。

其余丫鬟互挽出玩乐,只青莲并各人贴身丫鬟作陪。不时小婢们奉茶而入,相谈茗瀹品香。明珠将贺礼奉上,沁心推迟一番,后到底交予丫鬟收下。

嗔笑几句后,沁心却拈帕浅叹起来,“你不知道,我们那地方,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人客繁杂的地界儿。前些时听人说,那童家小姐的脸伤了,说是你妒怨不轨、宋大人纵妾行凶,还被圣上打了。可我想你不是那样儿的人,我倒要问问,是不是她们陷害你?”

“不过是些误会,”明珠端起盏,朝众人举一举,众人相饮,“谁也没害谁,我也碍不着她们什么事儿,她们自然也犯不着来害我。”

那朝欢搁下盏,接过话儿去,“你别掉以轻心,这后宅里的事儿,我们听得多了。你怎么就没碍着她们?那外头不知都把宋大人说得难听,连带着你这‘恶妾’,说你家世不好,既不能知书达理,道理规矩又一概不懂,反仗着宋大人的势处处欺人,把好些官眷都得罪了去。”

明珠撇一撇嘴,耸一个肩,“随他们说去好了,那些官眷不过是在我这里没讨着好,变着法的编排我,我气也气不过来。”

缄言少顷,喜眉像是恍然忆起个什么,捉裙到榻前,一张尖尖的脸笑得颇有几分淫/邪,“我倒听说一个事儿,只怕你们都不晓得。”

众人急急嗔怨,“别卖关子,你快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抿唇障袂,倏然噗嗤一乐,“两个月前,我有个局子,是京西路衙门万大人摆的局子,局上有个陆大人,叫的是云起巷织云堂的小鹿仙作陪。那小鹿仙同我说,周府嫁女之前,曾暗地里请过他们织云堂的冯妈妈到府里去住了几日。”

“这倒是奇了,他们一个官宦之家,请老鸨子到府里去做什么?难不成,那周大人竟然看上了冯妈妈不成?”

不知是谁一语,引得哄堂大笑,沁心将几人睃一眼,甩了袖口,“你们懂什么?既是出嫁前……,我看呐,一定是请冯妈妈去传那周家小姐什么房中秘术。”她复望向明珠,捉了她的手,“我说你可留心些,别让那周晚棠将你们宋大人的魂儿勾走了。”

明珠反笑得前仰后合,渐渐匀下气儿来,挂起一条眉取笑,“我怕什么?姐姐这样貌若杨贵妃、才比谢道韫的人物都没将宋知濯迷惑了去,我难道还怕她一个‘京师群芳榜’上没有名头的人物?”

将沁心说得发窘,连拢袖挥着众人,“该死该死,这丫头如今连我也拿来取乐了,快替我撕她的嘴!”

群姝闹起,不几时,白管家带来小戏,便一场戏酒齐欢。管弦丝竹欢畅一处,丫鬟们来来往往,将流水的席面排开。筵开坐花,最首就是四人连着青莲一桌,下首是丫鬟们围一张大桌。

满室的风流清声和着对过戏台的莺唱燕歌。朝欢三人各带了琵琶祝唱,又同丫鬟们讲:“我们也不是小姐夫人,大家不过是一样,平日里都是唱给男人们听,今儿也唱给姑娘们听听。”于是起哄喧闹不止,翠裙红腮,艳色流银的珠翠相交,组成了热热闹闹的香国艳海。

月华浓,星辉耀,照向彼端沉水入寂的夜。书案上簌簌纸响,一张张冷金笺被袭窗而来的风掀起一角,像是点算着一段凶险的前程。

笔端一止,宋追惗靠向椅背,望向折背椅上的宋知濯,“濯儿,景王的那枚印章上所刻的是‘应天授命’四字,是当年先皇所赐之物,童立行让他女儿将此物放在你身边,意欲何为不必我说。兹事体大,若是事发,咱们一家的前途性命都会折在里头,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缄默一霎,宋知濯目露凶光,扶手上的手掌渐渐蜷握起来,“父亲上次心慈,留了余地给他,他却恩将仇报,要灭我宋家满门,既然如此,儿子也不必顾忌什么岳婿之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追惗拔座而起,遥望向支摘牗上一轮玄月,“你做了这样久的将军,又掌管殿前司,是也该杀伐决断起来了。既然他童立行不念伦常,那我们自然也顾不得什么亲戚情分,就给他来个请君入瓮。”

秉烛密谈中,灯影阑珊,琼玉无声而坠,一些人的生命亦要随之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已铺了薄薄一层玉沙,花草木石星淡的味道在冰凉的空气里萦纡不散。前头是侍梅领着两个小丫鬟在引灯,淡淡的光晕染黄了方圆一尺的雪。

规律的脚步倏停,侍梅秉灯回望,见宋知濯站在月下,伸出一只手来,“灯给我,你们自回吧。”

侍梅心咯噔一跳,到底小心翼翼地问询,“爷不回去?爷要去哪里,我们送爷过去吧。”

“我的行踪还要你们来过问?”宋知濯夺了灯拔步自往前,行云一般已飘得老远,留下三个丫鬟相互窥看。

稍时入了千凤居,行至卧房,见童釉瞳正由如意伺候卸妆,披着一件暗映木芙蓉粉纱氅、斜襟肉桂色素褂。他在帘下静看一瞬,渐渐的,在她身后望见了灰衫银褂的童立行。

才下了钗环,她便在镜中望见宋知濯一个挺拔的身躯,笑容就如花叶落水一般晕开在她面上。她奔过来,一条珍珠白撒花长裤空荡荡地飘起,几如那嫦娥奔月。

站定后,她腼腆地垂下头去,上瞟着窥他,只窥见了广阔的胸膛,“知濯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他笑了,声音回荡一室,和着恬淡的花香。他自到案上坐下,丫鬟上了茶,他慢悠悠呷一口,将眼抬起,“你昨儿回家去,我倒忘了问,岳父大人可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童釉瞳挪步过来,面上山花般烂漫,“爹爹好,爹爹还问你好,说了你许多好话儿,你瞧,他一点儿也不将之前的事儿放在心上,反而是你多虑。”

盈盈秋水,如风卷了春枝头。对着这样儿一双纯真的眼,宋知濯心头的疑虑渐消,她是不知情的,不过无意做了帮凶,可惭愧的是,他也要利用她的纯真来为自己谋事。

他两个指头摆弄着盏,肩上垂下两条相缠的靛青缎带,像绞弄不清的风与云。童釉瞳在他眼前,合着夜华,绽放出极妍丽的光彩,“知濯哥哥,你来,是不是担心昨儿罚玉翡姐的事儿我怨你?你放心,我懂事的,先前你连明珠的丫鬟都罚了,没道理偏袒我的丫鬟,玉翡姐不过养些日子的伤就好,我想得通。”

她望着他的眼,以一颗虔诚的心。宋知濯勾着唇浅笑,点一点下巴颏,回望床帐一眼,“你懂事儿,今儿明珠不在,我借你的床睡一夜可好?”

风雪夜,却突如一夜春风来,桃之嫣然,梨之清绝,三月的颜色一霎俱开在了童釉瞳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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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罗隐《宿荆州江陵驿》

120.?问心?说不清,讲不明

玳筵浅散,天色已晚,万家灯火照着夜归人,满载风雪的归途上,行人稀疏,车马零星,偶有巡夜的骑兵纵街而过。路有高杆,挑着几只夜灯,恍然就照见一双顾盼灵动的杏眼。

那眼定在一座喧嚣聒耳的楼前,睫毛扇一扇,莺歌一样的声音随之响起,“明丰,停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青莲撩开车帘望一望,见灯火万丈的楼前提着匾,金箔上书“水天楼”三字,她满是无奈地泄口气,“这才下了席没多久,你又饿了?”

帘子落下,车内陷入一片黑暗,隐约可见明珠吐舌,“我没饿,不过我还没来过水天楼呢,光吃他们家的东西了。回回都是宋知濯给我带吃的回去,今儿我也给他带一些。”

言着,车内踅入一片光,帘外是明丰一个笑脸,“奶奶,下车吧。”

未几,明珠带着长帷帽领着众人立于楼前,见堂内案椅横陈,满是饮酒取乐的富贵公子,跟着相帮举步踅入,又见各珠帘掩轩,可闻丝竹、琵琶、迓鼓,又偶闻得女子啭唱低吟。身侧人往繁杂,多数是些身染酒香的年轻公子,明珠避之不及,被众丫鬟护在身侧。

静候半晌,侍双手上已多一个食盒,里头放着宋知濯爱吃的酒糟虾、熏鹅、玉蓉饼三样。登舆之时,明珠没踩稳,绣鞋由板上一滑,蹭得腿生疼。

众人围过来,一厢嚷着,“奶奶没事儿吧?”一厢急着将她搀上车,挽了裤腿一看,只见蹭破了一片皮肉,伤口倒不深,不过是面儿大,疼得明珠龇牙咧嘴,却只朝众人摇摇手,“没事儿,你们快上车去,咱们好赶回家的。”

碎琼已止,庭轩覆上一层轻霜,闲上玉阑干。偌大个院儿廊下只挂着两盏筒形灯,昏昏照着夜亭。听见动静儿,侍梅与另一丫鬟迎出来,点灯的点灯,加炭的加炭,寂静的夜一霎便喧哗起来。

许是饮了些葡萄酒的缘故,明珠的手脚发烫,颊腮嫣红,眼若银波。想着宋知濯乍见自个儿的欢喜,她的心亦是发烫,是一路由沿途的风雪小心捂回来的怦怦的心跳。

她抱着这一点朝朝暮暮的欢喜,急不可耐地遥遥朝卧房的方向嚷起来,“宋知濯、快出来!我回来了,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吃的回来了。我告诉你,我也去了趟水天楼,真是好气派,不愧是京城最有名的馆子。”

那侍梅正去院外抓跑出去的哒哒,听见喊忙打帘子进来,“奶奶别喊了,爷不在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卷进来一阵寒风,明珠滚烫的四肢缓缓被吹凉,唯有小腿上的血还微热。她笑一笑,极为勉强,“他上哪儿去了?还是还没回来?”

“爷去千凤居了,”侍梅的嘴撇下来,睃众人一眼,手悬在炭盆上搓一搓,“回了府,就上老爷那边儿去了一趟,天色暗了,我们打着灯笼去接他,半道儿上他就自己往千凤居去了,也不许我们跟,连咱们院儿都没入。”

缕述綦详中,笑容在明珠脸上渐渐凝成了一个冰碴。千凤居他也不是没去过,他原也去得,可不知怎的,明珠想起晨间他的笑谈,就觉得遭到了背叛。

大约是她太斤斤计较,那些“保证”不过是几句男女间逗趣的闲话儿,可在今夜,就像是将扎偏了的针拔了出来,重新精准无误地插入了她的肺腑。使得那些从前不计较的——他睡在哪里、身边是谁、同谁相谈同谁笑的小事儿,都变成夜空里的那轮残月,是浩渺黑暗中唯一的可见,月华倾泻而下,如寒霜裹挟了她的心。

片刻后,她将眼角扬起,凝向侍梅,“他去千凤居是睡在哪里?”

“不晓得,”侍梅泄气地摇着头,复看众人,冷笑一声儿,“哼,八成是去了周晚棠屋里了吧,她这些日子不是要死要活的?没准儿今晚就要咽气了,才赶着要见爷最后一面吧。”

众人窥着明珠神色,只见她卷翘的睫毛微垂下,像载了一颗重千万斤的愁心。半晌,她将捂着腿的细绢收起来,理理裙面,“姐姐、侍双,你们跟着折腾一天,现歇着吧。侍梅,你点了灯笼,跟我去一趟,去瞧瞧周晚棠的病。”

帘一撩开,摧枯拉朽的寒风扑面而来,明珠欻然打一个颤,紧跟着侍梅手上挑着的一盏美人灯。从前穿花掠竹的蹊径上,不见翠叶、再无锦色,只有一片苍茫茫的雪。

开院儿门的是个小丫鬟,拢着一件夹袄,骤见明珠,惺忪的眼露出厌嫌,把着一扇绿门十分不耐烦,“这么晚了,姨娘有什么事儿明天再来说吧,这会子都睡下了。”

侍梅挑灯的手够上前,照着明珠捉裙跨上石磴,她对着丫鬟笑一笑,“我来找爷,请告诉他我有急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丫鬟打量她一霎,伴着一声“等着!”便将大门摔拢。沙沙踩着雪进了西边儿一间屋子。只见玉翡只着一个肚兜趴在床上,如意手上正拿了一只白瓷罐给她腰上涂药。听那丫鬟禀报完,玉翡气得揭帐而起,“好容易爷到我们屋里来一趟,她就急吼吼的打上门来了?别给她开门儿,就让她雪地里等着!”

“那,要不要告诉爷一声儿?”

“蠢货!爷都睡下了,还告诉什么?”

风簌簌地刮着门下两盏灯,半罩住两扇紧闭的大门。人一去便没了影儿,明珠只得站在门外等。穿一件银鼠延边儿的长褙,裙边如潮来潮退,将脚下方圆一尺的雪迹扫得芜杂无序。玄月入了一片浓云、再探了半截出来,门却还没开。

“咣咣咣”连着数声,侍梅收回手,“奶奶,我瞧她们是故意不给开门儿的!”她鼓着两眼,猛着力再将那门狠拍几下。

欻听门内雪沙作响,一扇门便被缓缓拉开,露出音书一个高挑的身子,挑着下巴,“姨娘请到我们屋里坐坐。”

屈曲回廊,踏雪迎风,明珠随她进了屋子,即见一盏银釭照明了半个榻,音书拿过去,依次将别的烛台点燃。粉幔舞动下,游来周晚棠弱柳风拂的病躯,其钗亸鬓松,酲眼半睁,梅谢雪中姿。

她走近明珠,将她引往榻上,见她两眼望着卧房那处彩线折枝的门帘,便虚浮一笑,“姨娘是来找爷的?可惜,他不在我在这里,他夜里来,直接去了奶奶屋里。外头风大天寒的,不忍见姨娘白等着,故而请姨娘来坐一坐,免得姨娘回去,心里只当爷是在我这里,记恨我呢。”

“你多心了,”满室的烛火像黄昏的天色,瓦解着一座心墙。明珠的面色在未卸的残妆下渐渐褪成苍白,胭脂虚假的装点着她一个固执的笑意,“我因有事儿才来的,爷既然不在你这儿,我就回去了。”

“别急、坐会儿,音书,去烹茶来。”周晚棠笑如风轻,却透着一丝凉意,“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是你可怜我,如今,我也可怜可怜你。你知道,我是庶女,我爹有许多小妾,我娘只是其中一个。那些姨娘刚进门儿的时候,我爹会夜夜都往人屋里去,恨不得时时刻刻厮混在一起,可半月一月,总有腻味的时候。我娘跟我说过,‘爱有时尽’,无论是手足还是夫妻,总有恩尽情绝的一日。你同爷不过四年,就当做一生一世,这太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笑一笑,接过音书端来的茶,隔着热腾腾的烟望向明珠,“不过‘情’这个东西确实奇妙得很,比方说我费尽心机,就想爷到我这里来坐一坐,也只得求他来坐一坐。可童釉瞳不用费心,她也没那个脑子可费,却仍旧能叫爷到她屋里去。你总以为,爷来这千凤居必定是让我给迷惑了来,其实不然,他多时还是在童釉瞳那里,不过就我病着那两日可怜可怜我罢了。”

浓烟盘桓,带着清幽的茶香,渐润了明珠的眼,又有什么由心头涌上来,堵了她的喉咙。她抿一口茶,架高了眉,以挑衅的姿态掩盖她心痛的痕迹,“你这样儿说,无非是想挑拨我与童釉瞳,你小瞧我了。”

周晚棠噗嗤一乐,面前的火舌随之一跳,颤动了墙上玫瑰紫釉花盆的影,似乎将上头的霜果摇了些下来,如同摇碎一颗心。

“有时候,”她埋首吞咽一下,稍刻笑抬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你很聪明,有时候我又觉得你挺笨的。我要挑拨,也得有个空隙给我挑拨才行。你瞧瞧童釉瞳,你去问问见过她的那些男人,哪个会不动心?咱们爷动心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他今儿不动心、明儿不动心、后儿又如何,你说得准吗?”

直到一盏茶饮尽,明珠亦无言以驳,她笑一笑,拔座起身,遽然一个趔趄,就听见天崩地裂的一声,垂首一望,原是将身侧的玫瑰紫釉花盆碰翻在地,忙蹲下身去,“真是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

她的手收拢着四散的泥土,像是梳栊起自个儿有些发虚的心。指端触及到冷冰冰的地面,浑身亦跟着打个冷颤。下一刻却倏然凝聚了心神,因着她在高耸的泥土里摸到一个什么,紧握在手中。

“音书,”周晚棠慢悠悠的是音调在上侧响起,“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就瞧着姨娘收拾?”

辞出去,弦月似刀,稳固地插在夜的心肺上。明珠在曲折的回廊尽头遥望对面那扇满月棂心窗一瞬,将随风四散的心绪收敛起来,拔步而去。

那边侍双侍婵二人还未睡,守在外间,见人进来,窥一瞬明珠几分落魄的面色,只朝侍梅低询,“爷呢,怎么没跟着回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侍梅同样放低了声儿,“爷不在周晚棠屋里,原是去了童釉瞳屋里。”

三人暗暗互窥,遽然听明珠有些干涩的嗓音响起,“侍双,你来。”赶至榻前,见她一只手由袖中掏出个牛皮纸封,在榻案上拆开来一瞧,是一些白色粉末,像是药粉之类,“侍双,你拿着这个,明儿去找个铺子打听打听这是什么。”

“奶奶,这是哪儿来的?”

她游目而上,望向侍梅,“方才在周晚棠房内打碎了她的花盆,收拾的时候我在土里摸到的。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她怎么会藏在花盆里?”

“奶奶,”侍双的眼转一转,放低了声儿,“这会不会是害死绮帐姐的‘归魂散’?”

“是不是明儿找个铺子问问就晓得了,你悄么的,别让人发现。”

稍刻,三人各自将一个炭盆端入卧房,烧水服侍明珠洗漱,又找来一个治创伤的膏子将她小腿上一片剐蹭的伤痕涂抹过。适才下了帐子,吹了蜡烛。残夜即将滑过,在明珠无措的脑中、茫然的心中。

次日,天晴无雪,日暾由东山上冒头而出,洒得半庭金灿灿的光,像一片黄纱,裹覆梅花与山茶,将长亭斜扯出一个长影。

宋知濯蹒入院中,丫鬟们正在扫雪,纷纷福身退避。打帘入厅,见明珠坐在榻上,膝上伏着哒哒。她一只手一下下缓慢由它的头抚到背,另一只手端起案上的白釉盏呷着茶。

他含笑蹒近,清一清嗓子,“这么早就回来了?”尔后,他撩着衣摆挨着她坐下,未曾发现明珠避让了一分,仍旧歪着头细窥她半张脸,两条湛青的缎子垂在他耳廓边,随他的柔情的嗓音轻轻晃动,“那园子好吗?种什么花儿什么草,还是我从前亲自吩咐的,后来也没大去,一直就闲在那里。你要是喜欢,回头我们抽空去住住,倒是十分清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未作答,将盏轻轻搁回茶托,亦未别过脸来瞧他。他似乎有所感,将身子更倾一寸,笑容加筑一分,“白管家还伺候得周到吗?他没见过你,倘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诉我,回头我去说他。昨儿你同你沁心姐姐可玩儿得好?礼也送出去了?”

好半天,他才从这种沉默中意识到不对劲儿,忙端正了面色,正欲询问,见明珠髻上的一排珍珠钿璎晃一晃,慢悠悠将头转过来,“你昨儿睡的哪里?”

蓦然,宋知濯心内咯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心虚,被一个明朗的笑容所掩盖,“别听丫鬟们胡说,昨儿熙州那边送来军情,我忙赶着送到宫里去,与圣上相谈完,赶回家来,父亲又叫我去,耽误了一会儿,正要回来,偏又想起夜里京东衙门的周大人要来,说是他们那边儿有个村子被雪崩埋了,管我借些冰去抗灾,我便又出了府去。这一商谈就过了戌时,他连夜赶来,饭也未吃,我们又一块儿用了顿饭,等忙完已过了三更了,我就在司里睡了一夜。”

她的眼带着一点伶洌的嘲弄,唇一翕动,声音也是冷的,“饭是在哪里吃的?”

她眼中明亮的颜色将他照得更加发虚,硬挺着一笑,“饭是由水天楼叫来,在司里用的。大清早的问这个做什么?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有人嚼了什么舌根儿?”

“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若行的端坐得正,怕人嚼什么舌根儿?”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宋知濯拔座到对榻,自倒了一盏热水,端起盏避开一瞬她楔了针的目光,再放下时,笑容已变得讨好,“你瞧我最近可是真忙,熙州有战事,延州有军情,司里还有一堆杂事儿,不是这个来就是那个往,我应酬都应酬不完,宫里头也有一堆事儿,就因为战事,圣上频频传我,我每日周旋不完的公务,你瞧我可曾松懈一刻啊?”

言着,他一只手攀握住明珠案上的手,“怎么瞧着你心情不好似的,同你沁心姐姐吵架了?”

挨上的一刹,明珠猛地就将手往回收,绽出一丝冷笑,“你每日这么忙,还要抽空看着这个顾着那个,又要抽空应付我,简直是分身乏术,倒真是苦了你了。得了,我体谅你,我心情好不好的也不用劳你费神,你该忙就忙你的去。”

廊外几个丫鬟屏息凝神静听,佝着肩预备着摔碟子砸碗的声音。不想听见的仍是宋知濯强撑的辩解,“你这就冤枉我了,公务暂且不提,就说这宅子里的事儿,我去应付应付她们,也是尽跟你说过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总得去瞧一眼嘛,否则传出去,都说我弃人命不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让你不去了吗?”明珠抱下哒哒,望它摇着尾巴蹒像帘外。寒风灌进来,她觉得冷,便拢一拢喇叭花缠枝的衣襟,“你这话儿有意思,你回回去,我可曾拦过你?既然我没拦过你,你又有什么可撒谎的?”

笑容僵在宋知濯脸上,他窥见她眼睑下淡一层靑,揣测到真相,心里惴惴不安地将眼略挪开一寸,“我撒什么慌了?”

鼻稍扇动一笑,明珠笑出了声儿,“撒什么慌?我倒要问问,你哪句是真?”

“你这话儿是什么意思?我哄你做什么?我哄你是捞得着糖吃啊还是捞得着钱花?”

“是呀,哄我做什么呢?”明珠将眼挪开,转过身,手搭在空中,垂望着底下炭盆里倏明倏暗的炭火,“人家是你的妻妾,你想去就去、想几时去就几时去,况且我又从不拦你,故而我也想不明白,你哄我做什么?你不妨问问你自己,你哄我做什么。”

大概炭火太足,可见他额角一层浮汗,笑容全散,慌着提起手边一只青白釉八棱划花壶倒水,倾在盏上半天,未悬出一滴,便狠将壶往案上一墩,冲帘外大嚷一声,“茶呢?!我回来半日,怎么茶也不煎一盏来?!”

未见见侍双打帘福身,“爷略等等,茶马上就来。”

她退出去后,宋知濯的面色方缓上一缓,嗓子放软许多,“你瞧你说的,我又有什么可瞒你的?我昨儿是在府里来着,原是要回屋里睡的,因为朝廷上的事儿,与她父亲起了些分执,我想着,到她那里去,也好将她父亲的心宽一宽,我好……”

“既然是正事儿,”明珠截断了他一筐话儿,恰逢侍双奉茶进来,她顿一顿,待人出去,又接着冷言,“既然是正事儿,你大可一早就直说好了,为何扯那一大篇的谎话?”

“我不是怕你不高兴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笑一笑,目光酽酽望进他眼中,像是要将里头所埋着的蛛丝马迹都挖出来,“我不高兴什么?我又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你回回往周晚棠那里去,可没见你扯过慌,又可曾见我不高兴过?怎么偏偏就往童釉瞳那里去要瞒着?又怎么会以为往童釉瞳那里去我会不高兴?”

那双眼,几如神佛的庄严与悲悯,又似刽子手高悬的刀刃,令宋知濯心慌。他无可避免地惧怕她这种眼神,捂藏着罪孽一样将眼避开,“我们上回不是说好了吗,不吵架。我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就是大早上脑子不清醒,你一问,我就想也没想就扯了个慌。我现在说实话儿,我去真是为了她父亲的事儿,就是套了几句话儿,夜一深,我想着也懒得回来了,就在那边歇下了,真就什么都没做。”

沉默良久,明珠两片丹霞之唇渐渐斜扬起来,嗓音纤细如尘,轻易就挑破了一层隐秘的蚕纱,“宋知濯,你跟我扯谎,是因为你问心有愧。”

“你什么意思?”

他紧着追问,她却没答,别正了脸,手垂到膝上,扯着她百迭裙上的折痕,像永远也理不平的一些什么。

时光就陷落在一片黑暗的沉默中,宋知濯等了许久,听见外头的萦走浅回的风声、听见自己急躁的呼吸、以及她在静默中如花凋敝的失望,最后,是自己的口不择言:

“你话儿说得没头没脑的,什么叫‘问心有愧’?我愧什么了?就讲讲道理,她们是我的妻妾,既然嫁给了我,我就对她们也有责任,这难道不对?”

她仍旧不作言语,未匀粉黛的嫩腮被火光笼上一层暖黄,却自有一种冰冻三尺的寒。宋知濯咬一瞬下颌,又松开,“即便我做了什么,这也合情、合理、合律法,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的?就是圣学之人,也不例外,我宋知濯就是个凡人。可打从她们进了府,我去过几回?纵然去了,也就是白躺在一处,这我也跟你说过了,我平日里还不是尽都陪着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况且,我要真做了什么,你出去随便拉个人问问,谁会说我一句不是?我犯了哪一桩哪一件?我又有什么好亏心的?”

121.?浮躁?双双负气

朱阁绮窗,风转游廊,拨动几片宝裙红衫,像流水落花,萋萋可怜。丫鬟们站在廊下,守在棉帘前,各自互窥,再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倒箧喋喋的一番话儿落下去,仍是一场突兀的寂静,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侵袭了他的心。

他怀着鹘突与焦躁等待片刻,终于等来明珠空谷余响的声音,“你有责任,没错儿,我拦着你去尽职尽责了吗?你想去就去好了,犯不着打着什么‘为了我’这样的理由委屈了你自个儿!我何时要你不去了?你犯不着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倘若哪天我这里耽误你‘宋大将军’绝了后,岂不是要受千夫所指?!”

鎏金勾云纹的炭盆燃起一小戳火舌,几如一场狼火烽烟。宋知濯心急如火地徘徊跺步,末了,定在她面前,盯着她,“你这话儿是真心的?我的心怎么样你未必不知道?”他躁躁地吞咽一下,步子又快蹒起来,“我天天在外头,明有刀暗有箭,刀山火海地淌,外有战事,内有奸党,还要想着法儿的与皇上周旋,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如今,你还要气我是不是?”

宽敞的一个厅内,柱间参差错落的松绿帷幔一鼓一胀地翕动着,像心甸内一膨一膨的血脉,涌向明珠的四肢百骸。

她亦站起来,气势汹汹地仰视着他,“你做这个官儿,又不是我要你做的!你忘了你从前说的话儿了?是你自个儿说,你要‘步步高升’、你要‘扶摇直上’,你要踩到你父亲头上去!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会‘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难道你要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

他圆睁着眼,倏而颓唐一笑,将手无力地摇一摇,“我不过是想你心疼心疼我,你却扯出这么一篇‘大理’来,你放心,我可不敢攀扯你。罢了罢了,我惹不起我躲得起,我去上朝。”他将步子蹒到空荡荡的厅中,直冲门嚷,“来人,更衣!”

紧着侍双侍婵两个大丫鬟撩帘而入,正欲福身行礼,却被突如其来的“啪”一声儿唬得一跳,肩头齐齐缩颤一下,将头深埋在胸口,暗瞟去,只见宋知濯的脚边满是白釉碎瓷片。

泛着光的细墁石砖上倒映着宋知濯的身躯,随着衣摆荡开,响起宋知濯干硬低锵的嗓音,“你砸,有多少你砸多少,这些玩意儿我有的是,你只管砸个够好了!”

二女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卧房行去,便连追而去,不多时,换好朝服出来,宋知濯目无斜视地就踅出门去。同样,明珠亦在榻上目不斜视,冷着脸,静坐了半晌。

终究是侍双一叹,叫来门外侍鹃收拾满地的碎瓷片,自个儿蹒到榻上轻劝,“奶奶何苦闹这么一场呢?反叫别人占了便宜去,这下可好,爷夜里一准儿要往那千凤居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见她久久不言,她只好牵裙退下去。明珠则就在榻上坐着,纹丝未动,活化出一座神像出来。这一静,便静到了时过晌午,直到青莲打帘而入。

她且行且叹,款款而来,“我在屋里就听见又是摔碟子砸碗的,却懒得管你们这种夫妻吵吵闹闹的小事儿,故而我没来。可怎么听见侍婵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我的老天爷,这可就不是小事儿了,故而我又来了。”

猝然“噗嗤”一声儿,明珠笑了出来,笑颜未尽,眼泪又紧滚出来,“你笑话儿我!”

“我笑话儿得还少啊?”青莲嗔笑着,由碧青的袖内牵出条珍珠白的绣绢儿,越过榻案去替她蘸一蘸泪,“早起侍双就同我说了昨儿夜里的事儿,什么天大的事儿也值得你气成这样儿?不就是些周晚棠的酸话儿嘛,你却听到心头去了。我问你,你当初为什么回来?不是说人世一场,就图个高兴?既然为着个高兴,就犯不着为这些小事儿过不去。”

腮上的泪珠随着明珠的唇扉翕合坠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捏着帕子,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这是小事儿吗?”

青莲歪瞧她一瞬,够了手边的壶倒水,直到她抬起头来,才一笑,“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大事儿?”

潺潺地水声注入一只青白釉的盏内,渐起粉尘一样的水花儿。明珠望着那些水花儿在一束阳光下蒸发殆尽,心绪亦渐渐归于平静。

稍静一瞬,她将眼泪抹干,绽放出惯有的明媚笑颜,“我气性也太大了些,姐姐,你说得对,我们做了四年夫妻,是要终老的,不必要为了这点子小事儿闹得这样儿。说起来,他这些时忙得脚不沾地,夜里也睡得不大安稳,朝廷里事事瞬息万变,他也应付得不容易,我却不体谅他。等夜里他回来,我去陪个罪,也不好叫他时时来跟我做小伏低。”

风吹梅残,满院人闲,一点委屈渐被明珠的悲悯之心掩盖过去后,这一天,仿佛就与过去每一天无所不同,仍旧是莺声不歇,暗香未断。

朦脓月悬,即是夜上。妆案前,明珠勾了浅黛,匀了新面,旋寻双叶插云鬓,几摺湘裙烟缕细1。镜中娇颜,似乎未生变化,与她的十七岁几乎无差无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路由侍双秉灯,引至千凤居,只见满院虽无花无草,却洋溢着一丝春意盎然,在每个人的面上,在万盏灯火跳跃的光亮间。四壁游廊上人影憧憧,一对丫鬟提着食盒,一水儿的髹红檀木,描绘着牡丹、芍药、水仙、荷花,万紫千红,在寒冬冷夜,开出了另一个春天。

远眺去,正屋门帘的缝隙里透出亮澄澄的金光,像罩不住的幸福迸出来。

“奶奶,走啊。”

随侍双轻醒一句,明珠飘荡的思绪被拉回,她倏然有些挪不动脚,几如要跨向另一个她所陌生的世界,一股莫名的恐惧裹挟着她。再三四定后,她提起一口气,绣鞋开始在裙边一探一探地迈出去。

谁知还在廊下,便被如意横臂拦住。她站在两个石磴之上,昂着下巴,两个胸脯如山峰高高挺起,“站住,你这是想往哪里闯?我们奶奶没传你,你来做什么?”

一霎,明珠仍旧是那个善酬善应的“明珠”,笑容无色无声地盛开在她面上,“我来找宋知濯,烦请姑娘进去说一声儿,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如意慢悠悠地笑一笑,扭脸对上另一丫鬟,“你瞧,就是这样不懂规矩的人,爷的名讳也是她叫得的?”一时又转过来,下巴颏昂得更高,“今儿是我们奶奶的生辰,你不说恭贺恭贺,反倒要来给我们奶奶添堵,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有什么事儿就先同我说,明儿等爷得空了我再同他说。”

右首一排槛窗上映着一个茂似幽篁的轮廓,影侧是另一只宛若游龙的影,明珠静看着,脸上的笑消沉下来,朝如意睨一眼,“不用费心了,就当我没来过。”

几双眼冷冷地注视着那一盏孤灯飘离这万家灯火后,众人方噗嗤乐起来。未几见玉翡打帘子出来,朝周遭几人睃一眼,“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里头都听见了,也忒没规矩了一些!”

那如意便附耳过去笑谈一番,末了便是玉翡大为得意的一笑,“哼,她也有今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话音一落,就忙不迭地进屋,右首案桌琳琅满目,各色果品齐备,童釉瞳面前搁着一碗长寿面,正喜滋滋地瞅着宋知濯。玉翡面含笑意过去,哈着腰贴耳与她说一阵,就见她面色渐沉下来。

心知她是个直肠子,玉翡登时心下立悔,暗里掣一掣她的袖口,哪能止得住?她已将身子扭向宋知濯,“知濯哥哥,明珠过来了,要不要请她进来一道用饭啊?”

宋知濯正执一只白釉瓷汤匙吃羹,闻言手顿一瞬,面色渐冷下来,“不必了,随她去吧。”

一霎的寂静使童釉瞳有些不知所措,垂下脑袋闷不做声地搅着眼前的寿面。玉翡见状,忙补上笑,“丫鬟们要请姨娘进来,姨娘生死不进,问是什么事儿,又说没事儿,自个儿领着丫鬟就走了。”

那汤匙在宋知濯指尖转一转,即被掷入斗笠碗中,撞出“叮当”的冷硬的脆响。童釉瞳甚少见他如此心烦浮躁的样子。她记忆中的他,永远是玉朴之质、苍林之姿,即使是威严,也带叶竹的沉静从容。

然,这或许是她的误解,正如宋知濯自己所说,他只是个凡人,于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就窝了些火。明珠的字字句句还在他耳畔空悬着,如南来北往的雁。

持续的沉默中,童釉瞳熬不住了,重新抬起窘迫的脸小心进言,“知濯哥哥,要不,你回去瞧瞧吧。”

望着她眉尾坠着的一些谨小慎微,宋知濯泄一口气,“不去了,今儿是你的生辰,陪陪你也是当然的。”

旋即,红粉娇艳的笑靥重新在她面上浮出来,宋知濯几乎能一下分辨出这双眼与明珠的不同,她是苦厄不知的纯真,明珠则是洞察世事的清明。可眼下面对她的纯真,几如将白刃对准了一个孩童,罪恶感同样挤逼着他。但下一刻,那些朝堂风云逐渐取代了这种惭愧,他仍旧记得的是——童立行必须死。

他笑一笑,适时地将手边的一个锦盒推过去,“给你的生辰贺礼,打开瞧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一只银鎏金凤钗,云纹端头上立一支翚羽金凤,每一片羽毛都是精雕细琢,凤的眼狭长半寐,睨着人间万象。这样的玩意儿童釉瞳是不缺的,但她却似获得人间至宝一样,喜不迭地就让玉翡为其插在髻上,跟着便扭向宋知濯,笑弯了眉眼,“知濯哥哥,你瞧我好不好看?”

他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一笑,“京城第一美人儿,哪会有不好看的?”

织金流银的时光罩住他二人,脍鲜锦馔的长案隔着他二人,活像是在人间的两端。

而另一端却远不如这里的灯火辉煌,屋中只有四壁的孤灯,照着一个寂寞的影。明珠从未觉得这间屋子有这样大,烛也罩不尽,总有一些黑漆漆的角落里,充斥着一些遥远的、远如上古时期的欢声笑语。其实也不过就是昨儿、前儿、近在今日之前。

哒哒在火盆边趴着打盹儿,睡梦中竖起耳朵,听见渐近的脚步声,猛地将头摇向门帘。果然,侍双撩帘子进来,掏出一个牛皮小纸封搁在案上,“奶奶猜得半点儿不错,今儿我让明丰偷偷去打听了,他连问了好几家铺子,都说这就是归魂散,原就是耗子药,十分平常,许多铺子里都有售。……奶奶、奶奶!”

“啊?”明珠恍神过来,茫然地仰看她一瞬,方明白她是在说些什么。她笑一笑,抬袖执起纸封,将药粉悉数抖入炭盆中,“这事儿你怎么能让明丰去问?”

瞄一眼盆内扑簌而起的火舌,侍双捉裙坐下,将案上银釭推至一边,胳膊到案搭上,“奶奶放心,我已经警告过明丰了,这事儿一个人不许说起,连咱们爷也不许说。这些年,明丰一直就是伺候奶奶的,心里也一直以奶奶为尊,肯定不会同爷说起一个字儿。”

廊下的风牵绊着梅树摇枝,像是谁凄凄切切的哭声,令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绮帐。

侍双低柔的嗓音如炭捧里飘出的火星,尾坠成一片灰烬,“奶奶,既然就是那周晚棠做的,咱们就得替绮帐姐报仇,岂能容她没事儿人一样嚣张?”

半晌,明珠却答非所问,端直了身子睇来一眼,“咱们今儿往千凤居过去的时候,路上碰到一个男子,你可知道是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想想,……哦、那是太医院的张太医,这些时常来替周晚棠把脉探病。我仿佛听说,他原来就常去周府替周晚棠的嫡母探病,因着相熟,他又没什么资历,犯不着大手大脚的送礼,周晚棠才请了他来。瞧了这样久的病,也不知道她那个病秧子何时能好得起来,要死麽就死,要好麽就好,总这样拖来拖去的,打量就能拖住爷的心,哼,做梦!”

“拖……,”明珠攒眉而思,良久后摆摆头,将玲珰珠翠晃得簌簌作响,像是急着要摆脱些什么,“这事儿咱们心头有数就成,再别往外说了。”

“奶奶,难不成就这样算了?”

“别说了,姑且如此吧,若是她就这样病死了,也算老天收了她。”

“那她要是过了冬仍旧活蹦乱跳的呢?”

“那……,届时再说吧。”

弯月悬于中霄,渐被云遮盖,几如明珠心头的愤懑与一丝丝恶念被藏了起来。飘飘荡荡的帐内,是她辗转反侧的身躯,许多烦绪扰着她不得入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宋知濯没有回来。

但第二天清早,他来了,锵而有力的步子才跨入门槛,明珠就由榻上抬眉望了他一眼,很快又视若无睹地挪开,继续闲翻着手上的《心经》。

他则是用手掌抹一把脸,亦将眼别向帘外,没缘由的燥烦,“瞧着我回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服侍更衣?你们就是这样儿当差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话音甫落,侍婵与侍梅便耷着肩跨进来,嗫嗫喏喏地福身请安。明珠远在榻上,将卷着的书合起,狠掷到案上,“哟,大清早的,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有什么火儿就冲我来好了,别拿我的丫鬟撒性子!”

几双眼睛或惊或惧地齐齐刷刷朝她射来,宋知濯更是拔步过来,两个衣袖甩得虎虎生风,“你这话儿有意思,大清早,我又是哪里招了你不曾?”

“我说了你吗?”明珠扭脸过来,斜挑他一眼,又悠悠转回去,“我又没指名道姓的,某些人犯得着这样儿心虚吗?”

“你还要如何指名道姓?你这话儿不是说我,未必是说这两个丫鬟?这倒也奇了,你平日里护着你这些丫鬟只如你亲生的一样,又舍得来骂她们了?”

明珠剔来一眼,半讥半嘲,“我哪里敢指名道姓呢?我从前连个规矩也没有,连个‘爷’也不晓得叫,经人指点,今儿我倒是晓得错了。”言着,就牵裙而起,往他面前十二分随意地福一个身,“爷万安、爷万福。”

气得宋知濯险些七窍生烟,怒瞪着两眼,“我说你成心的是不是?大清早就来气我,想叫我这一天都不得安生是不是?”

“妾身哪里敢?”

他抬着藤兰紫的白狐狸毛延边儿的广袖,又坠下,“你过谦了,还有你不敢的?你只差就骑到我头上拔毛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还要我如何忍让?啊?……好、好,你本事大,我不跟你吵,我这会子赶着去上朝!”

那袖一甩,拔步而去,不想明珠竟追入卧房,不知哪里抄起一个白釉瓜棱敞口梅瓶绕到屏风后头,就朝他脚边砸去,“你犯不着忍让我!告诉你,你明珠姑奶奶就没怕过谁,别说你是什么狗屁‘殿前司指挥使’,你就是皇帝爷,我也不怕!”

不想那瓶里装着水,溅湿了他的鞋袜裤腿。他赤着半身猩红着眼,死盯过来,好半天激起一笑,“我晓得你做什么生气,不就是昨儿我去了童釉瞳那里吗?我还告诉你,我今儿也去、明儿也去,你不痛快,就只管把我砸死在这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实际当夜,他就回来了,罩着一件月白的华袍,在庭轩内如撒下来的一抹冷月,由明安与另两个小厮搀着兜兜转转浮浮沉沉半晌,总算落到榻上。

人影憧憧的履舄乱撞中,明安对着明珠行礼讪笑,“今儿二殿下做东,在他府内摆的席,爷有些喝多了,奶奶快着人备醒酒汤吧。……再有一个事儿,爷今儿在衙门里发了好大的火,将几位将军都打了二十军棍,奶奶就别同爷吵了。”

明珠立在厅中央,摇着叮当响的珠翠朝榻上欹斜歪倚的宋知濯睨一眼,就脸色一冷,“我没同他吵。明安,你将他扶到别处去,我这里丫鬟们不好,我就是头一个不好,也伺候不好他,千凤居有的是温柔贤淑的奶奶姨娘,你将他抬过去。”

“不是,奶奶这话儿怎么说的?”明安远眺近望的在二人身上转目不定,急请切切地跺脚,“我的奶奶嗳,我的好奶奶!谁还能贤良得过您去?您就行行好儿,纵然爷有千日的不是也有一日的好啊,您就念着那些好,就把那些略有不周到的地儿都望过了去吧。”

且望她,固执地偏着脸,反朝来往的丫鬟们呵住,“你们别忙了,该歇着就歇着去,犯不着这样儿折腾,明儿他醒了,指不定还有什么脾气要发呢,倒落不着好。”

众人一时止住,你来我去地互窥,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地尴尬,最后竟都将眼投向明安。

急得明安更是满脑门儿的汗,“我说姑奶奶们,都瞧着我做什么啊?”万般无奈下,撩了衣摆就朝明珠拜跪下去,“奶奶,算小的求您了成吗?好歹就容爷在这里住一夜,您瞧外头天寒地冻的,爷来来去去的,酒一散,岂不是要伤风?”

几双眼又都摇向明珠,像静观一场瞬息巨变的流云。谁料寂静中惊响一声,又碎得一只玉盏,唬得众人退避回首,只见宋知濯不知何时醒来,扫袖将案上的茶水泼倒在地,双目游移在明珠身上,半晌终无言。

未几,他扶榻而起,将一个摇摇欲坠的身躯稳住,朝明安甩袖,“明安!不要求她,走!搀我到‘童釉瞳’屋里去!”

他将“童釉瞳”三字咬得格外重,一字响如一鼓敲,将明珠的心腾腾震动,朝他赤眼瞪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真是把明安左右为难,这个瞧瞧那个看看,并不敢妄动。明珠反镇静一笑,轻声提醒,“明安,你瞧是我说的话儿不是?你们爷自有好地方去,日后再有如此,也不必扶到我这里来,我满屋子的幽香,别反叫一身浑浊之气给我熏喽。”

“明安!还不快搀我过去!”

明安到底撑膝起来过去挽他,由廊下挥袖叫来那两个小厮,东倒西歪地几个人再度踅入月下。

人人都心有余悸地瞧着,唯明珠捉裙跳入廊下,冲着院门那混呼呼的几个背影大喊,“关院门儿,谁来也不开,睡觉!”

那门一关,仿佛就将一段心浮气躁的争吵隔在门外,院里仍旧是长亭向晚,枝叶离散。却有道是千茎白发顿生愁,彩云易散琉璃剖,嗟浮生谁不朽,早教人梦里悲苍狗2。

————————

1宋晏几道《浣溪沙·已拆秋千不奈闲》

2明陈汝元《金莲记·同梦》

122.?恶战?这就是四年之痒

说是睡觉,实则不然,圆案上墩着一盏将熄不熄的烛,昏沉沉地罩着四方不明,窗外高悬半片月,缺了的一半落在哪里,该是湘曲缠绵,声声写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透纱照影,明珠一个身子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心事薄轻云,绕帐伴清霄。旧影缱绻着扑过来,曾记桂梢窗前,鸳鸯帐底,共说梦与愿。他们的一个眼神的交汇间,便如交换了万语千言,耳鬓厮磨的朝夕,语笑欢言的晨暮好像就在昨天。明珠第一次发现,时光过得太快,几如指端过罅的冬风秋草,那些弥留在窗畔玉簟上的情话竟然不知不觉变作了猜疑与恶语。

眼泪砸在枕上,晕开了一朵水仙,随之脑中四散起自己尖利的嗓音以及刻薄的话语,有道是恶语伤人六月寒,她有些悔之不及,于是寄希望于明天早上,等他回来,该好好说话儿才是。

可是早上,他没有来。

宿醉使太阳变得有些眩目,马车的颠簸更是险些将宋知濯的五脏六腑都晃移了位。连荡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方才停驻下来。

前方是茂竹半掩的一座院墙,绿瓦白墙,无缀无饰,髹黑匾上红漆所提“安居”二字,倒是别致异常。明安扣门之后,就有一小厮将二人引入,过了前院儿,踅出一条九转回廊,即入了厅上。只见里头锦衣素裹的两个人,纷纷起身迎出。

宋知濯忙不迭朝其中一位二十出头的少年拱手,“下官拜见二殿下!”

那少年正是赵穆次子赵德,乃是贵妃元氏所生,见他如此大礼,忙将他搀起来,“宋将军,不必讲这些虚礼,快请入座!”

相牵相引下,三人各择了一张椅坐下。旋即响起赵合营爽朗的笑声,“知濯,你瞧我这院儿可好?这还是我小时候我母亲给我留下的,一直闲着无人居住,虽然偏僻些,倒十分清净,任他童立行耳朵再长,也听不到这里来。”

三人相笑,独有宋知濯的笑容里带着些疲惫,那赵德观之,攒眉轻问:“怎么见宋将军脸色有些不大好?近日数九天寒,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

宋知濯垂眸拱手,十分有礼,“劳二殿下挂心,不过是昨夜没睡好,不碍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睡好?”赵合营将他一窥,顽劣地大笑起来,朝赵德明晃晃地使个眼色,“你不晓得,他家里有个美娇娘,将他的三魂夺了七魄去,少不得要‘夙夜操劳’,哈哈哈……,为了她,竟然连釉瞳这样儿的美人亦不曾放在眼里!”

为他一个玩笑,宋知濯只露出个略带尴尬的笑意回应,待他笑够了,方清一清嗓子,“说正事儿吧。我父亲的意思,是请二殿下稍安勿躁,他已让人准备了給太子殿下的一份‘厚礼’,只等合营私自征兵之事稍露些把柄给童立行,令他自觉有了十足的把握后,我们再请君入瓮。”

赵合营正呷着茶,闻言忙搁下,“我已在母亲老家散播了些谣言出去,他派去的人已在暗中接近了我的人,那些我与部下伪造的信函已经备好,只等他的人上钩了。”

稍止一瞬,赵德别向宋知濯,“不知宋公爷所说的大礼是什么?”

他则迎头转来,一只耳廓被光照得透明,眼中却幽暗得似一片黑海,“当年先皇登基前,是长兄奕王殿下为太子,奕王殿下曾贵为储君,太宗皇帝带病时,曾令奕王监国,谁知他竟怕储位有变,盗用国玺,私立传位诏书,后被府中幕僚官检举,太宗大怒,废其位,另立了先皇。”

赵德蹙额稍思,眼中弥散开一丝寒碜碜的光芒,“宋公爷的意思,是替皇兄也备了这么一份诏书?”

一静间,得他缓缓点头,“故而二殿下,这些时还请您在圣上面前暂露锋芒,引太子爷与您争锋相对,危即思变,圣上自然就会信其有。自然,这也是家父的意思。”顿一瞬,慢转望向赵合营,“这封诏书,一定是出自童立行之手,故而我先前才让你寻了那位对书法临摹破有造诣的江南之士,你且将他安置好,等我拿到童立行亲笔所撰之书再叫他拓写出来。”

“童立行如何会写这样儿大逆不道之词?”

两条湛青的缎子被风卷刮到宋知濯的眼睑,再坠下去,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目,“我自有办法。”

脉脉无言几度风云,随着三人之论渐开渐散,晷转西仄,危机四伏的一天在车辙嘎吱不停的滚动中被抛在身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白日的劳顿活像褪下了一层皮,露出宋知濯满副肌疲骨倦。步子如履薄冰地踏在每一块砖石上,脑中想着丛脞的布局,检算着一切失策或漏洞。然后就想起了关与“龙画”的蛛丝马迹,他始终想不明白,那副画儿原是他私下里送予赵合营的,如何就被姓陶的捅到了赵穆那里?

紧着,他隐约有一丝感应地将眼抬起,远眺着这座鸦黑寂静的府邸。片刻后,他将眼收回,就望见了熟悉的、被他一直定义为“家”的小小庭轩,胸口蓦然就堵上来了一口气。

雪消后的粗墁路径似一条长长曲折的线,那一端系着明珠。此刻,她沉寂在案上,指端拨弄着一个玉莲蓬细簪,抚过那些凹凸不平却滑润生凉的纹路。

十二罗预后,就见宋知濯已站在帘下,恍然如梦。明珠的眼失神一瞬,微弱的光芒渐聚拢来,幻化成一个尴尬的、刻意软和的笑意,“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上哪儿去了?”

未答未言,宋知濯的眼只瞥过她,朝卷起帘的廊外低锵出声,“进来替我更衣!”

不知是哪个字或是哪一眼,遽然砸碎了明珠心内的闸,委屈就铺天盖地袭来,袭出眼眶,奔腾出一条长长的泪啧。她将簪子搁在案上,款步走入厅堂中央,“咱们能好好儿说句话吗,不要这样夹枪带棒、噼里啪啦点炮仗似的成不成?”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半讥半软,“你现在想着跟我好好儿说话了?”

这勾起的唇锋就似单刃,割着明珠的准备好的耐性。她错着牙,忍一忍,就像忍耐别人一样忍耐着他,将眼泪抹干,声音转回了方才的软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吃过晚饭没有?”

他将身子一转,行去卧房,“我有我的事儿,不劳你费心惦记。”

明珠压住的火气一下就腾起来,紧赶上去,“我不过凭白问一句,你要是不想我问,我也懒得费这个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何必来问我,横竖我说什么,你倒要说我扯谎,又说我心里有鬼,既如此,还问什么?我还能去哪里?不就是烟花风月里厮混、与别的女人在一块儿嘛,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两个丫鬟守在门外,半步也不敢跨进去。且听明珠愠怒发颤的声音,“我能把你怎么样?你即便找一堆女人,按你的话儿说,也是合情、合理、合律法的,我未必比律法还大?还能对你动用私行不成?你放心,我不过是多嘴一句,倒不是存心要过问你的事儿,我现在心里就悔不及呢!”

他两个手猛地就将碧青的氅衣掣下来搭在横架,抬高了下巴,步子慢悠悠地踱出来,“是了,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我男子汉大丈夫,就没有受你钳制的道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佛爷,哪里宽敞你往哪里去,不要站在我这里!”

“这也是我的屋子,我凭什么回不得?难道就许你在这里撒野,不许我在这里落个脚?哼,就不曾听说有这样霸道的律法。”

“你滚!”明珠几步急走至帘下,横臂往外一指,“你给我滚出去,我的屋子不许你站,我的床也不许你睡!我管他娘的什么律法,在这院儿里,我就是王法,我霸道,你就往那不霸道的地方去!”

怒目横睁一霎,他一把扯下横架上的氅衣挂在胳膊弯儿里,“走就走!”

他风一样的来,又风一样的去,卷去明珠一些柔情与悔意,只剩下新胀起的怒气,绞着她再一夜不得好眠。

千凤居的灯黄照壁,髹黑的梨木案椅上堆满了各色缎子,织金锦、浣花锦、宋锦、蜀锦、另有羽缎羽纱绫罗绸缎各五十匹。丫鬟们的眼被绚烂的色彩映得流银溢金,喜气挂在每一位的眉梢眼角,像一场玉樽玳筵开。

玉翡正指挥着众人将东西摆放好,纷呈红裙中,荡开一片极素净的石靑流纱裙,袅娜娉婷,却略显中气不足。玉翡一见,眼就高高睨起,“你来做什么?未必又是来下跪的?我可提醒着点儿你,爷今儿不在,你跪了也没人能见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远榻上,童釉瞳听见,笑着抬袖招一招,“周姐姐来了?快过来坐。”

见势,周晚棠惨淡的面色上荡出个温柔的笑来,由音书手上接过一个锦盒,牵裙而去,“奶奶生辰,我没什么好送奶奶的,这是我一点儿子心意,不值什么价钱,奶奶留着赏人玩儿吧,也是全我的一份心。”

“照你这意思,”玉翡气势汹汹踱步过来,叉了腰立在她面前,“不收就是我们小姐不成全你的心了?你是什么心?不过是一肚子牛黄狗宝!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怕是忘了,以你的周家的身份,你是怎么进了这国公府里来的?”

一抹尴尬的颜色立时浮在周晚棠面上,童釉瞳见了,忙去掣玉翡的臂弯,“好了好了,玉翡姐,你可歇歇吧。”又不知冲谁叫了一声儿,“快端个凳子来给周姐姐坐。”

最终,她接过了那只细长的匣子,揭盖儿一瞧,里头是一支竹节银簪,朴素异常。她拿出来,在手上翻翻,斜插到发髻里去,“周姐姐的眼光好,这个倒是蛮别致的,谢谢周姐姐。你的病怎么样了?”

“好些了,谢奶奶记挂。”

二人正略显尴尬地对谈,就瞧见宋知濯面带不悦地跨进门来,满室的丫鬟立住福身,童釉瞳更是下榻奔迎过去,“知濯哥哥!”

错眼一看这么些人,宋知濯便止不住的心烦,“下去,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得个清净!”

众人屏息退出,他扫一眼那些还未收拾好的锦缎,就往榻上蹒步过去,童釉瞳紧跟其后,嗈嗈不休,“这些是姨妈今儿令内侍官送来的,说是给我的生辰礼。”她将眼一转,弯着眼睛望向周晚棠,“正好周姐姐你来了,挑一些去裁入春的衣裳吧,我一个人也穿不了这样多。”

周晚棠坐在一根紫檀绘牡丹的圆凳上,闻言忙起来福身,“多谢奶奶。爷回来,不知用过饭没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未答,端起青釉盏呷一口茶,反问她,“你身子好些没有?”

“劳爷惦记,好些了,药也时时吃着。”

“若缺什么,叫人到总管房里去支,就说我的话儿,他们不敢为难你。”

“嗳。”

“回去歇着吧。”宋知濯仰头将一盏茶倾尽,拔座往卧房里去,“我乏了,更衣洗漱。”

周晚棠相辞出去后,几个丫鬟就端着水盆面巾等物往屋里去,童釉瞳正欲跟上,反被玉翡掣住手,附耳过去,“我的好小姐,今儿你记着我的话儿,千万别忘了,趁着爷这些日来得勤,做了那名副其实的夫妻才是要紧!”

那张粉嫩嫩的小脸上立时便云霞雨飞,微不可查地将下巴点了一点。

卧房里不知何时已将沉香换作了瑞金脑,宋知濯正要倒入帐中,嗅着这熟悉的味道,便止了一瞬,心里躁郁不平。繁丝就像千万条缠线将他裹紧,抽丝剥茧后,又只剩下对前程的堪忧,以及明珠的慧眼与恶言。

思及此,他坐在床沿发怔一瞬,晃眼就见童釉瞳由芍药连屏后头踅出。她换了惯常穿的掩襟寝衣,罩了一件藕荷色的软烟罗氅衣,薄如蝉翼,隐约能见嫩白纤细的臂,半掩着一件赤色软缎肚兜,胸前斜绣着一朵俏丽的白玉兰,下头罩着一片粉绡裙,若隐若现两条长腿。丹霞彩云满布在她微垂的小脸,欲语先羞地揪着袖口摇裙过来。

火烛摇晃着略显稚嫩的风情,睫畔垂下与抬起间,流出了脉脉的羞涩与情愫,令宋知濯欻然领会到身为一个男人的好处——那便是能轻易占有一个女人的青春、身体、灵魂,他的马蹄如四方征战一样轻易就能掠夺她们心上的土地,最终成为那片城池的主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而挫败的是,在明珠面前,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相反的,他倒觉得是她掠夺了自己,以至于他如同暴民一样的、身为一个男人的本能的欲/望,在她的皇权之下被屡次镇压。

他的眼最终掠过了她贫瘠的胸口,望向了别处,“快睡吧。”

错愕一霎,童釉瞳凭着从玉翡以及出嫁前那些老嬷嬷口中学到的一点半点知识,往他玄色寝衣罩着的腿间偷瞟一眼,望见分明有一场蓄势待发,故而一张朱艳馥馥的面上生出了疑惑,“知濯哥哥……,我,我们不是夫妻吗?玉翡姐说,既然是夫妻,就该……,就该行夫妻之礼。”

这些话儿像是耗尽了她彼身之勇,她已经羞得抬不起头,低垂着脸,两手紧攥着裙边。

等了半晌,终于等来他一个不算是交代的交代,“瞳儿,你还小,咱们不急好吗?快睡吧,我明儿还有早朝。”

“我不小了,”童釉瞳固执地站在他面前,稍时,仿若献祭一般,扶上他的双膝徐徐蹲下去,扬起满是期待的眼,“过了生辰,我都实打实的十七了,明珠当年嫁给你时,也是十七岁。”

一种极为微妙的僵持悬在他们中间,与此同时,更是宋知濯身与心的一场交战。他下睨着她的眼,及时地收回了要去扶她的手,自倒在床上,“我再说一次,快睡。”

余下的夜,童釉瞳的眼泪就如一场绵长细腻的雨,落满了枕上的花色。伴着他微弱的鼾声,她度过了又一个羞耻的夜。

可白天,他会加倍的对她好,具体可数的,说话儿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简单的你问我答,甚至会在她妆黛时大加赞扬、记得她一些日常的喜好、语调轻柔的说两句笑话儿,连满室的丫鬟们都逗得花枝乱颤,他却泰然自若地茗瀹品香。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这样细微的变化儿如同潜移默化的冬与春,不知某一天,就突然发现,雪不再下,迎春花一朵一朵纷呈绽开。

浅薄的春回大地,明珠却觉得还在风雪中拔不出脚来。她的温柔渐被一场场朔雪销去,似乎蜜意情长、缱绻缠绵都封固在了去年,而今年,是一场狼藉硝烟。

自打年节时,宋知濯陪着童釉瞳往童府回一趟开始,他几乎就很少踏足这边,即便来,二人也少不得一场唇锋相对。有时他会在门口盘旋一阵,硬着嗓子不知在对谁说一句,“眼瞧着我回来,就没人过问一句,一点眼力见儿没有。”

明珠靠在榻上,心知他是暗指自己,却仍旧面不改色不作理会。侍婵牵裙起身,就要赶去他身前行礼,却被她一把掣住了袖,“做什么去?陪我把这红绳儿翻完,没个输赢可不许走。”

难为侍婵左右不是,立在那里支支吾吾将二人远瞧近望一阵,还是明珠笑得春风一般,“坐啊,我这里的规矩,不必要人站着伺候,快坐,咱们接着翻花绳儿。”

横心刚一捉裙落回去,又听见宋知濯“吭、吭”嗑两声儿,“目中无人,没规没矩!要是学不好,就去跟婆子管家们再好好儿‘学一学’!”

其中威慑之意唬得侍婵不知如何是好,心惊胆战之时,猛地听明珠拍案,“哪里来的狗在吠?我的人,我看谁敢动!”

气得宋知濯气势汹汹拔步过来,“你说谁是狗?”

“谁接话儿谁是狗。”她自翻一个眼皮,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上天罗地网一般的红线,冲侍婵努努嘴,“翻啊,楞着做什么?你别怕,谁要敢仗势欺人,哼,凭他手上有千军万马,我第一个同他拼命。”

宋知濯怒极生笑,两个宽阔的肩瑟瑟抖着,“好,真是我自讨苦吃,把你宠得无法无天,真是因果报应啊,如今你都敢骂到我头上来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歪起半张脸满不在乎地笑一笑,“谁是法谁是天?我只认得十八罗汉尊天菩萨,人间就只有皇帝爷这一片天,哪里再来一片天?”

驳她不过,宋知濯只好弃甲而去,一去便是三五日。明珠有时暗生悔意,想着自个儿所言所骂过于刻薄了些,终究有伤体面与情分。

于是只等某日他来拿衣裳或是文贴书籍时,她便可以柔了嗓子,放低了身段过问一句,“这么晚,可吃过饭没有?”

灯火辉煌罩着他一个在书案上翻翻捡捡的身影,穿着莺色的襕衫,春色一体,面上却冷得很,“不必你操心,我忙得很。”

明珠按捺着,一忍再忍,“难道近日边关有不太平?”

“要你管?”他梗起脖子,将手中一方贴随意丢下,“你少来盘问我,也少去同明安盘查我的行踪,我要上哪儿做什么你管不着。”

“我什么时候同明安盘查你了?”

“没有就好,我不过提醒着你一点儿。”

怒从中生,明珠一扫袖,即将案上笔架扫翻,各色紫毫狼笔滚作一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实则是你多心,我不曾问过一句,你放心,就算你明儿死在外头,我保证不多说一个字!”

“你敢咒我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就咒了,怎的?”

一霎暴怒下,他的眼就似兽瞳一样干瞪着,额角浮汗,挣出颈上的经络。明珠仰着他,长久之后,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怎么,你还要打我不成?”

他重重喷出一口气,就喷在她柔嫩的面颊,“你放心,我绝不跟跟你动一个指头,你也犯不着气,我以后不回来就是。明儿我就让人把我的东西搬走,往后,我再也不踏进你门槛半步!”

明珠眼眶内倏然涌出水雾,一霎便坠下一滴灼人的泪珠,却仍是骄傲地仰着下巴,“你要走就走好了,不用跟我置气似的,反正你也在别处住习惯了,我这里你不回来也罢!”她捏着袖横揩一把眼,气势十足地回瞪着,“你的东西,我亲自给你收拾,保证一样儿都不给你落下!”

123.?爆发?又是一个不眠夜

细弱的春风吹入庭轩,掀起一场惨绿愁红的春意,楼锁青烟,遥山半隐,梅残玉兰起,蔷薇又早茵。

东风摆露千娇面,个个儿愁色满布,于卧房、外间、及台屏隔出的书阁几处来来往往。纷纷抱着叠好的各色衣衫、幞头、锦带、腰封,又有各样白玉、蓝田、和田、琥珀、翡翠、金银等玉笄宝冠。再是各类公贴、兵书、藏书、典籍,名家名画、名家名帖。云云种种,诸如此类宝物装了十几口黑檀木大箱子。

人影憧憧忙乱不堪,侍竹那丫鬟不知受谁挑唆,捉裙嗫步到圆案上轻询,“奶奶,东厢向来是少爷的书房,里头还有几面墙的书,搬不搬啊?”

明珠正呷着茶,闻言放低了白釉盏,眼斜瞥着东边儿的方向,轻轻一叹,其情凄凄,仿若一阙晏殊词,“算了,那边儿也收拾的话,你们还不知道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呢,就捡他常用的这些装好吧,横竖书房里头他常要用的,都在外头书案上头搁着,以后真要寻什么,他自会派人来找。”

适才侍竹得令出去,侍双又拨帘进来,且行且叹,“奶奶怎么动这样大的气?爷昨儿不过说的气话,您做什么也说那些没头脑的话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观她面色无异,她便逗着一笑,“早上我还去请青莲姐姐呢,让姐姐过来劝一劝,说句公道话儿,谁料青莲姐姐在做针线,听了只说‘晓得了,随他们闹去吧,想是从前太要好,未红过一次脸,如今就要把那些未吵过的架未闹的事儿都闹一遍,嗨,哪家不是都有本难念的经?’青莲姐姐打从奶奶进门儿就跟奶奶要好,我想她说得有道理。后来我也想通了,实在是爷太宠奶奶,才宠得奶奶脾气愈发大起来,比方昨儿那死啊活啊的话儿,岂是能说的?奶奶问问那些往来的官爵太太们,可有谁像您一样同爷横眉怒眼的?奶奶仔细想想,可是也有您的不是?”

晨曦朝露透着春寒料峭,明珠掣一下滑到臂上的鹅黄素锦披帛,一个手把着盏在案上转一转,露出个无奈且寂寥的笑意,“我又不是真要他去死,不过是话儿顶话儿的说了出来,他未必不知。可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看着我有火儿,我瞧着他也火儿大,想来世上修行,必定都有个劫数在里头,我们夫妻修这一场白头,大概就是劫数到了吧。”

她笑着,眼中髹红的血丝像是红玛瑙的裂纹,写满一场晶破玉碎,“你们来得晚,故而不晓得,从前我刚来时,满府里都不管他,我出身不好,也都瞧不上我。我们两个在这一处,凡事都亲力亲为,人都不常往院儿里来,就我和他关着院儿门,一呆就是一整天。那时谈天说地,唱经讲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儿,就连捡着片叶子都能说半天,朝夕相对,长夜共眠,一刻也不曾觉得厌烦过……”

来来往往的丫鬟们侧耳倾听,一条条粉衫月裙、一张张桃颜杏面,俱如一场人世间匆匆忙忙的繁华掠影,衬着明珠几似高唐虚梦的过去。她苦兮兮地一笑,那些过去就坠成满地的尘屑,与世人的过去埋葬在一起。

侍双静听着,不知如何劝慰,却见她将笑面摇一摇,就摇下两滴清泪,“你说他宠我无度,这话儿没错,可也有错儿。我不是童釉瞳、更不是周晚棠,我犯不着低头等他的赠予或施舍,我们之间说不上‘宠’这个字,他对我曾掏心掏肺,我也曾为他淌过刀山火海。”

字字成伤,仿佛心有所感,她摇首望向窗外,无边春色骤然翻转成一个混乱芜杂的夜,楚含丹翻飞的裙衫在月下,几不曾想,她所谓“共苦易同甘难”的言论如今竟一语成鉴。

纷履中倏然错出来一双湛蓝绣水仙花儿的软缎鞋,侍梅瘪着嘴,将哭不哭地问:“奶奶,立柜里头爷的那个箱子要不要装了?”

明珠匆忙拈帕搵泪,温柔地笑一笑,“哪个箱子?”

“就是哪个带了锁的、放了银子银票房契地契田契的那个箱子。”

“哦,那个呀……,”明珠蹙额一瞬,泪渍闪烁的一片腮微鼓起来,“不装,他真要用,就叫他上这里来拿。没得他要上别处去,钱还要给他带去的道理,倘若哪天他要赶我出府去,我岂不是落得个人财两空?就不给他,纵然我死,也要烧一半到我坟上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两个丫鬟憋不住乐了,侍双尤甚,一个上半截挨过去,“奶奶这话儿有理,没什么也别没钱。别的还好,您瞧千凤居那周晚棠,爷的私财要是被她诓了去,还不得都拿去填娘家那个无底洞?”

乐一乐,笑一笑,铜壶漏尽一昼,又是暮晚斜照。时之春水寂静淌过,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玉兰芬芳。

用罢晚饭,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明安赶着回来了。明珠唤人传进来,不时人便卷带芳草尘馥入得厅上,扫见厅内十几口大箱子,挂着十二分卖力的笑脸赶到榻前行礼,“给奶奶请安,奶奶这是在收拾旧东西呢?”

顿一下,他又忙作不经意地提起,“奶奶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才刚回府里就听见说奶奶叫我,急得我连奔过来,连爷换了衣裳往儃王府上去我都没跟着。嗨,您瞧我,这倒不是邀功,只是爷头先就吩咐过,奶奶这里的差事儿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差事儿。”

“你倒是嘴乖,”明珠正喝一盏普洱消食,只剔来一眼,“不过犯不着讨我的好,往后我也照拂不了你什么,你去千凤居讨好儿吧。”

“不敢不敢、奶奶快别说这话儿,倘若奶奶都照拂不了我了,这满府里还有谁能照拂我们这些下人?”

明珠笑一笑,将盏稳稳搁在茶托,慢悠悠转过来,“得了,别说笑话儿了,真是一桩巧宗让你去办。”言着,朝远处那堆箱子努努嘴,“这些东西,你抬到千凤居去,往院子里头一摆,有的是人来拉拢你,少不得金银玉器的赏你。你去另叫几个小厮来一块儿搬,过去了,叫那边儿丫鬟点算好,或是丢了什么我可不赔。”

末了,明安双膝一弯,跪在榻前,“奶奶,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爷的东西,我哪里敢随意搬动?回头爷生了气,也将我打几十军棍,我如何受得?奶奶行行好儿,就当是保全我吧。”

“你这话儿有意思,又不是我凭白让你搬的。是你们爷昨儿说好的,他以后就不回我这里来了,我自然就要将他的东西打点好了,你只管送去,他不会怪罪你的。”

实难周旋,明安只得叫来几个小厮,断续将箱子都抬到千凤居。那边也才用过晚饭,丫鬟们都聚在廊下谈天说笑,正是春燕成群,柳莺作堆,垒着芳裙花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廊角下自成一派几个丫鬟,其中音书眼力十分好,才见明安招呼人抬了箱子进得院中,忙迎上去,“明安,这都是些什么?要往哪里搬?”

那明安苦着脸,招呼几个小厮将箱子摆放好,撩了袍子往箱子上坐下,横拉了一把汗,“我还想晓得往哪里搬呢,这都是爷惯常的衣物用品,一应都在这里了,姑娘倒说说,我往哪里搬好啊?”

远眺着正屋一片织金芜花纹的棉帘,音书有了成算,眉上带春情地笑一笑,“既然不晓得搁在哪里,就先放我们屋里去吧。”

正是拿不定主意,又见周晚棠款步而来,垂鬓云髻,斜插一把小小的玉梳,温润就如此良夜。还未近身,柔柔的嗓子先唤了音书,“音书,去替我打盆水来我洗手。”

那音书心内生疑,旋身看她眼色,到底是飞裙而去。她又朝明安跺进两步,睃一眼十几口大箱,“明安,你还是将这些东西先抬到奶奶屋里去吧,堵在院子里,一会儿爷回来瞧见心烦,你不得挨骂?”明安仍旧有些迟疑,她便又添上,“爷的东西,自然是要放在奶奶屋里的。”

适才明安才招呼人往里抬,她方退回屋里去,裙若柳絮,面若梨蕊,蹒到那榻上,用一根银簪挑亮了烛火。

未几,音书端着盆进来,火烧眉毛似地临近,“姑娘怎么糊涂了?爷的东西放到咱们屋里来,就为了寻东西,爷也得常往咱们屋里来不是?怎么就让正屋的捡了便宜去?”

银釭上的火舌跃入周晚棠目中,她转过脸来笑一笑,“就让她捡了这个便宜去,得意过了头,就更是失了分寸。你且等着瞧吧,要不了几天,那玉翡必定过来,叫你们以我之名去整治明珠,横竖这府里,敢同她童釉瞳相争的就只有明珠,这个事实,她们明白,我也明白。不如就叫明珠恨她,正好替我收拾了那个玉翡,以后她也休想再压着我了。”

沉吟半晌,音书捉裙坐下,笑容透着股小打小算的精明,“姑娘说得对,大奶奶人傻傻的,倒不足为惧,反倒是她身边儿这个玉翡,仗着主子的势见天儿不给您好脸色,偏偏大奶奶怕她似的,又曾说她半句不是。”

“这不是怕,听说这个玉翡一直就伺候她,一路还跟着往寿州去,又是寡妇,无儿无女的,就把童釉瞳既当主子又当自个儿女儿似的,童釉瞳打小就没了娘,也只把她当做亲姐姐。也难为她,童釉瞳这么个不醒事儿的蠢货,偶时还要拆她的台,亏得她纠缠了这些年。……你正好儿跟春莺几人打好招呼,届时玉翡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怕变本加厉,也是她童釉瞳与明珠的仇,与咱们无干。”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闲碎几句,秋雁推门进来,手上端着药,亦不递来,就往新换的白釉花盆里倒进去。音书游目追着,又挪回周晚棠面上,“姑娘这些时面色好了许多,横竖都是要好的,依我看,还是将那药吃了,自个儿身子也爽快些。”

周晚棠摇着袖,怅然轻叹,“拖一天算一天吧,如今我也就是靠这个病,才得爷两句好话儿。”

这一叹,灯影空照,思人苦萦牵,无限何时了。不想远远听见外头丫鬟们纷杂问安之声,想是相思人已归。

甫进屋,只见丫鬟翠履繁杂,在玉翡指挥下正将几口箱子里的东西捧出来各处摆放。宋知濯一瞥眼,就见着全是自个儿的衣物用品,细瞧去,连平日里不常穿戴的四季衣裳都在里头,单是冬去的大毛氅披都装了好几大箱在那里。

一霎便解明珠之意,登时疲乏不甚的一颗心更是窝起火来,挂起脸往榻上一坐,“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不知谁接了嘴,“回爷的话儿,是明安,刚送过来没多久。”

“把他给我叫来!”

明安提心吊胆进门时,丫鬟们早避出厅上,连童釉瞳亦不知被玉翡拉到了哪里去,只他二人,一个诚惶诚恐,一个面若寒霜。

不多时,宋知濯搁下一盏才烹的龙团胜雪,嗓音里带着些润润的水汽,“奶奶怎么说?”

“奶奶、奶奶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个字儿不许漏,给我说明白了!”

“是是!奶奶说,爷的东西都在这里,叫丫鬟们清点好,少了她一个子儿不赔。还说爷在这里,以后也不必回去了,祝爷早生贵子,阖家美满。另有就是……,爷的家财在她手里,并不是要讹着爷回去,不过是这些年要不是有她护着,那些钱还不知道落到谁手上去了,因此、因此得有她一半儿。”

“……就这些?”

“就这些。”

初春静夜,灯影交织的宁静中,猛然听见“啪”一声,惊得廊下众丫鬟面面向觎,不敢挪动。不时即见宋知濯怒发冲冠地跨出来,直往院外奔杀而去。

到了那边,横目一巡,瞧见明珠正在弯着腰伏在台屏后头抄经。见此状,更是一股邪火涌上来,支使着宋知濯将那长长一片细绢抽来,空室内响起“嘶啦啦”几声儿,随之扬起漫天的碎绢。

怔忪一霎,明珠攒眉而起,“你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大夜里的凭白到我这里来撕东西!”

“许你砸、就不许我撕?”

屋内传出宋知濯暴怒之声,明安同丫鬟们守在廊下,一时无有进退,远瞧着侍梅端一方木盘,上头搁着一盏香茶,明安赶着去拦,“这会子你还是别进去。”

“不进去才是要死呢,这些时爷脾气大得很,我们稍有不到就要挨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拦不下,侍梅端茶而入,见二人正剑拔弩张地对视着,唬得她连步子都抑下了声儿,惶惶地端茶到宋知濯面前,“爷喝茶。”

宋知濯眼也未转,挥袖就将那一盏热腾腾的茶扫翻在地,湿漉漉的茶汤滚了些在侍梅衣裙上,烫得她惊叫退步,一霎眼泪就夺眶而出。

十四五的小姑娘,湿淋淋地挂着水,哭得实在可怜。那些眼泪似乎灼了明珠的心,目中迸出燎原之火,踅出案外扬手就照着宋知濯面上扇了一巴掌,骤然响亮的一声,众人皆惊,惴惴地将心提到嗓子眼儿细听屋内动静。

渐渐的,宋知濯一双猩红的眼由怒生狠,几如一头穷凶极恶的兽,他抬出手,高高地扬起,对准了明珠。明珠则仰着面,细碎地抖着下巴将眼阖上。良久寂静后,巴掌没落下来,明珠打开了眼,凝住他咬紧的牙关。

或许那两片唇会怒极丧智地成为杀人的刀,或许他将会说出什么十分残酷的惩罚,然而许多恶毒的话悬到舌尖,又被他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将扬起的巴掌收回,一个指端在她鼻尖一寸远点一点,叫来明安,“奶奶失德,竟敢殴打丈夫,将她禁步院中,反省自身,着人看守,没我的准许,不准人探望,更不许她踏出这里一步!”

再三横度之后,明安只得行礼领命。却见明珠裙面如潮激荡,狠跺了一脚,“我看谁敢?!”她鼓着两腮,与宋知濯四目相对,“你敢关着我,我就一把火将这里全烧了!你不信就等着瞧!”

宋知濯胸浮气喘,连退两步,拽来明安的衣襟,“去、去叫几个婆子来,将她给我绑了!”

言讫,即在明珠圆睁怒瞪的目中踬出门去。一片衣摆掠花拂树,气势汹汹。且行且绕间,恍见明安还打后跟着,立时火冒三丈,“你怎么还不去?!”

明安登时跪下,三缄其口后,到底十分无奈地嗑了个头,“爷,我看,发发脾气就算了吧,您也讨不着什么好,何必呢?咱们奶奶那张嘴,还从未有人吵得过她的,您打也舍不得,骂也骂不过,何苦自讨苦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依你这话儿,难道就仍由她骑到我头上去?”

“这也没什么,”明安将头埋下,窃窃咕哝,“难道骑到别人头上去才好?”

“给我掌嘴!打烂你自个儿这张没王法的嘴!”

长长一条巷中,旋即回荡起明安刮耳抡掌之声,似乎是一场哀鼓,伴着宋知濯节节败退的身影。

而狼烟四起的战场上,伫立着常胜之兵。胜利的喜悦不曾铺开一寸,反倒是溢满了若有所失的泪痕。明珠伏在案上,两个肩膀一高一低地耸耷着,由她两个软臂间传来呜咽的哭腔。

丫鬟们收拾了残局,打扫了战地,纷纷退下,只有青莲蹒入帘内,往她肩膀上轻拍一拍,“就为着逞个口舌之快,闹得人仰马翻的,这会子又哭个什么?”

稍时,明珠抬起脸,烛光照着她满布的亮晃晃的泪痕,啜泣不止地抱怨,“你没瞧见,他方才还想打我呢!”

“不是没打吗?”青莲拨开手边的银釭,递过去一条缎帕,“闹闹闹,闹得个没完,说来说去,不就是为了那童釉瞳?爷有句话儿说得没错,那实打实的是他的妻,纵然真是他动了心,你又能如何?何必这样闹来闹去的。”

那眼泪又似泛了灾的黄河,复伏回案上,呜鸣声起沉哀切地阗荡一室,哭得人心玉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这一夜,就在明珠的眼泪中淌过去,哒哒伏在枕畔,紧偎在她身侧,偶时伸出舌头舔一舔她的手。温热软绵的触感就像那些曾经数不尽的微小幸福,具体是宋知濯的笑,闷沉的、爽朗的、愉悦畅然的、失落悲伤的,还有他数不尽的吻,他的手曾兜着她,如同翻转天地一样将她旋飞于空中,她甚至以为他的耳眼口鼻会是自己的千秋万代。

几不曾想,他们会恶言相斥,怒目相对,一霎甚至恨不得手中有把匕首,用来杀死对方,更有失算,那些涓细的幸福怎么就会在如今汇集成了一片苦海。

苦海翻浪,沉下去,浮起另一片沉寂之夜,突兀地响起淅索的开锁声,接着是吱呀推门声。

进得门内,夜合将一把梅花头的钥匙折回袖中,端了一只圆口碗搁到案上,望向黑榻之上。只见一轮满月悬在窗外,罩着楚含丹松发散缕的身姿,她慢转过面来,眉梢眼角,挂带着憔悴的迟缓的笑,“是什么?”

夜合将碗又捧至到榻案上,并一双竹筷递予她,“厨房里说没有奶房玉蕊羹,只给煮了一碗面,小姐先凑合吃了吧。”

“是没有、还是不给我做?”

一响沉默,答案立现,楚含丹笑一笑,挑起筷子扒一下碗中清汤寡水的面,又搁下,“宋知书将我囚在这里,难道连像样儿的饭菜都不给吃?即便是最末等的下人,也该有顿好饭吃,怎么回回我的饭菜里都掺了石子儿?”

倩影慢掠,夜合已坐到榻上,拉过碗来埋头细挑里头的石子儿,一壁冷笑,“小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还不是慧芳仗势欺人,如今奶奶被囚,她俨然就是这院儿里的女主人了,好不得了,竟叫人去厨房里打过招呼,咱们的饭食都叫她动了手脚。”

“哼,”楚含丹唇边荡出一缕讥笑,满目嘲讽,“说她是蠢货还真是蠢货,就会使这些烂招子。要是真恨我,不如下点儿毒药死我。”

夜合连连摇手,后将一指立在唇间,眼朝两扇门瞥一眼“嘘……,小姐轻声些,外头守门的人还在呢,仔细将话儿又传给慧芳,她又到这里来闹一场。眼下咱们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24.?暗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茜纱上多了一个蹁跹的剪影,不知是风卷了哪里的叶扑来窗上,像一只失了前路的蝶,簌簌索索地扇着翅。

楚含丹的目光被这动静牵引过去,眼瞧着这只“蝶”垂死挣扎,随着风止,坠离了绮窗。这里的夜万籁沉寂,有这么一霎,楚含丹恍惚觉得自个儿要在这里坐成一竖石像。明儿、后儿、恐怕再后的每一天,她睁开眼,都是一丈的床五丈远的屋子,多一步也迈不出。

她有些木讷地细嚼着一束面,笑意里剐蹭着一点绝望,“如今我还怕什么?她要怎么样就来好了,无非就是作践我长长自个儿的体面。”

那面条寡而无味,实难下咽。她浅填两口,就推给夜合。夜合推拒着冲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再吃两口。见她摇首,方接过来自食,一壁浅言,“我说句话儿小姐别不爱听。自打那夜将你关在这里,我打听过,爷就不曾过问一句。瞧这光景,你要翻身,恐怕也难了,总得想个法子才是,也不能就这样儿粗糠腌菜的过一辈子不是?你打小还没过过这种日子呢,就说这些时,连个炭火汤婆子都没有,冻得你都病了几场了?”

残烛一盏,恹恹地罩着四壁,楚含丹环顾着四下的墙,是一种长时间失去金齑玉粉装点的苍白,从前那些珠翠琅珰的岁月一一由墙面划过儿。锦衣玉食,打个喷嚏就能呛出一把碎银,提下眉头就能攒出一座金山,满院儿的丫鬟由她使唤,往来的下人都要看她脸色,种种风光乍离乍合,而夜合幽切的嗓音是唱诵它们的挽歌。

她仍在说,充满着不甘与遗憾,“你一直同我说的那些话儿,我也听进去了,如今我也不再提让你求姑爷的事儿。且说你关在这里,咱们楚家现是个什么境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老爷外任,还就是小小的通判,夫人如今独理家里的事儿还忙不过来,哪里还顾及你?何况若是叫老爷晓得这档子事儿,依他的性子,反倒要让姑爷将你打死在这里,咱们又不比那童釉瞳,没个当皇后的姨妈做主,凡事儿就只能靠自个儿,也该打算打算才是。

“打算打算……,”楚含丹四壁游神的眼收回来,那些销金掉玉的过去就消失在她耳畔,面前仍旧是一只无色无花的土陶碗,盛着几缕清水面,难吃的叫人作呕。伴着夜合淅索的动静儿,响彻她游云一样缥缈的声音,“是该打算打算……。”

没有炭火去湿,屋内被春润出一股子霉味儿,夜合却闻不见似的,在长久的沉默中将那一碗面条尽数嗦入腹中。她收拾着碗筷,正要开门递出去,倏而听见楚含丹含混的一声轻唤,“夜合。”

她将碗筷放在圆案上,复又捉裙落下。楚含丹的眼抬起来,如她的嗓音一样,含着一丝含混的什么,“夜合,你去叫你哥哥去那市井烟花地里,给我买一些媚/药来,药效要强,分量要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姐要这脏玩意儿做什么?”

她未答含笑,夜合转转眼,恍然大悟,眉梢挂起喜色,“小姐这才是对了,纵然你对姑爷再无心,总要靠着他过日子,把他哄好才有你的好日子过啊。就说大奶奶,我仿佛听说,她这些时日子也不好过,大少爷常歇在千凤居,一连三五日不过去一趟,去了就是吵,你且瞧着,过不了几时,哪里还有她的好日过?转来转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大家都一样,只有巴结好了当家的爷,才能有锦衣玉食风光体面。我后儿就找人回去告诉我哥哥一声儿,小姐你且等着啊。”

“明珠同宋知濯不好了?”

“可不是嘛,我在厨房还听见人讲,今儿大少爷下令将禁她的足,想是后来为着体面,到底算了,却连东西都搬到千凤居去了。”

闻之如此,楚含丹面上渐渐弥散出一抹得意的笑,其中或又含一点复杂的怅然所失,“明珠从前儿跟我说话那腔调,还只当她能同宋知濯好一辈子呢。一辈子,哼,亏她想得出来……。”

志得意满一霎鼓胀了她的心甸,殆尽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升起来。

她曾见过明珠清澈的眼、盈盈含笑的欢颜,也见过宋知濯目及明珠一人的、残忍的深情,她见证过他们的情之起始、诗酒流年。偶时,她亦在心底不由己地相信过,他们会与自己满目疮痍的婚姻背道而驰,他们会一辈子。可最终,好像谁也不能成为“意外”。

某种意义上,她与明珠互相见证了彼此的三月一样出色的韶华,如今,她们好像都老了。满月在她略显倦意的面色间,渐渐坠落,浮起新的温暾。

第二天,楚含丹是被“哐当”一声推门声惊醒的。摇首帐外,隐约见着是慧芳气势十足的身影。夜合撩开帐,就见她一个飞云髻洋洋斜飞,髻尾坠着两串珍珠流苏,汹汹地荡着。朝下是一件胭脂红的掩襟绉纱褂,配着桃色海棠暗花留仙裙,裙开裙合间,就摇到了床前。

夜合忙赶下床,由黑檀横架上拿来一件藕色薄氅拢在楚含丹肩头,扬起威势的眼瞪过去,“慧芳,大早上的,你又要闹什么事儿?连个门也不晓得敲,还有没有一点儿规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规矩?”慧芳指尖挂着一把狭长的梅花形镀金钥匙,被她风轮似的摇转起来,“还打量着你是奶奶呢?叫我讲规矩,只怕你没这个脸!我听说,你们主仆二人昨夜背着我说了我一筐不是?我耳朵好,正好叫我听见了,赶来问问你们,我哪里有不是?”

两帐已被挂起,楚含丹的双腿曲在裙里,不言不语。只夜合那眼远瞟着门外两个值守的丫鬟,愤懑不平地猛转回来,直指慧芳,“说了就说了,还说不得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不要脸学得些淫/贱媚术才做了这姨娘。也不过是个姨娘嘛,虽是半主,却还是半个丫鬟,还真当自个儿是主子了?你辛辛苦苦跪在爷腿间服侍这样久,一张嘴只怕都服侍得泛了酸,爷可曾说要休了我们小姐将你扶正啊?”

屋内另站了两个丫鬟,门外又有两人,慧芳自觉当着人有伤体面,像被人扒光了衣裳让人瞧着一般。怒火腾起,扬着手就打了夜合一巴掌,“你既说规矩,我就来教教你规矩!你也不过是个丫鬟,平日里仗着你奶奶就对我们指手画脚,呸!不过是一窝淫/妇!”

“你说谁是淫/妇!”夜合反扑过去,拽着她一个斜飞的髻就往地上揿。

慧芳吃了痛,便将头猛地扎向她腹上,直把她顶翻在床,撑直了腰狠啐一口,“就说你主子是淫/妇!她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儿你们主仆二人心里清楚,也就是我们那心软的爷不计较,只将她关在这里,还许你们好食好饭的吃着、好屋好舍的住着。我却气不过,头一个就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言着,她手翻抵在腰侧,另一手朝两面挥一挥,“去、给我拔了这淫/妇的衣裳!”

身侧二人挪动一脚,又止住,互窥一瞬。慧芳见势,扭回脸笑一笑,“照影,你们只管动手,若是爷追究,只管说是我让做的,回头我还有赏!”

那二人闻之便扑将上去,四个手掣下楚含丹肩头的氅衣,又分往她肉桂色的寝衣斜襟上拉扯。夜合紧护左右,将那几只手又是咬又是拧,引出尖叫声一片。慧芳忙叫来门外二人帮忙,五个人一齐按在床上,将这两人好一顿殴打。

混乱中,楚含丹捂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不知是谁的手,狠朝她脸上扇来个耳光,扇得她耳内嗡嗡鸣响。身上像是爬过几万只虫蚁,啃噬着她、撕碎着她,一片黑压压的天仿佛兜头而下,罩住了那些混糊不清的乱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以至于陷在这乌糟糟的一个巨坑内?床架子嘎吱嘎吱摇晃着她的思绪,七手八脚地拉着她一根心弦,随着几声“嘶啦啦”的响儿,这根弦蹦断,由她心底弹出一个凄厉的音调。

最终,慧芳带着她飞扬张狂的笑音离去,门又阖拢,禁闭了满室错条褴褛、烂断碎衣。坍塌下来的粉幄罩住了一个柔美蜿蜒的轮廓,与那些恶毒的恚怨一齐赤条条地暴露在一片晨曦之中,月一样柔和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姹紫嫣红的掐痕拧印,筛糠打抖地,生出了一片寝陋的、密密麻麻的疙瘩。

旋即,夜合的泪坠下,晕润了那一片玉骨冰肌,她另找来一件衣衫披到楚含丹身上,又怒又恨,咬紧了牙根儿,“等爷回来,我一定去告诉他,小姐你别拦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楚含丹干涩的眼游移在她梨花带雨的面上,由一片妆花缎底下抽出光洁的一只臂,抹一把她的眼泪,“你想去就去吧,我不拦你。”尔后,一抹温柔又吊诡的笑意在她面上绽放,骇异的是,由始自终,她并未哭。

夜里,月叠浓云,揩不掉的一些惨淡遮住了半面月光,照见一片芭蕉、佛手、鹤望兰、睡莲,密匝匝的莲茎下,慢摇着几位的慵慵的鱼。

欻然一阵低锵的脚步踏及院内,是宋知书一抹翩然身姿。一件竹叶青的襕衫,衣摆与髻顶的湛蓝缎带一齐被风拂荡,吹散一身醇厚的酒香。这些时,因身兼要职,其父又是满朝重辅之故,使得他酬不应暇,日日周旋于那檀板金樽、管弦丝竹之中。

灯影交辉下,丫鬟们蜂蝶似的涌进屋内,为其宽衣解带,奉茶洗面,又悉数退去,独留他一人在榻上,半寐半闲。未几,酒力全轻,醉魂已醒,一睁眼,但见夜合不知何时伏跪在前,红肿的眼,淤伤的面。

她的睫畔闪着水渍,在灯花下盈盈一亮,似泪。宋知书支起一只膝盖,一手搭在上头,一手端起蓝釉盏呷一口,“什么事儿?”

欲语泪流,夜合的面上挂了一条泪痕,“姑爷要把我们小姐关在北屋到何时?这些时,您不闻不问的,殊不知我们小姐过的什么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还要被那起子丫鬟来折腾作践!今儿,慧芳就领着人到我们屋里,把我小姐好一顿羞辱,姑爷也不管管?!”

他一个指端绕着盏口抹一圈儿,听着她嘴里所谓的“羞辱”,只想着自个儿所受的奇耻大辱,仍不觉有一分解气,便嘲弄地笑一笑,“你还指望着我替她出头?夜合,你同你们小姐,还真把我当活王八啊?她既有当初,就知道会有今日,我没有找根绳子勒死她,就已是十二分的开恩!你去告诉她,是她自个儿犯/贱,自讨苦吃,我不管。”

转尔,更加恶劣地笑着,“或者她可以指望指望老三救她出苦海嘛,脱了衣裳到老三面前现现眼,老三没准儿就发奋图强,连我这个二哥一并收拾了也未可知。……只是可惜啊,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

话里的玄机夜合未听懂,只望着他眼内的血丝、以及额上挣裂的经络,将他划出心死意绝的断纹。夜合心知他还在气头上,一时难以转圜,只好失望而归。

将此番陈述与楚含丹时,她亦十分淡然,眼遥望窗外的月,颊上挂着长指甲划出的血痕,极轻地一笑,“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让你死了这个心。宋知书此刻恨我还不及呢,又怎么会帮我?这事儿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我让你买的药,你赶紧买了来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也是,”夜合眉心浓愁渐散,将臂伸出去,往她手上拍拍,“我明儿就去,等药拿回来了,一切前仇就尽消了,正是俗话儿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茜纱素影,楚含丹未置可否,只是笑着,岑寂里,听见外头似乎虚浮起一阵锵而有力的脚步声,她的心就在那缥缈的步伐里,与之沉浮,情天恨海,跌宕不定的人生里,仿佛就要沉出一个结局。

一盏曜火在万丈烛光里飘摇,随着三步一歇,火舌偏正,赤炎炎地腾起。一只柔荑撤开,银釭便稳稳落在一张黑檀大书案上。那一头,是一个眉目持重的男人,他手上蜿龙游走的笔,像是描绘在童釉瞳心上,书写出一片江南烟雨的丹青,轻雨薄霭中,透出一丝淡淡的伤情。

自打那日明安将宋知濯的衣物搬来后,他便在这里落了脚。起先,童釉瞳也想着帮他在外间布置出一个书阁,却被他柔着嗓子拒绝,“在旁边另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我办公务就成,你屋里丫鬟们来来往往的,不得个清净。”

尔后,他即便回来的早些,也是扎进旁边那间屋子里案牍劳形。但他们朝夕相见、同榻共枕,分明已比从前“一餐难求”要好上许多,却仍旧有一些小小的失落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了一抹怨愁,譬如,他仍旧不曾碰她,在任何成婚一年的夫妻里,这大概是个旷古未有的笑话。

这夜,她添灯一盏,在他未曾留意的沉默中,固执的留在一旁,替他缓缓匀墨。窥他奋笔疾书,墨突不黔,脑中便想起了父亲所赠的那枚“仙石”,只盼于他仕途有助,能换夫妻深情。

打算着,半晌方嗫声搭腔,“知濯哥哥,还有多少公文要批啊?”

宋知濯笔持未止,眼眉未抬,嗓音却是难得的温情,“你若困了,就先叫丫鬟们服侍你去睡,我忙完了,自然就过去歇息。”

这种温情,是童釉瞳长久期盼着的,她的笑颜在烛光里漾起,如春池艳波,恍而就长成了风情馥馥的女子,“我不困,我在这里替知濯哥哥研墨剪灯。”

后又复归沉寂,只有一阵簌簌的纸笔响,犹豫半晌,室内再度响起她百灵鸟一样的嗓音,带着些踞蹐,“知濯哥哥,上回父亲送了两块红玛瑙,我找了师傅做了些头面首饰,其中两支并蒂莲的细簪,我想着赠一只给明珠姐姐戴,明儿给她拿去,可以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笔尖骤顿,须臾,宋知濯抬眉而起,似叹似笑,“你想送就送吧。只是过去了,说话儿当心些,惹她生了气,倘若骂你两句,以你的性子,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儿。”

旋即,童釉瞳眉目皓齿地笑起来,似乎并未领会其中深意,“知濯哥哥放心,我晓得明珠姐姐这些日子脾气大,我不顶撞她就是了。况且我是送东西给她,明珠姐姐向来又和善,好端端的骂我做什么呢?”

傻言傻语的,叫宋知濯也没了奈何,埋首继书,闷沉的嗓音浩远地由一堆公文里飘出来,“过些时,便是母亲的祭日,你随我一同到祖陵祭拜。”

喜不迭的,童釉瞳连忙点首,髻上一朵白山茶如在枝头迎摆。见状,宋知濯牵起嘴角笑一笑,一霎又转喜为忧,“马上就是母亲祭日,可我连篇祭文都还未写,不知有什么脸面对母亲?”

“那就写呗,还有大半月呢。”

瞧他眉梢眼角都露出了为难之色,其情似万般无奈地笑着,“我也想写,可一则,实在公务繁忙,抽不出个空儿;二则,我文采有限,于祭文上更是不大通,远不及岳父大人。听闻岳父大人文采俱佳,就连皇家祭祀,先皇与当今圣上都是令岳父大人撰写祭文,其才使我这个做女婿的,真是又羡又叹。”

风烛摇晃着他一张半明半暗的脸,似照不见一些深藏的别有他意。以童釉瞳烂漫的一双眼,自然瞧不出里头掩埋着的杀机,只天真的闪动着睫毛,为她力所能及对他的辅助而庆幸,“那就让父亲写一写好了,父亲近日在教太子哥哥读书,倒是不大忙。”

“这怎么好?怎么好劳累岳父大人?”

“这有什么的?父亲平日里就常夸知濯哥哥,况且祭祀的又是婆婆,父亲自然愿意的。你放心好了,他不愿意,我就求他,非守着他亲笔写给我了我才罢,算是我在婆婆面前尽一点孝心!”

她俏皮地歪着下巴笑了,夜风拨开了她额角上一缕蜿蜒的碎发,像是拨开了一则肝脑涂地的死亡本相。宋知濯窥着这一切,有一霎,他想起了张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几乎就在此刻,他们、与他们重叠成了同一个影。他的心里弥漫起浓浓的惭愧,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愤怒所驱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月照阑干,远远就见宋知书浪荡的轮廓浮游而来。童釉瞳忙与之见礼退出去。旋即,宋知书旋了身,将两扇门死死阖拢。眉稍挂笑地蹒到书案前拱手,“给大哥请安。深夜打扰大哥实非我愿,是父亲叫我查的事儿,有了些眉目。”

宋知濯停住笔,靠向扶手椅背,睨一眼他手上握着的一卷画轴,随手指给他一张玫瑰倚,“父亲叫你查的事儿,你来跟我说什么?还是去回父亲要紧。”

“这事儿与大哥性命攸关,我想着,还是先来回大哥要紧。”宋知书旋到椅上,一只脚踝搭到另一只膝上,狂妄地翘起。歪出一颗虎牙,“因着童立行那老匹夫想借她女儿之手栽赃大哥一个谋逆之罪,父亲十分生气,想着兹事体大,动则便是满门之罪,便叫我去查了一些事儿。比如,是谁支使那陶校尉弹劾大哥,又是谁将大哥与儃王来往过密等事儿传到那童立行跟前,大哥就不想知道吗?”

话止一瞬,他将似有期待的眼睇向宋知濯,期待着他之期待。谁料宋知濯垂首一笑,将半身挪近案沿一寸,沉下的眼色一并沉着浓稠难驱的失望,“许多秘事旁人不知,还就只能是从这家里散出去的。既然今夜你来同我说这些,自然就不是你,……那便只有老三了。”

“大哥猜到了?”宋知书上挑的眼中略显惊愕,笑容在他面上缓缓扩大,“大哥既然猜到了,却仍旧对老三不寻不问,看来这家里,要说血缘之密、鹡鸰之情,还当属大哥与老三情谊最深。啧,也是,打小大哥便对老三诸多照拂,即便他如今恩将仇报,大哥也佯装不知,看来大哥的肚量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呵……,谈不上什么肚量,只不过顾念着老三还小。说到底,终归是手足一场,只要这事儿完了,他能改过,我就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就像从前,我一直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样。”

门缝罅过来一阵风,摇曳了澄澄的火烛。宋知书含笑望着他的眼,在里头看见了那些暗箭寒刀的过去,不知几时,已在彼此心知肚明中化作了前尘旧土。这大概就是血缘之妙了——诚然孽债万千,却又能彼此手下留情。

125.?孤军?或许是劫

可到底利仇能散,情账难清。宋知书握紧膝上的卷轴,眼前扑朔着那毕生难忘的一夜,风雪削骨,夜烛灼眼,他的心在他们身体的厮磨中被撞得粉碎。

他笑着,唇间的虎牙露骨地讽刺着宋知濯,“大哥就别装什么好人了,我们宋家,就没有什么‘善骨’,曾祖父由马背上随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天下,手上不知杀了多少人,祖父、父亲、为了夺这个爵位,哪个不是弄得兄弟阋墙?连着你我三人,谁不是一样儿?你如今饶他,不过是因为他还不足以能撼动到你什么。但我这里有个东西,大哥瞧了,大概就不会这样儿想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他款步上前,将手中的画轴拨了玉楔,横在书案上,一点点徐徐铺陈开,即见了这样一幅画卷——大敞的半面槛窗外,疏竹迎风,秋莺立梢,压下一杆枝入了窗内,一片案下立着梅瓶,欹斜着两朵淡菊。再右首,是一张薄纱斜挂的床,帐间倒下来美人半个赤身,一双杏眼含春,半点朱唇微启,坠着一束粉缎相缠的乌发,鬓上簪着一朵小小的僧帽花,其状妩媚而淫/邪。

宋知濯身为世家男儿,自然于此道上有过诸多见识,十几岁始便博览许多霪书邪册,却从没有一次像眼前这副画儿灼了他的眼。他认得这些,这些雪肌媚骨的艳色、眼角眉梢的风情、以及胸口手臂的痣,每一颗都精准无误的点在它该在的位置。

揪心的半晌过去,他卷起画卷,瞪着暴怒的眼,像烧红的烙铁,映在宋知书脸上,“这画儿是打哪里来的?”

在他将要提刀杀人的目光中,宋知书慢吞吞踅回座上,拨弄着手边方案上的一盆文竹,“老三压箱底儿的,趁他不在家,我特意去找找他‘忘恩负义’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让我翻着了这个。我瞧这画上的女子,实在熟悉的紧,就拿来让大哥也帮着认认。看样子,大哥也认出来了……。”

言着,他收回手,以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对过去,“我原还想着,就这么给大哥拿来,会不会被老三发现?谁曾想,这种画儿,老三屋子里多得很,少说也有上百幅,连他枕头底下还压着几幅,都是同一个人……。”

“杀了他。”

他满腹讥诮的话儿蓦然被这冷瑟瑟的三个字截断,细看去,宋知濯的咬紧了下颌,一个手掌攥皱了一沓澄心纸,那些丑陋的折痕几如他面上微微狰狞的经脉。

“杀了他,”他又说了一遍,暗哑的嗓音不带任何起伏,“你去办,要些什么,我给你。”

宋知书立时满意地笑起来,旋即拔座行礼,“上年兖州遭了雪灾,开了春,正要派人去巡视灾后恶情,正好儿,我会同父亲说一声,就叫老三去。异地他乡,穷山恶水,遇见几个刁民在所难免,大哥放心,我任了提点刑狱一职这样久,保证做得天衣无缝,凭谁也起不了疑心。只是老三身边难免会跟着几个士兵,为防有变,还请大哥跟儃王说一声儿,借他几个武艺高强的暗卫前去。他死在兖州,童立行少了个内应,大哥与父亲在朝堂上对付童立行也就更方便得多。”

“好,”宋知濯应下,稍默一晌,跺出案外,“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即便别人不起疑,父亲那里,也不大说得过去,他老人家心思缜密,难免疑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晃晃的烛照着宋知书狠厉的笑,虎牙闪出如月一样的冷光,“那就随他老人家疑心去吧。大哥难道还不了解父亲?他几时对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上过心?何况是老三。再则,就算他知道真相,难道要杀我们两个儿子给老三偿命不成?”

三言成定,一段血浓于水的情分终结在这个普通的夜。而那副画儿,则被宋知濯丢入炭盆中,腾升起的火舌渐渐席卷了画上的艳媚春情。宋知濯的眼睨着女子胸前的痣,眨眼便望见那些雨露之欢的夜,他的唇舌曾无数次亲吻过这颗痣,曾似这一场火,将这肌骨寸寸燃成了灰烬。灰烬下,露出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胸口,其疼似痒的埋下了一场战祸。

月亮,开始退出圆满,残缺的照着那些闷沉沉的思绪。有一瞬,宋知濯的手脚妄图由床上爬起来,风卷行云地去寻了明珠,质问他满腹的疑惑。但他的男人的尊严与理智最终困住了他的手脚,任凭那些猜疑浪打浪地扑过来,又退下去。

时至四月,镇国大将军原先的宠妾失了宠的这则秘闻很快传开。往来的官眷十分有眼色的青睐别处,仍旧上门,却不再给明珠递贴,转投了童釉瞳门下。

丫鬟们对此颇有不屑,常是埋怨不休,“就说那陶夫人,原先一个月就登门四五次,奶奶不见,她还不罢休,就知道死缠烂打的。如今转过头,巴结那童釉瞳巴结得比谁都勤,前儿我在斛州轩不远处碰见童釉瞳送她出来,笑得跟朵金菊似的,脸上的褶子都快夹死苍蝇了!”

春色上浓,眼前千叠万障着各色鲜艳,虞美人、天竺葵、西府海棠、白玉兰、月季、杜鹃、芍药,乱粉惨红里,明珠拾起一朵桃粉相间的西府海棠,对镜簪髻,照见身侧两个盈盈一握的纤腰,似花枝而立。

左侧响起侍竹娇滴滴的声音,如莺穿柳带,“姓陶的那老妖婆,我仿佛听见是因为这几日大军由熙州回来的事儿。他夫君在边关时就仗着主将身份,不纳他言,自命不凡地擅自发兵,险些铸成大错儿,这不,现回来的这些将士们,都拟了周章参他呢。陶夫人这不就忙赶着来巴结童釉瞳了吗?无非是指望童釉瞳在爷面前替他夫君求个情儿,好网开一面。”

明珠由镜中睐斜着她的照影儿,随意探听,“这些事儿,你是怎么晓得的?”

“还不是听童釉瞳屋里的丫鬟说起的?”侍竹不知打哪里摸来一个小瓷罐儿,提了细笔由里头蘸了嫣红的胭脂膏子,哈着腰在明珠额心细描起来,“自打爷住在她们屋里这些日子,可把她们得意得要死了,什么事儿都不用我开口问,她们抢先就说来给我们听,那副小人得志的劲儿,别提多恶心人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右侧侍鹃抬高了下巴,接了话儿去,“有什么可得意的?那些官眷命妇不过就是势利眼嘛,今儿不登我们的门儿,明儿叫她想登也登不着!”

“就是这话儿,连那个常夫人,也转投了那童釉瞳,从前跟我们奶奶说得那样儿好,上年奶奶过生辰,还属她送的礼最大,眼下还不是一样儿的?可见这些人,真就都是两个势利眼儿。”

一唱一和间,似两只黄鹂叽喳,将明珠逗乐了,笑颜里掩着一丝恹恹的疲惫,“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们来拜访我,本就是为了自个儿夫君的前程,打量着我同宋知濯好,能帮她们说两句话儿,原就是利来利往,又不是真有什么交情在里头。如今我同宋知濯不好了,她们自然也就不来了,这有什么的,也值得你们气成这样儿?”

正值笔住,转过脸对望镜中,仍旧是娇粉靑黛,额心描出了一点桃花,仿佛此春似旧春,新颜还如昨。可花信来时,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折断门前柳1。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是脂粉匀净了她眼睑下淡淡一层靑,遮住了几多长夜里的孤馆难眠。

神心乍离间,但见侍婵打帘而入,眉梢添了几丝成熟的风韵,“正好奶奶妆黛好了,角门上来人通传,说是付夫人来了,我让领去斛州轩等着了,奶奶收拾好就去见见吧。”

“真是难得她还想着我,侍鹃,把我那条桃红的披帛找出来。”

不时穿戴好,里罩浅蓝斜襟褂,外罩姜黄长褙,下身是珍珠粉留仙裙,系着烟粉的长腰带,正搭了桃红的披帛,一身浓而不艳,娇而不俗。

萦转牵绕,到了斛州轩,厅外又是一片芍药卓绝,厅内是相交如故。明珠款步进来,虽仍是眉眼弯弯的,却笑得已有些力不从心,“好些日子没见,夫人竟比原先还显年轻些,可是吃了返老还童的仙药了?要有,给我拿一颗嘛,可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啊。”

才游目旋裙地落了座,付夫人便障帕而笑,眼内嗔着,“要说仙丹,你常年在佛祖跟前儿,要拿也该是你拿一颗给我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人对茗品瀹,付夫人且叹且笑,“我家亲戚多,冬日里尽忙着预备年节走亲戚送礼的事儿,连你这里的礼我也只派人送了过来。开了春,眼见着我们爷回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今儿总算得了空,赶着来瞧瞧你。没有别的,就是我们爷打熙州带回来的一点子特产,你笑纳了吧,可不许嫌弃啊。”

“瞧夫人说的哪里话儿?”明珠由侍婵手上接来帕子,蘸蘸嘴角,“如今,也就你肯来瞧我了,我哪里来的脸子来嫌弃你?”

付夫人一听,愁上眉心,脸色急转直下,“你与将军的事儿,我也听见些传言,咱俩也算比别个多了好些交情,我有话儿直说,你别恼。按理说,你跟了将军都四五年的光景了,男人家嘛,谁不是喜新厌旧的?还有那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你瞧着我跟我们爷好,我是正妻,可背地里你瞧不见的事儿多了去了,这不,这一回来,又新抬进来一个。你也别太较真儿,得过且过吧。不过,我劝你也是多余,瞧你还是荣光满面的,必定也是好吃好喝的过着。”

十色春光映着明珠爽朗的笑,那笑声嘻嘻滑过去,就似滑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落寞,“嗨,还不就是你说的,得过且过。横竖日子照旧,也没什么不一样儿的。”

家长里短聊至正午,付夫人就要辞去。明珠一路相送,返回时,路过一片蔷薇爬架下头,在密匝匝的浓荫里乍然遇见了童釉瞳,正挽着一位年轻雍容的妇人。那妇人瞧着甚为眼熟,明珠脑子里转一会儿方忆起来,这还是去年秋天来过的一位姓单的五品命妇,就为着托明珠说她夫君由西路监军里提拔到殿前司任职的事儿,明珠未应承,后来便不曾登门过。

眼下狭路相逢,童釉瞳先眉眼婉转地笑起来,正似那娇艳的芍药,初生了一股成熟的媚态,“明珠姐姐,你这是往哪里去?”

她那样美,倘若从前是一株花儿含苞,那么如今,正是她的盛放。几如被她夺取了光华,明珠心内有一种相形见绌的窘态与酸楚,忙着要逃奔而去,故而只淡淡颔首,“刚送了一位客人出去,这会子要回院儿里去。”

正欲错身而行,又被童釉瞳清脆的声音喊住了脚,“明珠姐姐,一会儿我去你院儿里找你啊,正好儿有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啊。”

闻之,那姓单的年轻命妇掣着她的衣袖,挑高了眉梢望向明珠,“釉瞳,你也太好性儿了些,你是正妻、是主,见了这起子下人,不教训她不懂规矩,反而这样和善的说话儿,传出去,岂不是让这起子下人都来造你的反?”

明珠旋裙转回来,瞧见了这位单夫人连着玉翡几个丫鬟的面色俱是不屑。同样,侍婵也一一将这些小人得志的笑收入眼中,实不能忍,便跨前半步,“这位是姓什么来着的夫人?你既然说规矩,我也同你说说规矩。甭管下人还是主子,你是客,一个外人,怎么指点起我们家里的事儿来了?如此不知礼数,你家里的爷还放你出来应酬,就不怕惹祸上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单夫人一时难堪,吊紧了童釉瞳的臂弯,梗起脖子讥诮,“我与釉瞳情同姐妹,不过是替她操心才多嘴说两句,你们府里的事儿我自然管不着,可事有不公,人人就都说得。”

见境有利己,玉翡亦挺着腰站到了前面来,“多谢单夫人替我们小姐打抱不平,难得有您这么位有公道的,否则我们小姐的冤屈,可就都埋在这府里了,幸而您今日瞧见了。不怕您笑话儿,比这还没规矩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我们小姐心地好,想着人是自幼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便诸多都不计较。谁曾想,反叫人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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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几道《点绛唇·花信来时》

126.?谈资?论掌握财政大权的重要性

高高一个花架下头,浓荫密匝,蔷薇馥郁,春风扫捎带衣裙,绿纱红锻的绞在一处,活脱脱的一幅艳景。可细瞧去,哪是什么香闺嬉笑,分明是一场唇讥舌战。

那单夫人听了玉翡之言,算计着自个儿夫君进殿前司入职之事,便紧巴结了童釉瞳,一味只想着替她争体面,“这值什么,釉瞳是千金小姐,又是皇后娘娘带大的,自然是大家风范,有些时心胸太广,难免让别人错以为是好欺负。我与釉瞳如今这样好的交情,不替她说句话儿,真是天也不容我。不是我说闲话儿,这原也是人尽皆知的,原先将军被这起子下三滥的野人迷了去,如今业已回头,釉瞳你合该趁势就将这些人该整治的整治了,该教训也好好儿教训教训,立出个规矩来,也是你大奶奶的风度。”

二人你来我往,承上启下地将明珠好一顿讥讽。童釉瞳夹在当中,掣了这个掣那个,垂着眼发窘。

侍婵卷翘的睫毛直戳云霄,翻出截眼白来,唇上挂笑地直瞅着这单夫人,“多好的交情啊?只怕是想着巴高望上的交情吧?不知道是谁,从前提着大礼来求我们奶奶,被我们奶奶笑颜相拒后,臊得再不敢上门来了。如今脸皮又修厚了?又好意思往我们府上跑了?”

句句带刺儿,将那单夫人刺儿得似炸了毛的野猫,却不敢奈何,急在那里,十二分的下不来台。幸而童釉瞳忙挪出来,几面回睃,胀红了脸,“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单夫人,你不是还赶着去替我买那新出的缎子?我先送你出府去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方止住了几人一场言讥语讽,两厢错行而去。一切似乎对明珠没什么影响,她始终嘴角噙笑,不急不燥。回了屋子,拿了案上的木鱼与念珠就开始拨敲起来。

慢空空“笃、笃、笃”的声音萦纡了一室,就像那些兜兜转转如梦的月月年年,最终,又落回了一只木鱼与几本经书前。她已多时不念经,近些时却又复操了旧业,想着往那经文里寻真问道,期盼着,能得到一个答案。

直到有一股茉莉花的淡香扑过来,明珠手上的鱼锤止住,斜挑了眼,“什么事儿?”

“奶奶,”侍婵猫着声儿,语中略显不满,“童釉瞳还真来了,在外头等着呢。”

一片暖阳踅入窗内,将镜子折出明晃晃的光。明珠在左右偏着脸,检审自己的妆面有没有一丁点儿的露怯。又复挑了一点口脂为唇上一点朱色更添浓艳,方才步出。

空荡荡的几片帷幔下头,供着几盆白芍药,似冰雪无声,点缀着这满屋子的孤寂。童釉瞳穿着大镶珠的对襟褂,三多纹散花羽纱裙,独身一人姹紫嫣红的坐在案上,听见窸窣动静,便由榻上迎下来,挂着一丝腼腆的笑意。

她的眼睛如晴翠碧空,铺天一绿、宝石一样嵌在她深邃的眼眶内。明珠突然就理解了宋知濯,这样的绝色,谁会不动心呢?

“明珠姐姐,”她在明珠客套疏离的目光中笑着,即便一点扭捏,也带着纯真的可爱,“我不打招呼就来了,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卷入堂中的春风带着芳香,撩动了绿幔黄衫,明珠摆出一只手,请她入座,“哪里的话儿?你难得到我这里一趟,我扫榻相迎还来不及呢,快请坐。”她偏着脖子,远朝着门外吩咐,“侍婵侍双,快上茶。”

未几,两盏清茗,几缕淡香。隔着热滚滚的轻烟,童釉瞳将执起手边的一个长匣子,双手奉上,“这是头先我回家,我父亲给我玛瑙原石,叫师傅做了两支簪子,一只我戴着,一只特意给明珠姐姐拿来的,姐姐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就跟我髻上这支是一样儿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微偏着头,明珠瞧见了她头上十分简约的一支金簪,只端上嵌着一颗猫眼一样大的玉润剔透的红玛瑙,衬着她的绿瞳,似万里的春色都现在了她身上。这一刹,明珠看清了,自己满腹的酸楚下,实则是泛滥的嫉妒。

不可否认的,她嫉妒童釉瞳,她那么美,也十分年轻,天真烂漫得似乎是永不会凋敝的豆蔻花。而自己,却一日胜一日的在老去,芳屏妍景,粉壁画堂,都不再如从前金粉齑光的喧嚣,它们都在随自己,在寂寞中老去。

半晌,明珠在她等待得已经失落的眼中笑起来,笑容透出十分刻意的客套,“喜欢喜欢、奶奶送的东西,自然都不是那些市面货,多谢奶奶惦记我,改明儿我备了礼,再登门回谢。”

鸭炉香细,缥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梅香。童釉瞳手缩回袖中,捏紧了膈手的一个玉疙瘩,用她仅有的心计编出一个谎话,“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前儿说在找本书,我能不能去他书房里帮他找找?”

“当然可以了,”明珠笑笑,随手招来门外的侍双,“你带奶奶到东厢书房里去找吧。”短短半个时辰的坐客飞觞已令明珠心力交瘁,她暗笑自己果然是老了,在虚伪酬酢这方面,业已力不从心,便对她笑一笑,“书房里书也太多,我也不晓得他是要找哪本,我就不相陪了,让丫鬟带奶奶去找吧,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奶奶一并拿了去。”

正中了童釉瞳下怀,使她更加十二分欢欣地笑起来,“我自个儿去找就成,叨扰了姐姐半日,姐姐去歇着吧。”

她自捉裙跟随侍双出去,明珠目送片刻,正要捉裙而起,眼瞧着门外踅进来趾高气扬的一个人,不是玉翡是谁?她歪扬着下巴,斜睨着眼走进,“我们奶奶虽心思单纯,没什么心眼儿,可你若打量着就能算计了她去,那你是做梦。”

“这是怎么说的?”明珠葳蕤端立地一笑,宝相庄严,“你成日里时时就想着我要算计你们奶奶,可你们奶奶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她是有万贯家财,可我也瞧不上她那些钱,更何况,童大人还在世呢,纵然有万贯家财,也暂时不在她头上,我能算计得来吗?”

玉翡的眼睃向那只长匣,用讥讽的眼去刺她,“别打肿脸充胖子了,就这样儿的一支簪子,就是卖了你也买不起。你还瞧不上?真是笑话儿了,你一个无根无故的贱/种,还不就是仗着爷的宠,才过上这富贵滔天的日子,如今你失了宠,我看这样儿的好日子,你还能过多久?”

门外侍婵不想是由哪里刚转回来,听见动静,便气势十足地杀奔入门。却见明珠摇手止住,她只得站过去,挺着纤腰以壮士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捎带进来一股恬淡的风,明珠就在这绵柔的风内笑一笑,同样不屑地扫过那只匣子,“哼,你问我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那我告诉你,我想过多久就过多久。甭管宋知濯到不到我这里来,我照样儿是领着正经大奶奶的月例银子,你不信,大可往总管房里去问问,或是叫他们削减我的各样分例,你且看他们会不会答应你?别瞧你们是明媒正娶八台大轿抬来的,可在这府里、在众人眼里,我只怕比你们更名正言顺一些。”

她髻上的西府海棠,明艳艳的盛放着,为她刚强威严的气势平添了柔和的风情,“这还只是一样儿,另外不怕同你说,年前老爷忙得脚不沾地,家中又没有当家的婆婆,老爷便让孙管家拿了各名帖名册来给我,让我酌情给那些亲戚朋客备礼,就连你们童府的礼,也是我叫人去采办的。别说府外头,就是你们院儿里的所要添要减的一应东西,都是由我让人支的牌子去添了减了来的……。”

在玉翡的抱恨瞠目中,侍婵顿觉天大的痛快,更叉了腰挑着下巴添补,“你以为你们满院儿的奶奶姨娘丫鬟们年下的那些赏银、开春的衣裳,是谁给添的?要不是我们奶奶说‘甭管伺候哪个主子,都是替这满府里在操劳’,你以为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你回去自个儿算算,你们童奶奶带来的嫁妆,娘娘的赏赐,真动用起来,够你们开销几年的?既然不够过,就还得是乖乖的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洋洋洒洒一番话儿,直气得玉翡跺脚,“这些还不就仗着爷的宠,眼下爷不宠了,迟早就把这些权,交到我们奶奶手上!”

侍婵穿着珍珠白绉纱褂,两鬓贴了白羽毛扣珍珠的钿璎,狂妄地翻了眼皮,似一只高傲的波斯猫,“你来了这样久,还不知我们府上是个什么境况?这些管家权原是在我们太夫人手里,太夫人没了便一直是孙管家帮着老爷操心,与咱们爷有何关系?年后忙完了,我们奶奶还拿着对牌儿去找老爷,说‘媳妇儿从未照管过这样儿大的府邸这样多的人口,如今办完了,请老爷还将对牌收回去’。我就站在边儿上,亲耳听见我们老爷说,‘这一个年节办得有条不紊,亲戚好友们的往来酬礼也办得十分妥帖,怎么就办不好?别贪玩儿,就当是你做儿媳妇儿的孝顺我,还替我多照管一些’。”

且笑着,将憋了一冬的恶气都随春扬撒,“这不,满府里的开销用度孙管家就每逢初一十五拿了来给我们奶奶核账。连你们院儿里的丫鬟每个月额外添的吃食衣裳胭脂水粉等物都是我们奶奶着人添的。我劝你,还是对我们奶奶客气着些,否则,就除了月例银子,别的一概没有,过不了那省检的日子,就去抠你们奶奶的嫁妆过日子好了。”

阳光照着玉翡额上渗出的粉汗,两片颊腮胀得通红,分明是有好大的不服,“哼,再得意,你也不过是领着五十两的月例银子过活。五十两,够买这样儿一支簪子吗?你如今头上戴的那些动辄千数,还不都是使的爷的银子?如今你失了宠,我倒要看看,你以后还拿什么来装点门面?”

两尾珍珠流苏激烈地在她鬓便相撞,流溢到墙面碎银似的光,有那么两点跳在明珠腮上,像靥上对贴的花钿。

她笑一笑,将那匣子随手揭开,望见与童釉瞳髻上一模一样的玛瑙金簪,那些丝丝缕缕的嫉妒就再度绞上了心甸,“我用不着装点什么门面,什么日子我都过得。况且,宋知濯的人不在我这里,可满副家私都在我这里。你去问问他,他身上除了几千两的闲散银票与府里头几百两的月例银子,再有就是些朝廷俸禄了,加起来也就够给你们奶奶买顶凤冠的。”

“你霸着爷的家财,打量着就能霸一辈子?过不了几日,爷照样儿拿过去,还是得交给我们奶奶看管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你就去问问他,”明珠游目而上,半嘲半讥地凝住她燥红的脸,“看他有几个胆子来管我要钱?他在外头应酬的用度,是使不着现银的,自有各家掌柜的来找我结账,若有别的,你去问问明安,是不是他拿了单子过来,作什么用、用多少都写得一清二楚,我才给他支多少去,但凡有账目不清的事项,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再有田产庄铺的各类进项,外头那些管事儿的也都是交到我这里来。这些时一直都是如此,你们爷要是有胆量,早就来问我要去了,你瞧他可曾来要过啊?哼,成日家狗仗人势的跟我摆什么奶奶的谱,你够格儿吗?别说你不够格,连你那主子也不够这个资格,好好的做你们闲散富贵的‘奶奶’好了,若再对我吆五喝六的,连着你们那威风的将军爷,我一齐叫你们没个体面日子过!”

言讫,她捉裙起身,擦肩过去时,又慢悠悠旋回来,将玉翡通身的打量,“你有不服,尽管去皇后娘娘跟前儿告我的状好了,横竖我早就背了个‘恶妾’的名儿,索性就坐实了它。或者你们也可以告到老爷那里去,不过老爷忙得很,除了大节下里你们能见着他,我可仿佛听说,你们奶奶连新婚第二日去请安,老爷也没见。”

见她摇首自去,侍婵满脸都洋溢着淋漓尽致的痛快,一双猫儿眼高高在上地睨向玉翡,“平日里不过是我们奶奶心善,忍让你们几分,你们还愈发得意起来了,今儿晓得了吧,谁才是这府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凡你们聪明着些,也学学满府里其他下人的眼色,瞧瞧谁敢同我们奶奶横鼻子竖眼的?也就你们这些没眼力见儿的狗东西!”

她两指拈起案上的长匣,离得身子一寸远,仿佛那是什么脏的臭的腌臜玩意儿,随手就朝门扉处丢去,“什么破玩意儿,你们自个儿拿回去,这样的东西,就是要一千一万我们也有,稀得你来送!”

簪子由匣子里弹出来,滚了两圈儿,殷红如血的红玛瑙便脱落下来,随后丫鬟们陆续进来,软缎绣鞋踩过了身首异处的簪身与宝石,践踏了一则可笑的尊严。

直到入夜,玉翡想起这些话儿仍旧气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正值丫鬟们上灯,蓊蔚洇润的烛光在敞阔的一间屋子里渐渐流淌开,丫鬟们陆续信步而去。黄的光扫过了那支离破碎的一支簪,红玛瑙一层一层的溢出来缕缕幽艳,童釉瞳的眼注视着它们,犹似注视着自己表面的风光无限。

“那‘仙石’可曾放到爷书房里了?”

在玉翡透着不快的询问中,童釉瞳方将下巴细碎地点一点,尔后反问:“你说的这些话儿,真的是明珠亲口说出来的?”

“我难道哄你不成?”玉翡肩一撑,仿佛将破碎的体面重新撑起来,“一个字儿不差,全是她在你去书房的时候亲口说出来的。我说嘛,这一晃小半年,爷都在我们这里,一日也未回去过,她却佛爷似的不着急,连明安也对她十分敬重,感情是人家手里有钱有势。”

童釉瞳将那一支簪捡入匣中,微噘了两片艳唇,“她有钱有势就让她有钱有势好了,反正知濯哥哥在我这里就行。我是要知濯哥哥的人,又不是要他的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珠光流萤间,玉翡的半身已经挨过来,“话儿可不能这样说,你才是明媒正娶圣上赐婚娶进门儿来的,怎么能让一个侧室管着吃穿用度?再则,爷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哪有使银子还要朝一个女人开单子伸手要的?这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儿?你是当家的奶奶,就算不顾别的,也要顾着爷的体面啊。我可把话儿说在这里,也就算是为了要钱,一来二去的,保不准又同她旧情复燃,到时候我看有你哭的!”

“那你说怎么办?”童釉瞳瘪着小脸,期期艾艾地望过去,“总不能叫我去管她要回知濯哥哥的银子吧,即便我去要,她难道就能给我?”

窗外的月在玉翡眼中映出一片寒颤颤的光,一个尖尖的下巴抖出了满腔忿忿,“你别管了,这事儿我找周晚棠去办,她是庶女出身,她亲娘又原是个唱戏的优伶,下三滥的招子,必定比咱们多。”

她直勾勾地瞅着面前的火舌,却像是望向别处,别处是明珠凄厉的叫声、伴着目中涣散的绝望。

童釉瞳似有所感,心内咯噔一下,忙攥了她的手,“玉翡姐,你要做什么?你别胡来,要是明珠出了什么事儿,叫知濯哥哥晓得了,还不知要怎么怪我呢!”

“你放心,我又不是要她的命。”玉翡僵直的肩松软下来,掬上一个安抚的笑脸,“不过是叫爷与她永断了来往,你难道不想?”

蓦然间,这小半年的日日夜夜浮起来,宋知濯的温柔笑谈、随意的关心、他们之间的朝夕相对,都像是隔着一条浅浅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具体就是那条躺在床上两具身体间所隔出的三尺裂缝。

这无疑是一个庞大的诱惑兜头罩下来,令童釉瞳缓缓、轻轻地臣服下去,“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能伤她性命!”

月影半残,缺了的一半魂魄在玉翡蹒步而去后,不时便由宋知濯款款而来的脚步中一点、一点、一点补全回来。

清霄疏星下,宋知濯人影如茂竹,以襟怀若谷,卓尔不凡的身姿踏进了笑语喧阗的室内,更是踏入了童釉瞳一生的梦魂之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方落入榻上,遂望见童釉瞳略显愁态的娇面,鼻稍便哼出一个轻笑,“怎么瞧着不大高兴?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旋即,童釉瞳卖力地仰着小脸笑起来,眼波滞留着一缕怃然哀怨,“没人惹我,就因为知濯哥哥每天这么晚才回来,我才不高兴的。”

“近日大军回朝,一堆事儿。”他拂一拂衣摆,将另一只脚挪上了踏板,扫眼便瞧见了真正令她不高兴的缘由。手上翻开那个长匣,剔起一眼,“是因为奶奶不收你的礼,在这儿伤心呢?”

“奶奶”二字从没像今日这样刺耳过,仿佛是剥夺了原该属于她童釉瞳的荣耀。她噘着嘴,扫袖便夺过了他指尖的红玛瑙,垂下头,仍旧塞回匣中,“明珠有知濯哥哥全副的家财傍身,自然就不稀罕我这一点儿东西了。”

宋知濯了然于心,收回了手,牵出个温柔的笑意来,“若你要用钱,尽管同我说,我自然会给你。”

“我不是要用钱!”她急了,一霎又耷拉下去,转为含混嗫喏地嗈鸣,“我又使不着什么钱,只是知濯哥哥是堂堂的镇国大将军,少不得处处花银子,还要开了单子去问她批银子,又是什么用项、要使多少,就跟朝廷里批饷似的,多失体面啊?”

那眼中浄泚的水波丝毫盖不住半点儿私心,宋知濯心知肚明她是为那些分不清高低的地位有所不满,只得含糊其辞地安慰,“我都没觉着失体面,你怕什么?况且外人也不知道我是这么个境况。”

“那知濯哥哥拿过来,我替你管着好了,你要使银子,我批给你。”

一抹尴尬的笑意渐渐在宋知濯面上荡开,“你打小就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会这些精打细算的活计?甭说这个了,我昨儿在衙门里没回来,听说你回家去了?岳父大人近况如何?可有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候?”

童釉瞳的闷闷不乐登时消散,化作了一缕邀功讨好的笑脸,“父亲也问你好,我求着他替婆婆写了两篇祭文,明儿咱们就能带到婆婆陵前烧给她老人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27.?杀心?谁死谁生?

这是挥挥洒洒抛了一沓纸的墨点,上万个字组成的一本宝典。宋知濯的眼几乎是贪婪地将每一个字望过,那些横竖撇捺仿佛是描绘出了他光明的前程。

他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将其尽数递给明安,用暗沉的嗓音叮嘱,“你到儃王府一趟,亲手交给儃王,同他说,诏书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上头,让那位江南来的先生仔细拓下来,务必做到一撇一捺都挑不出错儿。”

明安小心接过,揣于怀内,抬眉而起,“今儿大奶奶往奶奶那边儿去了,进了爷的书房,想必已将那枚印藏在屋子里了。爷,可要我去搜出来?让大奶奶无可抵赖。”

“不必了,我自去搜出来就成,”宋知濯踅到椅上,两个手指在髹黑的案面闲敲着,“釉瞳什么都不知道,不必问她的罪,更不能让她晓得这件事儿。让她就将那印放进去,不过是全了童立行的心。”

“爷,恕我愚笨,难道要让大奶奶去通报那童立行,这不是反助他弹劾咱们吗?”

宋知濯背烛的另半张脸陷在晦暗中,胸有成竹地笑着,“得让她去,近来,二殿下在朝堂上假借政见不合,处处与太子作对,二殿下又与我走得近,童立行那老匹夫,想趁着整治我,一并替太子拔了二殿下这根肉中刺。只有让他相信赃证已稳妥的放在我这里,他才会先发难,也只有他先发难了,我们才能后发制人。童立行在圣上跟前儿,必定说了不少二殿下与我相交的话儿,届时来查捡咱们家,什么也查不出来,圣上就会疑心是太子想借此铲除二殿下,往后再抄捡太子府,……那这份诏书,就是太子为保其位、联合童立行陷害二皇子的铁证。”

“小的明白了,这就叫请君入瓮,先让那老匹夫得意忘形,再将他置于死地!”

言讫,见宋知濯拔座起身,率先踅出门,“我去父亲那儿一趟,你赶紧往儃王府去。”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二人相继出院儿,为着同一个目标,去往不同的方向。

月坠在天上,像一把弯弓,将它的冷霜的光射向整个人间,欢愉的人间。

整个外间兜满了莺声笑语,侍婵像是戏楼上的说书先生,独坐在榻上,眉心绽出酣畅淋漓,绘声绘色地描绘着白日里‘娇嫦娥二两拨千金,奴玉翡弃甲慌逃窜’的大戏。众人围站在侧,闻之无不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片悦耳的喧嚣传入里间,仿佛是两个人世匆匆的交汇。明珠独在长案下一个绣着八宝莲花的蒲团上盘坐着,虚睁着双目,唇扉翕合中,低诵着一段滚瓜烂熟的经文。丫鬟们嘻嘻的笑声灌入耳中,就是万丈红尘的碎屑,扑朔在她心头。

没有人知道,实则晷昼中那些称王称霸的宣言,是在迫不得已中被嫉妒煅烧出来的,实则她已觉自己被童釉瞳的音容相貌击得溃不成军,只得捡起这些唯一可及的来负隅顽抗。她不知道童釉瞳听见那些话儿会如何,反正她认为自己才是战败的一方。

“奶奶,爷来了。”

不知是谁投下了六月天的惊雷,明珠的心跟着抖动一下,斜挑去眼,望见侍双站在帘下,未几,就有另一个高大许多的身影罩住了她。

寂静中,侍双退出去,宋知濯踱步进来,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深嗅着什么,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我来了,你不高兴?”

大概长达半年的时间,明珠不曾听见过他的声音,尽管他的名字每日萦绕耳畔、身影旋在脑中,却依旧非常遥远,遥远得似由这里到千凤居的路途。她凭着优秀的记忆力一万次想起他的笑语轮廓,又一万次化作了那些针锋相对的恶言。

此刻,她心内磅礴起一些撕心裂肺的呼唤、甚至有一海的眼泪即将汹涌而出,最终却只是闭上了眼,将手中的红珊瑚念珠又拔转一颗,“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你有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事儿,就是来拿点儿东西。”宋知濯睐眼望着她的侧影,语气有些平淡的干硬,“我听瞳儿说,今儿她送了样东西给你,你没收不算,还被丫鬟给砸碎了。”

明珠的眼缓缓睁开,斜挑过来,“是我让丫鬟砸的,怎么了?你要是想兴师问罪,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横竖我不认罚,我的丫鬟你也一个儿都不能动。”

她扬起的眼角几如一缕向上盘桓的轻烟,浮生千万重仿佛都被她瞧不起。随之就有火儿由宋知濯的眼里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想要什么态度?”明珠撑地起身,拂一拂裙面的灰尘,“你想要好态度,就去找你的‘瞳儿’去,她纯真动人,温柔可爱,我却不是。横竖在我这里,没有一句好言好语,有的是一百筐话儿同你吵!”

有了屡屡败绩,宋知濯并不鏖战,拂袖而去,抛下掷地有声的二字,“泼妇!”

这两个字就像漫长的夜压在明珠胸口,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儿。直到有两行清泪奔流直下时,早已没了宋知濯的身影。

夜黑得似乎永不会再亮起,也似他永不再来的明天。

不知过了多少个明天,春色还在,蝉声初起。晴空几如泼开蓝墨的画纸,上头群芳齐开,艳绝牡丹。

曲折的廊下,宋知远已有国士之姿,湛青的衣摆载着踌躇满志,像任何一位对权势有着极高抱负的青年。但偶尔,他已沉出幽潭的目中,还是会闪过宋知书的猩红的双眼,旋即便陷在这种本能的恐惧中惶惶无安。

但一些美妙的意外总会推着他往前,譬如朝堂内定下由他前往兖州视察灾情的旨意。然而出发的前一日,几不曾想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正午些微炙热的太阳照着宋知濯伟岸的身躯,他坐在榻上,循声望过来,沉寂的眼中无色无光,“回来了?”

一丝意外滑过去后,宋知远的笑脸应召而来,“刚从衙门里回来。大哥今儿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了?平日这个时辰,在府里可瞧不见大哥的身影。”

宋知濯手上闲把着一只黑釉兔毫盏,将下巴冲着对榻抬一下,示意他入座,“明儿你启程去兖州,我不得空儿送你,难得今儿有空暇,便先来瞧瞧你。好些时见不着,你像是又长高了一些?”

“大哥眼力好,”宋知远几近腼腆地笑一笑,“是长高了一寸。”

“外出的衣物丫鬟们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怕入夏了还赶不回来,多带了几件夏天的衣裳。”

他挠着头,髻顶上横插的翡翠笄一耸一耸地晃动着,恍神间便使宋知濯忆起他的小时候。那时,他总是怯懦地埋着头,眼睛从不敢光明正大的抬起,尤其在撞见宋知书时,更是避之不及。在父亲的忽视与太夫人的权威下,他像一只荏弱的青藤,避开了高悬的太阳,只在自己这棵大树的叶罅下,汲取一点微薄的阳光……

乍然,有束光偏一偏,折在一个墙案一只鎏金山水纹铜杯上,反出的光将宋知濯一霎便唤醒。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幼童或者单薄的少年,他已经长成了一匹会反噬主人的狼。

那些由相连的血脉里浮起来旧情很快又沉静下去,宋知濯的眼也跟着恢复了无声无息的漠然,“你如今也二十出头了,该是成婚的年纪了。父亲成日忙着公务,也没个空闲儿过问这些事,我这个做大哥的,还该操心操心,却又不好擅自做你的主。倒要问问你,这些时在外头,或是听说哪家的小姐,或是偶然撞见哪位佳人,若有中意的,只管同我说,不拘她什么家世,就是平民丫头也好,我替你去求亲。”

尔后,他精准捕捉到宋知远眼中闪过的一丝不自在,又听见他一番义正言辞,“大哥整日在朝堂司里两头打转,却还要来替我操心这等私事儿,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怎么过得去?婚姻大事儿,本该父母做主,既然父亲抽不出空儿过问,我也就不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宋知濯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可有心悦的女子?倒不用不好意思,男人长大了,都是如此。”

感受到这抹笑意背后深藏的某些用意后,宋知远立时便坚定为自己澄清,“大哥取笑了,哪家的女子会惯常抛头露面的被我瞧见啊?”

他以为一场危机会在自己佯作的故态中被化解,殊不知,正是这一场闪避令宋知濯痛下了杀心。

辞去时,曜日悬的老高,射入宋知濯眼中,再踅出来,业已成为一缕世情淡如水的幽光。在来时,他曾期待过宋知远用坦白铺陈出他心内的一点不忍,然而他的胆色使他错过了这一线生机。

而一味“死机”的药,则被夜合紧紧攥于手中,却似攥着一个新的希望。开锁进屋后,她将那只小小的青釉瓷罐儿揭开盖,抖出几粒嫣红的丹丸在手上,像捧着几颗艳艳的醋栗,两腮内紧跟着便起了涎液。

她吞咽一下,将手心摊在楚含丹眼睑下,“我哥哥叫人送来的,说这个叫什么‘长春丸’,是碧云巷里问人买来的,又说是专给男人吃的。”

楚含丹靑痕未消的脸稍一凑近,便有浓烈的腥味儿扑鼻而来。她一个手软在鼻前扇一扇,颦额轻言,“快收起来吧。”

“嗳,”夜合仍将药丸倒入瓷罐中,牵裙而去放入一个妆匣内,旋回来时,垒眉叮咛,“那卖药的说,这个吃一粒就成,可别吃多了,吃多了损阳伤身。”

“我晓得了。”

楚含丹淡淡地应着,一双美眸凝向窗外,瞧见遥远的长亭内,慧芳正与两个丫鬟扑扇闲谈,她穿着赤色的对襟绉纱褂,姚红石榴裙,活像跳出个蹩脚的野鸡。楚含丹将头转过来,对着夜合笑一笑,“等天黑了,你叫慧芳来一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什么?”夜合骤惊,睁圆了两个眼,“小姐叫她做什么?还嫌被她折腾得不够的?”

“你只管去叫好了,我有我的道理。你想想,宋知书如今对我是个什么态度?他连问也不曾过问我一句,我哪里有机会亲近他啊?你将慧芳叫来,我同她说说好话儿,还得靠她在宋知书面前替我说两句话儿,只怕我才有个机会。”

暗忖一晌,夜合到底半信半疑地将头点点,复又说起,“我由西角门转回来时,仿佛听见说三少爷明儿要到兖州去。”

她状若无心地窥着楚含丹的神色,却未寻出零星可疑,只见她一个下巴心不在焉地点点。

这场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上夜。上夜,一灯初燃,夜合寻芳而去。阖起的门缝中袭来一缕清风,吹摇了烛火,东走西偏地晃着楚含丹发怔的眼。随着一声漫长的推门声,那眼才重新汇集了光辉,朝门扉处眺去。

只见慧芳打着一把绢丝绣喜鹊的芭蕉形纨扇缓步而来,荡开浓浓的风情与脂粉呛鼻的香气。直到坐下,挂高的眼眉仍旧透着酽深的不屑,“你叫我来,未必想着报那日之仇?实话儿告诉你,我敢来就没什么怕的,外头可有丫鬟守着,你敢动手,她们一齐冲进来,还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误会了,”楚含丹轻柔地一笑,摆出了十二分的和善,“我是想着同你道个歉。慧芳,从前是我多有对不住,才叫咱们反目如此,这全是我的不是,望你瞧在咱们同侍一夫的份儿上,就别同我计较了吧。”

昏昏的光扑朔进慧芳眼中,溢着或惊或虑的颜色,“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说软话儿的时候?看来是那日一顿打,把你打醒了?”

“不醒也不行啊……。”她幽幽切切地叹出一气,自嘲自笑起来,“你说得对,如今这么个情状,我怎么还能当自个儿是‘奶奶’呢?你也是瞧在眼中的,自我搬到这里来,宋知书就不曾提过要将我挪出去的事儿,我们两个又总是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后来,是我糊涂,犯下了那等错事儿,他便将我锁在这里,一顿好饭也不给,我打小,还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他却对我不闻不问……。”

言着,一滴半真半假的眼泪坠下眼眶,其貌可怜,“我也不能就在这屋里过一辈子吧?慧芳,求你帮帮我,替我在爷面前说两句好话。如今,你是爷身边儿最亲近的人,也只有你能同爷说得上话儿,只有你能帮得上我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28.?云涌?周晚棠的小九九

风烛尽起的廊下,夜合一抹倩影游来荡去,湛蓝的绣鞋尖儿在裙下一探一踢,是在这七拐八弯的长廊上,探着没有定数的未来。她倾耳去听,听见隐约传出慧芳笑得发颤的声音,闷沉沉的,仿佛是由一个八尺深的棺材里传出来。

望着面前这张挂泪的粉面,慧芳顿感畅意,于是颠动着一对薄肩痛快地笑着,半晌方止。接着便挑高了眉,前所未有的得意,“奶奶,你别是想出这间屋子想疯了吧?竟然求到我头上来。哼,真是亏你想得出来,我凭什么帮你去说好话儿啊?难不成将你放出去接着做你二奶奶、接着压我一头去?”

那笑得扭曲的五官在她面上拧巴着,映在楚含丹婆娑的泪眼中,眉撇眼捺都书写成了一个大大的“蠢”字。她的确太蠢,但是她的蠢,却一直是楚含丹最锋利的白刃,

在她毫不掩饰的讥笑讽刺中,楚含丹由袖内牵出一条湛蓝棉布手帕,无纹无花,粗糙的质地揩过她嫩白的面颊。她抽咽一声儿,抬出无比诚挚的眼睇向慧芳,“慧芳,我晓得,如今向你开这个口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些。可眼下,我又还有什么廉耻呢?日子过成这样儿,也是我自甘下/贱。但我已经知道错儿了,这样的苦兮兮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这才斗胆求你帮我这个忙。”

眼泪又迸出来一滴,她忙抹去,苦涩地一笑,“你放心,我也不叫你白帮忙,等我出去了,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慧芳高扬起下巴,将四面落魄的囚墙环顾一圈,“真是笑话儿了,你如今过得这般,要钱没钱,娘家还得靠着你接济,你有什么可给我的?我若要钱,爷自然会给我,我也犯不着来要你的一点儿小恩小惠!”

月霜透过绮窗,撒在楚含丹半张脸上,虽笑犹寒,“是,你如今什么都有,日子过得比我不知好多少倍。可你也想想,这不过是表面风光,我说句难听的,不论你同咱们二爷有多好,名分上,你却只是个侧室,别瞧着我日日关在这里,你的心酸,我却尽知。咱们爷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你也清楚,专是个不知餍足,今儿西施明儿貂蝉,你虽貌若天仙,也难定他的心……。”

说到这“貌若天仙”,见慧芳得意地挺直了腰杆儿,活似一副被鼠蚁啃噬了五脏六腑的空皮囊,空似她精致红妆下虚构的笑容。

再说下去,更是字字如暴雨飓风,摧残着慧芳那些强撑的体面,“你尽管觉得我说得难听,可我说的话儿你心里未必没有个谱子。就只说我被禁足的这些日子,爷单是在家里头叫的局子便有二三十个,不是这个楼的花魁就是那个堂子的行首,个个儿青春美貌能歌善舞,再有在外头应酬的那些局子,二爷哪天不是眠花宿柳?你自个儿想想,他一月到你屋子里去有几日?如此下去,保不准儿哪天,在外头赎出一两个进来,还不是同你平起平坐?况且,你家里还有父母兄弟都靠着你养活,凭着这二十两月例银子,也是紧巴巴的过着,纵然爷少不得替你置办这些头面首饰,你难道还舍得去当了不成?你想想,你若能替我说几句话儿,我出去了,也能替你看着点爷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慧芳拈着扇,缓缓地覆在胸前,一双眼怔忪地凝住面前的烛火,似有所动。而不知何时,楚含丹面上的泪渍已被火舌舔干,腮上如猫指甲勾出的一线红痕铺出乘胜追击的道路。

她捉裙下榻,在慧芳发怔的一霎由妆案上翻出了那只小瓷罐儿,鬼魅一样荡回榻上,递给慧芳,眼中流溢出一缕精光,“眼下,我远的帮不上你,只有这个能略表诚意,这原是我娘家母亲替我求来的神药。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进了这府里,就一直未有身孕,原先为着同你斗气,好不容易怀的一个孩子也落了胎,我如今也后悔不及。我母亲见我久未生养十分着急,找了位妇科圣手替我开的这药,说是给夫君服下,不出半年,必定能生下个儿子。你且先拿去,只求你在二爷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儿,也就不算白费我母亲疼我的苦心了。”

“这药……,”慧芳揭盖儿深嗅几下,一双鬼祟的眼明晃晃地闪起来,“这药真有效?真能生儿子?”

接着,楚含丹柔软地笑了,像一朵云,抚慰着风暴过后的碧空,“我也还不曾试过,到底也不知道有没有效用,不过是我母亲求来的。据说京中好些迟迟未孕的官爵夫妇们,都去求了这位大夫,用了他的药,不出半年就有了身孕。我虽不曾有机会用过,却信我母亲的,她难道还会害我不成?你要是不信,就还我吧,我再想别的法子谢你是一样儿的。”

作势她就伸出手要去夺慧芳握着的瓷罐儿,反被慧芳收手避过,“奶奶放心,我收了您的东西,自然就会帮您的忙。夜里少爷回来,我就到他屋里去替你求情。”

二更的梆子声空寂地由夜空传来。慧芳喜不可支地将小罐儿卷入袖中,下榻而去。正要拉开门儿,骤听楚含丹夜莺一样的声息飘入耳,“记着,日服,一夜三颗,茶汤送之。”

门被吱呀拉开,紧跟着夜合擦肩进来,忙往榻上奔去,“小姐,她答应了吗?”

楚含丹捧着尚有余温的清茶呷饮一口,将一颗松鬓慵髻的头颅沉重地点一点。夜合也将头垂下去,隐有不安地发声,“她嘴上答应,可到底不知心里怎么想,保不齐就是涮咱们玩儿呢。”

她笑而未答,转过脸透过窗纱,望见远远拔起的亭内,一点星火飘摇着、飘摇着。摇晃出慧芳的浓妆盛艳的脸,敛不住的喜悦沾满了她风韵馥郁的眼角。

照影坐在对面,眼瞥着榻案上那只青瓷小罐儿,剔着慧芳,“这药真有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奶奶娘家从前官居四品,怎么也少不了有些见识。”慧芳摇着扇,缓一下停一下,“她母亲替她求的,甭管有没有效,必定也是个好东西。我跟了二爷这样久,是愈发琢磨不透他的脾气了,这一年,他对我竟比先前做丫鬟时冷淡许多,反倒同外头那些下三滥亲近些,真是保不准儿哪天领进门来一个,还不知怎么作践我呢。我这样久都没个孩子,横竖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一间风光无限琳琅宝屋,不知几时成了一座孤坟,荒草萋萋,池塘沉绿。照影见她环顾四方的眼收回来,便抑着声儿轻询,“那你真要帮二奶奶求情儿?”

立时便收到慧芳一线讥诮,“你当我傻啊?凭她说得天花乱坠,等她又成了体面奶奶,还能有我的好日子过?我不过是哄着她玩儿罢了,等我真生个儿子了,自有我的千秋万世,还用得着她许我什么?”

唧唧的笑中,听见院外骤然喧嚣,不用想,必定是宋知书回来了。慧芳忙出屋去,就见他踉跄着步子,正由丫鬟往上扶来。听见他口中之嚷着什么“再喝!”“我没事儿!”之类的醉语,想必又是在哪个销金窟消磨的这一夜光景。

乱影过后,慧芳守在廊下,不时即见一个小丫鬟端着醒酒汤上来。她眼一动,忙去接,“我来吧,你们去歇着吧。”

丫鬟只得让她,她捉裙蹒入屋子,在一方台屏后四顾无人,便由袖中掏出瓷罐儿,往那醒酒汤内丢下几粒丸药,待全融于水了,方捉裙进去,朝四面服侍的丫鬟吩咐,“你们都下去,我来服侍爷就成。”

不时满室皆空,只有宋知书瘫在榻上,半酲半醒地剔过眼来,“你还不歇着,来做什么?”

“我来服侍二爷啊。”慧芳扭着细腰,一步一韵,踏尽了妖娆妩媚,“你这个没心肝儿的,日日在外头寻欢作乐,把满院儿的人丢在这里,还反问我来做什么?”她将药搁在他手边的榻案上,落到他身侧,吊着他一个胳膊晃一晃,“一连竟有两三日没见着爷,人家想你嘛,好容易见你回来,不过想着趁着还没歇下,来瞧瞧你啊。”

宋知书震动着胸膛,吭哧吭哧地笑起来,斜挑一下她的下巴,“算一算,我也有好久没在你身上效力了,不过今儿实在乏得很,先饶了你。”

她半嗔半怨地噘起嘴,先一叹,后又端起醒酒汤送到他唇边,“晓得你日日忙,喏,先把醒酒汤喝了吧,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喉头滚几下,一碗汤药悉数滑入腹中,慧芳拈着一张帕子,没骨头似的靠在她一个胳膊上,满目心疼,“你瞧你,醉成这样儿,天天这样喝酒,身子哪能熬得住?不过是仗着年轻,等你年纪大些,可就有你的罪受。”

这一对眉眼春波,道尽了秦娥空怨。似乎也牵动了宋知书心底的一点哀,他歪着嘴笑一笑,将眼望向支摘牗外头无边无际的夜色,唇上喁喁,“不喝酒做什么?成日也就这酒桌上一点儿痛快的时候。”

“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你是玉毫点金纸、得意春风殿的状元郎,如今又升了官儿,有老爷在朝上顶着,你的前途不可限量,这还不痛快,那天底下就没有一个顺心人了。”

他的眼随之由对面的支摘牗上缓缓落下,睃遍身前金雕玉砌的滔天富贵,却找不到一点愉悦畅意。长久有什么堵在他的胸口,喉头里卡着咽不下吐不出的憋闷。

他一如既往不正经地笑着,将眼轮回慧芳妩媚缱绻的深情中,“你懂什么?呵……,你什么都不懂,就别瞎劝了。”

“我不懂,你就告诉我啊。”慧芳仍旧吊着他的胳膊,将整个半身死贴上去,“难不成外头那些女人比我知心?你倒愿意同她们说话儿,反什么都不同我说。”

她将脸贴上宋知书的肩头,胳膊上触及的软绵绵的青峦如同一个打火石,将宋知书一团火热烈的摩挲起来。他的眼迷蒙地靠近,猛地就印上她的双唇,“我后悔了,你今儿就歇在我这里。”

慧芳心上了然,随他罩下来的身躯倒下去,手上却假嗔着在他肩头捶一捶,“你这人真是叫人捉摸不定,方才还说乏了呢。”

“方才是方才,现在精神得很。”他抓住她一只柔软的手,缓缓由自己的肩上往下延去,“不信你探一探。”

片刻,慧芳就摸见了一个令她神魂乍离的根源,晃着的灯影将乾坤倒转,她的眼半阖着,望向头顶的藻井,但她的身体却掉进了一个暴烈的漩涡,填满了她很空、很空的空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世界也就似一个大漩涡,并吞了那些温馨的过去,吐出了满园冷冰冰的初夏。

蝉声乍紧,菡萏浅香,却是长亭清冷芳桂孤,这每一天都随着明珠笃笃的木鱼闲敲过去。除了念经礼佛,她余下的生活几乎就在那些丛脞的琐碎中消磨,譬如哪家大人高升要备什么礼、哪家夫人故去要设什么祭。

这日,负责外务往来的林婆子拿了一封帖子过来,甫入厅上,正要开口,见侍双手指嘘噤急步而来,“奶奶在抄经,先别打扰,是有什么事儿?先同我说吧。”

那林婆子挨过去,递上帖子同样压低了声儿,“周姨娘娘家的大伯没了,来求奶奶示下,是要拨多少银子随礼?按例说是拨五十两,可那是官宦之家,同咱们府上原来那些商贾家的姨娘们家世不一样,总管房里拿不定主意,叫问奶奶来。”

“那你候着,我去叫奶奶。”

少顷,见明珠由台屏后头踅出,穿着翠绿蝉纱对襟褂、珍珠白的素面横胸、浅草黄的百迭裙,质如翡玉。她接了帖子看一眼,落到榻上去,“林妈妈,平日里那些官宦之家的朋客亲友们家里有人死了,是送多少?”

“回奶奶,都是官爵品位给的,或者是按着往来交情给。难就难在这里,说官爵品位吧,这周家只不过是些闲官儿,未有任职,按交情吧,除了与咱们家有这层关系外,倒没有多深的交情在里头。”

“那上回周晚棠亲娘死了,是送的多少?”

俄延,林妈妈摆着裙上前两步,“上回总管房里让支了五十两过去,不过咱们爷是亲自往那府上去过的,倒不知他私下里有没有给过赏银。”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明珠思忖片刻,将帖子递回去,“那仍旧按五十两给他,若有别的,你们爷自会贴补。我不过就是替老爷白看看家,这些事儿我也不敢乱了例。”

那林妈妈且去,赶着早上便叫人送了帛金往周府里去。彼时周家太太瞧了簿主所记各家帛金之数,不过都是二三十两的例,瞧到宋家高出一倍,反倒生了气。正巧周晚棠套了马车回府吊唁,灵堂里祭拜过一阵,用罢午饭后就与家中女眷同聚一厅。

或是素衣孝服的各姨娘、或是出嫁后不必穿孝的各姐妹坐在一处,那眼瞥着周晚棠身上的锦缎珠环,心内颇有不服。还是最上首的周太太抢先发难,硬着嗓子端起盏茶来,睨着周晚棠,“你们宋家原是一品官爵,你公公不必说,那是一朝宰辅,你夫君又是殿前司指挥使,全天下没有比宋家更体面的了,却如何才送来五十两的帛金?我一向就听说,宋家用的是玉碗金樽,满府里都是奇花异草。家中祖产不消说,就是你夫君也是有数不尽的银钱,连她那位恶妾在那些铺子里也是豪掷千金。我看,一定是你在家中懒惰,不勤谨侍奉丈夫公公,叫人家瞧不起,这才以礼轻贱我们周家。”

周遭或讥或讽的目光投来,周晚棠只得埋下头,谨慎克己地抑下了声儿,“回母亲,我来时就问过,五十两是府中旧例,我不过是一个侧室,在这些事情上也说不上话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尖利的女声从旁划出来,周晚棠扭脸望去,原来是家中那位打烟花巷赎出来的姨娘,“难不成你是觉得太太是为了那几个钱同你计较?”

紧跟着周太太冷淡淡的笑声,“我倒不是为了图那几个钱,不过是想提点着你。侧室自然是没法子同正妻相较,可我听说,你夫君另一位姨娘就比你体面得多,纵然眼下不受宠了,也没见她打饥荒。你自嫁过去,往来送礼虽也有,可瞧瞧都是些什么拿不出台面的东西?这叫你父亲的脸往哪里搁?还该在宋府多勤谨些,叫你夫家喜欢你,自然我们周家脸上也就跟着有光了。”

话机中,无不是厌嫌周晚棠贴补不够,或是暗讽她身份不正。云云种种,直到周晚棠出府时,已窝了一肚子的火。

马车慢摇着,伴着音书的劝慰,“姑娘你也别气,太太姨娘一并几位姑娘,还不是贪得无厌,嫌在您身上捞着的好处不多,这才句句带针、字字是刺儿的。这也是她们没良心,就说大少爷放官儿,还不是衙门里看在您的面色给他放了个好职位,否则还不知要从什么小吏熬起来呢。您别放在心上,说到底,还不是她们要来求着您,倒不是您去求她们,犯不着因为她们怄气。”

“我倒不是跟她们怄气,横竖长这么大,也没听见她们一句好话儿,早就习惯了。”周晚棠垂着睫畔,声音还带着些病气微消,“我就是气不过明珠,不过是多给些银子罢了,她握着鸡毛当令箭,反让我受这顿闲气。”

“这也不必急,横竖咱们手上不也有玉翡的‘令箭’不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周晚棠的眼波在慢悠悠的颠簸中渐渐凝聚起来,望向音书,“我要你找的人你找好没有?”

旋即,音书面路难色,泄出一气,“人倒是好找,可咱们府上白天黑夜的都有人值守,再则,二门三门上都有婆子看着,除了各个要紧的小厮主事,一个男人也进不来,我就算找着了这么个有胆量的,他也没法子闯入咱们府上,更别提要把明珠怎么着。”

同样的难色在周晚棠面上聚拢,稍后,又云开雾散,露出一丝精光,“你方才提起大哥,倒令我想起个法子。大哥是亲戚,自然能进来咱们府上,等家中治完丧,你传个话儿叫他来,就说我这里有银子贴补,叫他来拿。他满心就想着巴结夫君,必定不肯错失了能到咱们府上来的这个机会。届时就将明珠诓到二门内的‘静月阁’,给她下了药,只等药性一发,大哥也就到了,再引着夫君去捉奸,届时就算明珠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身去。”

音书露出一丝惧色,惴惴地回看着她,“虽是个能置她于死地的好法子,可就怕届时爷查出来明珠是中了药,咱们也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嘎吱嘎吱响着的马车挫出周晚棠一声凉丝丝的笑,“男人什么都能忍,唯独在这件事儿上忍不得。你放心,他只要瞧见他的女人躺在别人身下,别的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纵然等他想起来,明珠早就不知在底下埋了多久了。况且真叫他查出来,也是玉翡抓了你的家人以他们的性命要挟你做的,该死的就是玉翡与童釉瞳,不是咱们。”

四围锦绣繁华地,喧阗闹起,周晚棠的笑意渐渐消融在这几壁雕墙中。五十两银子犹似挤出她最后一点毒心,浸染了满池的清荷。

而比这一点毒心先迸出来的,是另一场更盛大的阴谋。

闻听童釉瞳将“仙石”已藏入宋知濯书房后,童立行自觉万事具备,便在六月初十这日上奏弹劾二皇子赵德与儃王、殿前司指挥使往从过密,儃王私招兵马、殿前司指挥使宋知濯更是私藏谋逆之物,恐是三方结党犯上。顷刻便震动朝野,更引得龙御震怒。天子赵穆立刻下旨令宫中三千禁军抄捡国公府。未几,士兵便以雷电之速很快围住府邸,除查抄宋家各书房库房外,又分各路小队查抄各门各院儿,骤然惊起了一阵燕声莺吟。

大宴会厅内,宋追惗领着二子迎入一位穿盔带甲的统领。年轻的统领宣读圣旨后,忙将宋追惗搀起,“大人快快请起,大人、小宋将军、小宋大人,请不必惊慌,圣上曾有口谕‘国公爷一家向来为国尽忠,不过既然有人检举,就不得不查抄一下,尔等到了国公府,切记要以礼待之,勿惊动其府中家眷。’故而今日我们来,并不敢私自乱闯,只请各位管家领着我们四处搜查一下。”

只见厅内果品齐备,茗瀹盘香。宋追惗邀其入座,持重地笑着,“邹大人客气了。今日在朝中,我已经上奏圣上,望圣上严待此事,你们来,自然也是一样的。若真在我宋家抄出什么犯上之物,不必大人说,我当摘下官帽,领犬子入朝请罪,不论我官居何职,我宋家又是什么爵位,也得伦律严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29.?决裂?浮浮沉沉一个人世

云履繁杂,却又十分规律地缓缓延伸开,几千官兵手持缨枪交错地跑在高檐叠嶂的宋府。斜阳洒入四扇大敞的红木门内,照见的却是略显祥和的画面。

这位姓邹的统领十分有礼,屡次在宋追惗含笑的目光中拱手行礼,“宋大人严重了,这大约是一些心怀私愤的人做做文章罢了,下官等人也是奉命行事,心里却相信大人与将军绝不会有什么不轨之心。大人身为宰辅,一向为圣上、为我朝江山夙夜操劳,朝堂上的各位大人都是有目共睹,我等虽是把守皇城,不在朝堂,却也对大人及三位公子的韬略才谋更是心悦诚服。”

宋追惗一轮雪青的身影镇于偌大一个厅中,肃穆端立地点着头,“不敢当,上忠于君、下忠于民,本就是为官之根本。”

随之,宋知书的低哑的嗓音略显虚浮地弥散空室,“父亲常常以之教育儿子们,儿子们也一直时刻谨记父亲的教诲,却实在想不到,今日我宋家会遭此一劫。”

斜撒入门的阳光中有尘羽飞扬,被宋追惗的叹出一口气搅乱了方向,“不必说了,天道在君心、亦在人心,今日有邹大人在这里,必定会还我宋家一个清白。”

“大人放心。”那邹统领忙拂刀起身行礼,“我们受皇命而来,就是要来将事情查个清楚。”

稍刻宋知濯跄济至他身侧,极和善地笑一笑,“邹大人一心只为圣上操劳,向来不与朝中众人有什么私交,我们宋家自然信得过你。若真查出个什么,你放心,我们也不会为难你,只管将我们一家羁押便是,若是没有查出来,就请邹大人将今日之获清清楚楚地秉明圣上,我宋家也就能含冤昭雪了。”

三人唱和中,就将点点冤屈呈诵出来。酬酢一晌,宋追惗闷沉的嗓音稍硬起,朝门下孙管家吩咐着,“想必这会儿已经抄捡到二门内了,你去同后院儿的孩子们说一说,叫她们别怕。妇人家家的,年纪都又尚小,慌起来仔细扰了各位大人们的公务。”

孙管家应声而去,余后厅内一直维持着相安无事的宁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慌乱的喧嚣却在二门后递嬗而起,手持长/枪的官兵们在各院儿有序进出。可丫鬟婆子们没经过这样的场面,只当是抄家,便悲恸震天,四处避逃,各色绣鞋纷乱踏呈,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哭声,花国艳海顿时乱哄哄闹作一场流芳,惊了飞鸟、遏了流云。

明珠在隐约的喧阗中睁开眼,接着即见侍双飞奔而入,面露惊色,险些哭出声儿,“奶奶,大事儿不好了,家里来了好些官兵,已经快到咱们院子里来了!”

“官兵?”明珠忙起身搁下木鱼经书,一双眼飞出槛窗四处探查,“家里怎么会来官兵?你先别慌,慢慢说!”

“我才、才听见孙管家来说圣上下旨,好像是要在咱们府上搜查个什么东西。老爷现在大宴厅上,连着两位爷也在那边儿招呼领兵前来的大人。孙管家说,叫咱们呆在屋子里别乱跑,那些官兵抄捡完了就走。可那么多官兵,不知是抄捡什么要紧的东西?侍鹃几个小的吓得魂儿都快没了,全在外头哭呢,奶奶您出去看看吧!”

擦枪磨甲的声音渐行渐近,明珠一颗心猛地揪起,忙攥紧他的手,“宋知濯没事儿吧?来这么多官兵,八成是老爷他们在朝中出了什么岔子。你快去再问问孙管家宋知濯有什么大事儿没有?”

“我问过了,孙管家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正忙着各处巡院儿呢,奶奶还是先出去看着些吧,别让小丫头们闹出什么事儿来。”

明珠的心这才稍往肚子放一放,忙旋裙带风地到了廊下,叫丫鬟齐聚厅上。不时便有一队官兵持枪进来,紧跟着孙管家,将众人安抚一阵,便领着官兵将屋子挨间搜查。

这一通兵荒马乱直闹到日薄崦嵫,几千官兵均未查出个什么,领头的一一到大宴厅上禀报过后,邹统领方整队收兵,风卷黄沙地离了宋家。

目送这一场预料中的危机落幕后,乌金已只剩下半片普照着府邸,也罩住宋追惗格外警惕的面色,“濯儿,你去看住童家的丫头,要是让她猜出来官兵们是来搜查个什么,保不定就要闹到童立行那里去,届时这个局,只怕就留下了破绽。再有,叫人去给二皇子递个信儿,不出三日,圣上必定要将他与太子一齐叫去试探,这就是他反咬的好时机。等太子急火攻心,言行有差了,儃王弹劾的帖子就可以递上去了。”

“是,孩儿这就吩咐下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稍刻,他又将脸扭向宋知书,暨暨而言,“书儿,给你三弟修书一封,叫他先不要回京,以免到时候弹劾童立行的事儿牵连到他。信上同他说清楚,就说他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我已尽知,外面的事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可以替他顶着,但不论为了什么私利搞得兄弟阋墙,险些牵连满门这件事儿让他在兖州给我好好儿思过,知错儿了先写封信来我瞧了!”

在他庄严的背影下,宋知书略带神秘地与宋知濯对视一眼,各自领命而去。

燕鸿过后莺复平,落英满地尘归静,经过这半日的慌乱,各门各院儿都忙着收拾官兵抄乱后的屋子,将陈列摆设凡值钱的金银器皿都一一清点核查。明珠这里也不例外,几个婆子领着丫鬟们正细数明珠妆案上的一应玲珰钗环、宝玉珠光。

唯有明珠,一颗心横复在胸腔内跳个不停,只记挂着宋知濯的安危。接着便想起来千凤居里住着的二人,忙搁下扇子朝侍双招呼,“你陪我到千凤居去一趟,宋知濯在前头有事儿,必然顾及不到她们。她们两个终究年纪小,没看过没经过的,还不知慌成什么样子了。”

侍双正要应,侍婵又忙由人堆里错出来,“奶奶还惦记她们?官兵们都走了,还能把她们怎么着不成?不过就是哭两嗓子罢了,哭得少了啊?”

“她两个平日里都是娇生惯养的,”明珠且忙且叹,披上一件映花靛青蝉纱披帛,“别瞧着在院儿里厉害,遇到这些事儿,还是能吓破了胆儿。况且那一院子的小姑娘,来的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官兵,倘若出个什么岔子,还不知如何呢。”

这一去,残阳西灺,千凤居内同样是兵荒马乱踏过后的狼藉。满院儿的丫鬟翻飞着繁脞衣裙各处奔忙,十色流觞,脉脉溢淌。玉翡站在廊下,指挥着千军万马。

人影憧憧里,她远望见明珠缓步而来,四面东张西望。心内顿时起了火,正欲出言嘲讽驱赶,眨眼的功夫,又想到屋里正小窗浓情的二人。便另生出一副七拐八拐的心肠,反迎上去,架高了眉梢,“你来做什么?”

“来瞧瞧你们奶奶可好,”明珠和颜相笑,朝四下的怀抱各样物件儿奔走的丫鬟们望一望,复转回眼来,“既然孙管家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也别慌,不过是抄捡抄捡,眼下人走了,仍旧是一样儿的。你们奶奶胆小,必定吓得不轻,领我去瞧瞧她吧。”

正合了玉翡的意,便领着她一路进去,只见一个金光照壁的外间往来繁杂,却并不见童釉瞳的影子,玉翡又领着她往卧房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渐渐靠近中,明珠听见一个呜咽啜泣的娇嫩声息,待走至一片黛色撒花的轻绡帘下,就听见宋知濯揉得十二分的软的一副嗓子,夹带着些微笑意,“好了好了,快别哭了,不过是来几个官兵就把你吓得这样儿。”

尔后便是童釉瞳一副娇滴滴的哭腔,“那些、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知濯哥哥,到底是出什么事儿了?府里头好好儿的怎么会来这些官兵?他们要找什么?”

他笑了,明珠听得很清楚,这是一种她久违的温柔笑音,“没什么,你什么都不懂,说了你也不明白。这些时,你就不要回家去了,也不要出去瞎跑,免得牵扯上岳父大人。”

“是父亲怎么了?”

“没事儿,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再后头他们又说了什么?无非是一些不安与轻慰、一场郎情妾意温情的对戏。可童釉瞳的啜泣却似一场动/乱,将明珠的心蓦然就洇成了一片苦海。她透过一线缝隙瞧见的是童釉瞳靠在他怀里,他的手拥着她,下巴就抵着她发髻上一颗猫眼大小的珍珠,紧接着,他偏下了脑袋,吻一下她光洁的额头,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了她泪眼婆娑地笑脸。

明珠看过看那么多场才子佳人的戏,这晌才领悟了人们常说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是个什么意思,是戳烂她心肺的“般配”。

她听到由宋知濯在她心里亲手筑起的城墙轰然倒塌,一海的眼泪在心里奔涌蔓延,逐寸逐尺地淹没了那些残碎的画面——他的笑、自己的笑、数不清的笑默无言,桂稍亭影下,他抱起她缠绵地吻,她洗净的满头蓬发被风扑到他的肩头,与他髻上的锦带交缠着、交缠出一个同心永结,慢说着一个恒远的承诺……

“怎的不进?”玉翡透着得意的嗓音猝然在她耳畔响起,像是勒在她心上的一根蚕丝,“想必是知道自个儿的关怀‘多余’了?我们小姐是胆小,今儿的确也是吓得不清,不过,自有人安慰,用不着你来多此一举。”

明珠面上的笑意早已僵成了一个固执的顽强,闻言只是更卖力地笑一笑,旋裙而去。玉翡却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连追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唼唼无休,“你瞧你,连个招呼都不同我们小姐打就走,哪里有点儿规矩?小姐同爷现在说私房话儿,你在外头等等便是,少不得一会儿还要见你,你这就走了,一会儿爷问起来,反说我们待客不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风水轮流转,玉翡将那一股脑的气都趁势撒了出来,字字如密密的针,同样也践踏了明珠的一片尊严。

夜抛撒下来,灯烛又燃,照着满地狼藉的一颗心。明珠由回来便躲进卧房,借故说要静悟佛道,让人彻夜不许打扰。实则是呆坐迎风的两片宝幄中,将肚子里憋着的一片苦海都由眼眶里往外倒。奔涌的浪潮,流也流不完,就像手边触手可及的空帐与月影朦胧、流溢着漫长的孤单。

直到泪线渐敛,烛影灯灺,宋知濯的脚步像踏尽了风月无端,载着一刻心的沉浮到来。起始一句就是,“你哭了?”尔后,他坐到圆案上,望着她床沿上低垂的头,“是吓的?……这倒也奇,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还会怕几个官兵?”

回应他的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沉默,明珠垂下去的头仿佛残月低烛,落下去,便溺死在这濛濛的蜡黄光影中。

疑心她是没听见,宋知濯的嗓音生硬地拔高了几分,“我听周晚棠说上回周府死了人,你给批了五十两的帛金。……这种事儿,就是多给些父亲也不会说什么,何必捉弄人?我另外添了二百两给她,叫改日她兄长来给他带回去,同你说一声儿。”

床边高案上墩着的蜡一滴一滴地融下,他等待着,却只听见明珠微薄的呼吸,荏弱一线,如风似月。裹在她周遭迷蒙的昏黄似一个窟窿,渐渐吞噬了他的沉稳,使他生出些不安、一种面对她的明目慧心时独有的不安。

不安又令他焦躁地蹙额,死盯着她髻顶的小小僧帽花,“你说句话儿。”

过一刻,他拔座起身,蹒近几步,“今儿出这一档子事儿,我应酬完那些御林军就忙赶着来瞧你,你倒好,连话儿也不给句,先摆起脸色来了,是我来错了、是我操心错了是吧?”

焦心的寂静中,倏然响彻明珠哑涩的嗓音,“你是‘忙’赶着来瞧我的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宋知濯听懂了,骤然亏心,搜肠刮肚地找出措辞来掩饰,“人刚走,与父亲商谈了几句,我就忙由宴会厅到你这里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得了,事情都过去了,往后就太平了,你也别吊着脸了。叫丫鬟给我煎盏茶来,说了一晌的话儿,口都干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他佯作稳持的情态中,明珠深吸一口气,仰着脸直瞅过来,宋知濯一霎便被这个眼神戳得肠穿肚烂。倘若他的一生有过许多重风光无限的头衔——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在朝堂翻云覆雨举足轻重的权臣,无数人赶着巴结的新贵、富贵无极的小公爷,那么这一刻,他就被这双眼剥光了这些至高无上的荣耀,打入了那个痛苦轮回中,又变成那个奄奄无能的宋知濯。

那些含屈受辱的过去是他拼命要甩掉的耻辱,他以为他做到了,却又在她的眼中一败涂地。

旋即,一丝痛苦在他的眉目中荡开,随之也崩溃了他的耐性,“是,我是先到了童釉瞳那里,这又怎么了?起码她会因为我的关心感恩戴德,不像你,只会甩脸色给我瞧!我每天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无数的利益纷争,只要我稍不留心、一个错眼儿,就会有刀架到我脖子上,随时能要了我的性命!这一海的事儿压下来,已经够把我压得喘不过气的了,你还嫌我不够松快的?还要为着这些破事儿跟我闹个没完!敞开来说,我就心里有童釉瞳又怎么了?她是我的发妻,我心里有她也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本分!”

一番话儿兜头撒下来,是六月天的刨子,将他们曾在那些苦难时光里建立起的盛世砸得个稀巴烂,亦将永远驻守在那片梦田的明珠砸得支离粉碎。她清醒的意识见,她以为会永世长存的王朝随之覆灭了。是她忽略了“永”这个字,原就是渺茫浩远的一段路,保不定就在某个前方劳燕分飞。兜头转来,谁都难逃浅情东西流,人意薄云水。

最终,在这位旧时盟友弃城而去的踽踽脚步中,眼泪紧跟着砸在明珠膝面上的绿纱裙,晕开点点暗花,破碎了曾有的芳景如画。

可说起来,人对苦难的承受力大概是无穷的。很快,伴着月渐凝聚出的圆满,明珠的一海的眼泪仿佛就枯竭成了一片荒漠,干旱的砂砾中再挤不出一滴水,日子却一如往常的靡靡风流日正微。

又一日的玉蝉疏鸣,蛙连一片中,明珠在百花浓艳的院内与相戏奔走。如今,她的单薄的快乐似乎就系在这一只憨态可爱的獢獢犬、以及满院豆蔻盛年的小丫头们身上。

经年天气旧亭台,池塘水绿,歌韵琤琮。姑娘们围坐长廊,打扇的打扇,绣花儿的绣花儿,嬉笑喧阗,聒噪盛夏。原是娇面慵闲夏景中,却因为音书的造访而骤然冰寒三尺。

侍鹃卷起十二分的恚怨,扬着嗓子喊起来:“你来做什么?这大毒日头底下的,可别是来找不自在的。”

反之,音书却是十二分的客气,半点儿也不在意她话锋里的夹枪带棒,“我来寻姨娘有事儿,姨娘可在家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未及人言,她抢先捉裙入得厅上,即见明珠与青莲正在榻上闲说天地,笑颜却似被太阳晒恹了的花儿,骤失了风华。她心下了然,挨过去福身,“给姨娘请安,好些时不见姨娘出门,以为姨娘是身子不好,我们姑娘心内惦记得紧,特意叫我过来看看,姨娘身子可大安啊?”

这一通客气将明珠与青莲俱吓一跳,二人面面相觑一瞬,还是明珠摇着扇旋腰对过来,将她上下睃一眼,复有些力不从心地笑起来,“原是天气热不爱出去走动,并不是病了。多谢你们姨娘惦记,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难捺的喜色在音书面上浮出,“我们姑娘那是老毛病了,入冬就犯开春就好,却不想去年里我们姨奶奶病故,她的病才比往年严重了些。入了七月本还有些不大好,但前几日我们小姐十八岁的生辰,爷在曲心阁里替我们姑娘摆了席,又请了娘家一些姐妹过来同聚,这热热闹闹了一场后,小姐的身子就大好了,如今只是有些咳嗽,倒没什么大碍。这些时仍旧请张太医来瞧着的,想必再过一个月就能大安了。”

不想那侍梅不知由哪里错出来,端着两碗冰雪冷元子,用琉璃的碗盛着,填了碎冰的水里浸着一颗颗珠圆玉润。一壁将碗摆在明珠青莲面前,一壁斜挑了眼似自言自语,又似刻意说给音书,“不就是过个生辰嘛,还能把病也过好了,真是好大的喜气。有本事麽等八十大寿的时候也能这样乐,怕只怕红颜薄命、活不到那个岁数去。”

出奇的,音书竟像未听见一样没驳,只略显尴尬地笑一笑。明珠见状,随口不轻不重地说了侍梅两句,“这鬼丫头,想必是太阳太大晒出火气来了,怎么说话儿藏针隐刺儿的?罢了罢了,把我这碗元子端去吃了吧,好消消暑。”

“这是赵妈妈专门给奶奶做的,里头还搁了好些燕窝,我怎么能吃啊?叫赵妈妈晓得是被我吃了,还不定怎么说我呢,奶奶自个儿吃吧”

青莲亦笑着搭腔,“你就端去吃了吧,自进了夏,她连着几日吃这些冰的凉的,饭也不好好儿吃,这两天时肠胃里就积下了些寒气,太医昨儿来瞧,还说不好再吃这么凉的东西,你替她吃了,也算是尽你的一份心。”

伴着茂叶里的雀鸟唧唧,三人相互嬉笑推诿打趣儿一番,等晃过眼时,即瞧见音书还站在那里,面带笑意,既客气又规矩,简直是迥不犹往。

明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又不好直接赶人,便笑着又搭讪寒暄两句,“我就说初六那日听见有唱戏的声儿,还在想这府里原不曾豢养戏班子,哪里来的动静儿呢?原来是你们姨娘做生辰。总管房里却没同我说起,想必是没有动用官中的银钱,是宋知濯掏的腰包了?那也该是怎样就怎样,回头我就叫人支了这份钱到你们屋里去。”

孔雀蓝缎的扇面窸窣地扑出来一股梅香,明珠正似凌寒独自开,仿佛不曾受任何事儿、任何人的影响,直挺着一身的傲骨。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音书望在眼中,脑中就逐渐悬起周晚棠的话儿:

“说白了,这都是明珠跟爷闹,爷心里烦才躲出来的,只要她还活着一日、或还在这府中一日,爷甭管在谁屋里,说哪天调头回去仍旧会哪天调头回去。不论是我还是童釉瞳,也是说丢下就丢下的,只有明珠不在了……”

130.?扑空?阴谋落空

荠荷香十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催紧了音书的心,她望着这满屋的国破山河在,就想着周晚棠更不如人意的处境。

身为仆婢,自当以命尽忠,半晌,她将心一横,顶着一脑门儿的粉汗复行前几步,“今儿过来,还有个事儿要求姨娘个示下。下月就是爷的生辰,赶着也是进二十五了,我们姑娘想着要送爷个什么,却又犯了难。你也是晓得她,不像奶奶同姨娘这般大的手笔,平常的物件儿爷又不缺,极贵重的玩意儿我们姑娘也买不起,就算买得起也没地儿去买。故而想着姨娘同爷这些年,必定是对他的喜好一清二楚,我们姑娘便想着同姨娘商议商议,请姨娘等夜里凉快了,到敬月阁去议事。”

孔雀蓝的扇面上绣着一树白玉兰,被明珠摇着,就活灵活现地迎风摆动,“我也忘了,原来下个月就是宋知濯的生辰了。我没什么好送的,你们姨娘要送什么便送什么吧,犯不着同我商议,送什么你们爷都高兴。”

金凤细细牵动着音书的裙,她竦然靠前,一股脑地劝说:“姑娘就是拿不定个主意,才求姨娘去商议个法子出来。按说也是送什么都是一片心意,可姑娘就是那么个性子,凡事都怕露了怯,就请姨娘去一遭吧,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姑娘。”

明珠纠缠不过,到底将扇挥一挥,“晓得了晓得了,你且去吧,我晚上到。”

那音书自觉万事妥帖,便笑着相辞而去。一个手掌拈着绢子遮在额上,错过了虫鸟聒噪的花间,转头便扭进那边屋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闷沉沉的一个下午,周晚棠才由太医把了脉,这会儿正打床上下来,欹斜在榻。一个盛满大冰块的盆就在她身侧,凉丝丝的空气里蕴着淡淡的玫瑰香。

“姑娘,”音书至前,落榻而座,由她半饧着眼,自顾着禀报,“说好了,戌时三刻她一准儿到,才刚春莺也说咱们家大少爷是戌时末到府上来。回头您在那边同她周旋着,等她喝了茶水,药犯起来,再借故引她的丫鬟出去,秋雁就将少爷引到厅上去。咱们家那位少爷向来就好/色/成/性,撞见这么个热辣辣的人,只怕连骨头都要酥在那里,最后领着爷过去一瞧,就是贴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周晚棠剔着一眼,慢悠悠地启唇,“那药可确保万无一失?”

“您就放心吧,这还是找的咱们姨奶奶身前戏班子里最要好的姐妹弄来的,保准儿吃下,叫她烈女也变荡/妇!”

“爷几时回来?”

“这我倒不知,不过听正屋里的说,昨儿爷说了要早些回来,左不过也就戌时能到家。”

闻听一切按数行之,周晚棠的心稍安下来,就在屋里看冰融凉消,铜壶漏晷,慢数着一个阴谋的按时到来。

满月渐上,照着一片荒凉,明珠仍然在这片荒凉中浓装盛戴,云髻簪花。她不能让任何人瞧见她日渐残败的面容,尤其在更为年轻的周晚棠面前。

这厢换上碧蓝的海棠暗纹对襟褂,扎着琉璃粉蝉翼纱百迭裙,月白的披帛,浑身就似一团淡吐轻蕊的西府海棠。此间慢摇去,且行且生疑,这音书向来也是同她水火不容,纵然比玉翡稍对付一些,却不曾说话儿同今日一样客气过……

正思着,不曾想侍双同样抱惑,“奶奶,这音书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忽然对咱们客气起来?周晚棠还邀咱们到这敬月阁来,怎么不邀去她的屋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人一前一后错了半步,明珠的裙擦着她的裙,语接着语,“……大概是她觉得邀我到她屋里去,被宋知濯瞧见了,我就‘狐媚’了宋知濯去?”

一步之遥是侍梅打着一只流萤彩绢灯,频频回首,“横竖她定然是没安什么好心就是了,明说是叫奶奶去商议个给爷过生辰的法子,保不定就是趁势奚落我们呢。无非又要说爷日日在她们千凤居、爷多久没到咱们院儿里如何如何,就想着拿话儿来糟践咱们,奶奶就不该去!”

群芳夜游,暗香轻浮,月光铺满在各色月季夹道上,侍梅的灯笼轻轻一晃,就照见成片的粉晕香水、赤龙含珠、宫粉、绿萼、羽士妆、玉楼春……

明珠的眼匆匆掠过这些嫣然簇粉,心中飘出一丝怅然,“我也不想来,可想想,到底是替宋知濯做生。我同他夫妻一场,如今虽然流年倏忽成陈事,到底也是春物依稀有旧情1,即便久不常相见,却还有旧情在那里,像旁人说的,纵然前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横竖也是周晚棠去讨这个巧,就白出个主意,不费心也不费力,也没什么要紧。”

二人相继未有言,夏夜的风迎送长香,没一会儿便吹凉了明珠一点点笑容,生出了警惕之心,“不过,你们二人说得也有理,大家向来是各行其道,就那寥寥几次相交,也是兵戎接见,她怎么忽然与我亲近起来?我想,若不是有事儿相求,就是其中有诈。”

“有诈奶奶还去?!”

“你别急嘛,”明珠柔软的声音压下了侍梅满脸的急色,“我就是想去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她若要害我,我就是躲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她也能再想出法子害我,没什么可避的。况且想想绮帐,就知她这人心肠歹毒,我若不与她正面交锋,还不知她背地里会生出多少更阴毒的法子。”

侍双并步上前,掣着她的胳膊,眼怀担忧,“那奶奶可得小心着些。”

眨眼即到敬月阁,屋檐下摇摆着两盏宫灯,敞开的棂心门窗内可见灯火辉煌。周晚棠正在厅上,案上已经摆好了两盏清茶,见明珠进来,并不起身,只将袖抬一抬,指向身侧的折背椅,“我还只当你怕我要加害于你,不敢来了呢。”

二人俱是朱钿宝玦,妆额黄靑,明珠浅浅桃色的唇扉微牵,露出一抹从容不迫的笑,“这是说笑,好端端的,你怎么会害我呢?更何况,如今我又不妨碍你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灯花月影下,周晚棠亦是个沉稳有加,“这才对,你如今不过同我是一样的人,我要害也害不到你头上去,故而我才请你帮这个忙。童釉瞳家世好,为着给爷过生辰,听说是将昔年圣上还是王爷时赏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咱们自然比不上她,只好多花些心思罢了。你瞧我,只顾着求你办事儿,却忘了待客之道,请喝茶。”

她将一只白釉盏推至明珠眼皮底下,复锦光璀璨地笑起来,“我呢,没钱没势,不会别的,单是这一手绣活儿还拿得上台面。我想着给爷做件衣裳,一时手边的料子都是平常,听说那位与你交好的付夫人娘家认识好师傅,倒请你替我同她讲一声儿,求着织一匹上好的料子来,只一样,不要世面上有的货。再有就是求你找个爷平日里喜欢的花样子给我,我好赶着爷的好日子之前绣出来。”

她的眼一刻不曾错过明珠,誓要盯着她喝下这盏茶。明珠手上正端起茶盏,还未入口,先一笑,“你这样有心,就是送块烂布头想必宋知濯也该是高兴的。”

言讫,就要将盏送入口中,不知哪支烛一跳,恍而脑中就没由来地闪过那一年清念送来的茶,犹似金源寺的暮钟,将她的警惕之心敲起。于是留着心眼儿,借故填补谈锋,又将盏缓缓搁下,“我明儿就递帖子给付夫人,请她妥帖安排好,你放心,一定赶在月底给你做出来。”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中,她的眼如鸬鹚带勾的尖嘴,精准地捕捉到周晚棠眼中一丝晦涩的失望之色。随之,指端温热的盏就倏然变做了烫手的鸩毒。

意外的,明珠虽心知她有鬼,并不急着拆穿,她更想趁势瞧清楚眼前这个艳郁似罂粟的美人花儿,到底是一味多毒的“毒药”。

“那就先谢谢你,”周晚棠目不游离,自呷一口茶,“回头要废多少银子不必动用官中的钱,我自出就是。”

一眨眼的功夫,明珠在她灼灼的眼中又捧起盏来,唇挨着盏边儿,露出两只滴溜圆的杏眼,逮着个空隙便朝门下站着的侍双使了个眼色。那侍双倏会其意,趁着众人不妨,便惊叫一声儿:

“啊!”

就将几双眼睛呼啦啦都扯了过去,捉着这个功夫,明珠疾扬手将茶水倒了大半盏到身侧高案的花盆中,再佯慌着搁下,“侍双,好好儿的叫唤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侍双眼一转,腼腆迎将上来,“这夏天就是蚊子多,方才不知咬在我哪里一下,疼得要死!扰了奶奶同姨娘说话儿,两位千万别怪我啊。”

几个纤悉婀娜的姑娘各怀心思,却俱是面露笑颜。周晚棠尤甚,瞥见明珠水渍洇润的朱唇后,再瞄着那尽了大半盏的茶,眼波横转而来,迤逦而笑,“不妨事儿,这敬月阁后头不远就是烟台池,自然蚊虫多。音书,你带两位姑娘去屋里拿我的玉露膏子给姑娘们涂一涂,一会儿就不痒了,也不会起包。”

音书轻步玲珑,已上前福身,作势要邀侍双侍梅同去。侍梅鼓胀着腮,不愿挪动,还是明珠睇着眼稍劝,“去吧,这里离千凤居也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去吧,啊,一会儿身上的包可痒得死人,我这里也不要你们伺候。”

二人到底见她眼色,到底同音书离去。室内落月啼鹃,只剩明珠与周晚棠二人。明珠拿不定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含笑周旋了半/烛/香/功夫,只见她仍是个半真半假的周到,又不似有其他举动,心内也着实摸不准。

直到春莺捉裙入了厅上,当着明珠的面儿俯身贴耳地与周晚棠嘀咕两句,稍刻周晚棠转过来抱歉地笑一笑,“我出去同这丫鬟说几句话儿就来,你且先坐着。可别慌着回去啊,我一会儿还有事儿要请教你呢。”

这一去,金池琼苑就剩下明珠一人。她果然是不着急走,将那盏端起来凑到鼻翼下嗅一嗅,虽未有异,可周晚棠方才那个失望的眼神却一直沉在她心底,便誓要留在这里捉出个端倪来。

那厢春莺秉一盏八角美人宫灯,引着周晚棠,且行且说:“音书带着那两个丫头回了院子,姑娘你说巧不巧,偏就撞见了如意,这会子正在廊下吵呢,一时半会且得在那里绊住脚。咱们家大少爷已经到了,秋雁正带着他往敬月阁去,就怕明珠先行走了,可怎么好?”

一色蛙鸣三十里,伴着周晚棠一副轻柔的嗓子,“她走不了,这药吃下去,全身瘫软无力,必定是这会儿发作,她可哪来的力气走啊?未必爬回去?”

她自觉万事妥帖,只等着秋雁带了那周家大郎到敬月阁,再领着宋知濯前去捉奸。谁料天总有不测风云。明珠不但没喝那茶,先等来的亦不是周家大郎,反是宋知书。

这厢,宋知书进门时,只见明珠独一人在椅上干坐着,倏而歪嘴一笑,带着些病恹之色,“大嫂,大晚上的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万想不到来人是他,明珠睁圆了眼,拔座起身往他身后探一探,见无人跟从,更有些警惕地连退几步,“你怎么在这里?”

“呵……,”宋知书往周遭富丽堂皇的墙面瞧一瞧,“我问大嫂呢大嫂反来问我,我是路过,见大嫂一个人在这里坐着,便进来问问。”

骤然一瞬,明珠脑子里拐来拐去地便以为他是与周晚棠有何勾结。他进一步,她便踉跄着退一步,“是周晚棠让你来的?”

“什么周晚棠?”宋知书笑询着,少顷,面色急滑下去,端得十分正经,“是周晚棠叫你到这里来的?”

“你别在我面前装,”她挑起下巴,是一种带着小小骄傲的倔强,“我可不惧你们,那茶我并没有喝!宋知书,不管周晚棠许给你什么好处、是要叫你对我做什么,你都仔细着掂量掂量些!”

看似莫名其妙几句话儿,宋知书却一霎便懂了,大步流星跨过来。唬得明珠四首急张,却见不知何时门窗紧闭,又心知外头无人。只把一个身子缩紧了,闭紧了眼胡乱恐吓,“你别过来!我我我告诉你,如今老爷可疼我了,你要敢对我做什么,我告诉老爷,看他打不死你的!”

一缕沉香擦过,明珠缓缓掀开一个眼皮,见宋知书已经跨到案边查看着那只盏,“这茶水里头是加了点儿不干净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明珠松缓下来。

“大嫂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他旋身过来,浪荡的笑意又重新在面上挂起,“我先从府里进来,碰见周家大公子,他朝我搭讪两句,说是周晚棠叫了他到这边厅上来等。本也没什么,可方才我路过,见大嫂独在这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大嫂想想,她叫个男人到这里来,又往你的茶水里下药,会是何用心?”

茫茫一片轻霭在明珠眼中聚拢,稍时又散开。宋知书晓得她是懂了,相视一笑,“快回去吧大嫂,这里现在就是个是非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眸一转,明珠轻抿的唇松开,“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轻狂地笑着,带着怅然与嗟叹,“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你?你我无冤无仇,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举手之劳而已。况且……,况且大嫂还是快走吧,否则过一会儿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一半没缘由的话掐入腹中后,明珠到底诚然致谢,二人便相继离去。

未几时,瑶台月冷,蛙住虫歇,一个气势汹汹的队伍含恨而来。周晚棠带着四五丫鬟秉灯,明晃晃的跃萤火匆匆扫着淡雅梳妆,浅薄夏裙,簇拥着宋知濯葱蔚青苍的身姿。

黑履上嵌的两颗翠玉频繁相错着,为这恼人的夏夜平添凉夜。陡然,这步子停在了离烛影摇曳的敬月阁一丈远处,响起他暗哑闷沉的声音,无情无欲的冷,“你记着,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月华照着他的极其冷硬的面色,周晚棠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强作镇定,“爷是怀疑我的丫鬟说话儿冤枉明珠?秋雁,你听着,这种话儿可乱说不得,你到底瞧见了什么,这会子一五一十说清楚了,倘若有半点儿虚诳,我就是头一个不饶你!”

十色群衫中错出来秋雁,面含苦色地陈表着,“我没有说假话儿啊爷,头先领着大公子进府来,我让他自进敬月阁去等着,我便先去请我们姑娘,走到半路,想着不好将大公子一人留在厅上,便随便打发了个丫鬟去请姑娘,我自原路折回去。谁知过来,才靠近门里,就听见、就听见一点儿‘动静’,透过门缝一瞧,就是颜姨娘与公子在里头……,我也不晓得怎么姨娘会在里头,慌得我不知怎么好,只得忙回去同我们姑娘说。”

言讫,她退至一边,灯笼照着周晚棠嵌珍珠的粉缎鞋朝那双黑靴挨进一步,“爷,我大哥做出这种事儿,也叫我没脸,我原想着顾念兄妹之情,私下里赶来止住这等脏事儿。可想想,明珠与别个不同,到底还是交给爷决断的好。”

星河明朗,二人的呈诵比夜下花间里的虫鸣更加闹腾,喧阗入宋知濯耳廓,就令他想起那副画儿、更多的画儿,明珠魅惑人心的身姿被细描在其中,承载着一个男人满腹的相思与欲/望。他当然知道那些都不能是真的,但他自私到极致的占有欲不能容忍她被任何人以这样下流的方式惦记着,大概是因为这亵渎了一个只庇护他的神明。

他还是那句话儿,平稳的音调渗出寒意,“这是头一遭,也是最后一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之后,他率先跨出步子,悬在门前的手略顿一瞬,就将两扇棂心门猛推开,横贯满室的是骤然肃杀之气,搅乱了一片宁静。梭巡一眼,屋内只有锦罽繁杂,其他的都很简单,简单的几副案椅与四壁紧闭的窗,简单的没有一个多余的人,除开乍惊乍喜的周家大公子。

那周家公子挂着奴颜媚骨之笑,腆着一副大肚急迎过来,“哎呀呀原来是妹夫来了!说起来竟有好些时不见。今儿我来,原想是去拜见拜见妹夫的,可妹妹却说妹夫公务繁忙,不知几时才回府,你瞧,这不是让我碰着了?妹夫快坐,我正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跟你说!”

恍见满室空空如以,那周晚棠也略慌了神,忙朝秋雁瞧去。秋雁更是慌乱不迭,一双眼将屋里各个角落都细扫一遍,错出身来,“大公子,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话音一落,便暗被周晚棠射来一记警告的眼神,除开几个丫鬟,却是谁也没留心。

那周公子把脸挂下来,反训她一语,“你倒还有脸问?让我在这里等,一等便是这么一晌,也忒没规矩了些!”言着,望向宋知濯,身形脸色巨变,垂肩含笑,好不巴结,“真是给妹夫添麻烦了,我家里这些丫头没规矩,跟着陪过来,恐怕没少嚷得妹夫耳根子不清净。来来来,妹夫快请坐,咱们正好说说话儿,我还没好好谢过妹夫呢,上回放官的事儿还多亏了妹夫。”

宋知濯寒碜碜的眼已凝了些轻慢的颜色,朝周晚棠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后,便相笑辞去,“我就不坐了,还有些公务没完事儿,还得先回书房里头去。周公子难得来一趟,请多坐会儿,改日咱们再聚,先告辞。”

言讫自去,叫那周公子面上略微有些挂不住,便将呆滞着的周晚棠怨怼一番,“我们周家就教出个你这样的女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不见一个丫鬟来招呼一下,连茶也没有一盏。敢情你如今攀上高枝儿了,就将满府里的人、连我这个大哥也不放在眼里了?你不是说要拿什么银子给我?快些拿来,我懒得在这里看你的脸色!”

波暖尘香,好夏绵绵,谁都没料到分明是万事周全,却捕了这一场“空”。音书等人心内想着怎样应对宋知濯的问责,个个儿吓得脑门上浮起一片薄汗。唯有周晚棠一个身子似浸在冰雪之中,止不住细碎地发颤——她想起宋知濯那双冷粼粼的大眼,便心知此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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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徐铉《正初答钟郎中见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31.?渐远?同居而离心

敬月阁的风与月归为宁静,另一片冷霜却泼在千凤居的侧屋内,照着宋知濯凛然的、沉寂的眼。

目断处,伏跪着几具筛糠作抖的孱弱身躯,犹似一群被围猎的兔。秋雁的眼泪已经横纵几行,可怜兮兮地作那困兽犹斗,“爷饶了我吧!大概是我瞧花了眼,灯花儿一晃,就误把哪个丫鬟看走了眼,错瞧成是颜姨娘了。我也是为着咱们宋家的门风着想,真的不是有意的!”

榻上一盏明灯,照着宋知濯徐徐挺直的腰,泄出声紧如冬风的笑意,“都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没想到你一个奴婢也懂这个道理,还为宋家的门楣操起心来了。”他呷了口茶,笑意沉入窗外的茫茫夜色,“你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最好从头到尾跟我讲清楚。讲清楚了,我只要你的命,讲不清楚,你在外头的父母双亲就得跟着你陪葬。”

“我说的都是真的!”秋雁额上挣出细细的经络,哭声震得另外几个丫鬟直把额头贴到泛着光的青砖上,“真是半点儿也不敢欺瞒爷啊!求爷饶了我一命,我保证以后再不敢乱说话儿了!”

她将头连嗑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后,额上已汩汩渗出不少的血。丫鬟们俯首贴地,眉也不敢抬起,独有周晚棠捉裙跪下,细柔的嗓音截断了一屋惊惧的呜咽,“爷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不好,一听这话儿,竟然脑子也跟着犯了糊涂来,连问都没来得及细问,就、就扰得爷心烦。”

宋知濯的眼只在她梨蕊娇面上瞥过一瞬,便将角落里站着的明安唤上来,“你连夜去一趟秋雁家里,将她的父母双亲提了来,就以败坏主子家风之由,全部打死。”

宛如一颗巨石砸入水中,溅起秋雁一腔悲恸的哭声,慌得牵着裙匍挪到他靴下,“爷、爷,我说、我说!”

接着,她用涕泗横洒的哭腔说了这么一段真相,“是玉翡姐、是她!都是她逼我们这样儿做的,她说,爷虽然不去颜姨娘屋里了,保不准心里还惦记她,倘若哪天她又重得了爷的心,大奶奶就没有好日子过,连我们也没有好日子过。又说:‘你们姑娘是姨娘,甭管我们奶奶得不得爷欢心,横竖你们姑娘一辈子都是要在我们奶奶手底下讨生活的,以后有的是日子慢慢熬,看你们姑娘能不能从奶奶手上熬出命去!’姑娘也是没法子啊!爷,我们姑娘也是没法子啊!您叫她怎么办?奶奶就是顶在姑娘头上的天,什么时候塌下来,什么时候就要她的命。没办法,我才出了这个主意,想借着娘家少爷来,把颜姨娘也叫到了敬月阁去……。”

声音断续消沉下去,后又响她起闷头砸地的声音,“爷要怪就全怪我们做丫鬟的吧,别罚我们姑娘!只求爷饶了我的父母家人,我愿意一条命赔颜姨娘的名声!求求爷、求求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在她语无伦次的求饶声中,复复行行的泪在周晚棠面上满布着,展示着她夹缝中度日的辛酸。她在用这种辛酸赌宋知濯的心软,直到他幽幽吐出一口气,她想她大概是堵赢了。

叹息过后,宋知濯朝明安挥挥袖,“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各打四十板子,叫总管房里找个人伢子来,将秋雁发卖出府。”

“是。”

明安正要将几人带走,却见他半个身子俯下来,两肘撑在膝上发问:“奶奶那边儿怎么说?”

“我才刚去探听了,奶奶一点事儿没有,问了奶奶,奶奶说周姨娘是爷的爱妾,她也得给爷这个面子,横竖没出什么事儿,便不做追究,这会子正同几个丫鬟吃宵夜呢。”

缄默一刻,宋知濯不耐烦地挥挥袖,很快,乱砸的眼泪伴着几双绣鞋退出屋子。屋内又剩萋萋的风烛,撒满一地的碎金。宋知濯的眼透出息事宁人后的疲惫,他抬起一片酱紫纱的衣袖,两个指端在山根处反复揉捏。

周晚棠两个腿叠在裙内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着他开口,暗忖着或是问责、或是原谅,总归是能逃过此劫。等了半天,他才拔座踅出门去,淡留一句,“我理解你的难处,可明珠同我四五年的夫妻,就算她不追究,我也要给她一个交代。你先在屋里闭门思过,等我手上的大事忙完了,再做惩处。”

于是这劫,便成了悬在周晚棠头顶的一片乌云,她抱着一个惴惴的心,余下的时日果然不曾再踏出屋子一步,只等着天上下来一道雷,或只是一场温雨。

而另一道惊雷,则实打实地劈在了太子府重峦叠嶂的屋顶。

这是一个闷燥的天,阴翳墨晕的云下,蝉鸣一潮高过一潮,催逼着一场山洪的到来。廊桥错落的太子府内,童立行一个干瘦的身躯慢蹒过一个水榭,身旁是一个同样有些干瘦的年轻男人——当朝太子赵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二人错下水岸,又上一条曲廊,与这悠然步子不同的是赵敬略显焦躁的声音,“老师,自打上次老二同儃王宋知濯等人谋逆之事平息后,他便在父亲面前处处与我争锋,还请老师再想个法子,这样儿下去,老二岂不是要踩在我这个储君头上?被他顶撞几句,原也没什么打紧,可父亲近日有何国策,也叫他一齐到殿详听,父亲如此看重他,我担心的是,父亲起了废储的念头。”

童立行的须已白过半,他的眼睨向曲廊尽头,仿佛在一片茂竹间瞧见了宋追惗这位终年的对手年轻挺拔的身姿。或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金相玉质的皮貌算不得什么。可他仍旧羡慕他的年轻的皮相和与之并进的无限精力。他不知道宋追惗何时才会老,正如看不透他剑戟森森的城府。

良久,他才侧目望着身边的年轻人,“殿下要记着,凡事要沉住气,只有沉得住气,才能找到敌人的破绽。”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他没有时机去沉,一场风波骤然随着太子府一名内侍官的到来扑朔而至,“殿下、殿下不得了了,小宋将军与中书门下陈大人、范大人一同带兵,将咱们太子府围住了!眼下几人正进府来,说是带了圣上的旨意,请殿下与童大人到前厅听旨!”

二人骤惊,赵敬更是趔趄一下,扶住身侧一根褐色圆柱,慌乱地掣着童立行衣袖,“老师,宋知濯领兵前来,定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儿,老师赶紧想个法子怎么应对!”

童立行心内顿觉大厦将倾,却仍挺直了腰板,“眼下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事儿呢,先去领旨再说。”

即使老得如他这样发须半白、已经不相信任何神佛的男人,也一万次地在心内向神佛祷告着千万别是什么坏事,但当他在厅上望见宋知濯那张含着诡笑的眼,心内亦开始发起虚。

圣旨由那位年过花甲的陈大人缓缓念出后,赵敬已被那言简意赅的一百来个字砸得头晕目眩。稍刻,两只涣散的眼重新聚起惊恐的光,直指三个气势凛然的钦差,“你们胡说!我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一定是有佞臣诬陷!我要去见父亲!带我进宫去见父亲!”

墨云浓聚,楔进来暗闷的一片光,照着赵敬面上灰败的土色。却在宋知濯脸庞凝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太子殿下,臣等不过是奉命前来,您要见圣上自然无何不可,只是也该让臣与二位大人一同遵旨办完事儿再说。殿下莫急,不过是搜宫,搜不出什么,自然能还殿下一个清白。”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赵敬猛地蹿起,揪住他胸膛前一片暗红的朝服,瞪圆了赤红的眼,“你们这是欲加之罪!我是太子、是储君,这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

“殿下!”童立行猛呵一声,心有余悸地掣下他的手,“圣命不可违抗,有什么冤,等见了皇上再说,且先让他们搜吧。”

旋即由陈大人传令,几千兵马如浪潮涌入,缓缓在太子府内铺开。一番兵荒马乱直搜查到暴雨骤急而下,复疏细而收,浓云散开后,剩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

所搜捡出的几样证物连夜被呈放在皇城的大殿内,四面八方的烛火照着无所遁形的一场“谋逆”。赵穆阴鸷的眼盯着手上的“诏书”,每扫过一个字,眉心便锁紧一分。直到将尾处的“太子皇长子赵敬,持重仁德,孝义有加,著继朕之位,布告天下,咸使闻之”看完,见其赫然拔座,将一卷细绢怒掷于殿堂中。

白玉卷轴在地砖上磕出清脆的惊响,随他的暴怒,上百只灯烛俱颤。几位大臣伏跪下去,踞蹐地等待着天子判决。

“太子还说了什么?”赵穆不疾不徐的声音想起,余音绕梁,荡响大殿。

“太子说……,”负责抄捡的陈大人直起半身,将几个字将吐未吐地悬在嘴边。窥见赵穆凛然的目光射来,才将嗓音放低一筹,“臣等抄捡之时,太子殿下说‘这个天下迟早是我的,我何必生什么谋逆之心’,又一直在嚷冤枉。”

“天下迟早是他的……,他真这么说的?”

“臣等不敢欺瞒陛下。”

“好、好啊,”赵穆由一海宽的黑檀案上跺出来,冷静的声息渐渐点燃了烧天的怒火,“朕还活着呢,他就盼着朕死了,这就是朕的儿子!还有童立行!他就是这样儿给朕教导儿子的?连禅位诏书都替朕拟好了,还真是为君上分忧啊。那朕这个天下,是不是也要让给他们来替朕治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陛下息怒!”

“传朕的旨意,”赵穆踅回案后,将中书门下几位大臣怒睃一眼,“叫宋相也不要想着避什么嫌了,他避嫌去,这一堆事儿谁来替朕分忧?就让他参与此案,拟旨废赵敬太子之位,暂幽静于府内。他要喊冤就让他喊,私拟诏书、与江南富庶之地各州府衙门密信往来,还叫他们献贡纳税,他有什么冤?他要这些钱做什么?去问问他,是不是等着哪天用来收买人心、招兵买马逼朕的宫啊?!你们去查,给朕把上下一应官员都给朕查清楚,该杀的杀该罢的罢,告诉他们,我朝人才济济,不缺他们这些逆臣!效忠太子?朕还活着呢!……还有童立行,给朕抄他的家!”

很快,几位朝臣退下,皇后段氏错身进殿。所有的侍女内官都被遣退到殿外。空而旷的金齑宝屋内,只有赵穆冷漠的眼,用至高无上的皇权睥睨着这一个女人越来越枯燥的面上,绝望的泪痕。

他用翻云覆雨的手随意截断了她正在施行的大礼,“你要是来替太子求情的,那便免了。你生出来的好儿子,竟然敢做出这等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的事儿来!”

那副顶着沉重凤冠的身躯趔趄一下,摇响了满身的珠玉,是天底下最富丽的声响。可段氏像是再承受不住这些重重的荣耀,泪水一行行地溃出来,“陛下,敬儿就是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不忠不孝啊!陛下想想,怎么敬儿弹劾了儃王没多久,儃王就弹劾了敬儿与童立行?这难道就不是肆意报复?”

“这重要吗?朝堂之争本来就是你来我往。他弹劾儃王与宋知濯等人,朕一样也按律查处过,可是人家干干净净没露出一点儿尾巴。你再看看你的好儿子!”

随一声震呵,书案上堆叠着的公文一股脑摔下来,淹没在段氏锦缎羽纱的裙边,“你看看!这些与官员来往的书信、纳贡的单子、还有其他大臣的供词,这能是捏造的吗?就他这样的蠢货、这样儿的脑子,也能做得了一国之君?百年之后,朕若是把祖宗的江山交到他手里,岂不就是弃天下子民于水火?”

“陛下,即便敬儿不懂事儿,可他一直跟着童立行读书明理,童立行是两朝旧臣,向来对圣上忠心不二,他断不会……。”

“你是想说他童立行断不会背叛我?”他倏而一笑,却渗透出一股耐人寻味的凉意,“皇后,童立行是不会背叛我、还是不会背叛你?”

“陛下、陛下的话儿,臣妾不明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就回去想,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儿呆在你宫里,别的事儿就不用你管了。你放心,敬儿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他的,子纵有不孝,父也不会不慈,但他无德无贤,的确不适合做这个储君,”

一霎,那顶几百颗细珍珠攒的凤冠就将段氏压得瘫软在地,与上面各色的宝石一齐低垂下去,由最高的枝稍层层跌入无底的黑窟,顿失光华。

按赵穆之旨,一场动荡就如炙夏的暴雨,千柄万锤地敲打着宦海中每一个人的心。直到七月尾,查处在京官员二十名、各州府衙门逆党五十几名,空旷已久的台狱敞开了大门,如一张挂涎的兽口悉数将所有牵连其中的人吞入腹中。

夜,同样也张开了它巨大的嘴,将这里的茂林烟草,清荷银塘吞入口中。明珠的裙扫过芳国艳海,围在她左右的是青莲与侍双。三人均秉执夜灯,各挑着筒形白绢灯、嫦娥奔月四角宫灯、鲤鱼戏水纱灯。三片愁心,飘零渐远,嗅着馥郁的花香,闲来消食。

闻听一缕悲怆的风卷来,袭颤灯烛,三人避走九曲桥,入了吊灯摇光的烟台亭。明珠扶槛坐下,望着夜下的莲花,目断天涯,没个边际。

不知打哪里传来一阵啜泣,隐隐约约,随风游弋。明珠锁眉轻询,“怎么最近老听见人哭?也听不真切,就跟个鬼似的。”

四面八方灌入凉爽的风,裙纱翩跹。青莲垂首拂正裙边儿,鼻稍哼笑,“再没别个,八成就是千凤居的人在哭。你又不是没听说,前几日童大人被收监了,定下了三罪八条,半个月就要问斩了。唉,这当官儿啊,也是没个准数,今儿圣上高兴,你就升官加职,明儿圣上不高兴了,说杀你就杀你,凭你是什么两朝重臣皇亲国戚的。童釉瞳这几日哭得昏天暗地的,想进宫去求求皇后娘娘,连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连着跑了好几趟,连宫门儿都没进去。眼瞧着大厦倾颓,可不是有她哭的?”

弦月弯着,割断了柔纱的夜色,几如割破了那些以为会永逸的情分。明珠叹着,“皇后娘娘也不见她?这我倒是才晓得,也怪可怜的。”

“可怜她做什么?”侍双将三个灯笼吹灭,款步过来,“她前些日子那样儿得意,如今一下从千金小姐成了罪臣之女,瞧她可还怎么得意去?”

明珠剔起眉梢,似有一丝极淡的不屑,“宋知濯就不管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管她什么啊?当初抄童府,就是爷领兵去抄的。”侍双朝亭外的夜色谨慎环顾一圈儿,方抑下声儿来,“我听外头小厮们说,这案子本来就是咱们老爷和两位爷连同朝中几位重臣一齐办的,哪里会管啊?爷同二爷已经连着半个月没回府了,在衙门里且忙呢,还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我听说童釉瞳遣了小厮到衙门里找爷,爷说公务繁忙,一直没见回来,我看呐,就是刻意避开她一些。”

风水轮转,变化无端,明珠怀着一丝怃然,够长了纤细的颈,望向渺茫的黑空孤独的月,“那真是有她够她哭的。”

青莲摇扇的手停下,伸出去将她被夜风刮到腮上的一缕鬓发理到耳后,“她哭她的,跟咱们没关系。”

素月下满溢着静香十里,明珠的悻悻然地一笑。未止,复响起侍双有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何止她哭啊?连那周晚棠也不知哭成什么样儿了呢。自打上回她害奶奶的事儿被爷晓得了,如今还被禁足在屋里,半步出不得门儿,不过是丫鬟们与张太医来往探望罢了。”言着,脸色一转,颇有些恼气,“奶奶也是,上回怎么就说不追究了?依她的性子,如今童釉瞳坍了台面,她不必受她的钳制,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奶奶且等着吧,她必定是不肯放过奶奶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招子呢。”

一双稍显不满的目固执地盯着明珠。默一晌,明珠烟鬓上碧簪斜晃,转过一张脸带着冷意的脸来,“我什么时候就说真不追究了?上回那话儿,不过是想叫她暂且宽下心去,我好逮着她松懈的时机想个法子。纵然我一心向善,也不容她三番五次的害我,况且为了绮帐,我也不能轻易饶了她,绮帐辛苦服侍我一场,我若是真就饶了周晚棠,她在天上瞧见了岂不是寒心?”

侍双瞳孔扩开,闪着意外的喜悦,“这就是了,奶奶一直是菩萨心肠待她们,她们却是恶鬼的心待奶奶,既如此,就该好好儿教训教训她!”

“要教训,也该有个万全的法子,”青莲打着扇,其沉着从容已胜当年,“你可有了?”

“有是有,还不是借她周晚棠的法子。”明珠眼转一转,二人围拥过去,倾耳听,“她既以此法子对我,我也照原样儿还之彼身。我想着,去找沁心姐姐,也叫她给我弄一点药来,叫周晚棠吃了,回头也是个说不清。”

“沁心那地界儿,药倒是好弄,可人呢?你总不能也冒出个哥哥进府来瞧你吧?”

“我孤苦伶仃的,自然没有哥哥了。人我却有一个,就是那太医张仲达。我前思后想,堵着个张仲达去给她瞧病的时机,让她吃了药。她的病一直是张仲达瞧的,来来回回也小半年了,二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也没什么可疑心的。我也知道,终究这张太医无辜,可想想,即便事发,如此丢脸的事儿,宋知濯必定不肯让人传出去,况且张太医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又是做官儿的,若他真要追究,就只能告到衙门去让衙门拿人,这样儿岂不是就张扬出去了?他为了自个儿的颜面,也不会这样做,只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如此于张太医倒没什么妨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整个计划周详而妥帖,堪称万全之策。是这些日、这些时由明珠万念交杂的忧绪中精炼出来的。实则这个法子自她脑中迸出只用了一刻,剩下的时间,都用来反省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她对宋知濯,是何时开始起了算计?

随之她想起的是那些他们相撑相抵的日日夜夜,烟醉柳春晴,风洗月秋明1,他们并枕相偎,将彼此那些筚户褴褛的过去、讳莫如深的伤口都掏在对方眼前,从不隐瞒,无话不言。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又悉数将彼此的苦楚细嚼入腹,闭口不再谈起。

明珠心内逐渐胀起一股酸楚,直涌入鼻稍,泪似乎就要晕出她慧明过人的眼。但最终,她只是嗟出来一个笑,就有愁闷的月,更迭了日昼的阳,“只是一点烦难,周晚棠那人也十分心细,断然也不会轻信于我,这药可怎么让她吃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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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周密《清平乐·横玉亭秋倚》

132.?枯竭?爱或恨

烟台池的岸上轻舠伶俜,是府内小厮们收拾浮萍、捡点残荷所用,现被逐浪细拍,发出潺潺的水声。

侍双细柔的声线掺在其中,像绞月弄影的清风,“奶奶,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行不行得通?”

“说来听听?”明珠朝青莲睇过一眼,两人相继正了身聆听。

亭内的灯笼慢摇着,呼应着对岸一条长廊的烛火。侍双梭巡遍,不见有人经过,方大胆说来,“我听说,爷让将周晚棠院儿里的秋雁发卖出去,总管房里叫来个人伢子,想着原就是要打发她,不过就卖了二十两银子。那秋雁有几分姿色,后被一个做香料生意的富商瞧上,买到府里做了姨娘。谁知不出半月,秋雁不知吃错了什么,身上起了些小红疙瘩,就被那家奶奶借故说她身上染了会过人的脏病,给打死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及此,她叹一气,被风遥送四面八方的夜中,没有回响,“嗨,那些商贾人家虽说有些银钱,却最是鱼龙混杂,秋雁也是命不好,摊上周晚棠这么个主子,既要替她做坏事儿,还要替她背黑锅。这事儿如今在丫鬟们口中传得沸沸扬扬,谁人都是又叹又怜,现有这么个‘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再加上上回爷说了,等忙完手上的事儿再做惩处,如今周晚棠屋里那几个丫鬟,可不是人人自危,提心吊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收买了她手底下的人,这不就有人替咱们办事儿了?”

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明珠哑思一瞬,正要开口,青莲却抢先道来,“是这个理儿,如今周晚棠被禁在屋中,听说为着童家败落这事儿,玉翡脾气大得很,更是不给那几个丫鬟好脸,可不就是咱们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要我看,那音书自幼就伺候周晚棠,一味的肝胆忠心,没什么可能。但那春莺,却是当初为了嫁妆好看,周家现凑数给添了跟来的。别瞧她嘴巴上厉害,并不见得跟周晚棠有多深的主仆情谊,许她平安、再许她些银子,她必然肯干的。”

明珠将下巴缓缓点着,钗翠如银波粼粼的湖面闪着细碎的光,“就这么着,姐姐,你明儿拿宋知濯的名帖去明雅坊请沁心姐姐出局,咱们就在水天楼摆席,请她给咱们弄来那药。”

再坐一刻,侍双将吹灭的灯笼重又点上,三人缓步而归。行至烟台池左岸,迎头就见一片明晃晃的光晕荡过来,原是孙管家领着四五小厮拥着宋追惗归来。

“给老爷请安,”明珠带着二人福身,臂上两段天水碧的纱帛似嫦娥追月,“老爷在门下忙碌,今儿可算回家了。”

宋追惗背着一只手,气度翩然中透出一丝慈蔼,“濯儿这些时为公务奔波,不得回家,我也是一连几日不曾归家,家中辛苦你了。听孙管家说,你隔一日就到家祠里给长辈们上香请安,可见你的孝心。”

“家祠里都是长辈,我这个做媳妇儿的自然要勤去请安拜祭,何况听说近来朝中有大事儿,这些事儿媳妇也不懂,只得去求祖宗保佑老爷与两位少爷平安顺遂。”

几个灯笼聚在宋追惗玄色的襕衫前,照着他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1。他稍稍偏首,笑对孙管家,“你瞧,女儿家就是贴心一些,可惜啊,我就没生个女儿。孙管家,你将波斯进贡的哪个金骆驼香盒、一百零八颗的琥珀念珠给了这丫头。”

明珠笑开了眉眼,连福了几个身,“谢谢老爷!”

人们拥着宋追惗相继错身而去,一片辉煌的灯火将三盏孤灯甩在身后。明珠目送着他青苍的背影,蓦然想起当年除夕,满天灿烂的焰火下,他清澈如水的目光,如烟花永逝于梦幻般的那年、那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二天一早,孙管家果然让人送来了那两样东西。一尺高的金骆驼上嵌着几颗细碎的红珊瑚,两个驼峰上均有小盖儿,能分别盛装两种香料。明珠让丫鬟将骆驼放于柜中,单留下了那条晶莹如泪的琥珀念珠。

只等春莺一来,明珠拈起那串珠子在手中把玩,慈爱地笑一笑,“大毒日的叫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你们姑娘可好?如今宋知濯已有半个月未归家,少不得我要多过问过问你们。”

春莺腰臀挨的板子才好,这会子瞧见她,只怕她又追究起那事儿来,引得宋知濯像秋雁似的也赶自己出去,那倒不好。故而不敢呛白,只瞥眼望着榻侧柱上挂的一片绿幔,喋喋嘟哝,“姑娘日日被关在房里,能好到哪里去?谢姨娘挂心。”

“你偏过脸来,好好儿说话!”侍婵指端一指,没多大好性儿,“哪有你这样回话的?连人也不晓得看一下。”

“算了,”明珠笑笑地摆手,虎口挂着的念珠被阳光照得浄泚透彻,仿佛握着整个乾坤的清明,“怎么说话儿都是说,瞧不瞧人的有什么打紧?春莺,我且问你,我听见说你们院儿里丫鬟近日里都过得跟打饥荒似的,可我瞧了账,该给你们发的月钱都是照常发的,怎么还过得这样艰难?”

那琥珀晃过春莺的眼,使她生出些难掩的嫉妒与贪婪,明澄澄地挂在她一张嫩白的小脸上,“姨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来问我?大奶奶娘家出了事儿,爷又不在家,大奶奶四处打点探听,少不得花钱如流水,连嫁妆都尽数搭进去了,玉翡姐瞧着没钱了,就将我们的月钱都欺了去,就连我们姑娘一月二十两的月例都叫她拿了十两去!可不就是上下都过得紧巴巴的嘛,不像姨娘,手上握着万贯家财,哪是我们能比的?”

四下丫鬟听了暗笑,却瞧明珠端起一盏冷萃茶来,慢悠悠呷一口,手上的念珠甩到膝面莺色的裙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可玉翡是大奶奶的人,我虽管着家,却也同你们姑娘是一样儿的,平日里玉翡对我也是吆五喝六的,我也不好说她,只好委屈你们一些了。”

言之,那侍婵不知又从哪里窜出来,手上托着一方髹红檀木盘,上头搁着四五枚戒指,分是翡翠、珊瑚、红玛瑙、蓝宝石,一颗颗足有小指节那样大,尽数托到明珠眼底,“奶奶戴戒指。”

自顾自地,就笑说起来,“要说委屈,我们做丫鬟的,难保会受些委屈。跟什么样儿的主子,就过什么样儿的日子,都是这个道理。我们就万幸,跟了奶奶,从不招打吸骂,连一句重话儿都不曾对我们说过。甭管爷到不到我们这里,我们仍旧是红红火火的过日子,我说句巴高的话儿,我们这几个虽说是丫鬟,日子过得却比那些小门小户家的小姐还体面些,这都是奶奶疼我们!”

又有那侍梅出来凑趣儿,俏生生地抬着下巴,“奶奶疼我们,还不止是在这上头,就说平日里那些好吃好喝的,都是分给我们吃,每月除了那些月钱,还额外赏我们许多。要说奶奶大方,还真不是奉承奶奶,月初不就才赏了我几匹缎子做衣裳?我叫人替我送回去给我娘,我娘见了,不知欢喜成什么样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顿风言,吹起了春莺心内的怨天尤人,直抱怨世道不公,垂下头腹诽着周晚棠的潦倒落魄。眉眼低垂着,却窥见明珠已经戴好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托举着手在眼前翻一翻。

稍时,明珠细细一笑,挽着念珠的手冲她招一招,“春莺,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进来说话儿吧,扯着嗓子说话儿怪累的。”待人行近,她的声音亦随之低下来,“春莺,我有心想帮帮你们,可你们屋里四五个丫鬟,倒叫我不知帮谁好。要不,你去替我问问她们,谁愿意帮我个忙,我便将这串珠子送给她。”

在春莺乍惊乍喜的眼色中,她提起长长一串念珠晃一晃,“这是早上老爷才叫人送来给我的。说是波斯国的贡品,摘这么一颗,就能在外头当六十两银子,我记得,咱们府里,大丫鬟的月钱是三两,像你这样儿略次一等的丫鬟月钱是二两。我想,大家必定都是愿意帮我的,还请你去问问,若问准了有人来,我赏你二两银子,可好啊?”

春莺面上立时迸出财迷心窍的笑意,一双眼流连忘返,紧追着那一串悠悠晃荡的珠子,“这还有什么可问的,我现就站在这里,哪里还用得着舍近求远?什么事儿,姨娘只管吩咐我去,我保管给姨娘办得妥妥帖帖的!”

“真的?……可我这事儿有些棘手,就怕你不好办啊。”

“棘手不棘手的,总有个法子去办,姨娘只管说来,我保证不说一个‘难’字!”

明珠斜睐一眼,就见侍婵上前,贴在春莺耳边细说一阵。那春莺笑面上果然渐渐泛起些难色,将明珠与侍婵复睃几眼,一时无有应答。

“怎么?你不愿意?”明珠挑一下眉梢,不急不躁地笑,“也是,你们主仆一场,你又是个忠心的,必定是不愿意做这种事儿了。这也没关系,我还是问问另外几个吧,保不准儿她们愿意呢?”

侍婵将春莺打量一眼,慢笑着退回明珠身侧,“春莺,你可想清楚了,你们姑娘现还被关在屋里呢,莫说等爷忙完这一阵会如何罚她,就说不罚她又比现在能好到哪里去?你们娘家府上原就靠不住,在这府里,也是处处受人钳制,你这样儿跟着周晚棠混,混好了麽也就是年纪到了将你配个人品稍好一些的小厮,一样是贫困度日,倘若混得不好了,也就跟秋雁一样,不知落到哪户不好的人家,或是落到哪个窑子里。不如自个儿有些银钱傍身,他日没准儿府里头就放你出去了,也好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不是?即便你一辈子是个丫鬟,有钱,也能当个体面的丫鬟。”

见春莺垂首颦额,似乎拿不定主意,明珠便将那念珠刻意在手上摩挲出蛊惑人心的声响,“春莺,你放心,回头要是宋知濯追责下来,我就将你要到我屋里来伺候好了,必定不会牵连到你,你们姑娘至多也就是被退回娘家去。但你若是为难,我也不勉强,我再问别人就是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终有一霎,琥珀的碎光折入春莺的眼,就令她咬了牙横了心,“没什么为难的,我们就是丫鬟,终究是伺候主子的,总不好只替那个主子尽忠不替这个主子操劳。姨娘只管放心,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好了,再过几天,正好儿就是张太医来诊脉的日子,我定然替姨娘办好这件事儿。”

太阳一点点偏落,廊庑下的光斜转,蝉蟾之声唱和着春莺的心满意足,她将那串宝珠卷提起对着日头照一照,笑容绚烂地融进周遭一片金暖。

眉消睡黄,玉屏水暖微香,密匝匝的花荫落在廊下。楚含丹透过稀薄的纱窗,望向外头几只翩跹的彩蝶。她的日子一直处于这样一种枯燥的宁静中,直到慧芳满头的翠珠摇碎了这一场魂断的岑寂。

听见这一场波澜壮阔的珰环碰撞,楚含丹将眼摇向门下,望见慧芳一个十二分讨好的笑脸,随之自己面上亦调换出一个刻意的笑来,“慧芳,你可跟二爷求过情没有?怎么他还不说放我出去的事儿?”

慧芳一霎尴尬,复又笑起,将一把金线绣菊的纨扇挥一挥,“奶奶别急嘛,我跟二爷说过了,偏巧赶上眼下朝中有大事儿,那边院儿的大奶奶她爹不是给关进台狱里去了吗?这案子正是咱们二爷在查办,这些时二爷都不见回来呢,估摸着就给忙忘了。”

浅浅轻轻地一叹,楚含丹佯作了一瞬的落寞,“我也晓得急不得,可关在这里都快将我憋疯了。也罢,还是多谢你,请你再多费些心帮我说和说和。”

“嗨,这有什么?”慧芳一挥袖,就像是挥去了那些前仇,仍旧笑着,稍显支吾,“我想问问奶奶,上回……,上回那药还有没有?我也不是只想着要奶奶的好处,我记挂着今儿爷叫人传话说是要回来,我也趁势好为奶奶求情不是?”

一转背,楚含丹便由榻垫子底下掏出一个纸封递过去,“我母亲去大夫那里求了好些来呢,你拿去吧,希望你早日怀上个男胎,只怕少爷无有不依你的,届时也能听你的话儿将我放出去。”

“奶奶放心,今儿爷回来我就再说这事儿。那我就先去了啊,听小厮传话回来说咱们爷又升了官儿,我好下去叫厨房里预备着好酒好菜,好替咱们爷庆贺庆贺,他高兴了,我再将奶奶的事儿一说,不定就成了!”

“嗳,你去吧,劳你费心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直到那花红柳绿的倩影消失在门边儿,楚含丹面上卖力的笑意逐渐凝成了冰寒。肉桂色的衣袖垂下去,就又自垫子下头又掏出了一个纸封,打开来,一粒粒的“霜果”挤在里头,一颗滚坠下去,就像滚离了这风情孽债的红尘。

随后夜合进来,阖上门,眼挑着纱窗外婉转上游的影廓,攒紧了眉心,“小姐,我瞧着慧芳分明就是哄咱们的,她压根儿就没跟爷提您的事儿,我看咱们还是另想法子请爷到屋里来吧。小姐、小姐!你说句话儿,难道你还真把宝压在她身上不成了?”

楚含丹的指端拨弄着一颗殷红的药丸,眼珠随之麻木地滚动,很久以后倏而轻笑,“这宝没压错,她会帮到咱们的。”

“我看小姐是犯起傻来,她巴不得一个人把爷独占了去呢,怎么会帮咱们呢?你瞧这些日子,连个动静儿也没有!”

案上仍旧发出咕咕咭咭的微响,那颗药丸在她的指腹下,来回滚动,倏顿,又被按挤成了一片残红香粉。

冷月一起良人归,宋知书一入府门,路遇一应仆从管家语笑唱祝,纷杂的无非是“恭喜二爷高升”“爷还没回来呢消息先传到家里来了”“如今咱们家里可真是风光了”这类奉承之言。他或笑或赏,满面春风,心内却死水一潭,无浪无波。

他觉得自己的神魂不知何时已被劈做两半,一半应对着公务繁忙,阴谋算计,且运筹帷幄地使自己步步高升。而另一半,则是在朝一个深暗的洞穴跌落,前疑无门,后似无路,裹着他的是力不从心精疲力竭的麻木。

故而当慧芳将掺了脏药的茶端到他眼皮底下时,他一如既往地仰头饮尽,靠这一场场情/欲上的狂欢来刺激他已经近乎枯竭的心脏。而过后,他的心会在他身体的余欢里,陷入更渺茫无边的空虚。好在,这一霎的救赎也比长久的麻木要强,哪怕将以他生命日复一日的衰竭为代价。

“爷、爷?”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耳边是慧芳带着哑涩的娇声,弥留着一股淡淡的、潮润的余韵,“爷今儿升了官儿,往后也能跟老爷大少爷一齐进朝堂了,爷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替爷高兴!”

“哼……,”他笑着,将头偏正,盯着帐顶团团转转的熏球,神思随烟缕寸寸涣散,“是为我高兴,还是为你自个儿高兴?”

慧芳凌乱松鬓够起来,直观他面上的薄汗与眼中深不见底的笑,“这话儿怎么说的?自然是替爷高兴了。我自个儿有什么好高兴的呢?”言着,她倒回他的臂膀,一个指端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打着圈儿,“你就是好到天上去,我也沾不上你的光,我就是个姨娘嘛,也不过是半个丫头,人家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青灰的帷幄被风悠悠地鼓动着,万丈红尘的灯火一暗一明地扑进来。宋知书的思绪仍旧是游离在苦海无涯中,兜着她的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滑腻腻的肩头,“那你想怎么样?”

“我可想怎么样呢?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我不过是想同你终身相守罢了。人家说嫁夫就是找一个终身的依靠,这话儿没错,我到了你家来,服侍你一场,又与你生出这些情分。你对我自然也没什么说的,锦衣玉食的许给我,又将我抬做姨娘,人大少爷的姨娘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虽是庶女,可也比我们这起子体面多了,你却不嫌弃我是丫鬟失你的身份。这是你对我好,可那起子贫嘴贱舌的下人却不这样想,只说我身份低贱,虽是姨娘,不过是仗着狐媚子勾引了你,还将正经奶奶赶到北屋里去,哪里来的野鸡,只想着往高枝儿飞去?我听了心里不知多难过,只把那被子都哭湿几条。”

“那被子真是哭湿的?”

“去你的!你可正经些吧。”

宋知书将覆着二人的被子掀一掀,作坏地一笑,“这光景你要叫我怎么正经?”

“哎呀,好好说话儿!”慧芳再将他捶一捶,嘴角一撇,几乎要哭出来,“人家心里千万分的不好受,你却像没事儿人似的。那也罢,到底爷在外头眠花宿柳的也不过落个风流的名声,我们这些女人稍有些不慎,就不知被人明里暗里地骂得多难听。”

“你直说吧,又想要什么?玛瑙翡翠、金簪银钗,只要你不嫌头重,我明儿成堆地叫外头给你送了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霎,慧芳眼中迸出贪婪,半身撑在他的胸口,直往他眼中盯进去,“这些东西眼下不知已有多少了,我倒也不稀罕。我看呐,横竖二奶奶不稀罕那个名分,从前爷金山银山好吃好喝的待她,她却做出那种不要脸的事儿来作践爷,不如就将她休退回家去,将我扶正吧?”

她窥着他眼中可能发生的细微变幻,然那张青白的面色仍旧维持着若有似无的笑颜,相继无言。她只好复添言辞,贪心地祈求着一些本该是她的恩惠,“如今虽然将她关在北廊上的屋里,可也不是个长法不是?总不能就这样一直关着她吧?可放出来,过些时三爷回来了又叫他们二人见缝插针地勾搭在一起,爷的面子往哪儿搁?要是三爷日后也升了官儿,爷就更不好拿他怎样了。”

等了半晌,他仍不说话儿,慧芳急躁起来,在他结实的胸口搡一搡,音调婉转地扬起,“你说话儿嘛,好不好啊?到底好不好嘛……?”

床架一晃,宋知书猛地翻身过来,就将一把利刃狠狠插进她,剧烈地割着她的血肉,“我说过多少次,我不喜欢话多的人,你这张嘴,最好发出我喜欢的声音,别的废话少他娘的给我讲!”

浅月下,慧芳饱含一些痛苦的喟叹飘荡至远,糅杂着宋知书凶狠的汗。他死盯着眼皮下的这张脸,渐渐就与另一张令他心痛愤懑的脸重叠,一霎只觉心灼成烬,粉碎尊严,动作便愈发狞恶起来……

他真恨她,恨到要杀死她,千万次提起刀柄,又千万次放下,怕只怕,春归春又归,花飞花未飞2。

于是那些锥心刺骨的恨意萦绊愁肠,就只有将刀尖对准自己,方能将那些爱或恨一一剖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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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

2宋周密《长相思·灯辉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133.?清醒?醍醐灌顶周晚棠

远在千里之外的兖州远比京城更闷燥,婵儿闹喧,几棵白杨浓荫匝窗,窗扉下是宋知远山远少年貌、静如良玉的身姿。

属于京城的动乱远还没传到兖州,这里依然在春汛后维持着一种小乱中的大宁静。宋知远望着浓荫中碎金的残阳,斑驳得像明珠的一眨一眨的眼,他总是在憧憬着风暴过后,属于他的永恒春秋,具体就是明珠一颦一笑间带给他的如冰雪消融后的暖流。

“大人,该用饭了。”

一回首,一张榆木圆案上满当当摆着红白熬肉、银鱼炒鳝、莼菜笋、紫苏虾、盐鸭子、莲子头羹。边上站着浴风与穿常服的知州王显怀王大人,是名须髯三尺的中年男子。

那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摆出一袖请他入座,笑纹一线线地叠起,“大人到兖州这些时,真是委屈大人了。谁不知国公府是雕梁绣柱、琼楼玉宇?一下到我们这瓮牖绳枢、蓬门荜户的地方来,只怕大人不习惯。”

“王大人太客气了,”宋知远将其相引入座,周到客气地笑着,“兖州也是富庶之地,怎么算得蓬门荜户呢?还是王大人治理有功,等我回去了,必定向圣上奏鸣王大人之勤勉爱民。”

“我们这是小地方,也只有这些吃勉强能摆得上台面,望大人莫要嫌,将就用些。”

“大人言重了,是我叨扰大人,二哥来信说家父有命,要我将这里的百姓安顿好才能回去。眼下即要秋收,我只得等着检点了今年的收成情况,才好向朝廷请命减免农税,故而还要多留些日子,望大人莫嫌才好。”

“哪里哪里,小宋大人在这里多留一日,才使我兖州百姓的福气多一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场坐客飞觞后,随着风烛尽起,即迎来了令宋知远始料未及的噩耗。

浴风乱颠颠的衣摆飘在王大人别院的九转回廊上,奔命一般汗撒满地。等站倒宋知远面前时,已是面上下雨,眼中急愁,一开口,先呛了一阵风,“爷,八百里急信!”

“慌什么?”宋知远在书案前,将一副柳芳翠绿的画儿缓缓卷起,剔过一眼,“信呢?”

“是口信!爷,京城来的口信,说太子被废,封为靖王,被发到禹州,童立行下了台狱!”

宋知远猛地拔起,案上的银釭滚颤到地,咕咕噜噜的尾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渐响渐缓,“你说什么?”

灯烛被浴风重新捡起搁回案上,暗淡了一层的黄晕照着浴风一脸的浮汗,他捏着袖横揩一把,吞咽一下,就将一场匪夷所思的祸事道来,“咱们前脚走,后脚府中就被圣上派人搜捡了一遍,三千御林军,却什么都没搜捡出来。没出一个月,太子便被儃王参了一本,说他私结地方官,还让地方官员纳贡!圣上龙颜大怒,说太子殿下私设朝廷、私营国库,便叫人去搜捡了太子府,除了殿下与地方官员往来账目书信以外,还搜出一份诏书!”

“诏书?!”宋知远狠一拍桌,将额上凝出的汗珠抖下几颗,急火灼灼的双眼瞪过来,“这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上次二哥寄来的家书里没说?”

紧着,一片羽毛落入湖心,点出那一圈儿微弱的涟漪,他的脑子就似阔开的湖面,豁然开朗起来,整个身子却缓缓跌回扶手椅上,“是二哥……,是他刻意瞒着我!可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如一霎被抽了魂魄,他的眼神涣散开,像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喃喃自语半晌,他猛地探起头来,“你前儿说,发觉有人跟着我?”

“是,”浴风擦着满额的汗,擦尽又起、擦尽又起,几如那些森森涌来祸患,“打咱们到了兖州,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味儿,似乎暗地里总有人跟着咱们。人像是就混在那些流民里,每回咱们去赈灾,小的总觉着人群里有几双眼睛老窥着咱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墙角高高的烛釭大概是鬼的眼,颤颤地闪出追魂夺命的光。宋知远几乎有些瘫软地陷在里头,无处可逃,“一定是儃王的暗卫,一定是!大哥也知道了,他们是故意将我支来兖州的,他们想在这里要我的命!”

“那眼下怎么办?爷,咱们要不逃吧?逃得远远儿的?”

很快,宋知远细细颤抖的睫畔垂下来,握紧了圆润的扶手端,“不,回京!你去告诉王大人,就说家中有急事,我要连夜赶回去一趟。”

“爷,怎的还要回京?现如今,京城早就是咱们家大爷的天下,那些巡街的哪个不是大爷的兵?他手下的人遍布全城,连咱们二爷如今也手握重权,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天高高不过太阳,大哥二哥再能只手遮天,也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要我的命。他们为什么把我诓到兖州来?就是想让我客死他乡,有他们在下头挡着,父亲也查不出个什么。但回了京城,终归是父亲的天下,满朝文武以他老人家为尊,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谁也不敢欺瞒下去。这样儿,大哥二哥就能有所顾忌,不敢轻易要我的性命。”

宋知远从未有过如此思乡恋家的时刻,“父亲”这一词这一霎真正地在他心中活起来,那个总是漠视他的男人,在这时才成为他稳妥的靠山。于是不过三刻,马蹄便惊醒了夜,奔逃出城,山水迢迢地奔向了他玉宇琼楼、富贵无双的——家。

而与宋府的玉宇琼楼天差地别的,是京城的御史台狱。这座占地三十亩的衙门仍旧长夜燃灯,昭示着天地之清明,律法之庄严,三千明烛照耀着法门,像镇着世间所有的恶鬼。其实也然,这里所羁押的都是妄图动摇江山、撼动皇权的重犯。恐怕任谁也瞧不出,这些伤痕累累衣缕襕衫之人也曾是位高权重、富贵无极的天骄。

当宋知濯一只脚才踏进这里,眉心便蓦然攒起,仿佛是厌弃着这座牢房里昏闷的烛光与若有似无的臭味儿,是一种长期不被阳光倾照的腐烂、□□与人生同时的溃烂。

他欻步蹒过这些满目疮痍的牢室,停在了最里的一间木栅前。随之望见一位鹤发诟面的老者,老者慢吞吞下了石砌的床榻,发间露出一双阴鸷的眼,“宋知濯,你来做什么?还是你父亲派你来的?”

他仍旧穿着下狱那天所换的黛蓝襕衫,企图维护的体面却早在这近一月的光阴中破碎得如小窗口外的夜。宋知濯险些快认不出他,连那副高高在上的嗓音亦变得暗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片刻,狱吏官开了锁,又退至几丈外把守。宋知濯的黑靴跨入牢房,挺着不可一世的身姿,睨着这一把干枯的老骨头微笑,“一则是替家父来探望大人。家父让我转告大人,明儿是大人受刑的日子,家父朝中事忙,就不亲自送大人了,往后我朝民生社稷,家父会替大人掮过,请大人安心。二则,岳父虽罪行滔天,却始终是我的岳父,于情于理,我也该来探望岳父大人。”

漆残木损的小案上墩着唯一一支白烛,与月争辉。童立行未及半百的身躯佝偻得似古稀之人,缓慢地落回床榻上,“哼、哼哼……,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当年我看你志存高远,胸有大筹,这才执意想将瞳儿嫁给你。那时候,你父亲位不及我,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武冀郎,虽那时婚事未成,直等到你做了镇国大将军,这门婚事儿才成了。可我是由你什么也不是的时候看重的你!你知道朝中多少人来求娶瞳儿、可我仍旧看好你!你就是这样儿报答我的?!”

宋知濯的声音始终是轻慢的沉着,“多谢岳父抬爱。可我宋知濯从不需要您的看重。”

“你与你父亲,都有狼子之心,自然不用我帮你什么。可瞳儿是你的妻子,你却利用她在我手上骗了祭文,拟写了一份‘诏书’!你利用她的天真,骗她帮你陷害她的亲生父亲!你于心何忍?!”

“岳父大人!”宋知濯亦将音调拔高一分,顿一瞬,又笑着缓下去,“岳父大人不是也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来陷害她的丈夫吗?……若当初御林军是在我家搜出个什么,只怕明日要被问斩的就是我,您的女儿岂不是要一生守寡,您又于心何忍?”

由头顶墙上的小窗撒下一片清霜,为他月白圆领袍的轮廓渡上一层更深的寒意,“要怪就怪您自个儿吧,您不该去向圣上求这门亲。况且,您也不该全怪我,是圣上下旨杀您。您以为这诏书圣上为什么不彻查?因为他不想,太子无才无德,圣上早就动了废储之心,还有您、您与皇后娘娘来往过密,圣上也早就动了杀心!”

紧着,有一片死灰在童立行眼中复燃,“皇后娘娘现今如何?”

“被囚中宫,暂由贵妃掌管宝印。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娘娘福德深厚,自有上天庇佑,也有圣上庇佑,您请放心。”

渐渐的,童立行凹陷的面颊无声地垂下去,几缕斑白的乱发将其掩盖。似乎无言以继后,宋知濯拔腿欲去,却被他滚沙走石的嗓音唤停,“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这个岳父起了杀心的?”

他没有回首,只微微将笄束高髻的头颅扬起,似乎是在思考,“小婿自幼吃过许多苦,其中最不喜欢的便是被人压过一头,况且家父亦不喜欢‘二相’并肩。可说起来,还是那日岳父的军棍打出了我的杀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就是为了你那个妾室?”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杂因太多,何必细究?”

那步子跨过门去,眨眼便走出了这使人发闷的囚室。而外头是一轮明月,为人间披着一层凄楚的纱,撩也撩不开的薄霭袭来,卷着飞扬的尘埃。

台榭轻烟,珠宫不夜,一连半月未归的府内仍亮着祥宁的灯烛,花间蛙语催人归。宋知濯想起千凤居内必定是有童釉瞳一座汪洋的眼泪等着淹没自己,便惆怅未敢行,半步住柳亭。

身前明安打着灯笼回首,十二分的体贴,“爷,明儿童立行问斩,想也不用想,大奶奶必定是哭得昏天暗地的,您一连劳累这些时日了,也疲于应付,不如回奶奶屋里去吧。”

二人立在亭口,宋知濯的眼遥望向明珠的方向,只瞧见薄月微凉的夜色下,茫茫无际的鸦黑,终究一叹,“童釉瞳的眼泪等着淹了我,你奶奶也有一万句冷言冷语等着刺儿我。算了,都不去,就悄悄的到千凤居的书房里睡一夜,明儿一早还有事儿。”

“嗳,”一片烦绪随灯飘摇,明安更是且行且叹,“要我说,爷也真是不容易,在衙门里忙成这样儿,回家也是处处不顺心。就说咱们奶奶吧,心里头明明是在意爷的,说话儿却不中听。爷在衙门这些时,也不见奶奶遣人去问候一句,都说咱们奶奶是菩萨心肠,可我瞧啊,爷的心可硬不过她,何必杠着呢?”

烛火一偏,就照见宋知濯剔过来明晃晃的眼,“你如今话儿是愈发的多了。”

“嘿嘿……,小的知错了,爷要是看小的不顺眼,我就去换了明丰来伺候。”

“别跟我耍贫嘴,明丰伺候你奶奶惯了,抽调了他,谁去跟着你奶奶出门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安复又嘻嘻笑起来,抓耳牢骚像极一只顽猴。这厢到了千凤居,原想着是随风潜入夜,不料却惊花饶月,满院亮起白盏青灯。丫鬟们围了在廊下,似乎在议论什么,碎碎喋喋的声息聒耳得紧,孙管家领着几个小厮围在院中,地上跪了一排的丫鬟,哭哭啼啼的喧嚣与辉灯将杳然长夜驱尽,显然是发生过什么大事儿。

稍刻,孙管家瞥见院门下的身影,忙把一副身子哈低了迎过来,“爷可算回来了,正好有件大事儿,要叫爷定夺。”

满院的丫鬟在远处用眼窥探着,宋知濯心中生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抑低了声息,“孙管家,出什么事儿了惊动您老亲自来过问?未必是这些丫头又生什么是非了?”

稍显犹豫后,孙管家到底娓娓说来,“我说了,爷别动气。今儿天还没黑,玉翡叫人去报我,说是……说是西厢里的周姨娘与人通/奸,我忙带人赶过来,就见着张太医与周姨娘二人衣衫不整的在屋里。我让人去报了老爷,老爷只说先将人拿住,莫要走漏风声出去,别的还等爷回来了自个儿定夺。按老爷的话儿,现已将张太医锁在了二门外头一间空屋子里,周姨娘仍旧锁在她自个儿房中。”

院儿内无花无草,宋知濯逐渐沉下去的面色自然也没个阻碍地落入众人眼中。只见他一双眼狂暴不迭地将所有人睃一遍,最后定在了玉翡身上,孙管家便也冲她招招手,“玉翡,你来,把详情跟爷说清楚。”

四面艳灯,照得玉翡霞佩珊珊,蜡黄的面上渗着一点子得意,窈窕斜影远远飘荡过来,“正要告诉爷呢,今儿下午,我原是去周姨娘屋里借个东西,却见廊下一个人没有,门窗禁闭。我敲门也不见开,只怕周姨娘被关了这些日子想不开,便用细簪子插到门缝里头拨了楔进去。瞧外间没人,我就往内间去,就看见满地的衣裳,竟然有几件是男人的衣物,我猛头按进去,就瞧见……,哎呀呀,真是淫/乱不堪,张太医打着赤膊,周姨娘未着寸缕,两个人就在帐中……。我忙奔出来叫了丫鬟们进去将二人拿住,满院儿丫鬟都是亲眼瞧着的,并不是我说谎,爷不信,就将人都问问。”

宋知濯的眼猩红怒睁,将院中所跪的周晚棠的丫鬟都瞧了个遍。适才,孙管家忙细声解说:“这几个丫鬟都问过了,说是张太医来后,就都各自去忙去了,连惯常贴身伺候的音书也被支出来煎药去了,还是后来闹起来她们才晓得的。”

说到此节,那音书远远地哭奔而来,在宋知濯面上捉裙跪下,“爷,这事儿必不可能是真!求爷明察!”

“怎么不真?”玉翡恶啐一口,“七八个丫鬟进屋时,那张太医才从床上下来,你们姑娘赤/身/裸/体的连衣都没穿还躺在床上呢,你难道当我们都是眼瞎的?”

“爷、我是说这事儿恐怕有诈,张太医来给我们姑娘瞧了这样久的病了,二人向来是规规矩矩从不曾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回回探脉都是隔着帐子的,怎么今儿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只怕是我们姑娘遭人陷害,爷一定要替我们姑娘做主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谁陷害你们姑娘?难不成那事儿也是你们姑娘被强逼着做的?”

两个人左右相争不下,宋知濯却是无言应对,他眺望着周晚棠屋里的一片暖黄的光芒,瞧见她的影始终是安静的扑在纱窗上,像一尊石像,对院里的一切保持着不急不躁的消沉。这种消沉更是拔高了宋知濯一腔的怒气,他抬靴往音书肩头一踹,咬牙切齿地逼出“贱人”二字,只冲冲急步踅入屋内。

一扇门的离合、紧闭,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间。与外头的喧嚣不同,这里玉屏温凉,灯烛慢晃,从容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周晚棠春凝花妆,金盘霜洁,空独倚东风,

实在没想到,先开口的竟然是她,用一脸红润润笑,“爷回来了?”

宋知濯围着案慢跺一圈,猩红的眼始终睨着她满衣清露暗香染,最终落在榻上,“如果有什么内情,你可以告诉我。”

她迤逦踅来,捉裙跪下,“爷还没回来时,我确实有满腹的冤屈想诉,但爷回来了,我忽然又没有了。我确实与张太医在房中苟且,玉翡看见的属实,丫鬟们说的话儿也属实,我没什么好辩的。”

随着她的冷静,宋知濯一颗暴怒的心竟然也随之冷静下来,声音添了一丝柔和的凉意,“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摇首笑着,珠缀盈盈,眼中扑朔迷离地盯着榻案上长长的一缕火舌,“我只知道,自打上回爷把我拘在这里,我心里就想着爷忙完大事儿回来会怎么罚我,每天都惴惴不安,吃不好睡不好,又想着要怎么才能讨爷的欢心、让爷心软,我好躲过这一朝去……。”

她软朝地上坐下去,瞿然颓唐地笑起来,“然后我就细想起来,我好像自打嫁给爷以来,日日都在想这些事儿。当初听闻要嫁给爷时,我曾满心期待过,她们都说爷是新贵才俊,玉树临风、威风凛然,哪个姑娘不想嫁给爷这样儿的男人?我暗地里高兴了好几天,父亲还请来老鸨子教我房中秘术,只为嫁过来,能讨得爷喜欢。可一次也没用上过,我嫁过来将近两年了,爷只是在我屋里歇过几日,我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即便是躺在我的床上,你也从不碰我。我病了,你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以为可以凭借着你对我怜惜获得你的心,直到那日你走时说要给明珠一个交代,我才清醒过来,我们这些人,我、童釉瞳在你心里都不算什么,你只是有些可怜我们,可这一点点可怜并不是爱。”

“所以你同张仲达通/奸?在他身上找那点儿‘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渐渐的,那一张兰凋蕙惨的面上露出个不屑的笑脸来,“算一算,爷大概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归家了,这大半月,我日日在屋内想了许多,想这样的日子我要过多久、想着以后怎么算计明珠、算计童釉瞳,如何将她们都踩在脚下。可当张仲达的手碰着我的手,干柴烈火,我就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觉得眼中脑中都只有他,我从没有那样快乐过。实话儿告诉爷,这一个下午我在想爷回来了我该怎么办、甚至想着推脱到别人身上,或是明珠、或是童釉瞳,就说是她们陷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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