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1 / 2)

('她将自己的半生与这袅袅淡烟一齐扩散给宋知濯,和他的半生融在一起,是相同的辛酸,或许也有曲径不同、坎坷不同,却殊途同归、共悲共哀。

流香回转中,宋知濯静静凝望她,仿佛对影自照,他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该有的自怜自恨尽倾予她,想抬手抹去她哀戚之色,谁料峰回路转,明珠隔着烟雾,隔着崔嵬,在对岸悬崖璀璨笑起来,“可是头一天见你,宋知濯,头一遭见到你,我就觉着要对你好,并不是因为菩萨提点,只是我心里在告诉自个儿要对你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事不关己’就变成‘事事关己’了……。”

恍恍惚惚中,宋知濯笑了,明朗如斯,不见愁绪,那笑千回百转,在眼中凝成点点水花。幸而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更别提是在心仪女子面前。他抬手过去,摘下明珠鬓上姹紫的花丢在桌上,“既然‘事事关己’,那我也得照实说,你戴这花儿真不好看,其实你戴什么花儿都不好看,你本来就是颗明珠,这些玩意儿会伤了你的风华。”

怔忪半刻,明珠还是给他绕了个糊涂,将凌厉的眼瞪过去,警惕发问:“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自然是夸你了!”他欺身过去,凑对她的鼻尖,嗓音低迷又暧昧,“你这人,怎么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

他那对浓眉大眼骤然对到眼前,连带裹挟暖暖梅香,熏得人深思游离、头脑发昏,转眼将那些愁苦往事都忘了。明珠瞪着双眼与他莫名对视,见他眼里似乎万物皆空,只余自己,又倏然听得自个儿促狭胸中“咚咚”心跳,竟像要将那颗重门击柝的心直跳到他身上去似的。

日转中天、薄霭旖旎,月桂投影下只见璧人成双,蝉鸣声声乍喜、闹雀句句唱欢。须臾间,她将一切迟疑都抛诸脑后,正欲随心而去贴上那张浅薄的唇……

“咣当”一声!

那还差分毫的四片唇蓦然拉开一寸,二人脸上俱涨了个通红,纷纷错眼,一时羞赧难堪。明珠慌不择路站起身,一不留神将按上的香箸碰了下来,又是“叮咣”一声,似在两人心中敲响晨钟。

“我、我出去瞧瞧!”一溜烟儿,明珠红着脸跑了,留下一个同样红着脸的宋知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只见他脸色风云转换,一会儿霞彩浮动,一会儿又似乌云压倾。终归也无可奈何,不过是耐着性子再等等罢了。

这厢明珠出去,瞧得外间门口漆黑乌木三弯腿香几上头的海棠红收腰梅瓶跌到地上,碎了满地灿如彩霞的瓷片。还不及她反应,又见门后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定睛细看,那人婀娜身段,上穿一件大红印纹轻纱长褙,下着一条幽蓝十二破裙,再往上瞧,明珠心内“咯噔”一下,吓一大跳。虽是背光,那张脸上却清晰可看半片腐肉——不是娇容是谁?

“大奶奶!”那娇容执一枚长柄圆镜朝她鬼魅邪影一般荡过来,拉了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并头凑过去,举着镜子朝里头看。镜面里头,是她乌黑流脓的半张脸,蹭着明珠鹅蛋俏丽的另半张,“大奶奶,你快给我瞧瞧,是不是更坏一些了?问她们都说是见好了,许大夫说见好,青莲说见好,小月也说见好,满院儿的丫头都这样说,我怎么反倒觉着更坏了呢?”

她要掉出来一双大眼珠捉鬼似的在镜中来回梭巡,不时,便垂下手扭头对眼过来,似含冤抱恨而死的鬼魂,牵出一缕可怖笑意,“大奶奶,你是这府里最会说实话儿的,你告诉我,我这脸到底是更坏还是更好了?”说着,她将脸又凑近半分,“你仔细给我瞧瞧啊……”

眼前猝然一片发黑烂肉,吓得明珠心惊肉跳,然她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着眼将她细细打量,瞧她松鬓垂髻、青丝乱褛、眼神涣散,似有疯癫之相。她便将神色顷刻间缓和过来,托起她执镜之手,再引她朝里头望,“我瞧着是好了啊,你仔细瞧瞧,已经不见鲜血了,就是说伤口快愈合了。虽有腐肉,不过是你原先的伤口在结痂,等痂一掉,就是水灵灵的白皙皮肉,只怕比你原先更嫩些呢。大夫说见好自然就是见好的,娇容姐姐不必多虑,只将心搁回肚子里去等着便是……。”

31.?众骗?谁都是哄她的。

这话儿实在是哄鬼,但凡没瞎眼的稍一忖度便知真假,可偏偏娇容已是走投无路。

起初,不过是伤口有些发痒,她心急难耐,日日捧着那面镜子在手,只见边缘有些淤血。问许大夫,他只说:“姑娘伤口凝结,原先堵在里头的血结在里头,自然是有些发黑,过些时日自家就会散的,倒不必忧心。”

谁曾想,心内烹油似的一日挨过一日,却仿佛还是不见好,又觉得骨头缝偶时有些抽着疼,恰逢青莲来送珍珠膏子,她逮着人问,青莲却道:“时下虽是炎夏,夜里却还是有些凉的,你夜里不好生盖被子,骨头着了凉才疼的。又或是你自个儿疑心,不过是被剪子划伤,哪里还能疼到骨头上去?平日咱们做针线划条口子不是常有的事儿?你宽心养着吧,啊,不多时便能好的。”

她便只好再等,一面吃着许大夫开的药,一面匀着青莲制的珍珠膏,如此复过半月,骨头缝里的疼愈发明显,发作起来便似百十来根针使着力往缝隙里扎一般,嘴角也像有歪斜,有时禁不住唾液就淌出个零星半点。可这还不是最痛的,那最痛之处莫过于一张艳丽卓绝的脸日渐腐败,如一块夏日里吃不完的猪肉,泛着腥臭、溃出浓水、或许不多时,还会蠕动蛆虫!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些日子,她也打发小丫头子去给宋知书报过信儿,可那个冤家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偶时她想,不来也罢,免得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可捺不住心头念想结郁、相思成灾,憋不住前些日子换了一身儿衣裙笼一片海棠色暗花纱帕子遮面,乜乜些些莫到宋知书院儿里去。

不巧,适逢宋知书与楚含丹那两日闹起来,他心头不痛快,便躲到外头秦楼楚馆去寻欢作乐。娇容寻了个空,正要走,不想被小莲池边上喂鱼的楚含丹瞧见,便喊她一声儿,“娇容!你来找二少爷的?”

“嗳,”她本不欲与这位娴雅妍丽的二奶奶此刻碰面,于礼却不得退步抽身,只好面罩轻纱,款款过去福身,“二奶奶安,我是来找少爷问点事儿。”

‘问事儿’不过是给大家存体面,彼此其实心知肚明。楚含丹懒懒一笑,将鱼食慵慵搁到太湖石上头,曳着回纹绮百迭裙朝她贴近两步,头上两只并头孔雀毛攒的椭搔头被太阳照得炙烫,她错眼细看她轻纱后头半遮的面,“你这伤,我听说是上回慧芳给弄的?你也别气了,荃妈妈已经罚过她了,又让她闭门思过好些日子,也该是替你出了气。只是,二少爷没去瞧你?怎么反倒还要你找过来?”

她自含笑酬酢,实则明知故问,见她面纱也掩不住的命败之相便生出落井下石之心。这颗“石子”也的确实打实的在娇容心头震动,她只想,原来他知道……,却迟迟不来探望!

眼底有万丈高的海啸扑过来,汇成一股股暗涌,纵横在娇容脸上,融进伤口,又撕裂似的疼起来,她在轻纱底下咬唇,行礼告退,“既然二少爷不在,我改天再来问就是,二奶奶,我先回去了。”说罢不待人答便退步而去,款曲腰身,不过残败之秋。

楚含丹眼中似楔一根绣钉,含笑自后头冷冷看着,幸灾乐祸之心以对花开花败,霎时觉得心里头有仇者快。身后有贴身丫鬟捧来一把芭蕉叶型的流萤纨扇,也够着脑袋跟着她遥望那一阙背影,“小姐,我仿佛听一帮小丫头子说,娇容这脸恐怕是不能好了,不知道咱们姑爷看了,还会不会爱她?”

“管他爱不爱呢,”她接过纨扇,轻轻摇起来,只闻扑鼻暗香,神清舒爽,“没了这个,他还有那个,这天下到处是女人,是他用不尽的。夜合,把那鱼食给我拿来。”

骤然起风,吹得她月裙迷醉,夜合观之闲散之态,也有些懵懂起来,从太湖石上端了那只芙蓉色汝窑碗递过去,“那小姐当初干嘛还费这个唇舌呢?随她去不就得了?不过三朝五夕的姑爷就将她忘了。”

“我哪里是为宋知书?”楚含丹捏起点点鱼食,歪着腰朝池里挥洒,霎时便有十来条红艳艳的鲤鱼簇过来抢夺,见状,她脸上荡起一抹比这锦鲤颜色还明艳的笑,再撒几颗,“说是为他,也不为他,我只是见不惯,你说我过得这样,她们凭什么却可以每日每日放肆的笑?那日太阳底下一见她,我就没缘由的恨,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小池水绿风炙暖,吹皱这些道不明的情绪堆叠心头,找不到出口,似乎只有摆弄几条人命才得缓解。夜合自小跟着伺候她,自然最了解她的脾性,亦不多劝,只想宽她忧烦之思,“怪只怪咱们姑爷心太贪,哪个山头的果子都想去采下来,要我说,那慧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将她一并打发了才好。”

楚含丹将碗递回去,执了纨扇轻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她大小也算有半个名分的人,咱们不好出面摆布的事儿,倒还只有让她去,且随她去吧。”

二人立在太阳底下闲话儿,只当是晒晒浮尘,轻一身干净。可这阳光有限,除不尽那腥臭腐秽,尤其是娇容那张脸,越在日头底下,越显得面目可憎。

她这头抱恨而归,扑倒在软滑缎被上,淅淅沥沥哭起来,那哭声先是克制隐忍,生怕被旁人听去了笑话,后渐渐止不住嚎啕起来。楔了门窗,只有一束束光影扑朔烟尘,她独在里头,外头却是零星闪过的人影和嬉闹之声。

这屋子霎变成一座肮脏阴晦的监狱,里头关着凌迟重型的死囚,脸上的疼往骨头缝里钻,与里头的疼汇合,每日一刀片下半块皮肉,只等她活活疼死过去,无人问津。

渐渐的,娇容便落下这个病根儿,每日见着人就要问问“你瞧我脸上的伤可要好了没有?”

人人都复她“快好了,快好了……”

她偶有清醒时只不信,这不,便寻到了明珠这里来。不料明珠只是春风任花落,半点不堪怜,说那一筐利喙赡辞来哄她。

再执小镜,里头是一张乜呆呆不甚清醒的脸,迷茫重复喁囔,“真的快好了?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呢?”二人立在转角阴处,背光就阴,明珠脸上半明半昧一抹浅笑,心里头却有锣鼓震天。她懂得,她的话儿就要将一位韶华大好、风华正茂的女子诱拐进穷巷,但她仍旧执起那双曾推宋知濯跌入深渊的手,摆一桌肴馔,“娇容姐姐只回去等着,按时按方吃药,再有青莲姐姐制的珍珠膏,保管能好,美貌必甚从前!我这里自会早晚替你祈福,你尽管放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番话哄得那娇容痴呆呆含笑出去,她自旋踵踅回去,收拾好碗筷,将宋知濯再推到窗前。

窗外不过乱红飞花、翠鸣遏云,却难抵明珠心内暗沉沉压下来的罪恶感,然而这罪恶感却不似从前,只不过薄浅,当中还有暗暗舒一口气的轻松。想来人做坏事儿也是日积月累的,日行一坏,最终行成经年恶鬼。

32.?表白?衷肠互诉,魂归九天。

红路金烯,香炉起瑞烟,燃过蝉蟾傍晚。楚含丹在木亭婉坐,背靠抱柱,臂搭扶槛,似鲛人临岸。手里一把黑檀木镶骨雕扇柄,扇面是宝蓝蚕丝双面蝶戏石榴花,宋锦延边。一扇,便有千万只流萤携飞。

那亭子临水,挂四面八片月白轻纱,晚风拂过,数不尽的风流媚态。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停扇片刻,倏然掩面轻笑起来。

边上紫檀长案上有夜合煎茶,听见她笑,回望一眼,手里丢几片寒翠进砂壶,“小姐在想什么开心事儿呢?打进这国公府几个月,倒是好久不见小姐这样自在笑一笑了,如今这一笑,还像在家里似的。”

她奉茶过去,搁在扶槛上,替她轻理玲珑裙,又听她低着声儿,似将开不开的玉面芙蓉般羞赧,“没什么,不过是见知濯有些精神了我心里高兴。这话儿你只放在各人心里,可别去外头乱说,我打量这府里头的人都见不惯他好。”

“小姐放心,”夜合立在一方,三缄其口后,还是略劝一劝,“只是小姐也别在姑爷面前提起,他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哪有男儿家不在意这些事儿的?我瞧他从您嫁过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呢。”

道理自然是懂的,楚含丹回首一笑,斜靠柱子,默而不答。不时,又从檀色剋丝绣口中掏出一枚绿松石如意犀比,一手扑扇,另一手在上头细细摩挲,软带游走,轻拂往事。夜合在一旁瞅见,前一步劝诫,“这东西不是搁在那黑檀大箱子底下压着吗,怎么小姐又翻出来了?还是收起来吧,让姑爷瞧见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亭下满绿,芳华萋萋,她只将丫鬟的话置若罔闻,凤仙花染过的嫩红指甲细细拨过犀比的每一条纹路,如意起伏的曲线似一段过往故事,故事跌宕浮沉、颠簸流离。那往事如汩汩溪流,又似水中噞喁的鲤鱼,一吐一合,勾着她娓娓想起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一年还在家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听说她传闻中的未婚夫——宋知濯来送节礼。少女芳心好奇,绕到厅外的池子边,借一棵榕树遮身,偷偷往里瞧,人嘛倒是看得不真切,又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够着脑袋往里瞅,不妨脚下一滑,跖扑进水。

后来不过是英雄救美,她在水头一阵乱扑,不留神钩下人家一枚犀比,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一支红宝石钿璎不知是落到了他手里,还是孤零零落了水底。尔后相熟,一个犀比,一支钿璎,如一阙婉转浮动的小庭花,谁都没有主动提起。

思此往事,她妙曼悠悠地笑了,“不过是久而不见,拿出来看看。嗳,你说那大奶奶同知濯可要好?你说,等他好了,是不是就同她夫妻和睦、永结同心了?”

夜合观她痴态难改,心内慨叹,面上却要梳她烦忧,“哪里就能呢?那位大奶奶是庙里出来的,同大少爷有什么好说的?难不成谈佛偈心得?”

看来她心里也是如此想,听了此话,宽松一笑,将犀比收起来,缓缓摇首,眺望一片花草艳浓。

此间华灯初点,映照一片红澄澄的残阳。没多时,便见宋知书从院门外打扇甫归,不知又是才往哪个温柔乡里撤身回来。他那边银河影转,携一身浓脂艳粉踱步过来,恍一瞧亭子里莺慵蝶懒的人,歪嘴一笑,“天色暗了,怎么二奶奶还在这里坐着呢?”

言辞之间,像是将前些日的暴行淡忘了,只掩着一副泼皮无赖相弯进亭子里,也搭着扶槛对坐下来,歪歪斜斜打扇一笑,“二奶奶好闲情,抱影向晚、对花烹茶,”他“唰”一下收起半面江山风雨图,于掌心敲打,跳眼凝望园中花色,口中却有丝丝怅然若失,“怎么就不肯将这闲情分我一些呢?非要我……。”

“非要你摇手触禁,”楚含丹截了话儿去,与他对笑,眼里不掩蔑色,笑也是寒噤噤的一阵东风,“我不是说过吗,我这一颗心,半点儿不给你,二少爷转眼就将欺我辱我之事忘了,怎么连这话儿也没记起?”

望她言之淡淡、笑之靡靡,分明吃了个暗瘪,宋知书却也不恼,露一颗虎牙打扇起身,悠悠吊高音调,“走了,二奶奶自乐吧……!”倏而,他扭转头来,眼露淫/邪,“我今夜还歇在你这里,外头油水吃大了,要嚼嚼你这素菜方可解腻。”

骤然间,那对狐狸眼像有千万条虫爬出来,将楚含丹一口口啃噬得只剩森森白骨,筛糠打抖的心内,想起无数个被他咬尽皮肉的夜。他的獠牙、利爪,叼在她身上每一处,触上她每一片皮肉,都似切肤之痛,更甚的是她身为高傲女子被践踏、摧毁的尊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手藏袖中笼着那枚犀比,拔高音调喊他一声儿,“二少爷,”待他回头,她便如一株带刺的珍珠梅笑起来,“二少爷,娇容来找过你,不去瞧瞧她吗?去瞧瞧吧,好歹也是一段姻缘在里头,如今她不好,你去了也不算辜负她的情。”

她语里夹着幸灾乐祸之意,谁料这一个心里并无半点悲痛,面上却做乍惊乍哀之色,捏着扇尖摇一个圈儿,“嗳?不过是伤了脸,怎么就被二奶奶说成垂危之险一般?我倒真要去瞧瞧她去!”

猝然风急暮蝉、有叶障目,楚含丹还是输他一筹,观他哀容,便真当他心内发急,其中多少情真意切也懒得计较,自己心头倒雀跃起来,自然不是见他“终身抱憾”,不过宛如摔碎他一只墨翠玉宝瓶,他零星半点的不开怀便能似一把野火,撩起她心头一片三尺深的恚怨枯草。

这场言谈,似乎还是宋知书占了上风,背着她丝恨消减的眼,他刻意再将双肩耷拉些许,作出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跨步出去。若这是一场藏钩,那他愿意将一条人命当做金钩,捏在掌心随她去猜。

这夜,似一张繁织复结的网撒下来,浓云淡雾、月掩其中,半藏半露、半暗半明,似娇容这张脸,一半风华一半残。

蜡炬昏沉,她伏在一方案桌,手边就是那枚圆镜,心内是照不明的寒潭,又黑又冷。那张争相艳吐的两片唇一开一合,似在说些什么,倾耳过去,仿佛听见她在喃喃自语,“快好了,快好了,快好了……”没一会儿,那颦蹙峨眉又展开来,嘴角含笑,好的那半张脸在软臂上缱绻轻蹭,似蹭在情郎宽阔胸膛,“他会来的,他会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宋知书了,只是话儿不知是告慰漆黑墙角暗藏的鬼蜮还在宽解自己结郁难消的一颗心。

“你胡说!”

烛火乍然一颤,只见她自案上端立起半身,狰狞面上涌现一股怒意,手指对面一片虚妄庸昏,“你胡说,他才不会抛下我不管呢!”转眼间,另半张艳丽的脸露出女儿羞态,声音亦缓成缠绵,“你不知道,他从前同我说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些妖精似的丫头片子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他还要迎我做姨娘呢,只等大少爷咽气儿他就将花轿抬来,可大少爷怎么还不咽气儿啊……,怎么还不咽气儿……?”

她独对空气自言自语一番,眉心骤锁骤散,哪里还有一副常人样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笃笃笃。”蓦然听得有扣门之响,她只当是哪个鬼来捉她,又当是哪个丫鬟来笑话她,吓得不敢开门,抖着身子藏到帷幄半垂的床架子后头,掩身进微弱烛光照不明的黑暗中。

门外宋知书只敲了两次门便耐心尽失,挂着脸握扇将两扇门吱呀推开又转身合拢,只见里头一盏冷烛,四方环顾,不见主人。他也懒得管人在没在,抬腿便要走,猝然听见黑暗中有一幽幽缱绻的女声,似一条朝梁上抛撒的白绫,“你来啦……?”

回转过去,娇容自暗淡漆黑处款款走出来,是唱褚宫调的戏子登台谢幕般郑重婀娜,眼里绞这世上最浓稠不化的情、最积厚不散的怨,牵动四方邪灵,浮在脸上一抹诡异媚旖的笑意。

迎着颤颤烛火,宋知书瞧见她烂肉一片的半张脸,立时拧起两道眉,胃里头腾起一股恶心,想呕呕不出,只将眼偏开一寸,“我来了,你有什么话儿要和我说?”

“你来啦……,”娇容抿一丝笑,还是重复这句,如投石落井,苦等的这阵光景有了回应,她捉一片红艳艳的罗裙幽魂一般荡过去,眼中兜一阙瀑布将倾,“我等你好久、好久……,等得肝肠欲断,只当你再不来瞧我了呢。”

“你有什么话儿就快说,”见她凑过来,他下午饮的几盏玉醑又在胃中奔腾,忍了又忍,“唰”一下打开纸扇,用一副江山图横在中间,横开人与人、生与死的分寸距离,“我院儿里还有事儿,没功夫耗在这里。”

夜,又猝然似兜下来的一根棍棒,揿着娇容的头挨在地上,一字一句,宛如一捭一棁。那阙瀑布终是奔流直下,染上伤口,又一番撕心裂肺的疼,她垂死挣扎,抓着他的衣袖呜咽,“你难道没有话儿同我说?你问问我疼不疼,又或是抱抱我,对,你抱抱我!你抱抱我!”

“你,”每看她那张腐肉翻飞的脸一眼,宋知书就止不住地倒胃。于是这薄情郎狠狠扯回自己的袖口,撤步转半身,口里的话似一把锋利弯刀,“你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容颜俊俏?我还怎么抱得下去?”蓦然,他笑出两个虎牙,像两枚带毒绣针,“别说笑话儿了,眼下,只怕街上的乞丐也比你看着干净些,你还是好生养病吧,等好了咱们再说。”

言谈间,轻松便将娇容的身躯捅得个稀巴烂,她骤觉一对往日被他抚弄的丰腴胸脯血肉模糊、七零八落,露出里头一颗真心,轻贱得不止一文钱。只是心痛不抵贪生,她仍旧不愿意就此死去,再拽回他一只手捧在掌心,“我能好的,我能好的,你别抛下我,明天我就好了,真的!你就在这里陪我吧,啊?明儿你一睁眼我就好了。”

宋知书原不过是同楚含丹拌嘴才来这一遭,时下见她神色痴迷,说话儿也颠三倒四,分明是神志不清,他哪还有闲功夫再与她纠缠?猛然将手抽回,拉开门就要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须臾间,夏转凛冬,娇容顿觉自己身首异处,一只胳膊在冰天雪地里,一条腿似在炎炎酷暑,唯她的心,被悬在篝火之上,炙烤出一滴滴血,助火焰高涨。她在他潇洒临风的背影后头无声呐喊,哭求他再回首瞧自己一眼,因为这恐怕是天人永隔的最后一眼,也因为她知道,她活不成了!

然他是手起刀落利索的刽子手,并无多余的怜悯之心,即也从不回望被自己斩下的人头。

那一颗人头悬在门槛上,身下拖着华丽的裙,想爬出半寸高的门槛儿,此刻,骨头上的疼有适逢发作,痛似抽肠、亦似剜心。娇容跌在那门槛儿上,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去。闹一场动静,却还是无人问津,睃遍东西,间间门窗上都有烛火萦闪。小丫头子们只装作听不见,不欲撞破少爷和丫鬟的拉扯,小月仍旧佛爷一般雷打不动纳她鞋底儿,而青莲,她在竖起耳朵捕捉娇容微弱的喘息,心里敲着鼓点期盼她的离场。

足足小半个时辰,那些疼痛才如潮水退尽,娇容也似回光返照,难得清醒过来,顶一脑门儿汗退回屋子,将那两扇门轻轻又吱呀阖笼,也将自己隔于人世。

半夜,娇容总算将垂幄撤下来一片,用剪刀裁成长条,一条结上一条,足有六七尺长。这样一把半月剪刀,先毁了她风华正茂,现又要成全她的苟延残喘。举着它,娇容笑了,寒涔涔地对着烛火,最后一次绽放她艳绝的容貌。她从柜子里掏出纸笔,连墨都研开了,却不知道要写给谁,父母?可哪来的父母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写给宋知书,转眼又想,他恐怕连眼也懒得抬。最终,她没人可以告别,悬上垂幄在梁,未留人间只言片语……

月华落影,风吹菡萏,水中的月皱起层叠波澜,晕开倒映中每一片青砖绿瓦。其中的一片屋檐下头,还流溢着屡屡梅香,薄雾青烟飘入双重帷,窃听里头底底的暗语。

这日晚饭吃得暗,明珠有些停住食,在屋子里又是扫榻又是擦灰,将那些宝瓶炉鼎都清了一遍才觉着好些,这才躺回床上去。

仍旧是一人一个被窝,隔两层轻绒被辱,亦能感受边上的体温。一时还无睡意,明珠便将身软侧,臂托乌发,哑然一笑,“嗳,我来这些日子,怎么从不曾见过你家老三。他又是何方神圣,连个门儿也不出的?偶听丫鬟们说起,倒不像是十分受重的样子。”

这笑要如何说呢?宋知濯难以遣词,不过是莺声婉啭、蝶翅翩跹,为这细长青霄平添颜色。他亦抬手后枕,偏头一笑,“你这是替菩萨探听的呢,还是你自己嚼舌根儿呢?若是替菩萨探听嘛,我自然是知无不言,可若是你自己好奇想打听,那我得想想该不该说了……。”

“嗳!你要死啊?又拿话儿堵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伴她娇滴滴凶巴巴的一声儿“嗳”落下的,是她另一个软软的拳头,如一只艳絨簪花儿砸进他棉花一样的心头,弹动两下,终于绵绵坠下去。他似被猫挑挠一下子酥痒,面上却端得正经,一根指头朝她鼻前一指,“嗳,你不是说不能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儿吗,怎么自己失了言?你说说,该如何自罚?”

骤然叫他拿住错处,明珠羞愧起来,堪堪扯住他的被边儿摇了两下,“是我错了,小公爷,您大人大量可别往心头去,呸呸呸!就当我没说过,饶了我吧,啊?”

“你往哪儿呸呢?”君子当得饶人处且饶人,可宋知濯不过端的是伪君子做派,内里藏奸,只板着脸唬她,“将来等我承袭爵位,就是正儿八经的国公爷,你一个小尼姑敢吐我一身唾沫星子实在以下犯上,我说打你板子就要打你板子的。”

他的玩笑搅动梅香,透过幽明的夜递到她眼前,似乎所有人都安稳入睡,余他二人互对青春,与花沉醉。明珠只觉自己的心软作一池温水,能使万物复苏的一汪山泉,她把手从被边儿上移,在他膀子上轻拧一把,“你真的没良心,还想打我板子!我问你正事儿呢,你那三弟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以后万一碰着了,我也好知道怎么应对啊。”

“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人?”搁着衣料,宋知濯也能感觉她软软的指尖,传过一阵酥麻痛痒,真叫人百爪挠心,“他是庶子,跟老二一般大,原是一位姨娘生的,那姨娘死得早,大概我母亲去世后一年她就病死了,留下老三孤零零一个。从前他倒是跟我走得近,我那时还不知这太夫人安的什么心,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得闲时也照管他一些,后来我病了,他也就无人照管了,想必是下人们势利眼,不把他放在眼里,每日不过是敷衍着打发他。”

明珠掬一抹惊叹,两个圆圆的杏眼在黑暗里如星辰闪烁,“那他怎么也不来瞧你?”

梅香渐冷,帷幔中的空气似乎也冷一分,宋知濯侧头看她,嘴角残留方才逗她的笑,也渐冷,“从前他来,后来我知道太夫人的诡计后便不让他来了,我不过是泥菩萨过河,倒别再连累了他。那些日子太夫人每日都派人来哨探我的情况,索性我也装聋作哑,只叫她以为我病入膏肓,我好得空将事情理一理,顺一顺。”

“理什么?”

她自是求贤若渴,宋知濯却不想将太沉重的险恶再压一层到她身上去,滗一层腐烂的渣,匆匆一笔带过,“没什么,不过是些家里的琐事儿,想想我这继母是从何时开始算计我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倏闻“吧唧”一声,明珠撑起半个身子撩开帐子一角往外瞧,原来是一只白得叫人恶心的大蛾子扑到了槛窗上,翅膀折在木头缝里,怎么也扇不开。她又躺下来,扯着被子追问,她是继母,为了自个儿亲儿子的前程嘛,也想得通,只是国公爷是你亲爹,怎么对你也是不闻不问的?我来这些日,也没见他来瞧你,他不来就算了,如何连个人也没打发来。

宋知濯一面笑,一面替她理着被子,“盖好了,别贪凉快,明儿起来仔细头疼。他朝中有事儿要忙,常常不在家,也不单单是顾不上我。况且,这世上男儿皆是薄情寡义的,他们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乾坤轮转,这厄颠颠的情绪又落到明珠这一头,她遭遇的不是一个男人的“薄情寡义”,而是比这更惨烈的恶。突然骨头一抖,抖出个冷颤,她怕他察觉后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虽然他从不曾想要挖干净自己的过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一种跨越善和同情的情愫,这种情愫令她心虚,真怕他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

于是,这个本应“色即是空”的小尼姑往被中缩一缩,只露一双可怜兮兮似有闪躲的眼,“你也是男儿,难不成也是薄情寡义的?”

望过去,幽幽一缕清光中即见她缩到最卑微、最渺茫的境地,全身蜷成一个婴儿,以僵硬地姿态保护自己。宋知濯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她在怕什么,又不能骗她,只将低哑的嗓音谱成一段坚毅的旋律,“长这么大,我只从诗书上读到过‘情深义重’,而我眼前所见的皆是相反,所以明珠,我没办法现在跟你保证我会永不负你之类的话。即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连我自个儿都会怀疑……”

一时呼吸凝滞,乍现满室皆春,他眼前的暗暗宝顶是桃红、是水绿,而他的心,是消融的冰川,汩汩流动,托起一片潋滟的花瓣,“明珠,”喉结一滚,便滚出这碌碌尘世于他最紧要的二字来,似千金压顶,又似朝霞浮空,“我只知道,你来的那天下午,壶有清露、天有日暖,对我来说,你比春天来得更早一步。从前那些不肯死、不认输、攻于算计、权衡利弊的不是我的心,不过是因我的体面、我的自尊,而你却是令我的心再活了过来。”

这啰啰嗦嗦一番话,使原本在旷野荒漠中徒徙的明珠仿佛看见光源,就亮在她目及三尺之处,她疲惫的身躯忽然涌出无穷力量朝一枚火种奔跑。她抖着一颗心,似要流尽一生的眼泪,一面哭一面笑,语里还有嗔责,“你这算什么啊?平白的说这一筐没头脑的话儿……”

“倒不是平白无故,”黑暗中四目凝望,她能看见他眼里迸出的星光,“是你要问,我就要答。倒是你,哄着我说出这一番肺腑,自己却没事儿人一样。”

“又不是我要你说的。”不知道他有没有瞧见自己一汪一汪的泪水,像是怕他瞧见,明珠轻轻翻一个身对着帐璧。后边儿突然安静下来,似乎是在等什么,这场等待无声催跳着她的心,一声声似要冲破自己的嘴去回应他,明珠不好意思起来,梨花带雨的脸上翻了满面桃红,“……我的心大概同你是一样的,只觉得你是朗月星空、暗夜萤火,我,”

“我”什么?她说不明白,还不及深思,眼泪打浪一般又扑出来,声音几度哽咽,她捏着素纱寝衣袖口去揩,想叫那些浪略退一退,容她把心头的话儿先说出来,别叫他再苦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身后是宋知濯慌乱的眼,她抽咽的声音、轻轻颤动的薄肩,都叫他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连声音都有些结巴,“你你你,你别哭啊,是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倒招出你这些眼泪?或是你想说什么,别急,慢慢儿说,我等得起。”

他撑着半身,隔着黑暗想将她看清,谁料明珠猛然翻了个身扑进他怀里,又猝不及防他压倒回去。她缩在他怀里,渐渐将哭声止住,“我是高兴才哭的,你何时见我难过哭过?我是想同你说,……我犯戒了,我,我怎么动起儿女私情来?还真想做你的妻子……”

“呵,我当是什么,”搂她在怀,宋知濯揪着的一颗心缓缓放下,仍在他胸膛温柔有力的跳动,“我难不成就差到哪里去?你对我动心难道不该?你且宽心吧,你救了我,又成全我一番爱意,佛祖会宽恕你的。快别哭了,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你忘了?”

斗转星移,这夜,再如莲叶玉盘,兜住凝结的露珠,托起一对方结同心对明月。

严格说来,明珠也不过待年,正是红了樱桃的五月、风拂菡萏的六月,是一个女子最峥嵘的年华。凄凄贫贫伴青灯古佛这些年,本应结一颗无欲无求的心,但辗转至此,这颗心又再生爱恨。犹如尝一颗杏,纵然爱恨成痴,也算有了滋味儿。

她餍足地伏在宋知濯怀中,哭后又笑、笑过又哭,将半身莲台所积的埃尘俱抖落在他身上,连睡过去时亦是嘴如倒柳,腮边挂泪。不过苦了宋知濯,挺着身子半点不敢挪动,浓欲高涨得似这化不开的永夜,话儿是说破了,可她盘桓心底,烙在骨子里的恐惧该如何缓解呢?

不过是阴晴圆缺,再死等春秋罢了。

窗外的桂影婆娑,已结浅浅暗香,不同于这间屋子的清辉朱户,院墙之隔外,弥散的是玉碗冰寒滴露华1。

一滴滴流逝的是娇容正值青春的年华,只见她悬于顶上,是一只寂寞画堂梁上燕,为是玉郎长不见2,一双牡丹紧簇的绣鞋坠于空中前后轻晃,下头是翻倒在地的黑檀圆凳,她在难得清醒时踩这一块基石,奠定自己永不后悔的抉择。

天一亮,不知是哪个小丫鬟给她送饭来,扣门半天,不闻动静,便叫来两三人齐力将门撞开,赫然即见梁上悬着的尸首,便长“啊……!”一声,吓得几个小女孩子丢开碗碟跑出去,撒一地汤水在门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声惊叫,唤醒四方,头一个醒的是宋知濯。他沉寂太久,最是耳朵好的,眼皮相簇一瞬,他便揣测出是什么事儿了,缓过神偏头过去,即见颈边的明珠扯着被褥边儿遮了口鼻,一对杏眼滴溜溜乱转。

“没事儿,”他拥过她,大手在她一片脊背上下轻抚,透过素纱衣裳,能清晰感触到她温热的体温,是在他的被子里捂了一夜,还有她横穿两侧肚兜带子系的活结,若她的长发挽着的是他的心,那这个结,挽的是他一身的欲,轻咽唾液后,他目不斜视地只注视她的眼,“大概是娇容出事儿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这两日。我动不得,你换了衣裳去隔壁看看。”

乍一听娇容出事儿,明珠心头“咯噔”坠一下,她脑子里转一圈儿,也想不通是了结了一桩冤案还是筑成一桩冤案。只得撑着床铺爬起来,急急在帐外换了衣裳出去。

或许是即将直面生死,临行时,她竟生出一丝离别之情,踅回去捉了他的手,“你别乱动,且等我回来了再去给你做早饭啊,”

这一回头,令宋知濯的情/欲一如覆水难收,趁人不备他便将人横扯一把拉近些许,架着眼睛看她错愕一瞬,最终还是将这一吻落到她的手背,他还是怕的,担心自己的鲁莽唐突惊了她,“快去快回,别在外头耽搁了。”

明珠错愕的脸变为彩霞,翩跹而去,徒留蝴蝶振翅的风动。

这日是个雾蒙蒙的天,低低压下来,瞧着不过多时得有一场大雨要下。大夏天就是这般莫测,极晴极雨,正像娇容身为奴仆婢子的一生,极胜极衰。明珠她头还不及梳,赶着绕过院门儿到那边,只见院内已拥了好些人,乱糟糟一团,鹦鹉一般七嘴八舌。

有一小丫鬟与人接耳,“好像是吊死的,早起燕儿去给她送饭,叫不开门,撞进去才发现人都凉了,就悬在梁上,我的娘,好长的舌头,把燕儿吓得个半死!”

“真是可怜,要说娇容在你们院儿里当属拔尖,怎么无端端的寻了短见?”

“哪里是无端端?你没瞧见她那脸?她平日里总仗着自己几分姿色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反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将小丫鬟们使唤来使唤去,谁不是面服心不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唉,人都死了,还计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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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浣溪沙·玉碗冰寒滴露华》

2宋魏承班《玉楼春·寂寞画堂梁上燕》

33.?妆台?在心头拜一番天地。

立在人堆后头听了个七七八八,明珠的心跟着一寸一寸渐冷下来。她饧着眼扫一圈儿,右边的人堆后头一块太湖石上是斜斜倚着的小月,面色如常,手里有一针没一针的拉着线,细望过去,还是一双男人的缎面千层底,用的倒都是上好的料子。与她隔得不远的是青莲,那背影萧瑟、耷拉着双肩,将一身儿胭脂红的石榴裙穿得如秋扫落叶的局面。

思及自己才是罪魁,明珠抱着赎罪之心,两手后拢着长发朝青莲碎走过去,往她肩上轻轻一拍,“青莲姐姐,我听她们说是娇容姐姐死了?”

青莲惊了一跳,两个膀子抖一瞬才转过来,面上竟然不见开怀,反而隐着灰败,“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才死了人不吉利,你快出去!”边言边捏着一张细柳叶绣边儿的绢子将人往外推,“你小姑娘家家的来凑什么热闹?吓人得很,回头吓得你睡不着!”

一路推到院门儿外头才罢,她兜兜彩缎锦花儿裙,朝里头瞥一眼,“人死了,是昨儿夜里吊死的。嗳,我一万个没想到,她这么个要强的人,会自个儿寻短见……”

这声嗟叹,未道不是真心,可见她面色苍白,眼眶兜泪,将落不落的是她的恨与愧。明珠亦然有愧,对她对娇容都是一样,只是眼下她不得漏风,执起她的手低声劝慰,“我知道姐姐与她相处多年,必定是有些情分在的,替她哭一哭也算不得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头上顶一片阴沉,压得她将还要说的话儿挂在嘴边,终究又抑回去,化作两对愁眼相互看着。恰巧这时里头抬人出来,一个藤条单板子咯吱咯吱韵律齐然晃着,上头搭着白绢子,掩着娇容曾经韶华。

四个小厮犹如担一根羽毛,面容轻松,还有空儿与围看的姑娘们说笑,“姐姐躲远些,吓人得很!”

小丫鬟里有人轻啐一口,“呸,你姑奶奶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一具尸首?”

众人闻之一笑,扶鬓的扶鬓,攘袖的攘袖,形容言辞间便将一条鲜活生命轻松漠视过去。比这更轻松的,是行在最后头的荃妈妈,她老人家一件暗青色罩褂,一条跌宕绵延秋香色凤尾裙掩在其中,手里的帕子在鼻前轻轻扇一扇,将屋里带出来的腥味儿扇了个干净,冷冷扫一眼众人,“娇容年纪轻轻想不开,你们可别学她。回头叫人打水用皂角粉将这屋子刷洗一遍,小月!”

“嗳,”这一叫,才将太湖石上一尊美人像叫下云端,只见她袅娜拖群,纳着针线走到前头,有礼有节行个万福,“妈妈有什么吩咐?”

荃妈妈翘着兰指轻抚云鬓,两只并头白玉簪如冰似雪闪着粼粼冷光,“往后,你就住到娇容屋里去,将你的屋子让与小丫头子们住。想来这屋里死过人你不敢,甭担心,明儿我往庙里请两个尼姑来超度超度,再做个道场。”

她站在台阶高处,自有一身鬼神不敢近的姿态,乜眼瞧下头的小月。小月亦抬眼望过来,嘴角浮轻笑,腰肢迎远风,以一株玉兰花之态,在她的一丝轻蔑与淡淡挑衅中站成永恒。她不见卑亢,将拖着鞋底子的手轻巧垂下,“我虽是个小女子,也不怕什么鬼啊怪啊的,妈妈只管放心,后儿我就将衣裳被褥一应搬过来,叫我住正屋,这才是对我好呢。”

有一股淡淡硝烟扩散至明珠周遭,烂泥里破爬滚打的遭遇使她长成了一颗敏锐警觉的心,她已隐约感觉到远处二人不寻常的交锋。拉回神思闪身一侧,便避开了抬着娇容的藤条单凳。她注视着那匹白绢,透过它,仿佛能见娇容腐烂的脸及鸣冤呐喊的长舌。

她身侧的青莲却难及从容,够着胳膊便要将那白绢掀开,想一看看自己手下的亡魂,是不是朝她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明珠手快,捉了她的胳膊按下来,“青莲姐姐,大庭广众的这么多人看着呢,别人都没要瞧,你瞧什么?”

望着那四人远去后,青莲方醒神儿过来,再瞧她脸上那明灿灿的笑似乎多一些莫名的深意。恰逢荃妈妈过来,二人闪身退避,待人走远后,明珠又捺着声儿说:“青莲姐姐,你那日说要把我当妹妹看,其实我没当真,实在是这府里每个人都披一层皮,叫我不敢轻信。但今日见姐姐对娇容,我愿意相信是真的,姐姐若有什么烦难心结,就到院儿里和我说说话儿,我虽微薄,但或许也能为你开解优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话音甫落,二人皆为沉默,青莲拿令眼瞧她,恍惚见她这一层娇桃似的皮头后是脆生生的果肉与硬得崩掉牙的核,然而此刻,她的一番漂亮话儿仍能撼动她一颗即将分崩离析的心。她往她手上婉婉推拒,“你先回去,屋里那一个就够你操心的了,何苦来这里瞧这些麻烦?你去吧,啊,晚会子我当差时再去找你。”

正说话儿,就有软软细雨冷冷蜇上身,朝天上望一眼,可不是乌云罩顶,几欲倾盆,青莲又推她一把,“你瞧,就要下大雨了,一会儿淋湿了可怎么好?去吧,我没事儿,冤仇得销本来我该高兴的,不过是一时有些彷徨,晚点儿我再与你细说。”

她怅然中还能腾出空嘱咐明珠,也叫明珠为之动容,恋恋一眼退步转身,散一头乌发转几步回了各人院子。

桂树上有寒蝉凄切,下头,有良人如玉。从阴雨里跋涉而来,转头又乍见春光,明珠抛开一切烦绪粲然笑来。但落在宋知濯眼里,还是有抽离不及的一丝困惑。

他在木椅上端坐,抬刚毅手臂朝她招一招,眼底的柔情一览无余,“娇容死了,你心里过不去是吗?”

明珠伏在他膝上,满头青丝铺成一阙瀑布,绕起千丝万缕的爱裹挟他曾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少顷,她起小脸坦白摆出烦难,“倒也不是过不去,只是见青莲比我还不好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落。”

那眉心闭眼皱作一堆,似一朵扎绢花儿,他望之一笑,撩起她一缕发丝缠绕到指上,“你可知道她为何不好受?我告诉你,说是为了娇容,也不然。就像人登一座山,纵然累到死,可山顶就在眼前,想想也要咬牙爬山去,若是再抬头一望,山顶不见了,那她再拿什么挺着往上爬呢?她在这府里原是同她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死了,她便只能靠复仇这个信念支撑着,如今心愿达成,她自然会觉着怅然若失。往后拿什么支撑她活下去呢?我想,你便作她这个信念吧,你也能有个心腹在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

“合着,都是你算计好的?”明珠敛了烦难,朝他腿上一拍,嗔怪着睇一眼。

那一眼却遮不住赤/条/条的爱意,宋知濯顿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只甜滋滋的蜜罐里,“怎么能是算计呢?我这是为你打算,原先我就说了,你是女儿家,恐怕有许多话儿不方便同我说,况且我眼下还不方便外出走动,得个心腹,以后也能替我照管你一二。”

斟酌片刻,明珠方又笑了,两眼眯成细细一条缝,由下至上瞧他,“说得有道理,哎呀,我今儿早课还没念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方才还脉脉流情,眼下又骤然一惊一乍,将宋知濯的一颗心怦然起落,他眼珠子朝上一挑,露出段眼白来,“你真是我的观世音,你都足有好几日没念了,今儿才想起来?算了吧,不是还要替我做早饭?我可是饿了啊,等不起你再耽搁半个时辰了。”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1,那一场暴雨中途折返,最终还是没落下来,乌云亦随之渐散,露出日头贼兮兮一角,撒一层薄光在明珠身上,她拨过乌发在前,戚戚不甘,“那成吧,总让我梳了头再去。”

那案上对排着两把桃木鸳鸯梳、再有一支翡翠如意笄,下剩两条草绿色绡带,她将其捡起来,反手挽起半帘青丝,缠成一个慵懒发髻,余下半帘,兜着那条带子缠了又缠、绕了又绕、辫成两条相错曲折的辫子搁在胸前。

空隙时侧望过去,见他已将木椅调了方向,正对自己。眼中是打自己进来时就点燃的一个火把,经久不灭。她骤然感觉缠绕起来的不只是两捧头发,还有两颗心,一如在这清晨完成一个郑重仪式。

相视一笑间,便有盈彩绽光,宋知濯低头半刻,再抬起时,掬一捧世间最至诚至信的誓言,“说起来,咱们同床共枕这些日,倒是连个像样的天地都没拜过。”

明珠神思游远,两片嘴嘟成丰腴饱满的花瓣,“好像还真没拜过,方丈说进洞房前不能说话儿,你们府上连鞭炮也不敢放。一路上静悄悄的过来,捱了我半日,那天我头一句话儿就是同你讲的。”

“真是苦了你了,”宋知濯哑笑着,转着两边木轮滚到她身边儿,贴过去在她耳边而喷一缕温热的气,她以为他要如昨夜,说些动人心魄的话儿出来,便先应时应景儿的红了脸,谁知他蜜意的嗓音说出来的是,“你平日里跟烧了半热的铜壶一样,却叫你憋了那半天,我心里实在愧疚啊……。”

一时不备,明珠怔忪半瞬,反应下来后往他膀子上重重拧一把,“你说谁话儿多呢?宋知濯,我是不是平日里惯会给你好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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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34.?困夏?昏庸下午各自安心。

这里只在心头重拜一番天地,转头饭还是要烧的,一切不过是照条照理,如每一个日升月落,自有规矩。

死一个娇容不值什么,会再有新的人顶上来,例如她的屋子,即将被小月占了去,头面首饰,不过分散给众人。一刷一洗,不过几日,这里将不再有她的影子和气息,所有她存在过的证据都将随西风泯灭,这座吞噬她青春与生命的府邸,也会将她渐渐淡忘,犹如淡忘每一场春花秋月。

有人当这是一件功德,急急赶着去讨赏。闷沉沉将艳不艳的太阳底下,有一抹秋香色重重的身影。荃妈妈行一处歇一处,闲时将帕子横在面前软软扇一下,却抵不住这憋闷的燥热。

绕过门口的末日海棠,即是张氏的院子,荃妈妈拖裙而入,转到里间,望见张氏在北面榻上盘腿假寐。那腰肢挺得笔直,眼皮似有微颤,荃妈妈不敢上前惊扰,退到一边驼着腰等了一会儿,才见张氏懒懒撩起眼皮,“敢是出什么事儿了?我才听见丫鬟们七嘴八舌的吵嚷得很。”

“是好事儿呢小姐,”睇见她神思慵懒,正是能讨着好的时候,荃妈妈扭身至前,将肃声转为低啭,“是那娇容吊死了!我原想着她那‘破伤风’还能熬些日子,不成想这丫头自己顶不住寻了短见。她没什么家人,我只叫人抬出去,随处找个地方埋了。”

黑檀软塌上头,张氏那慵昏的神思变得凌厉起来,眼里难掩欢欣,嘴角不抑狠辣,倒扶抱鬓,“好得很,你不知道,这些时日老爷按点儿上朝回府,偶时还过问起那贱种的病来,我心里时时吊着,生怕他察觉些什么。死了好!倒不必我费心了。”

这“好”若能换成现银,才是两厢齐美呢,荃妈妈暗垂一眼,裙里的绣鞋向前轻挪半步,执起老红木小案上的一把花边形宫扇替她殷勤打起来,“理儿虽是这个理儿,但要我说,还是小姐多心。想来是朝中事情忙完了老爷自然就日日在家住了,这难道不好?倒招出小姐这些疑心。”

那屋子中间有个鎏金铜面盆,里头盛着碗口大的十来块冰,眼下扇子一打,那风竟是透着丝丝凉意,似乎晚秋早来,张氏轻叹一口气,“你老爷你是知道的,从前你在我面前伺候的时候,可见他是彬彬有礼芝兰玉树,待我也是难得的体贴。我自然也要小心谨慎些,没得闹个红脸。”

“说起这事儿……”荃妈妈手上骤停,再欺身一寸,越发地留神,“我倒是要先向小姐请个罪,是我自作主张,今儿去那边儿收拾尸首时,将娇容的房间给了小月住,就当吓唬吓唬她!这些年,她虽安分守己,可一想到她娘,我心里就不痛快,哪里来的贱货?居然也敢痴心妄想?故而我替小姐气不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闻听“小月”二字,张氏一双柳叶眉拉平,眉间皱起风云,斜一眼她,“你说的这个小月难不成就是当年那贱婢的女儿?……没成想她还生了个女儿,哦,我想起来,你从前跟我说过一嘴,倒是那时候心头压着那贱种的事儿我给忘了,也罢,给她个警醒也好。”

话音将落,抬眼便是荃妈妈殷切的笑,张氏倒眼一转,叫了棂心月洞门外垂着的丫鬟一声儿,“去,将我箱子里搁着不戴的一个琥珀坠子拿来。”

那丫鬟一听吩咐,半刻便将东西找了来,张氏慵慵接过,递予满目贪笑的荃妈妈,“你拿着,在府里这些年,还多亏你替我四处留心,你们原跟我来的几个,嫁的嫁死的死,只有你还在府中替我操持,有什么烦难尽管来跟我说,咱们主仆多年,我自然会帮扶你的。像这些小事儿,我挂不到心上,也就你能替我省心了。”

荃妈妈自然是高兴,将累赘的腰又下压半分,扇子打起来,“瞧小姐说得,为您分忧是我分内的事儿!”

早上下的一点儿雨,荷上还有累丸水珠,涓涓流水,涤荡起细细的涟漪。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草腥味儿,正好掩埋一袭死亡的腥气。娇容的死不过是碎石落井,只有“噗通”一声哑沉沉的回响,很快,那口老井即能平静下来,惊不起任何人心头的水花儿。

自然了,在宋知书心里,不过是一片秋叶凋零、一丛衰草枯扬,他有太多的花儿了,这边凋零那边开,四季不停,总有颜色。这不,慧芳正从家里进府来,原先的病使其身姿消减,一柳水蛇腰摆得比头先还婀娜几分,想是宿敌已死,唯见容光焕发。

这进来的第一件事儿,自当是先去找宋知书。她穿一件石榴红霞纱半壁小褂衫,里寸银红小广袖,一条触地罗纱水裙幽蓝得似孔雀尾,桂花油梳起水滑单螺髻,露半截弱柳纤颈。

才进那屋,四扫一圈儿,只瞅见宋知书支着腿在榻上看书。她脸上笑靥阔开,摆腰迎上,趁其不备抽掉他手里的书,自己软软坐到他腿上,“真是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不在,你也不遣人去问问我,亏得我一日三餐茶饭不思惦记你!”她将腰一转,背过去作一副生气的样儿来,“哪里想到,人家在这里闲吃闲喝,还有心思看书,嗳,是我自作多情了不是?”

多日不见,闻见她身上一股头油香,便勾起那些神思昏沉的夜,宋知书顿时咧出笑,两个虎牙露出来,一臂往她腰上揽,搂一个香玉满怀,鼻翼嗅在她颈肩,连喷的气儿都带着灼人温度,“哪里知道你回来了?我头先忙一时顾不上。心肝儿,你可想死我了!”

一面囫囵说,一面绞起她鬓边一缕碎发绕指。慧芳却堪堪让开几分,几个软指抵在他唇边翻个眼皮儿,“你少来,我还不知道你?没有我,自然还有别人,再不济,往那烟花地里滚一圈儿,自有那些骚/货/烂/货贴上来!我算哪个名分上的人呢?不过是一挑一箩筐的丫鬟罢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瞧你,”一番拈酸吃醋的话儿将他的笑浇灭半寸,凝在嘴边半阙尴尬幅度,撤回手往浮雕莲叶的黑檀榻壁上懒懒靠过去,“又这样小肚鸡肠计较起来,得,我自往我的烟花地里去,不劳烦你。”说罢,那腿上轻轻一颠,将慧芳颠一个小荷露尖,“嗳,烦你起来让让,我你这么坐着我如何走?我躲开你还不成?”

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慧芳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孤零零的罚处日子,哪里真舍得让他去?只将半身横转,捡了小案上菱花白水晶碟里一颗鲜荔枝,剥了壳儿,含在自个儿唇间,巧笑着凑过去。待他崩着脸从她嘴上叼了去,她才软软靠到他怀里,“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跟我摆脸子,难不成二奶奶说你你也是这样儿?”

“提她做什么?”

宋知书露一颗虎牙歪笑一瞬,立时揽起人缠风弄月起来。就在这榻上,燥热的风随一颗晶莹荔枝流转,洒进来的满室薄光也在须臾中调转方向,错过那方销魂蚀骨的床帐。

同这极至浓烈的情一起到来的,是极至热烈的夏。园中有数不尽的玉树琼枝、屈曲回廊,另一条廊的尽头,亦有鸳鸯绣被、熏炉温帐,这是宋知濯十九载的夏,时隔两年兜转回来的炎热。

见他挂一脑门儿的汗,明珠的心也跟融了似的,挨着他坐在另一张玫瑰折背椅上,偏了半寸捏着一张缠金丝翠雀花鸟图绣帕一点一滴替他蘸着汗珠子,人是柔情蜜意,话却是牢骚争喁,“早上才下的雨,怎么到下午却这么热?你也是,汗流个不停,幸而夏天的衣裳单薄,否则我这双手都要在水里泡皱皮不可!”

才揩完汗,右手又够到案上拿起一把纨扇替他扇风,那扇面绣的是江南烟雨桥,两岸临居一排瓦房,水中还有单舟一叶,绣工精细,倒像是身临其境,她收到面前看了一会儿,低低笑起来,“这画儿上画的是扬州吧?我依稀见过这景儿。”

“什么?”听她说起故里,宋知濯也郑重起来,凑过脑袋瞧一眼,头上油绿笄偏进阳光里,蓦然萦闪一下,“哦,是江南的景,倒不知是不是扬州,你想家了?”

说起家,明珠的思绪荡开一霎,那条细长小巷中的三间瓦房内,记忆中酒气熏天的男人和一个形容枯黄的女人、以及一个半大的男孩子扑朔到眼前来,他们半撩着眼皮,还是盖不住冷冰冰的恨意。她心里打个哆嗦,望住他,“我不想,怪得很,在庙里这些年,就算担水担到肩膀脱皮,劈柴劈到腰都直不起,我也没想过家。”说罢,她用扇遮面,眉眼弯出个腼腆的笑,“你别笑话儿我啊,自打来了你家,都不用做什么体力活,我还暗自开心过。嗳,改明儿等你真做了国公爷,照你说的,我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是不是也有丫鬟来伺候我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猛一下,宋知濯从她手里夺了纨扇,想看看这绣面底下真正的江南风光,风光自然是名不虚传的艳绝十里,瞧得他心满意足,殷切切地替她反打起扇来,“自然了,到时候足不沾地,连在府中也有小轿给你坐,指不染泥,”

及此处,他眼睛贼兮兮地下瞥,仗着这满室静宜气氛宁和,心内敲鼓、面色从容地捉起她的手,挨着五指捏了个遍,“你这手以后既不用烧饭也不用洗衣裳,每日只用凤仙染甲、珍珠涂抹、若得空时,您还能想起替我偶尔再梳发戴簪我就阿弥陀佛了。”

或是叫他一番声色俱现的言语勾住了魂儿,一时明珠竟忘了将手抽出来,只盯住他笑,“真的?就跟二奶奶一样?可总看她笑中带愁,不像是开心的样子,我瞧你家那二少爷也不甚好,一笑起来就跟千年的狐狸成了精似的。我也不是真要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不过是想不要老这么提着心眼儿过日子罢了。”

蝉鸣一潮炸过一潮,吵得她春酲难醒,手还搁在他手里,人却慵仄仄望椅背上靠过去,俨然美人懒困。因那椅背略低,宋知濯便另一手揽她的背,形容似要揽她入怀,瞧见了自个儿先暗乐一番,嘴上不显,“她过她的,你过你的,怎么能一样儿?”

再侧目过去,已见明珠眼皮惺忪,半寐着望窗外一片月季攀高墙,也不知听见他的话儿没有,昏昏沉沉的似要乘梦而去。他无声笑着,手中的扇缓缓打个不停,扑出的风仿佛裹着一阙《雨铃霖》,助她半梦香沉。

梦中似有彩翅翚飞而去,掠过几亩工细楼台,最终落到白纱沉寂的院落。

宝幄里头方才雨住云歇,屋中间镇一盆冰,丝丝清凉绞着帐中一股腥檀之气翻涌着。慧芳撩帐子下来,松散披着褂子,待将几片帐子挂到半月钩上才开始系自家的衣裳,一面系一面桃花含笑望着宋知书,“我这会儿要到荃妈妈那里勾假去,一时半刻就回来,你不出去吧?”

“哟,要出去一趟,你将我那件牙白绣蓝云纹外罩纱的袍子找出来。”才罢,他也翻起身来,穿了短靴等在床沿上,方见她扭了软腰坐到榻上,撅个嘴不动弹,“怎么还不去?我使唤不动你了?”

提起那件衣裳,慧芳立时想起这些时日被娇容耽搁住的怒火,“您还找那件衣裳呢?说起我就来气,上回我到井边儿给你洗,偏生遇到那个庙里来的小村妇,同她吵了一架,她还泼我一身水!等我换了衣裳回去时,你那袍子早被她撕成碎片了!你要找,只管找她赔去,横竖不与我相干!”

宋知书吊起眉毛乐一乐,“大奶奶?她还有这等脾性?我只当她是小心谨慎从不惹事儿的人呢,好玩儿,好玩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至最后,那声音吊高些许,又毅然落下,像衙门老爷将一方惊堂木扬起又狠狠拍下,拍了个决断出来。慧芳斜飞着眼角,“你还不知道她的厉害,那嘴上骂人的词儿一套套的,跟个泼妇骂街也差不多。你还笑?你什么时候碰着她,倒要替我教训她一回!”说着,她捉裙而起,几步过来软娇娇地坐到他腿上,两个胳膊吊上他的脖子,媚迭迭地晃一晃,“你替我出口这恶气吧,啊?”

“说什么笑话儿呢?”宋知书酬酢一笑,将她的胳膊扯下来,“快去给我找件袍子来,我赶着出门儿。你既然回来了,先去你二奶奶屋里给她请了安再去勾假。”

望他抖落一身红尘脂粉,穿一件蝉翼纱茶白中衣站起来,干净利索,无一点拖泥带水,慧芳就明白了,这一场巫山云雨,在她心头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互诉衷肠,但在他那头,不过是一场普通不过的解欲,她翻个眼皮,懒懒地撑膝而起,“晓得了……。”

收拾妥当,送他出去后,她又折转到楚含丹屋里去。不过中间隔一间细空回廊,一扇二开榆木门比邻而开。一进屋子,门口靠两张四腿小高案,各盛两个栽了芙蓉是彩釉盆。柱与柱间俱拢两片藕粉色纱幔,四扇槛窗下摆一张藤条榻,一应银丝软缎垫子、枕头,竟是成套罗列。

绕了外间进去,便是扑鼻苏合香,两鼎镏金八角小铜炉盘桓袅袅青烟,隔着淡霭,即见楚含丹扭身叠腿在临窗榻上,肘撑小案,一搭一搭扇着香风。慧芳敛了慢怠声色,过去蹲福,“二奶奶,我回来了,特来给您请安。”

上方楚含丹慢慢把头折过来,一见来人,扇也住了,腿也放下,霜白锦袜的脚插回鞋里去,脸上一抹乍喜之色,“哎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去歇着,晚会子再来一样的。我瞧你瘦了,难道在家过得不好?家里的吃穿用度自然没法子跟府里比,既然回来了,就好吃好喝歇两日,别一味到处忙了啊。”

窗户外头有一寸半闷半沉的日光倾在她颊腮上,只见彩笑环叠。慧芳受其影响,也拉出个大大恭敬的笑颜,“谢过二奶奶,只是歇了这些日子,倒把筋骨都歇松散了,还是要干些活儿才好。”

“你倒是勤快,”那扇又缓缓打起来,遮一抹晦暗不明的巧笑,“依我看,勤快点儿好,免得叫人钻了空子去。既如此,你且去忙吧。”

说罢,又招扇叫来小丫鬟从自己妆奁内寻一支金雕八仙花的搔头赏她,“你也委屈了这些时,这个给你,如今娇容死了,你就不要再闹了,只当从没有她这个人,你还好好伺候二少爷。”

慧芳喜不跌地接了来,再三福身辞出去。门口碰见夜合,端一水晶八角碗,里头满满一大碗胭红凤仙花瓣,夜合含笑问候,“姑娘这就走?怎么不再坐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坐了,姐姐忙吧。”

眼瞧她扶柳而去,夜合嘴上斜斜笑起来,迎着淡淡金光提裙进去,绕至里间,将碗搁在小案上,又去寻来一只小小的水晶擂钵,一面将花瓣填进去轻捣,一面与楚含丹说话儿,“小姐同她说什么了?怎么见她那样儿高兴?”

那捣擂的声音是一阵沉闷的回响——“哆哆哆”,如天雷暗响,劈开数不尽的榆木。楚含丹眼瞧着她把参了明矾的花瓣捣成烂泥,软乎乎一坨,似胭脂红粉,又似残血未尽,她将状若兰花的十指递出,两唇翕动,“赏了她一只金簪,竟把她高兴成哪样儿,若说宋知书对这些人也太小器了些,竟然连这些玩意儿都看得上。”

夜合接了她的手握在手间,将钵里的花泥捏上一点儿覆在她粉水晶一样的指甲盖儿上,又捡一片凌霄花叶片将指甲包裹起来,用软丝线缠结,抽空嗔怪她一眼,“这我倒要替姑爷说句公道话儿,他不是小器,只是没放在心上罢了。哪会得了好的头面首饰不都是先给我给小姐拿来?就说匣子里那猫眼石嵌的双头钗、红宝石的白玉搔头、又有九翚翅的金步摇、就是那玉蝴蝶的飞头簪,玉倒是寻常,难得的是那雕工,就跟活的一样,天下只怕就这一件,还不是他从延王妃那儿讨了来给您的?”

经她提点,楚含丹默自回首,遥望妆台下头一只檀木箱,里头搁着沉甸甸的数不尽的钗环珠宝,每一样儿都是宋知书托夜合之手转给她的。可望过去,它们透着宝盖散出冷凛凛的光,不过是在耻笑她受屈受辱的每一个夜,那些夜,夜合不知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只有她与他对烛相残,他们极尽所有的口才,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似匕首插进对方的身体,非要剌出血肉翻飞才罢,似乎最终都是以宋知书的暴行终结战役,于是隔天,他再奉上这些珠宝,做他良心未泯的半点补偿。

她浅笑着,软如清溪流水的无情,“呵,不过是些玩意儿,谁喜欢谁拿去就是,我不稀罕他的。若不是爹娘将我毁婚嫁他,我何至于在这里受这种闲气。你方才听见没有?就隔着墙都能听见床动静,光天白日的,他倒做得出如此恬不知耻的事来。”

那些声音隔着墙扉袭过来,在洒满薄光的屋子里,令她感觉自己是个身受刮刑的犯人,无处可逃。

偏偏夜合还要重刑加身,染完她第四个指甲后,递上一个暧昧不明乜些些的笑,“小姐还不知道吧?我听说那慧芳……,”说着,她欺身一寸,回首外间没人,才放心大胆地接着说,“别看她平日里懒老婆上鸡窝——笨蛋似的,可有些常人不知道的好处,单说她那十八般武艺浑身神通,哄得姑爷和她几年还舍不得丢开手,听说她那张小嘴,可不光是吃饭说儿……,小姐稍想想,她既没有娇容美貌,如何还比娇容还得姑爷的心呢?”

“你如何得知?”

夜合鬓间一支霜果花钿对着日头暗红一闪,似一条长蛇吐信,“对枝说的,她从小跟着伺候姑爷,有回夜里当差,没头没脑撞见过,还被姑爷罚了两个月的月例!那丫头最傻了吧唧没心眼儿,给她几个甜果子吃,就什么都说给我听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35.?夜吻?山河入梦来。

长亭对晚水风清,日光一分分褪减,将楚含丹筛糠的心弃在这阴凉潮暗中。

那些污秽不堪的回忆藏在双重宝幄中朝她勾着手指,就在这张旖旎的床上,她也曾像一个荡/妇做着慧芳所做的事,那些闪现的旖旎时光中,她的身体仿佛不是她的,是一条淫/靡的蛇。

她头一次认同宋知书说的话儿,她的确同娼/妓没有分别。

斜阳立尽,今儿的太阳到此间才恢复往日光彩,鸡蛋黄一样的颜色将这座府邸罩住一个角落,只如宝华轻奢。宋知濯的院儿恰巧在这一方,桂树在墙面拉出细长斜影,直攀青瓦。明珠笼在桂影下头替它施肥,一袭签琥珀色月华裙面盖了大片泥土。

窗户后头,是宋知濯融进肌骨的笑,每个日子望着她,犹如望见秦楼彩凤栖悄悄,垂杨芳草寸寸高,她发间的忍冬花灿灿闪着,像她的笑。若说第一次见她,她的笑是克制谨慎、逗弄讨好,而如今,她的笑是剥去虚伪的皮,眼眯成它随心所欲的弧度,嘴角扬起它恣意烂漫的高度,一切都像夏有立荷般自然,乍有晚风微拂,搅动他心里一潭蚀骨清水。

“小尼姑成了小花猫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跑到庙里偷贡品吃?”对隔窗扉,他鼻翼哼笑,一身霜白打君子兰补的襕衫在黄昏里渡上一层浅淡妃红,像极了一丛挺傲的金盏花。

明珠仰望过来,先暗忖半刻,方半梦半醒地抬了手背朝脸上揩一把,没揩下来什么,倒在脸上反蹭出两条斜长八字胡,惹得他咧嘴笑开,“得,这下又成了个俊俏小郎君了。小郎君,不知家在何处可曾婚配?看你这娇滴滴的样子若是娶不上媳妇儿,就嫁给我做妻子吧?”

这厢似嗔带怨地回他一眼,霎时像有勾魂摄魄的一只玉面狐狸扑出来,一把扼住他的心,正要说话儿,晃见院门豁开,他立时又绷着脸靠回椅背。

见他如此,必定是有人来了,明珠蹲着身子回望,原是青莲推门而入,胭脂红的石榴裙在斜阳下洋洋洒洒,挥毫而来,“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弄得跟花脸猫似的?倒是俏皮得紧。怎么自个儿做这个?吩咐小丫头子们一声儿就得了,快,进屋去,我打水给你洗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说罢便扭身进屋,言语间,早不见清晨的寥落神色。想来她是想通了,只是这倏然间的周到反令明珠受宠若惊,拍拍手站起来,见她出来时手里端了面盆,忙迎上去,“青莲姐姐,我来就成,哪里好麻烦你?”

“你早上说什么来着?”青莲歪身闪避,板着脸责她一眼,“早上才说要真心实意把我当姐姐,这夜都没来呢就忘了?既然把我当姐姐,我也得顾着明面儿,这面儿上你是主我是仆,自然该是我做的。你听话,进屋去等着啊。”

怎奈何,横望她,宝鬓瑶簪就此去,明珠只得在疏叶间踅转回身,留一地从容碎影。她在外间软塌上垂坐等着,等青莲来同她做一次剖白。

很快,青莲捧水而入,将铜盆搁在架上,拧湿一块面巾过来,明珠欲伸手去接,却被她轻巧拂开,“我知道……,”她的手慈爱地在她脸上揉擦,口中稍作停顿,再开口时,已带着淡然默契,“那天晚上的那本书是你故意搁在这里给我瞧见的,只是不知你是如何得知我与娇容的恩怨,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是里头那个想法子告诉你的。不管他是想帮我还是想借我的手拔了娇容这根钉,我都不计较了,终归也是告慰了我妹妹在天之灵。”

倏然,她脸上荡开柔情释然的笑来,“眼下,我就真把你当妹子,从今往后,我自当护着你。既如此,我就要嘱咐你一句,不论你是一颗菩萨心肠也好,对他有情也罢,也都留着个心眼儿。我们这位大少爷,惯会明哲保身见死不救的,你现时对他掏心掏肺,只怕他哪天翻脸就不认人,眼睁睁看着你掉入火坑却不伸以援手,届时才有你哭的!”

她自一派肺腑,也引得明珠想将心里的话儿倒一倒,只是神态不是烦忧倾出,而若小女儿羞涩的芳心争吐,她将嗓音压低一层,防备着被里头的人听去,“姐姐,我倒不是菩萨心肠,只是我心里喜欢他,愿意事事都护着他。我从前过的日子也如今天姐姐教我的——凡事留着心眼儿,可对他,叫我怎么说?倒不是完全信他,只是我自个儿愿意,纵然将来他负我而去我也不后悔,不过是将该流的眼泪流尽后,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我只是不愿意辜负我此时的心,彼时怎么样再另说吧。”

观她脸上,是莺蝶慵慵的春酲媚态,似饮了一壶桃花酿不醒,杳杳奔赴其中一场春/梦。青莲撤回面巾嗟叹一声,“唉,我说不动你,你这人面上看着和善,其实心里倔得很。我打小伺候他,也是知道的,他倒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只是未免自私自利一些,你心里有数便好。”

这厢青莲将面巾仍挂回髹枣红的榆木架子上去,踅回来折腰入座,在小案另一端抖抖袖口后,抬眉对望过去——渐暗的轩窗下,残阳投罩尽一片红黄金光。明珠陷在里头,如同跌进一个宽广滚烫的怀抱,她飞蛾扑火的眼睛直愣愣瞪着前方虚空,有誓不回转的决然,“要说自私自利,这世上谁不是如此?再说我又何必非要到去同他的私利对立的境地呢?”

这些儿女情长青莲不懂,想来不过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日罩金山头已白,从来连戏文上都满是负心寡义薄情郎,哪来人间情深重?她无奈将此页揭过,胳膊靠在案上倾身几分,“这倒罢了,随你去吧。只是眼下娇容虽死,太夫人必定是还要找个暗桩过来盯梢的,打发一个又来一个,你可得想想法子,总不能弄得个尸横遍野,纵然你有的是手段,她却也有使不尽的人,我看不如你往老爷那儿略露露风,叫他做主不让新人进这院儿里来。”

“老爷?你说国公爷啊?”明珠弃明投暗,将身子倾进阴凉中,忐忑与她对望,“我都没见他来瞧过大少爷,想来也对他也没多少关怀,难不成我去说了,他就真能做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唉,”一声重叹中,只见青莲细长眼睛眯成一片柳叶,愁聚千层,“是我糊涂了,若让太夫人知道,你哪里还有命活?还是想想别的法子。”

二人对坐半晌也没想出个头绪,眼见金光收尽,漫天只剩蓝沉沉一片幽暗,月亮钩着一片云自东南而出,最终又与云层渐行渐散。

收起繁丝忧绪,青莲掸裙而起,长吁一声,“得了,我先回去,我有心搬到那边里间去替你们值夜,又怕这突然的变故引起别人猜疑,所以你就还担待些。有事儿就同我说,改明儿我去支些冰来,省得叫你跟鲛人洒珠似的一身汗。”

明珠起身相送,直将人送到门外,翘头小樱花的粉缎绣鞋刚收回来又跨出一只,“青莲姐姐,姐姐!”她赶上去,迎她回首,“我这脑子!有个事儿我差点忘了,我是想问问你,小月和荃妈妈是有什么过节吗?怎么娇容的屋子偏让她去住?”

“啊?”青莲揪住眉想了一瞬,再抬起时可见比她还多几分疑虑,“没听说有什么过节啊,小月是前两年才买进府的,跟着学了几天规矩就被叫到咱们院儿伺候了,她为人小心仔细,短短两年就做了这一等大丫鬟,和荃妈妈一向没甚往来。……难不成是你察觉了什么?”

纵然如此,明珠心头还是萦绕一丝困惑,早晨分明见她两方对峙非比寻常,必定有些渊源在里头,只是一时没头绪,她便搪塞而过,“也没什么,大概是我疑心,姐姐回去歇着吧。可一定记得给我们屋里支些冰来啊,这天儿都快热死了!”

瞧她巧笑连连,一截粉舌俏皮吐露,引得青莲心若泉眼,涌不尽的慈爱怜惜,软软朝她鹅蛋颊腮上掐一把,“晓得了,进去吧!”

这漫长闷沉的白日一过,即是螭檐对月、树荫成幄,屋子只有四面烛火飘摇,聆听一段苍白的诵经。那音调平缓却快,唇齿微微翕动,如同念一段咒文,不知谁的命运被缠绑其中。

梦觉小庭院,清风徐徐,绮窗外,桂叶飘,心摇。

这颗心是宋知濯的,许多时日,在白日喧嚣退尽后,独留在这间卧房,他的心跟烛火是一样的,随着明珠倩倩身影在摇曳,这是骤如诗书里所言的“魂牵梦萦”。偶时他甚至觉得,若是不受人世功名利禄所扰,只留心之所向的纯与真,那该多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然他既为凡尘所困,必定是有数不尽的凡俗杂念,只是如今看来,就连同她说起不堪恶事,也像是有情人间说起山盟海誓的情话,风花雪月会将这些俗事包裹。

终于待明珠上完晚课,他招来她同在榻,靠向垒起的鸳鸯八角枕上,“马上要中元节,阖府上下恐有家宴,届时连我也要到厅上,你自然免不了一场酬酢,但你不必怕,只要不露什么马脚,挨过时辰我们就回。”

瞧他笑如清风,骤然抚平明珠心中不安,她盘腿而坐,执那把江南艳景的团扇缓缓扇风,“全家都在?那不是连国公爷也在?我还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凶不凶,会不会无端端教训我?”

扇出的风带着幽幽梅香,寒冬里唯一可见的一抹颜色,正如他二人在人世唯一可抓得住的清欢。猝然,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到露出八瓣皓白的牙,也盘腿坐起来,螭龙纹的紫檀色衣摆规正盖住两腿,伸手夺扇,“来,我替你扇,既是夫妻,不好老叫你伺候我。”

在她下眼眶除弯出两片月钩,钩住他的心倾靠半寸,“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自然是会在席的。不过他向来不问琐事,只要没有差池,必然问不到你头上来。你只管放心,饭一吃,嘴一抹,万事不管就罢!

浅浅言谈后,他将两眼望顶,作出惆怅无限之感慨,“嗳,只是我家家宴都是大鱼大肉,恐怕要为难你了。什么珍珠丸子、油焖大虾、黄焖鱼翅、荷包里脊、清炖甲鱼,燕窝煨鸡丝汤,总之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节日下头都给你端上席面。你只日日替我去厨房烧饭,可曾尝过我家厨子烧的菜?你所见的厨娘,不过是负责我们这些小院儿的膳食,真正主宴掌勺的自有几位大厨,哪里的菜色都会烧,啧啧……,只可惜你都不沾荤腥。”

一番话讲得声色动容,比那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不差,明珠顿觉他所说的那些菜色俱在眼前浮现,一应盛在他府上惯常用的那些精细碟子里,更甚至鼻尖能嗅其香味儿,她暗自吞咽一下,将最后那点清规戒律仍守在肚内,眉间似横着无坚不摧的信念,“那我只捡素菜吃不就成了?”

“嗳,不成不成!”那团扇在眼前重晃,似要搅动她死守的戒律。宋知濯将嘴一撇,惋惜无穷,“我们家啊,就连素菜都沾了荤,就说那炖矮黄也是用新鲜鱼汤煨出来的。我看这样吧,不如届时你先到厨房拿两个馒头垫一垫?”

“哦,合着你们一家吃山珍海味,叫我啃馒头?”明珠顿觉苦不堪言,撑着床面死瞪着他,见他要笑不笑憋了红脸,她方撤手垂肩,唇上一翘,掬出一朵烂漫的映山红,“罢了罢了,啃馒头就啃馒头吧,横竖我吃了这些年的馒头,反正那席面我是一口都不吃的!”

她将含怨带嗔的眼神婉转送出,就这一眼,宋知濯只觉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有明月1。清风霁月,只这一瞬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望住她一截粉舌唇间幽吐,像极了一只彩翅沾了露珠挣扎起飞的蝶,他倏然由胸腔内生出蓬勃冲动,只想去去吻住她,用自己刀锋一般的薄唇去印住她柔软又妍丽的唇,这感觉来势汹汹,令他避之不开,闪之不及……

须臾,他紧盯着她噞喁的唇间,耳朵里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仿佛只剩一声声鲜活悦动的回响——是他的心跳。对膝之间,他倾身而去,摒弃了方寸距离,果然吻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她的唇一如想象中柔软,似一张滋生万物的温床,他闭着眼,安静体会自己又一次在她的温度里活起来。

天地倒转片刻后,他方才睁开眼皮,眼前是一双瞪得溜圆的杏眼,眸子里有小小慌张、丝丝无措、一切少女初吻该有的恐慌下头,掩藏着无尽缱绻缠绵的沉溺,所有的情绪里还没有恐惧,他蓦然放心下来。

他们方才正在说什么来着,明珠已然忘了,耳边尽能听见的除了聒噪的蝉鸣蛙叫,便只余自个儿的心跳,脸上扑朔的是他温热的喘息,有些重而快。他的唇似一张缎锦堆叠出来的软塌,有丝丝麻意从唇间游至全身,令她想跌下去、想随之沉浮。于是她也缓缓阖上眼。可接下来,是无尽的黑暗、恶心的酒臭味儿、一个男人蠢笨的喘息以及小女孩儿快要绝望的嘶吼,这些片段惊得她猛然睁开了眼,一把将他推开!

片刻里,宋知濯亦有些手足无措,再看她眼中惧色,他只觉心被戳出一个眼儿来,他两手扶住她将要坍塌的肩,抵在她额上,语里用尽毕生温柔,“不怕的,不怕的。都是我不好,是我色/令/智/昏,你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想亲亲你,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做了。”

他歪着的头,低顺小心的眉眼令明珠顿生愧疚,她知晓自己不该用自己的本能去抵抗他的本能,他能有什么错儿呢?她暗恼自己,于是眉眼生硬地弯起,尽量奉上一个轻松的笑,“我就是一时间有些惊着了,没事儿,缓缓就能好的。”骤然梅香凝滞,她闪避着他关怀探究的眼,“我去打水给你洗脸,天儿不早了,睡吧!”

宋知濯盘坐在床上,静默着看她逃跑,在她每个芳裙皱掩的步子里,都希望她能傎踬下往事的碎片,他想再一片片拾起翻看,重新再拼凑回她身上去。然后告诉她,所有所有好与坏的过去,都只是过去,庆幸如今他们总算相逢了,要一齐赶上日出东升,将那些黑幽幽的夜抛至身后……

四面的飞鹤烛台上有十二根燃尽半生的蜡炬,消融的液结成冰锥一样的累丸,细长的烛身渐渐消成木桩,一如长夜有尽。

夜有尽时,日有轮转,没下下来的雨又憋了两日,终于在一个薄雾清晨劈头盖脸浇下来,浇透四方险些的枯枝败叶。周遭俱是草、泥、花、树缠绞的腥香。

比中元节更早到的是七巧节,按节礼,各家女儿在这日需夜对星辰,祈求七姐发善心,赐予蕙质兰心,心灵手敏。若诚心可鉴,便得绣、缝、补、采、烧等一应手艺。于官爵人家的小姐来说,一心所求不过一个女红,然宋府这两位奶奶,一位娴雅千金,一个山野淄衣,俱一概都不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自不必说,从前哪里穿过锦衣华服?不过是些粗布麻衣,因在庙宇,倒无需刺绣花色,只是平日衣裳破了自个儿打个补子,一针一线粗粗结来,缠成弯曲扭八的一条长虫。楚含丹缎纱罗绡,通身十足十的小姐派头,却自有绣娘做来,也不用她,于是这日子于她也无甚关系,不过天才尽暗,就有院儿里各色小丫鬟摆案焚香、沐浴祷告。

闲来无事,又有群芳聚首,宋知书自然是斜垮着靠上木亭扶槛,手上散开一柄折扇,柄是乳白象牙,骨是上好湘妃竹,面是细绢所绘一副鱼藻图,狂撒恣意,应时应景儿,亭下就簇来一群锦鲤,金红相间,每个鳞片都在这雨后清凉的夜熠熠生辉。

丫鬟们叽叽喳喳才将香案摆上,就有楚含丹扶门而出,手打六菱边儿纨扇,一步一摇,如浅月中天。宋知书眼一偏就瞧见了,原该就此收回目光,但不知是否难得此夜见凉,又或是百花齐聚怎能少芙蓉艳压?他竟兜着一颗心,遥遥喊她一声儿,“二奶奶,这是要出门儿?上哪里去啊?”

楚含丹后倚一座巍峨太湖石回望,见他懒散靠着,曲了膝脚踩扶槛,顿时攒千万厌嫌,“去找大奶奶说话儿,怎么,依二少爷的意思,我连大奶奶都见不得了?”

“哪里话?你想见谁都行,”飞檐下,他兀自歪嘴一笑,将她眼中、语里不加掩饰的弃嫌之意视若无睹,抛出一根惯常霸道的线企图牵制她,“不过今儿良辰美景、月牙梢头,你就别去打扰人家夫妻了,留下来陪我赏景如何?”

一时丫鬟们也将嬉闹止住,退到亭子下头的池边上,尽量避开这一场硝烟纷争。在余下的蛙声一片中,楚含丹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她太清楚不过,他的询问不过是霸道的皮,若是不答应他,当着众人,他不知还能说出什么羞辱人的话来。

她提裙而上入了亭子,自在扶槛另一头坐下,与他无话,便叫来屋门前的夜合烹茶。分明晓月清稀,对坐的却不是良人,她心有余恨,连眼都懒得抬看他片刻,只执盏品茗。

宋知书却不甘作罢,非要扰她烦丝,挪一寸过来,扇打木槛,仍旧笑着,“我知道大奶奶是想去瞧瞧我大哥,不是我棒打鸳鸯,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今儿丫鬟们都出来祈巧,你要是在那边撞见谁,传了闲话儿到母亲耳朵里,我的面子是小,只怕你要吃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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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史》卷二《谢譿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36.?礼物?群芳开遍,各有姿态。

夜风如织,韶光大好,而眼前的人却非良人。楚含丹愀然住扇,乜眼瞧他片刻,蝶恋花的扇面又迤迤然摇起来,摇出秋风无情、冬雪不屑,“你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就当旁人也是如此,殊不知人各有志,我和你可不是一样的人。”

得了这话,宋知书也不生气,笑着朝夜合要一盏茶。望这清辉如水、月似柳眉,倏然也令他心里生出万千思绪,他含笑启嘴,不知是说给天上的七姐儿听还是说给面前的女子,“我宋知书打小就是根烂骨头嘛,最爱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大哥比我只大一岁,自小就博学多才,四五岁上头就总有人拿我同他比,连母亲私下里也耳提明面教训我,让我比着他学习上进,于是我也就比着他苦读诗书。谁知我永远追不上他,七岁时,赵将军又说大哥有勇有谋,带着他学了好一段日子的武艺……。”

他偏回头,手上一折一折地收起扇面,垂首低笑一声,这声音似有千百年的壮志未酬。楚含丹斜眼一瞧,他盖住整张脸的睫毛在夜风中瑟瑟颤颤,仿佛回到他口中所提起的始龀岁月,“我也死皮赖脸跟着学了几天,没曾想从木桩子上摔下来将手摔折了,人都说我不是这块儿料,我琢磨着也是,干脆不学了,索性放肆玩乐起来,父亲瞧见了打一阵、母亲瞧见骂一阵,我还是不改!”说着,他抬首,肘靠扶槛斜嘴一笑,眼中可摘星辰,“可某一日,我忽然醍醐灌顶想要发奋起来,若学不了武艺,我便从此头悬梁锥刺股刻苦读书,可一日一日,我仍是不及大哥,直到他从马上摔下来。”

“那时我想,我总算能有出头之日了!”他的笑由落寞转为满志,最终又跌到数不尽的寂寥里,“可我心里清楚,我还是不如他……。如今也好,虽不如他,却也强过许多人。……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突然发奋起来吗?二奶奶,你猜猜?”

听他半晌话,楚含丹思绪早已飘远,想起十来岁上与他兄弟二人在各个雅集里谈天说笑的光景,那时她心中充盈着少女羞怯的期待,只盼着快快长大,能成为宋知濯名正言顺的妻子,不必再隔着丈八同他眉眼相交。

眼下骤然回转,眼前却又是这个千刀万剐的祸根,仿佛从前离她隔了一辈子,霎时一颗心跌落万丈,叫她哪有什么闲情去猜,只瞥眼落于色彩斑斓的一群丫鬟身上,“不晓得,二少爷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我们既不是知己也从不交心,倒与我说不着。”

池子边上,香案及各色贡品已经摆开,慧芳打头一个点了香,带着众人朝九天玄月跪拜叩首,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唱的是些什么。她瞧也没瞧进心上去,不过是想错开他那双似盛月华的眼。

那双眼观她如高山起伏的侧颜,里头微弱的星辰之光如同零星之火渐熄渐灭,终于重归黑暗,徒剩满地拽不起的死灰。他翘起一条腿,方才谈及往事的人与现在这个桀骜不驯的人,仿佛亦是搁了一辈子的同一个灵魂,“正好,我也不想说。二奶奶,你瞧今夜朗月星辰风光正好,我们夫妻也当剪烛西窗下,共赴云雨时,方不负这良辰美景啊,你说是也不是?”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楚含丹的心蓦然如烛火一颤,折颈望过来,方才他那副卑微之态恐怕只是幻想,眼前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耻!嘴角的弧度也似两把弯刀割着自己的残破之躯。她企图抓住他残存余温的真心,难得说起软话求饶,“既然今夜露华正好,你就不能放过我吗,让我干干净净自在的过一夜?”

“二奶奶说什么笑话儿呢?”他挑一挑眉毛,似笑非笑间可见难得一见的柔情早已荡然无存,“我们是夫妻,行周公之礼是理所应当,你嫁给我也有六七个月了吧,还不筹划着替我家传宗接代,反倒日日闲搁在屋里做什么?”

木亭里不知何时已点上两盏灯,用枯叶黄的圆罩子笼着,光幽幽淡淡,不受清风所撩,越发寂寞。远岸上丫鬟们祝祷完,三三两两展开嬉闹。而这一岸,是铃铎敲响、两方对峙。势单力薄的一方愁苦难消,瞪着不甘示弱的眼,恨不得将另一方一箭穿心。

最终战场转为一方床榻,流香宝幄中,从两方博弈到水乳交融。在无穷无尽如烛火飘摇的颠簸里,楚含丹哭了,由此恨意更加水涨船高,她恨自己竟从压迫中习惯这种碰撞,恨身躯轻贱、恨命不由己、所以也更恨他!

小池里有丫鬟们放的灯花摇曳,荡不尽的人世纷呈、万千百态都由一阵风揭过此间。

夜,如水中锦鲤潜底,安静从容,又似手中的千丝万缕,拉扯不清。

九曲回廊之下,罩夜色无边,有一女子挑灯前行,脚步极轻,如凤蝶飞翼,臂间挽一个青灰包袱皮,上头笼一件月白单纱襦,下头一条银红素色月华裙,未梳髻,满头蓬发只在腰后束一个结,偶见腮边零落青丝,有丝丝慵昏之态。

约莫辗转一炷□□夫,停在一所无人值守的偌大正屋前,老红木的门窗紧闭,里头明晃晃几盏烛火,赫然镇住四方幽暗。女子抬手扣门几下,只见吱呀门开,是一个攒石如玉、攒木如林的挺拔男子,一双浓眉大眼,和宋知濯颇有几分相像,不同于他,这人似乎更有稳若磐石的沉着,他神色寡淡,将女子轻轻一瞥,兀自回身进屋。

女子跨门而入,垮着包袱一时无措,眸映烛火,闪着忽明忽暗的光。那男子回首一望,嗟叹一声,朝榻上一指,“小月,过来坐吧。”

原来女子正是小月,望她一步一低头,如雨打莲花般羞怯,行至榻前却不急着坐,将包袱皮摊到小案上,拿了里头一双鞋底捧在怀内,朝另一方玫瑰折背椅上的男子奉上,“叔叔,我新替您纳了几双鞋底,您比比看合不合脚,若合了我再往上做鞋面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男子还未宽衣,一身锦绣麒麟檀纱圆领袍,抬起袖口即见风云,可不就是如雷贯耳的国公爷宋追惗?他望向她手中一眼,眉上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点点愁绪,“不是说了别做这些,你怎的又做?夜里做针线最是伤眼睛,听我的话,回去好好歇着。”

再望上去,小月还是垂首而立,手捧鞋底犹如手捧莲花的仙子,将一颗凡尘心尽赋一针一线。宋追惗无可奈何再叹一声,“大少爷如何了?在他院儿里可有人欺负你没有?”

“大少爷还是不见好,只是身子结实了些,”回完前句,后句思及自己,她将头又垂下,期期艾艾一副可怜相,“倒是没人欺负我,只是我们院儿里才刚死了个丫鬟,荃妈妈便叫我住到她屋子里去,……叔叔,我害怕,挨了两日还没敢搬,那丫鬟是吊死的,一想起她伸得老长的舌头我夜里就做噩梦,您什么时候才将我拨到这边儿院里来伺候?”

“荃妈妈是谁?”

在他清辉冷月的眼中,小月捕及一丝关怀,立时便委身而下、蜷叠双腿藏于裙中坐到细墁暗红的石板上,被屋里的冰销得冷的地板,却丝毫不灭她心中萤火。她倾倒在他的脚下,颈折手臂伏在他单膝上,如倦鸟归巢,“您总是记不住这些小事儿,”抬首望他一眼,眼中有娇滴滴的嗔,绸缪的依恋,“荃妈妈可不就是太夫人的陪嫁嘛,头两年被太夫人指了个管事的差事,专门管我们这些小丫鬟。您可不用去过问这事儿,我不过是说给您听,倒没必要招出麻烦来。”

银红裙下绞着两条细长的腿,有意无意间露出锦袜以上半截摆若凝脂的肌肤,是少女如玉的韶华。宋追惗瞥过一眼,仍将视线落到她欲哭欲颤的脸上,透过这张脸,仿见遥远时光中另一张有些相似的脸,在哭在笑,有风泣诉。他坚实的手腕落到小月头顶,随柔软青丝轻抚而下,似一个父亲般慈爱、又恍若情郎的眷待,“你受苦了,别怕。”

“您回来,我就不怕了,”小月仰着头,如接一碗清水,等着接过他伶仃一些脉脉温情,“自大少爷娶了那位大奶奶后,身子越发结实起来,那位大奶奶也奇,也不要我们伺候,每日烧饭更衣一应自己来,将大少爷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只是您说的那封信我还没找见,不知大少爷藏哪里去了。”

红窗锁明,前方一支红烛将燃尽,宋追惗晃一笑,手在她发间穿梭,眉宇锁愁,新愁不似旧愁,“你头一年在他屋里就没找见,恐怕被他藏到别处去了。小月,那封信关系叔叔的身家性命,你替我留点神,我这儿子与我心有嫌隙,那信还攥在他手里一日,我就不得安宁一日。”

“那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小月抬起懵懂一双眼,想替他兜下一身愁绪。

他垂眸朝她,牵起柔情宠溺一笑,心里望向目不所及的远方,眼前的人又仿若那位故交知己,“说起来话儿长了,从前跟你娘我也说过,如今再说给你听——我原也不是府中长子,上头两位哥哥,大哥多病多灾去了以后才轮到二哥,可二哥不学无术,父亲在我们两人之间犹豫再三。说起这爵位,其实并无实权,却是至高荣耀,为了让父亲向圣上请旨定下我,就必须封官拜职手握实权,可朝中党争不断,谁都是举荐亲党,我科考及第也不过封得一个小官儿,为了往上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到此,他眼前所现的又是另一个女子,随之而来还有琵琶罗盘、笙歌悦耳,“我攀上景王殿下,投其所好,我从青楼赎了一名妓/女回来敬献予他,没两日他玩厌了就将其弃之不顾,不曾想那女子刚烈成性整日寻死觅活,竟被延王殿下得了风声,他两人原是对头,自然是拿了证据就要参到圣上那里的,无法,我只好替景王顶了这个缸,将这名女子随便冠个七品小官儿家的闺秀身份娶入家中,你晓得的,就是前一位太夫人。后来我们也算相敬如宾有了濯儿,原本以为她得了富贵日子就能这样过了,谁料这女子却不罢休,竟暗中收集许多景王与我等朝臣结党的罪证,只待着有朝一日呈到圣上面前,索性后来她暴毙而去。但这封信,我想来想去,只会是落到濯儿手里。”

烛火“噗嗤”一绽,似一朵昙花夜现。小月回首望过,伏地起身,在案上寻了把剪刀剪了烛芯,待火焰再腾然而上她又踅回来,与他在髹霜白云纹边儿的紫檀木圆凳上对坐。聆听一场血光杀戮后,她并不觉得可怕,只有对他设身处地的心疼与脉脉如烛光腾燃的温柔,究竟不知道这等情绪是否从她娘身上遗传而来。

她自倩然一笑,在他没有细纹的眼角,堪称青年的平滑容颜上,她看到了险象环生后掩不尽的辛酸疲惫,她拉开他一只胳膊,投身到他怀里,就如同小时候,“叔叔放心,我打小就没了娘,后又没了父亲,是您派人照管我长大,使得我丰衣足食万事无忧,我的日子是您给的,不!”她遏然又否定自己,从怀中抬眉,眼里是女子独有的似水般的毅然,“我的命是您给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娘长什么样子,我的天地里只有您,只要您需要,我自甘赴汤蹈火,既然那信对您如此重要,我就一定能替您找着!”

静夜无声,于这个炎夏,群芳俱有姿态,唯独小月这一朵,已开成宋追惗想要的颜色、形状。

他说来这些往事,无非想将他赋予另一个女人的宿命一并遗传给她的女儿,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小女子也悄然遗传了她母亲对他的爱。他抚她的长发,“万事小心为上,且回去睡吧,我这些日都在府中,不宿在太夫人院儿里时你尽可以过来找我。”

“当真?”小月扬起脸,眼里乍现容光,似一朵粉白山茶花。

一晌话儿说完,留下牵缠心丝的鞋底,小月打道回去。临行时,眼中挂满戚戚眷恋与恨不厮守的衷肠不得出口,她对他的爱太杂乱无章,如太湖石下一簇野草疯狂生长。

至午夜,菡萏着露,淡霭浓聚,群芳之间隔着不同命运,各自绽开相差甚远的心事,却又殊途同归,无非是情与爱、怨和恨的本质。

白日如同一阙幕布缓缓拉开,日与月规矩轮转。眼下夏已沉沦,即将与这一年告别,但天儿还是热,幸而还有冰镇着,才得有迟来的清凉。

头一遭得冰,明珠捉了裙围着铜盆转了好几个圈儿,惹得青莲在一边捂嘴直笑,“我的姑奶奶,这难道是什么稀罕物不成,也值得你这样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冰自然是见过的,只不过我还是头一遭在夏天里见。”悻悻然起来,她自紫砂壶中倒出一盏茶递给青莲,“姐姐喝茶,真是麻烦你为我费口舌了。”

伸出的衣袖上是凌霄花儿暗纹,浮在浅草色袖边儿,可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1。思其命定前尘,青莲恼她一恼,“又跟我说谢!于情于份,都是应当的,只是从前娇容私自扣了这屋里的分例,现如今她死了,自然还是用到你们头上。得了,茶我也不喝了,我们那边儿要做法事,我先过去瞧瞧。”

“法事?”明珠搁下盏,颦眉而问:“不是早就说要做的吗?怎么耽搁到这些日?请的哪个庙里的法师?”

“谁知道是荃妈妈忘了还是怎地,昨儿才到庙里下了帖子。你不问我倒忘了,请的就是你们庙里的姑子,想必你也是认得的,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瞧瞧,也算故人重逢。”

说是“故人”,明珠却实难有开怀之心,千家庙宇的菩萨都一样,可人人却不同,她到是底尝过了什么叫“好”,方厌从前之“坏”。回首望一眼重幄之中,她唇间一翘,“我不去了,不好惹什么是非,况且我与她们也没什么话儿说,不过是一起诵经念佛。姐姐去瞧吧,我这里手抄了一本《楞严经》,请姐姐替我给小月,劝她不要害怕。”

接过那一叠冷金笺,见其字迹清隽,一撇一捺的收尾犹如收尽一场春秋,青莲叹服一笑,“字写得这样好,人也聪慧,认了你这个妹妹,倒是我占尽便宜去。成,我走了,你歇着,晚间的饭不必做了,我割了点子银子给厨娘,让她们替你做啊。”

此言一出,她自出去,轻巧便将宋知濯每日如江山稳固的幸福颠覆,哪见他帐中蓦然瞪了双眼,恨不得揭被而起、发兵讨伐。

帐外隐约可见明珠蹁跹身影,浅草衣裙如一片叶荡过来,他迫不及待接了帘子,撑着手肘拉她,“我倒不是要你做活儿,只不过你做的饭食实在是香,你行行好,还替我做吧?将一应衣物给她们洗就是!”

先挂了两方垂幄,明珠挨着床沿儿提裙坐下,嘴上闷闷不乐,“哦,合着我是你的烧饭婆啊?我这是什么命?别人嫁到王公贵族是享福的,我跟你刀尖上舔血一般过日子还不算,还要替你当做马?”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他扯了枕头垒在一起靠起来,手却不见撒开,仍拽着她柔若无骨的腕子,“我头先不是说过,那柜子里有钱,你想要什么只管去买,就当我报答你每日替我洗衣烧饭,至于你的心,唯有用我的心方可报答。”说罢,大手在自她腕间摩挲到掌心,眉上攒数不尽的自责自惭,“对不住,害你跟我受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明珠原不过是逗着玩儿,立时一颗心软作春水,托起一片同自己一样的落叶浮萍,“我跟你说笑而已嘛,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儿?”

睇眼望去,见他脸上哪还有愁态?咧着个明晃晃的笑来,“我也是逗你,不过话儿倒是真话儿,你先别恼,我问你,那些姑子你真不去瞧瞧?想去就去,不妨碍我什么的。”

“我才不去!”明珠猛地抽出手,柳腰一转,撅着嘴不知望向何方,倒不是同他置气,只是想起从前苦兮兮的日子,“你不知道,打小跟着我师父,替她缝衣裳做饭担水劈柴,这原是应该,她好歹养我一场不是?可来了京城,其他的姑子看我们是投奔来的,也每日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们原是轮值起早去担水、做饭、洗衣、劈柴,可每回轮到她们,她们又支使我去,有好争着去领,有错就往我身上推,害我不知背了多少打骂!”

一束阳光斜扑在她脸上,不知沐浴在底下的那边是什么情景,可宋知濯能见的阴暗这边,却是一抹小小得意的笑,“去年冬天,我忍无可忍了,便趁着她们都还睡着,担了两桶水,一下扑了整个通铺,谁也没得睡!”然后,她踅回脸,整片跌入晦暗中,“正因为如此,庙里要将我和师父赶出来,师父便提说要将我买到勾栏去,幸而你撞上来,我才逃得一命。”

她将苦难戏说这一刻,宋知濯倏然明白,她身上有与身俱来的顽强生命,如野草缝生,倔强地与命运较劲儿,这种倔强同他的“自尊心”却不大一样。似乎沉重也跟着她的笑消弭了,他冲她轻挑一边眉,“不去也罢,柜子里有个包袱,你去打开看看。”

“是什么?”虽问,然不及他答,她还是去开了立柜找到那个藕荷色羽缎包袱,指尖一触,丝滑如轻风,她捧到床上,却不打开,“是什么精贵东西,也值得用这么好的料子来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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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诗经》,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37.?前尘?斩断前缘。

灼灼日光,花间柳梢,金灿灿的光阴里头是各色姹紫嫣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懒幄松帐中,明珠便是宋知濯眼中的星辉,他扬一下眉,冲她点着下巴,“你打开瞧瞧不就知道了?送你的。”

藕荷色的羽缎如一场十七载浅梦,柔软顺滑的触感犹是梦想实现,叫人忍不住怀疑真假,但还是抵不住明珠心底升起的冉冉期待。她带着雀跃和小心抬眉望他一眼,手上止不住有些颤抖,揭开布,里头规矩叠放着绣云雁广袖双丝云纱氅、藕粉素色羽纱衫、白蝶穿花拖地留仙裙,将裙揭开,下头还有几个金髹锦盒,里头有银渡蓝宝石小凤冠、一对银镂花小簪、南洋珍珠耳坠、红珊瑚对镯等一应珠宝头面。

每一样都是她没见过的,眼下这些头面衣裳赫然随宋知濯的真心一起呈在她面前,使得她险些似洪水决堤。倏然扑倒在他肩头,她说:“我家虽不至于吃不起饭,但我打小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裳,只因我爹又是吃酒又是赌钱,哪里还有闲钱给我置办这些东西?莫说我,连我娘也没有。后来到了庙里,一是没钱,二也是穿戴不上这些东西,现如今见了,倒不是我贪财,只因我也想有人能送我件礼物,不论生辰还是年节,不论是什么,盼着有人能送我一件儿,哪怕是块破布头也是好的。”

搂着她,宋知濯只觉搂着的是自己后半生的光明前程,心跟着她的话坠了又坠,到无可再坠的境地,又生出劫后余生之感,“小尼姑,你说了这半晌,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蓦然感觉肩头有些湿润,他又将她搂紧几分,手在她背上轻拍,听到耳边是有些抽搭的声音,“喜欢,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夏有青荷,露有微曦,他们抱着彼此,好似抱紧自个儿的宿命不舍得撒手。宋知濯亦有些梗咽,埋首在她的发间,响起闷闷沉沉的玩笑,“既如此,我下次可不就费这些钱了,在外头随便捡块儿碎石装进锦盒内,你不是一样的高兴?”

“去你的!”明珠推他一把,抡了拳头往他胸膛上砸一记重锤,逼出恶狠狠带水花的眼神,“你当我是叫花子啊?你又不是没钱,干嘛对我这么抠门儿?珠宝首饰怎么也比破石头叫我高兴。嗳,你说,我穿这么好,会不会引别人疑心?”

“疑心什么?我不过是瘫了哑了,又不是死人,给夫人置办点儿东西难道不应当?你只管放心,我还吩咐明安找师傅做了许多,这件是先赶出来叫你中元节家宴上穿的,届时个个儿都穿得光鲜艳丽,我怎么能叫你落了后?”

低下头,指尖一一拂过那些凉丝丝的绸罗软缎、宝石珠珰,似乎从前吃的苦在今朝都得到补偿,明珠倏然又笑了,小心翼翼将包袱皮重新裹起来,捧在怀内搁回柜子里去,“等到了那日我再穿。”

日头不过微转个方向,屋里还是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1,有情人独对这件卧房,竟像是与世隔绝,那些狰狞的利益纷争也远了一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未多时,隔壁院儿就传来木鱼阵阵,沉重单调的声音响如空灵,伴随着三两唱诵、暗缕檀香,明珠探头探脑在窗户上趴着凝听,只觉恍若隔世。宋知濯由床上下来,穿着酱紫纱的圆领袍,系一跟棕色羊皮带,两头扣一个鎏金麒麟犀比,腰一弯,手撑在她两侧,将她的背影圈入怀内,当中却无触碰,一头扎高的马尾垂到她肩上,“她们念经都没有你好听。”

“嘿,我发现你这人,”明珠折颈过来,就见身后罩着自己的高大身影,那脸上调笑未散,一双眼逗弄有余。凑那么近,她蓦然想起那夜的一吻,欲语先羞,扬着腰靠向窗台,想离他或是离羞赧灼温远一些,再开口,声音嗫喏不决,“我发现你这人,越发的油嘴滑舌起来了,真跟你那二弟是亲兄弟。”

她退一寸,他就近压一寸,中间还是隔着试探的距离,试探她本能抗拒的底线在哪里,“这你就冤枉我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他宽阔的肩形同压迫,却又有一种被包裹的安全,使得明珠有些怕、又有些期待,嘴上却抵死不认,“谁知道你的……。”

宋知濯还欲再试探,一双眉渡上除了阳光以外的炙热柔情,紧盯着她桃红的脸上点点变换,却忽闻院外有些动静,他便立刻调坐到木椅上去。

片刻后,果然见有人推门而入,是青莲,身后跟着两个青灰淄衣小尼姑。青莲捏着帕子朝明珠挥摆盈袖,“大奶奶,这两位师太说认得你,想来瞧瞧你,我便领她们过来了。”随后她摆手引进两位,“两位师父到里头稍坐,我给二位烹茶来。”

几人在外间碰头,明珠乍眼一瞧,可不就是庙里同宿的两位小尼姑,一个清音,一个清念,比明珠略大个一两岁,想起从前的过节,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只将人指到折背椅上落座,“原来荃妈妈是请了你们二位来做法事,真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躺了。”

二位女“菩萨”头戴淄帽,青灰色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这厢端了个双手合十落座,“阿弥陀佛,清心小师妹,我们才在那头做完法事过来,想起头先你冲了门子嫁到这国公府上,我们却未及送一送,如今机缘再见,特地来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两人抬眼将屋子四顾打量一番,见门口就是黑檀三腿矮几案,现盛一盆葱郁小金桂,右侧一架大大的工细楼台落台屏,锦绣繁织,后头隐着另一个榻,还见细细一个回廊通里间。

她们所坐门的另一方,挂了二层软烟罗,软塌临窗,南墙一个棂心黑檀圆月架,乘放着铜胎掐丝珐琅三环樽、鎏金云纹象耳铜炉、和田象鼻勾环玉宝瓶三件大器及一些精细玉器铜器。只将她们看得眼花缭乱,连明珠在说什么也未听清,扯回耳朵重问一句,“啊?你方才说什么来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明珠也懒得再说。只是观她们二人如此热辣辣的神色,竟像是将从前嫌隙一笔勾倒,她却还记得,心里同她们亲近不起来,面上还是要过得去,适逢青莲端茶上来,代她周到,“谢二位师太记挂我们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一切都好,只是抽不出空儿回庙里去探望你们,难得你们来,倒要好好歇会子再去。”

这两位可不单是歇脚来的,探望旧识是假,想打些秋风是真。明珠出嫁前,宋家原备了三书六礼送到金源寺,那方丈师太尽其收下,却连份像样的嫁妆不曾备,一应金银器全纳入个人囊中,惹得其他人皆红了眼,这回二人逮着机会,便不欲放过。

唯见清音脸皮厚些,端茶饮下,先开了这口,“小师妹,要我说,你这一嫁倒是嫁得又巧又好,自你走后,外头都说咱们庙里六根不净,竟然将尼姑冲门子嫁人。如此香火便不大好,那些官爵太太们转了他方祭拜,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熬,再过两年,只怕连饭都吃不上了,”说罢,摆一个愁容万千,单手合十,“阿弥陀佛,庙里人口又多,这可怎么活哟。”

一时气氛微滞,各有各的脸色,那厢眼巴巴瞅着,这头明珠只端起茶盏隔开殷切切的目光,只装作听不懂,“二位师姐,原来庙里竟出了这样的事儿?阿弥陀佛,从今后我自当每日多念些经文,替众人祷告。”

见她似装傻充愣不接茬,那方清念索性丢开脸面来说:“清心师妹,咱们同道修炼这些年,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们来,是想同你借些银两助庙里度过眼下的难关,你不看在菩萨的面上就当看你师父的脸面,她老人家在我们庙里修行,自然和我们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啊。”

说及此,明珠心里唯余千回百转,于礼,她是当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可于情,那寡寡淡淡的零星恩情,又怎能抵得销所作的恶呢?往事须臾间倒扣而来,自被师父买回去,她的小小身躯就担起比自身还重的水桶,浇菜施肥,劈柴担水,事无巨细都是自己来。

在扬州时不过一间破庙,一到夜里门窗不紧,呼啦啦就有大风刮进来。春夏还好,一到秋冬,那风似软刀在身上割下一条条细碎口子。有一回初冬,明珠担粪给菜地里施肥,不过点点瘦弱的一个小姑娘,一对还未长成的薄肩实在吃力,将桶搁下时手不稳,不留神溅了半桶到袍子上,又没有多余的衣裳换,师父闻见了,捂了口鼻将她赶出屋子去睡,因怕连被褥也被弄脏,故连个盖的也不给她。

笼了些干草,明珠就在四面透风的厨房席地而眠,迷迷糊糊睡至半夜,天就开始下雪。细绒花洋洒半宿,哪里还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冷是从地底下、从骨头缝里,从黑漆漆的四面奔袭而来。那时她想,整个人间有众多火光万寸,数不尽的暖房温帐,却没有一处能容自己,她把自个儿小小身躯蜷成一团,用自个儿的腿暖着手臂,然而不过是困兽犹斗,冻得快失了知觉时,她昏沉沉的想,不如就在这里冻死了吧,就死在这里。

然而她瘦小的躯体是被秋风残忍削掉枝叶的杨柳,正如在下一个春天还会再抽嫩芽,她也在下一个日出里又活过来。如此,她死在每一个凄风苦雨的夜,又在第二个清晨复活,反反复复,终于令她跪在菩萨面前,去寻找萦绕在她心里诸多问题的答案……

劈头盖脸的往事砸住明珠,顿觉有蚀骨冰冻从日头底下潜袭而入,她从踏上提裙而来,奔赴向能给她提供温暖的唯一避难之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里头宋知濯坐在木椅上,静悄悄等着,等明珠同那两个姑子周璇完,好再重拾风花,继续他一寸寸的攻城略地,直到侵占她心里的每一寸、直到城门向自己毫无保留的打开。

倏然闻听如蝶舞翩飞的脚步声,他瞪着疑惑的眼朝转角处望去,一见明珠摇曳裙摆,他便摆出大大的笑脸,正欲问询,却见她匆匆俯身而下,随着染梅幽香,落在他脸颊一个轻轻的吻。

一时有柳莺飞歌、琼林佩影,哪敌她,胭脂点点落浮萍。宋知濯可谓受宠若惊,诧异地望向她,只见她脸上红似五月桃,胭脂满布,但说出的话儿才叫气人,“嗳,我,我要拿你的银子使,亲你一下就当补偿了啊。”

他何尝会说个不字,将嗓音压得不能再低,语句锵然果断,“你只管拿,全掏空了去也使得。”

鎏金铜匣子里头搁了许多锭子,沉甸甸压着下头一摞银票,明珠思忖半晌,拿了两锭五十两的银元宝捧在手里,临出去时在宋知濯眼前晃晃,“我拿一百两,可没多拿哦。”

得他哑口一笑,她适才捧了银子出去,往清心清念二人中间的方案上一搁,“二位师姐,我也不过是才来这里,名头上说是这家的大奶奶,实则你们也清楚,不过是来销病扛灾的小丫头。当初宋家已从我师父手头买销了我的身契、又送了各色定礼,原本我不再欠她什么,但这些银子就当是报答师父养我一场,若落得到她手上,请告诉她,我与她就此两清,若落不到她手上,我这里也在心上同她做了了断,自有菩萨见证。”

冷光夺闪的银元宝稳沉沉压在案上,仍压不住贪得无厌的心,金源寺香火一向好,哪个官爵人家添个灯油不给个百十来两?清念见过大世面,只乜眼一瞥,便端起手来,“阿弥陀佛,这些黄白之物于我们出家人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却能救人水火,我这里先代方丈谢过小师妹,只是开销得了今日,明日又当如何呢?师妹嫁到府中,自然长了不少见识,望给想个长远的法子才好。”

方才明珠进去,青莲陪着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来来回回也将明珠的身世摸出了个七八,早有愤懑难当,眼下见她俩不知足惜,更是气得不轻,在后头扯过明珠,按她在榻上坐下,“我的大奶奶,你是主,她们是客,你这样站着说话,叫客人怎么坐得下去?”她直腰转身,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在脸上荡开,“我倒有个法子,二位师父先听听?说得不对只当我放屁,我一个丫鬟见识短,可别跟我计较。我想啊,这庵里都是女人家,若断了香火定然活不下去,横竖又都不嫁人,不如大家一齐冲了门子,十七八岁做起那迎来送往的生意,将香客变作长客,方丈作了老鸨,还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的来?身体力行挣来的钱难道不比拉着脸子上人家打秋风更踏实些?”

稀稀拉拉一番话,将两位出家人说得又气又羞,两张灰白小脸紫一阵红一阵偏看明珠,见她竟憋着个笑将出未出,她二人更气,就要起身告辞,临行前却不忘拿那百两银子。

人方一走,明珠便笑了个四仰八叉,又是拍案又是锤胸,“哎呀我的姐姐,你是在哪里得的这一框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笑在太阳底下,如荡开一丛丛翠蝶花,恣意纵情、挥洒烂漫,青莲从未见过她如此自如之态,似忽而卸下千百斤的沉重往事,她莞尔一笑,轻抚垂髻,“从前娇容在时,不知听了多少,回回她与慧芳掐架,说的尽是些淫/词/浪/调,慧芳是个没脸皮的,骂起来更是难以入耳,听了这几年,还不是张口就来?你可别学啊!”

中天的日头偏了西,如前尘已定,誓不回转。法事做完,那间屋子残留的冤魂同人间正式告别。如同明珠,也在心里同自己的前缘辞了行,她道别这段路途上的苦难启程而去,却在起点就有悲厄的线头拽住她,左右她的方向、她的步履,一时也不知如何同这悲厄做个了结。

耽搁这半晌,早耽搁出香汗霖霪,送青莲出去后,她自踅回里间,往立柜里翻衣裳来换。赫然又瞥见那藕荷色的包袱,似兜着绢子的小倌人2在楼台招揽客人,她心痒难耐,到底还是甩甩头忍住了,舍不得轻易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消耗掉人生第一次所得的赠予。

怀抱衣裳一回首,正与宋知濯撞了个眼对眼,她蓦然想起方才那一吻,脸上挂不住,欲抽身出去,却被人喊住,“你上哪儿去?”

“我到那边儿里间换衣裳,出了一身汗不舒服。”

“平日不都是在这边儿换的?”宋知濯心骤提一下,有些做贼心虚,生怕她察觉他鬼祟的点点私欲。

然是他多心,明珠哪里知道他那些心眼儿,不过是惶然避之方才一番唐突之举。又抱着衣裳从帘子下头回转来,两个眼一斜,斜出个万种风情、娇冶入骨,“那你到床上去,把帐子放下来,不许偷看啊。”

“你还不放心我?”他从木椅上撑膝起身,攒翠如玉的身形潇潇挺立,一步一踱如风中青松,“你这人多心,回回都要嘱咐这么一句,难道我待你不是一直尊重有礼?别说撒了帐子,就是在我眼前,你不许我看,我也只当眼中无珠、目空万物。”

结果一到重帷内,他便瞪得直直的眼睛,企图用目光拨开隐约的帐幔。外头明珠拉拢四扇窗扉,可见她撤了旧衣衫,徒留单弱的背影轮廓,影上的凹陷脊椎直下,隐在俏丽起伏的山峰之间,“嗳,我还没问过你,你家太夫人堂堂延王殿下之表妹,又是吏部尚书之嫡女,怎么偏偏要嫁到你家做填房?你家门第虽高,可填房的怎么比得过原配?”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帐中有闷闷的声音反拔高了问,“哟,你还知道延王殿下?又知道吏部尚书?”

闻他语中调笑之意,她霎时就有些不痛快,套了衣裳转过身,一面系带子,一面噘嘴喁囔,“这么瞧不上我?我不过是偶尔听她们说起来,延王殿下我自然晓得的,但这吏部尚书我就不大清楚了,官儿大不大啊?有没有国公爷大?”

那抹倩影越来越近,直到赫然拉开帐子,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出现在宋知濯眼前,他哑声一笑,背倚叠枕,“吏部尚书是职官儿,从二品,有职有权,国公是爵位,虽是从一品,但无职无权,不过上朝白听听闲话儿,我父亲现兼任翰林学士,乃正三品,权职来说,低张大人一等,但他已经死了。从前将女儿嫁我父亲,一是延王想做拉拢,二是我们这位太夫人做小姐时见过我父亲,从此便非他不嫁了。”

“非他不嫁?”明珠踢了宝石蓝云纹软缎鞋爬上床,理了孔雀蓝裙边盖住脚面,从枕下摸出扇缓缓打起来,脸上似听书一般追迫的笑,“怎么就非他不嫁?难不成国公爷会什么巫蛊之术迷惑人心?”

宋知濯将枕着的手撤下来一只,捏住她挺俏的鼻尖轻轻一晃,神色却纵容非常,“你怎么这么好打听?回头中元节家宴你见了他就自然知道为什么了。”

“你现在就告诉我吧,”她急心难待,拽了他那只胳膊浅浅晃着,“你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她瘪着嘴,软指拽着他的衣袖,分明未触碰肌肤,却如波斯猫挠人心上,令他顿时将心化开,“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菩萨!我父亲皮相极佳,生得一副天上难有地下俱无的好相貌,你瞧我好不好看?他比我还强上几分!他年轻时,天下女人见了他鲜有不心动的。不过,常言道人心难测,你很难猜到那好相貌底下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烂的黑的你也瞧不出来,我们那太夫人更是白长一对眼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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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李清照《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2倌人:旧时吴语地区对妓/女的称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38.?非礼?不是好东西!

其中有多少隐在他简单话语里的曲折故事明珠无法得知,唯一能察觉的是,这个门楣光耀的府邸有太多污垢藏匿不清。

而眼前这个人,曾在这能吞人的巨坑里呆得这样久,她的心似乎蓦然被谁攥了一把,将扇丢开,扑过去用自己软弱的臂膀将他坚实的身躯拢住,“你在这里自小长大,真是吃了不少苦。”

这荏弱一抱,似若一棵在风雨飘摇中的青松被一根藤条擎住,宋知濯亦回抱她,“你自小在外头漂泊无依,比我吃的苦还多。无论是在市井庙宇,还是在这深宅大院,其实我们走过相同的路,幸而现在我找到你,而你也找到了我。”

原有一句“谢谢”横梗在嗓,最终缄默。他想,一句轻巧的多谢实在不足以报答彼此,只好用看得到尽头的余生来相依相持。

在此间,有流金满室、茂叶成林,还有二人的浅笑轻语,如织如线,在一方浮香宝幄里交缠,俱无酬酢与客套,纵然横在彼此还有薄羽轻纱,却已经比与其他人近的多了。

隔两日,夜已微凉,满园暗飘桂花香,秋已指日可见。张氏想起来派些料子给每位少爷奶奶赶制新衣,一应锦、绫、罗、绸、缎、绡、绉、绒、呢及各色羽缎羽纱。为面上过得去,宋知濯这里也都俱全,宋知书自不必说,更是比其他院儿翻倍。

收点东西的是楚含丹,下人婆子捧了来,她原在榻上轻瞥一眼,伴着头上一支金渡红宝石簪子明澄澄晃着,人已行至丫鬟婆子跟前,“有劳妈妈们送了来,何必跑这一趟,我自叫丫鬟们去拿就是。”言着,宝簪再闪,扭头朝后吩咐,“夜合,你去拿些钱给妈妈们打酒吃。”

几人得了赏,乐不迭辞出去,迎面撞见宋知书进来,侧身行礼让过。那宋知书一袭冷霜白飞鹤襕衫,头上青丝全挽由一条湖蓝缎带束在头顶,脚步轻晃,与手中折扇一齐晃出一身风流之态。

他一屁股落在榻上,单支一条腿踩着榻沿儿,收起折扇在案,坠下一个绿油油玉麒麟,“夜合,将你们的好茶烹一盏上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听见他拔高的嗓音,楚含丹止不住拢了对襟绉纱褂,眉心攒厌。褂子如同粉饰太平般掩住她一具残破身躯,却遮不住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的国破山河。她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敌国践踏过的痕迹,那些淫/靡的颜色时刻提醒她曾在被被□□、被烧焦的土地上开过一朵违背她尊严的花儿。

她背着身不愿回头去瞧他一眼,青葱手指在绸缎间一一抚过。还是夜合懂事儿,忙从里间隔下缎子出来应酬,“哟,姑爷今儿在家?您坐着,就来。”下去没一会儿,端上一盏热腾腾的老君眉,瞧他眼内暗暗盯着墙下的玉影,她扯出个了然的笑来,“姑爷您瞧,太夫人才打发人送来的料子,眼看入秋,姑爷要添什么衣裳,说给我们小姐记下,好让裁缝一并做好送来。”

金光自榻后槛窗炸进来,割断满室冷香。宋知书颠着肩笑了,在她脸上匆匆扫过,还着眼于那一抹袅娜背影,“呵……,我哪里敢麻烦二奶奶呢?我衣裳倒是多得很,不用急着给我裁,回头冬天的料子下来了再给我做一样的,这些你们就留着自个儿裁衣裳吧。”

望着二人一个热着心肠巴结,话儿却不中听,另一个硬着心肠不理,都懒得回头赏一眼,夜合想中从中调和,捧上一只盛满杏仁的玛瑙碟,“那就多谢姑爷了!你瞧那银红的缎子多通透,我们小姐最爱那颜色,却哪里有只顾自个儿的道理呢?方才看了料子我们小姐就说,要用那月白的羽缎给姑爷做个里子呢!”

一抹似偷得蜜糖的笑意在宋知书脸上闪出,还不及收,谁料那一位却抽身回头,叱一声夜合,“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曾说过这话儿?二少爷的衣物在下有丫鬟们料理,在上又有太夫人操心,哪里轮到我们?”她踱身过来,一片彩凤裙艳如翚羽,指尖夹着一条芙蓉绢绕侧轻抚云鬓,脸上晕开一层凉丝丝的笑,“二少爷,既然你不要这些料子,我也做不了这么多衣裳,不如我赏给丫鬟们,她们替你操劳一春一夏,也该得些好儿的。”

见得宋知书上脸上似有骤雨,霎时又由一片阴沉沉的笑掩过,“随二奶奶,得,茶也喝了,我这就走,二奶奶莫送。”

人却无心相送,捡了一颗杏仁软迭迭送进唇间,唯有夜合懂事儿,跟在他身后一路送出屋子,殷一句切一句在身后致歉,“姑爷别多心,原是这两日小姐身上来了,自然脾气不大好。”

宋知书收扇回首,脸上端着一丝凝重,“她身上来了回回都要闹肚子疼,睡前你给她烹一盏红枣姜茶,盯着她喝了再睡。”

凝望他两三节阶梯下至院中,绕过小池将背影投身进烈艳艳的日头底下,夜合蓦然感觉那背影如秋风萧瑟——吹遍天涯不到春。

她于心内嗟叹一声,踅转进屋,里头那个,临窗软塌,腿叠于裙内,身躯扭得似蛇一般蜿蜒,软指绞着细绢,有一颗没一颗往口内送杏仁,小小一颗杏仁儿在她殷红唇间如灵株夜放。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夜合忙不迭捉裙对坐过去,又急又劝,“我的小姐,何苦要冷言冷语的刺儿他?打进这府里,您在姑爷面前就没一句好话儿,要我说,但凡您放和软些也不至于闹成今儿这样。我知道您心里装着别人,可日子是要同姑爷过下去的,何苦来?”

冷丝丝的笑在楚含丹眼眸里绽放,将手上的杏仁儿掷于碟中,她抬首向窗,远远看到院儿里亭子里慧芳在端着绣绷抽拉针线,“我为何跟他要服软?我凭什么?若不是他撺掇着太夫人到我家提亲,我再跟父亲犟一犟,想必父亲无可奈何就将我还嫁给知濯了。他娶我进来是什么样子你也瞧见了,今儿这个明儿那个,背后没少人嚼我舌根的,他娶我,不过是想要做给他大哥看的嘛,如今我不好过,他也休想能好。”

新仇旧恨在她脸上浮开,叫夜合也难解,捡了颗杏仁儿递上,却见她摇摇绢子,“你去叫慧芳进来,就说我有东西给她。”

随着夜合出去,窗外亭子里多出一个倩影,与慧芳嘀咕两句,即见慧芳喜开眉眼,唇边两侧纹路挂上沉甸甸的贪欲。

向来英雄爱嫦娥,嫦娥偏爱云绡织,没有那个女人能抵御这些流光十色的云霞,将它们织成衣裳穿在身,荡漾着俘获一堆堆宠爱。楚含丹手指掠过布匹,停在一条烟霞色的软绸之上,闻听喜滋滋的脚步声,她搭扇回眸,忙笑起来,“快别行礼!你我一样的人倒不必如此,你坐。夜合,给慧芳看茶。”

眼瞧她和顺有礼,慧芳心头更美几分,搭着案几在折背椅上坐下,止不住往那堆锦光摇曳的缎子上头飘,“不知奶奶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适逢夜合端茶上来,楚含丹兰指执扇,扇头朝盏上轻点,“哦,你先喝茶。是太夫人那边儿着人送来秋天的料子,让我和二少爷做衣裳,你瞧这么多,我们就是有四个身子也穿不过来,故而让你来领一匹去裁衣裳,你是二少爷身边的人,穿得光鲜亮丽的也是二少爷的面子不是?”

尾音甫落,即见慧芳喜上眉梢,忙赶着起身行礼,又被扇头轻巧压下,“都说了别这么多礼,你坐你的。”那扇转了个头,朝布堆里一点,“夜合,你将那匹烟霞色的绸子拿来给慧芳,做褙子也好,做裙面儿也好,添上里子又光鲜又暖和。”

谁知那夜合错端起一匹胭脂红的雨花锦,忙被她叱住,“哎呀你这蠢丫头,是边儿上那匹,这匹胭脂红是留给烟兰的!”

再扭头过来,只见慧芳一袭笑滞在脸上,楚含丹忙作出愧恼之色,扇面遮住口鼻,只余鬓边金樱小簪明晃晃一闪,“你瞧我说的什么!慧芳,你别恼,唉,实话儿告诉你吧,我是想将那匹雨花锦给你的,架不住烟兰是新得二少爷喜爱,莫说你,就是我要也给她让让道儿,也罢,将我那匹浣花锦给了你去,你快别恼了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一丝凉风乍卷进堂中,卷起慧芳半片衣袂余恨飘飘,“二奶奶说的哪里的话,我怎么敢为了匹缎子跟您恼?我不过是恼烟兰,这个小贱人,趁着我回家去,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又看二奶奶佛爷一般的人物就钻了空子去!她可有哪里好呢?要说姿色,莫说二奶奶,就是连死了的娇容也差得远,还不是仗着年纪小,鹦哥儿一般哄了少爷。”

风卷了这个,又袭上那个的裙边儿,楚含丹抖理一把,淡笑不语。倒是夜合挺身出来,从她身侧的榻案上抓一把杏仁儿递给慧芳,“要我说也是,这个烟兰莫看她年纪小,不过十六七,心眼儿倒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那夜我们小姐去瞧大奶奶,二少爷独自歇在这屋里,那丫头便借故进来找东西,不知怎么就将二少爷狐媚了去,我们小姐你是知道的,万事都随了二少爷,我看不过说她两句,她反倒还要说我度量小!”

说罢,扭头嗔一眼楚含丹,楚含丹接过这一眼,同嗔她一回,“烟兰年轻嘛,跟个花骨朵似的,哪个男人不爱?何苦计较这些。”

主仆俩一字一句莫如一根细针扎进慧芳心上,不痛,却痒得慌,誓要将它拔出,“二奶奶是千金闺秀,海一样的度量,我慧芳却不是,偏看不惯这些小妖精!”

她抱了缎子辞出去,楚含丹摇扇跟着送两步,不住叮嘱,“你可别乱来,消停些吧,她再年轻也越不过你去……。”

望慧芳恚怨难消的背影,楚含丹笑了,日头辣辣射到眼睛上,似有血泪倒流进心间,她抬扇挡住额头,半明半寐中折返进屋,余落满地再已拾缀不起的少女纯真。

鸿雁在云鱼在水1,各不相干,如同一片太阳底下照着的两个人,团结的丝线在乱麻中早已错了方向。楚含丹自以为可以通过划破芳菲景色刺伤到宋知书,却不知于宋知书来说,群姝只是短暂流逝,在心里形成永恒的人早已将他的心豁了无数细口,但他的自尊不容他喊痛。

从院儿里出来,他眼前还浮着锦光缎绸,乍然想起被明珠划破的衣裳,从而又忆起那对汪着山林的眸子。他摇扇调转方向,竟是要去找明珠索赔。

甫推院门,遥见千芳尽头、婆娑桂影下手托下巴的俏丽女子,碧青小广袖跌到肘间,露出半寸雪作的肌肤,身侧是矮一截坐在木椅上的宋知濯,才一瞟眼,他心里头就穆然敲响警钟,多日不见,大哥竟然从萎靡之态养出个容光焕发,瞧这样子,一时半刻是死不了……

然他顷刻间便将眉头放平,唰开扇面,朝窗槛女子嚷了一一声儿,“花间霞影、临窗赏桂,大嫂好兴致啊,啧啧,我如何就做不成这般闲云野鹤?”随之,一只脚尖翘起,收扇躬身下腰,打了一个花腕,“二弟前些时总不得空儿,今儿才抽了空隙来瞧大哥大嫂,望大嫂宽恕一二。”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屋内二人正值缱绻无限,一见他,俱在心内翻了白眼儿。明珠不得不酬酢,直腰而起,窗户上回一句,“瞧二少爷说的哪里话,不说不敢劳动,哪里敢怪罪,二少爷,里边儿来喝茶。”

还不及迎出去,人已进了里间儿,自找了案桌坐下,对望宋知濯,“大哥,好些时不见,我看你身子竟比原先强健许多,脸上也有颜色了,真叫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高兴!”

下头有明珠般出小炉烹茶,闻言心内“咯噔”一声,手上打着蒲扇,他二人间游荡一眼,随后挂出个苦兮兮的笑,“唉,二少爷只不过看了个面儿上,是我每日熬粥炖肉才将他养出些肉来,骨头却仍是不见好。前儿我在背后架着他想让他下地走两步,谁知脚还没挨地,人就跟条软蛇一样直往下头栽过去,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搀起来。”

这厢明珠烹茶奉上,宋知濯殷切切接过,嘴角上忽明忽暗一抹笑意,“真是辛苦大嫂了,还请再多费些心,回头大哥好起来,还是你的功德。”

这笑似一把冷刀横上明珠心头,欲斩断她崩起的一根弦。第一次见他,就如狐狸绞兔,第二回见他,不过似登徒浪子,这回再见,想起他所作之恶,她心里打个寒颤,挨着一根折背椅坐下,掬一个明灿灿的笑出来,“不知二少爷这回来是有什么事儿?可别再给我送礼了啊,我实在受之有愧。”

“哦,有两个事儿,”宋知书撩袍子翘腿,扇子搁到案上,冷凛凛的光自麒麟坠儿反射到他脸上,照亮他另含深意的一抹笑意,他回望一眼宋知濯,再晃回眼来,“是这样的,我上回送大嫂的一对血玛瑙手镯,大嫂还记得吧?我想起小厮买回来时不留神嗑了个细纹,怎么还好意思叫大嫂戴?故而想叫大嫂暂退给我去换个新的回来。二则,我院儿里仿佛有个叫慧芳的丫头得罪过大嫂,我特来替她赔罪。”

倏然提起那个手镯,明珠顿觉险象犹生,想他必定是见过娇容手上的镯子了,恐怕已起疑心,于是她摆出从容憨态以应对,“真是对不住,二少爷,那镯子我送给我们院儿里一个叫娇容的大丫鬟了,我受不起您这么重的礼,也不惯佩戴这些首饰。她嘛……平日里对我是惯常的不客气,故而我送予她,想叫她待我能和善些,不巧,她才死没多久,那镯子就随她陪了葬。”

细细看来,她眼中汇聚诚然,宋知书一时也不好断决,端起盏抿一口,又听她忙不迭地说,“再有你说的那慧芳,原不是什么大恩怨,谈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我是庙里来的,没见过你们家恁大的世面,难眠露怯,只是她说话儿也太过难听了些,我才忍不住跟她绊几句嘴,你就别将这事儿回去说了,省得她又来找我麻烦。”

一番纯言蠢语,适才将宋知书的疑心去了大半,料想这小尼姑也没那样大的心眼儿。骤然阴云撤尽,余下又是艳阳煦丽,他歪嘴一笑,“不敢不敢,我也不敢,我院儿里的丫鬟更是不敢,我可没有多少衣裳给大嫂再撕碎了,回头大嫂性子上来,我岂不是要衣不蔽体?”

转着眼想了半晌明珠才忆起前尘往事,赶着赔罪,“哎呀,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那衣裳是你的,和她吵嘴气极了才弄得如此。这样吧,我们这里新得了一些料子,我赔给二少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嗳,大嫂误会我了,”宋知书捡起扇来,托在手心闲瞧着,得空睇上一眼,神态风流万丈,“我不过是同大嫂说笑,哪里是要你赔?不过大嫂这性子直爽我倒很喜欢。”

他将“喜欢”二字吞吐的暧昧非常,随之靠近的,还有鼻尖呼出的一朝热浪,“那镯子既然给了别人,我自当再奉上一礼补偿,不如大嫂赔给我这个机会,叫我们二人心里都过得去,可好?”

他欺身一寸,被光投下的暗影笼着明珠。宋知濯就离着一丈在窗下注视着,怒火在他胸中灼烧,每烧一寸,便有冲动想从缠绵的木椅上站起来!

先一步站起来的却是明珠,她扯了根圆凳横在二人中间,警惕地错开宋知书不怀好意的笑脸,“二少爷又这么客气,都说自家人了,不必摆这些虚礼的。敢是要吃晚饭了,我就不虚留你了,我这边儿还要到厨房烧饭。”

她退开几步,不料一退自有一进,宋知书也站起来,一步步压迫向她,更有甚者,竟拽起她的手腕,泄一缕玩世不恭之态,“大嫂,实话儿和你说,从头一次见你,我这心里就跟被猫挠了一下似的,脑子里尽是你的影子。我这边是郎有情,不知妾有意否?”

“你撒开,你撒开手!”

她挣得越凶,他钳制得越狠,她又要使脚跺,却被他轻易躲开,“我上回被大嫂踩得疼了好几日,长了不少教训呢。大嫂,”他回望宋知濯,眼中抛出几分挑衅,“你瞧我大哥,他跟个活死人有什么两样?倒把你这青春白耽误在这里。女人家能有韶华几许?你守这么个活寡有什么意思?不如从了我,咱们天上人间,鸳鸯相伴。”

一切落入宋知濯眼中,愤怒如一阙瀑布倾斜,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延出金边儿,然而他的正面却永堕在黑暗中。

他耀眼的明珠正被另一个人死死拽在手里,覆住她一身光华,嘴里说出的字字句句都将要割断他的理智。然而就在宋知书回首而来的这个眼神中,他遏然冷静下来,思考这眼神背后的用意。

思考不及,只见宋知书将明珠推至墙面,手中的折扇“啪”一声跌落。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啪”一声犹如巍峨空谷中一阵青天霹雳,划破梅香,也划破他所有的得失算计,他不能用明珠的安危与所有利益纷争相衡量,只因她的安危所系自身,她是他目所能及的前程、光明、后半生所有花团锦簇的未来!

然他黑缎短靴刚触及地面,就有人先他一步闯进来。

青莲鬼魅一般撩起帘子,相抱软臂斜斜站定,笑声尖利,刮过宋知书覆墙的背脊,“哟,真是不巧了,二少爷也在呢?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这墙上有金子,怎么不好好坐着说话儿,反倒扑到这墙边儿抠来了?”

蓦然惊得宋知书肩上一颠,回首望一眼,这才将明珠松开,歪着嘴气定神闲捡起地上折扇,同明珠轻轻挑眉,“你瞧,原是同大嫂你开个玩笑,倒把你吓得如此,真是我的不是!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改明儿再来拜访,望大嫂宽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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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

39.?煎茶?信你,如同信春天会如约而至。……

傍晚霞光随宋知书一齐离开,满院还有残红未收,如一件金盏花斗篷铺在宋知濯肩头,明晃晃衬得他的脸更加晦暗。

屋子里一时间静悄悄,余下各人惊魂未定的心跳。青莲上下将明珠睃一个遍,见她不过挣得有些衣襟凌乱,适才将心头的石头落下来。她棕绿的裙边如铺开一层浮藻,一圈圈荡像宋知濯,“少爷,我妹子不过是个丫鬟,您不救便罢了。”她朝后指向明珠,“可明珠到底也是您的夫人,您就眼睁睁瞧着?若我不来,您又要见死不救不成?”

在万目睚眦的指责中,宋知濯缓缓垂下头,他的确曾用明珠的安危同自己的得失相较过,即便后来摒弃了种种,但他也为自己一时的犹豫量算抬不起头,他甚至不敢去看明珠的眼,怕在里头看见同青莲一样的失望。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顷刻,青莲的叱责如倾倒一桶积霪已久的水继续劈头盖脸向他泼下来,“就算不当她是您夫人,就看在她无缘无故却细致入微地照顾您这么久,您也该念这份情啊!”她明指明珠,仿佛也指天人永隔的另一位妙龄少女,攒压的心事浮上眼眶,化作一汪凉愁秋水,“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主子眼里我们这些人不过命如蝼蚁,死了伤了也不值什么,明儿自有好的送了来,可您敢保证下一个还会这样对您吗?”

残阳自背后烈烈炙烤,火焰将宋知濯的私心烧得无处可逃,愧疚将他的头颅又压低一层,半晌,才有他闷沉的声音响起,久违得如同从十八层地狱再回人间,“青莲,是我对不住你与青岚,望你祭她之时,代我上一炷清香,告诉她,我宋知濯从未忘记她的死。”

日坠西山,像青岚原本死不瞑目的眼最终在那口老井里轻轻阖上,青莲也怨结得解,她伏跪在宋知濯脚下,潸潸然掉下泪,“少爷,我等这么久,就是等您这句话儿。我和青岚打小伺候您、是您是丫鬟,为您一死原本没什么,可我青莲不信我们这些丫鬟就命如草芥!”

夜又兜头下来,罩住四方天地,残夏蛙鸣间,似乎谁都逃不出这张食人巨网。

屋子里玉炉凉香,烛火颤巍,一切仿佛尘埃落定般安详,只是这安详里,却各有心事。明珠就着还未收拾的冷炉,举一根蜡烛点了碳,黄橙橙的明火亮起,她新取一饼龙团胜雪,用柄缠黑缎的铜镊夹夹了饼隔火一寸翻烤,直到满室茶香,她才收回手,几个指头刚触到饼上,便烫得“嘶……”出一声儿。

“小心!”终于,宋知濯从自惭形秽中抬起头来,敢于再看她的眼了,他提着衣摆靠近,扯一根玫瑰折背椅至明珠身后,“你坐,我来。”

见他将饼掰下来一块儿,丢进一个紫水晶小钵中,用杵一面碾磨,一面回望她,眼中还有丝丝闪躲,“你怪我吗?我没有及时站出来救你。”

他已将茶叶碾成细粉,明珠恰时也提了紫砂壶墩到炉子上,火光映照她的脸,是一抹淡然又明媚的笑意,“小时候讨饭时,我在一个人家不用的马棚里睡了几天,里头好多叫花子,其中有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子,他对我很好,讨到一个硬馒头也分我一半。有一回,我们实在饿得受不了,见人家摊儿上刚出炉一屉肉包子,他趁人扭头过去,拿了个包子就拉着我跑,人家就在后头追,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他将包子往我手里一塞,同我说:‘你快跑!’,我竟然真握着包子跑了,跑进一个巷子里,我探了脑袋去瞧,见他被人按在墙角拳打脚踢,鼻孔嘴角都在流血,我当时就在想,我要去救他,可腿却迈不动,我不敢呐……。”

夜莺盈啭中,壶已微响,宋知濯执了小金匙自红釉定窑小罐中取一勺盐撒入壶中,又换一把略大些的缠柄鎏金铜匙打水中细膜,每一个微细的泡沫,都如她的往事在他耳边绽破,她的声音轻盈如蝉纱,温柔的缠上他自嘲自恼的心,“我想,人都是这样的,我无例外,你也不能,所以我不怪你。我不知道二少爷会不会真那样做,可我总感觉,他是想激你的缘由更多,你是应该冷静想想的。而我也知道,就算青莲姐姐不来,你也会站起来救我。”

水中已如涌泉连珠,宋知濯又执起一只小小木瓢,盛出一瓢水倒入盏中,将茶叶细末尽倾壶内,随后,又掷入红枣、枸杞、杏仁、核桃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嗳,你不是不喜欢加这些东西?不是说坏了‘茶之本味’?”明珠脸上还有隐约明黄之光,却将眼中之火投在他身上,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如窗外即将满月。

此刻,壶中已腾波滚浪,他将盛出的那盏水注入壶中,又盛出一盏捧给她,一如捧尽他心内去其污秽的清泉,“你不是喜欢这甜丝丝的味儿?”

他再自盛一盏,幽幽茶香中,泛着一缕红枣清甜,一切自愧自疚之心俱随这一壶茶烹尽,饮一口,他挑眉一笑,“人说‘知己难求’,可我面前不就一位?”

随后,有豁然的笑自他脸上绽放,“明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实话儿和你说,方才我脑子想了很多,想宋知书是不是诈我、我若站起来,他又会想什么法子害我、太夫人会如何,我父亲会如何?可转念我又在想,若我死了,谁来陪你,你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又能往哪里去?我确实要救你的,可青莲先我一步,你信我吗?”

“我信你。”烛火一颤,她决然的声音斩断他心中所有的踌躇不安,她甚至拽了折背椅的扶手靠进他,将盏搁到身后案几上,“噔”一声,鼓舞她送上温暖怀抱,“我信你,我想你绝顶聪明,一定不愿意为了那些没着边儿的东西放弃我!”

片刻,她从他臂间挣出来,两片浅桃色绉纱袖口搭在他左右肩上,心事正似袖上盘根错节的喇叭花儿的缠枝攀上他,笑得不无得意,“毕竟,我可跟别人不一样儿,谁像我似的这么尽心伺候你这么个瘫子,将来你做了国公爷,天下女人纵有千万唾手可得,哪及我这颗夜明珠?”

宋知濯哑然荡出个笑来,一把将纤腰揽起,抱着她在堂中转了几个圈儿。

一袭浅草裙摆飞扬,漾起满室春光,伴随着明珠阵阵软拳乱捶,裙摆又似风华敛收,她脚尖落地,手臂还挂在他肩上,惊魂未定之时,就听见他缓出锵毅的话,“不,夜明珠我尚且可得。明珠,你是我的水,纵然这世上有无穷无尽的美酒佳酿、琼浆玉液,可你才是我沙漠中的绿洲,只有你能烹我的茶、救我的命。”

观明珠,刹那水如眼波横,山是眉峰聚1,世上星辰都落在她眼里,而她则落在他怀里。半身凄苦、半身萧索都于这茶香四溢、花褪残红的夜搭上这一叶孤舟,行往暗流汹涌的未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她在他脸上落下一吻,这回再也不是“钱财交换”,吻后,有熟悉的灼热之感从她脖颈涌上脸颊,仿佛如喇叭花儿盛不住露珠之重,她也盛不住这股灼热羞怯,将头低低垂下来,“嗳,你……,你,你是不是,想那什么?”

声音低如蚊呐,惹得宋知濯蹙眉倾耳过来,“哪什么?”

“就那什么嘛,”明珠挂着的手笔轻搡他肩头一下,声音比先前略高一分。

瞧她只余一顶婉约发髻,头低得像在找地上遗落的珠宝,宋知濯恍然懂了,却使着坏,“哪什么啊?你说清楚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叫我怎么猜?未必是想吃饭?我倒是不饿,你饿了?”

“我也不饿,”明珠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上好的胭脂也难及的容光,“我,我是说,听说真正夫妻都要圆房,我也是听说啊,究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她懵懵懂懂,只从别人口中听到过零星半点儿,却不知道这同她心底讳莫如深的伤口有关,他不愿在她还未完全走出阴霾时草率触及这道疤痕,思及此,宋知濯眼里的星火几度归向失落,转时又调回来,重新燃起,“圆房就是同床共枕,咱们不是一直在同床共枕吗?我守着你,你守着我,怎么不是真正的夫妻?”

明珠璨苒苒笑了,手从他肩头撤下,背过身去想了一瞬,再旋回来时,满室流火,“那就好,别回头咋俩做了谁的刀下亡魂去了奈何桥上,你找不见我、我找不见你的。”

茶气渐冷,宋知濯跨前一步,双手托起她的双手捧在胸前,是一个再虔诚不过的合十,“那,我此刻可以亲亲你吗?”

得她轻轻颔首,他便倾身而下,印上她软凉如夜的双唇。窗外蛙鸣已沉永寂,唯有桂花暗香飘入室内、拂过相扣的十指,指与指的交缠、唇与唇的印合,岁月流沙在此夜绕过这一双璧人,不忍再搜刮走他们相拥的温度。

暗香浮进永夜,掠过园中千娇百媚、穿过曲折不尽的诸方游廊,最终飘进海棠把守、太湖石镇压的奢靡院落,闯进屋内,化作一缕灰烟消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缎织软榻上,张氏两指绞住绣帕一角,暗红浮光锦袖口沉沉坠下,托不起这刚得来的噩耗,“书儿,你没瞧错?那贱种真的要好了?”

下侧正坐着宋知书,指尖在案上打着拍子,闲闲一笑,“母亲,您也别一惊一乍的,我是说‘怀疑’,能不能好不一定,但瞧他近日红光满面,精气神儿恍惚如从前,死是一定死不了了,若还这样瘫着也罢,我本欲试他一试,却看他还是那副样子,我倒拿不准了,母亲再想法子吧。”

张氏蹙眉想了一场,到底没想出个头绪来,只将软拳朝案面一砸,隔着绣帕,只砸出闷沉沉的一响,“我儿,你别怕,娘一定叫他让出这个位置来!况且日后你舅舅登基,随便找个由头削了他的爵,还不是落到你头上来?”

瞭望去,不过是智困深宅、心陷重门,宋知书扯理袖口,神色漫不经心,“我倒是不急什么,只是近日我瞧因景王被禁,舅舅颇有些春风得意,我前两日去拜会他,只见他府上门庭若市,西角门上的几辆马车竟然明晃晃挂了朝廷官员家的牌子,实在招摇。我到底是晚辈,不好进言,母亲若是得了机会还要劝劝舅舅,谨防得意过了头被人拿住把柄,若此时被景王反咬一口,岂不是前功尽弃?”

“晓得了,我回头去同你大舅舅说一声儿,让他说去。”张氏满不在意,额上一顶九凤红宝石嵌冠随她柳眉一抬,迎着烛火闪出暗沉沉的光,往它在意的地方偏去,“嗳,我的儿,我上回就同你说过,那丫头没准儿真能把他给冲好了,你只不信,你瞧现就有对证不是?依我看,先将那丫头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摆布剩下这个,你道如何?”

“哎呀我的亲娘,”宋知书攒着拂不平的眉无可奈何一个叹笑,“何必做这些本末倒置的事儿?一个野丫头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您还是先放个眼线到那边儿院去要紧,别回头大哥举着刀站到床边儿了我们还跟睁眼瞎似的。”

张氏绞起着手帕,细唇轻抿,“是这个道理,节下一过我就办!你这会子先回去,一会儿你父亲要过来安寝。”

一提起“父亲”,宋知书脸上的笑意渐冷,凝在嘴角将散不散。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忽近忽远,近在眼前,却似横隔着江山无限。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其实和大哥是相似的,他们离那个应做榜样的男人隔着相同远的距离。

常言说“血浓于水”,却从未说过这血是那样冷,冷到这座庞大府邸数不尽的曲径游廊也串不起至亲骨肉,他们兄弟三人同宋追惗的父子关系刻板得如一朝一夕、一饭一食,而宋知书稍微强些,他比另两人获得更多宋追惗“望子成龙”的关照,譬如一齐用晚饭,偶时过问他的学问,再无话说时,便板着脸训斥一阵……。

这厢心灰意冷出去,那厢宋追惗便绕廊而来,前头有两个丫鬟各挑四角宫灯引路,昏黄朦胧的光照足下三尺,一步一踏,任凭风雨摇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未进得屋去,已见张氏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理鬓迎出来,一侧凤吐珍珠金步摇一颠一簸,荡尽一生痴狂,“老爷,你用过晚饭了吧?我这里现煎了普洱茶,先用一盏?”

他那张不添岁月的脸上立时乍现柔和,浓眉浅浅情,将张氏的手捉住,直旋往里间去,一面走一面说,“我在书房处理些公务,来得晚了,夫人怎么不先睡?倒是我的不是,又叫你等我。”

引他往榻上坐下,张氏摆了帕子挥退众丫鬟,亲自捧茶奉上,眉间是精心拾缀的风韵,“老爷你忙公务,我等一会子有什么的?来,先喝口茶,这普洱茶是我大哥着人送来的,说是存了好些年,就得两饼,我知道老爷爱饮茶,上次回去,我便撒泼打滚要了来。”

她细扫的胭脂淡描的黛,在这夜精致如宋追惗手中的一只官窑盏,却又有不同,盏的纹路平添风华,而她眼角的细纹却难与他匹配。

他却不大在意一样,饮一口后将盏搁下,拽了她的手拉她同榻而坐,“难为你了,不过你说起‘撒泼打滚’,倒叫我想起从前来,那时你十八岁,说要嫁给我,岳父大人不答应,你打了包袱带了两个丫鬟在我府门前堵住我,你还记得吧?你拦了我的马车,说要同我私奔。”

“哎呀老爷,你怎么老拿这事儿笑话我?”张氏软软靠在他肩头,只顾自己重拾少女荣光时的娇羞,哪里注意他眉上渐拢的冷淡,“我自然记得,父亲说我嫁给你做填房不体面,死活不依我,我便伴作丫鬟买通角门上的人跑出来,在你门前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见你下朝回来,”

言罢,那张樱桃唇撅在迟暮与青春之间,弧度翘得不伦不类,“我缠着你又哭又闹,你却心肠硬得很,竟然直接将我扭送回家,害我又被父亲训斥,嗳,后来你干嘛又来我家提亲?”

后来,不过是鹬蚌相争,张家同延王有亲,宋追惗甘为暗桩,将自己埋进张氏家族里,以窃阴符。

真相往往同烂漫的儿女情长相隔甚远,他却将残酷化一番利喙赡辞,“我想想啊,对,我想起来了,还不是因你那一闹,将我的心闹得好几日不得安宁,我睁眼是你,闭眼也是你,无法,只有日日看你在眼前,我的心才能得闲去做正事儿。”

一席话如春风吹皱张氏这一潭老水,额冠上的凤凰翚翅欲飞,她抬首起来,眼中不灭的火种烧得她头脑发胀,话儿倾口而出,“对了,你之前为凤翔府镇灾的款子被贪、抓着个贪吏却追不回银子那事儿烦忧,现银子可有着落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还没有,我前些日子不回家,就是在阁里为这事儿忙,怎么了?”宋追惗心头暗试琴轸,面上的弦却张弛有度,“银子恐怕早被那凤翔府知州挥霍一空了,只是那知州不认罪,现如今案子悬在那里,一时没有个进展,还不如回家来陪你。”

他脸上有万千愁绪不得平,却还是奋力挤出柔情一笑,望这笑,张氏的心立时揪起来,恨不得替他去愁,“我告诉你,你只随便将这案子糊弄过去就成了,查是查不出个什么来的。那凤翔府知州是我表哥的人,银子是给我表哥充了军饷去的。”

心里的琴轸松动,弦已绕若指风,他缓缓一笑,不以为意,“你如何得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延王手中无兵,要军饷做什么?别瞎猜了,这原是朝廷政务,还是我自个儿去操心,你只安心做你闲散富贵的太夫人。”

“我就是知道嘛,”张氏迎身摆腰,骤然又拟少女情态,“我从我大哥那儿偶然听见的,表哥手上虽无兵权,但他已与曹将军结盟,以防景王讨伐。你平日里只顾着做你的官儿,这些立储纷争一概不管,哪日得罪了谁你都不知道,幸而延王是我表哥,否则你这么审下去,他还不得给你使绊子啊?”

宋追惗怔忪片刻,恍然一笑,“多谢夫人提点,否则我可就真闯祸了,横竖那知州也是咬牙不认,等那边灾情一定,我结了此案就是。”甫落,他郑重侧身,“我这可不是帮你表哥,他日谁继位都与我无关,我只不过是既不想我宋家陷入党争,也不想在这节骨眼儿开罪哪位亲王,故而你别跟人提起这事儿,我也只当你没说过。”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张氏斜嗔他一眼,手中绣帕在他脸上略蘸薄汗,“你惯会做这等贤臣的,不是我说你,依附我表哥有何不好?来日他登基,你还愁得不了个同平章事之职?届时一朝宰辅、万人之上,有何不好?”

这自然是宋追惗毕生之愿,不过他另有宝押,握下她的手,出尘俊逸的脸上露一抹无奈之笑,“可别再说这话儿了,你表哥的事儿也少与我提,提了我也只作不知。我两日没来,你反倒操这些心,咱们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霎时,张氏脸上如少女一般笼上彩霞朝露,于宋追惗满心波诡云谲、满眼虚情假意中徐徐绽放。

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2,鬓上坠不住的小花钿日日盘桓在张氏头上,却也无从得知,其实她于千万人群中睇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沦为他棋盘上的一颗暗子,注定要为他的封侯拜相之路铺垫出自个儿耀眼的青春,以情作长桥、爱作云梯,目送他仕途坦荡。

所谓“填房”,不过如是乎——以血与泪、有尽的光阴填进这个上一位女人填不满的欲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

1宋玉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2宋苏轼《西江月·世事大梦一场》

40.?家宴?各方聚首,暗流浮动。……

时令一转,即是中元,满园里百花濒谢,唯余金菊独领风骚。桂花默默侵袭,暗香如旧情人的手指,勾着叫人莫将她遗忘。

一春一秋,天道轮转中,明珠已在这个府邸经过两个季节更替、宛如她前程旧梦与新日子的更替,而这些新日子里,有一位旧人,认识他不过两季,却像一生那样漫长、短暂。

日出云霄,用完早饭,明珠躬着腰收拾饭桌,嘴角上挂起新一个好时节,恰有佳期如梦。她一面将碗碟收进象牙镂雕食盒中,一面喁喁囔囔,“你老吃这些稀粥也不是个长法儿,改明儿我做些干食来,别人若问,我就说是我要吃。”

抬首一看,宋知濯已踅回床上去坐,将自己胸前的垂带抛至脑后,帷幄中咧开牙笑着,“成啊,天天吃粥我也吃腻了,只是你连肉都不沾,却凭白要你顶个贪嘴的名声,真是委屈你了。”

他瞧着这一切,一桌子残羹剩饭、一个髹黑楠木怪异的木椅边上紧挨着一根黄花梨原色圆凳、右边儿破窗而入的阳光,以及一个嫩粉绸衫、碧青百迭裙的小女子,满室金黄如汩汩山溪徐徐流进他心里,仿佛十九年的凄风苦雨只为等待今朝,等她像一颗忍冬藤攀上他这堵残垣断壁。

而他终于等到了,不算太迟,何其有幸。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没有这名声,你就当谁瞧得上我似的?”明珠提了食盒出去放到屋外,甫进里间,便豁然一笑,“你们府里这些姑奶奶,都是势利眼儿,我没钱没势,纵然处处没差错儿,她们也是瞧不上我,我倒是无所谓。”

百啭千声,数莺争相,倒叫宋知濯思起她的软调来,他抬起黛蓝连纹袖口朝她招手,招尽黄鹂落帐,“你好些时没给我唱曲儿了,唱个我听吧。”

“唱什么?”

他拂顺她的半帘乌发,一只手臂困住她的肩,“不拘唱什么,捡你拿手的来就成。”

二人在床沿上缓缓摇晃,犹如荡一只软秋千,荡出去如白鹤飞翅,落回来如荣归故里。明珠的心一如跌落进一个被花瓣堆叠的软塌上,唯有席裹盈香,她用吴侬软语悠悠唱起来,“残菱香谢冷炉烟,秋雨时来,落湖涟涟。别时说归不曾归,鸿雁到南,独宿长殿……。”

数不尽的秋萤浮现在宋知濯眼前,星光点点,恍惚中他也去到江南,在长桥边、在烟雨长巷中遇见一个梳挽垂髻奶乎乎的小姑娘,她在门槛上玩一只七色绣球,他走过去,想要带她离开那即将到的凉秋,然而事与愿违,被一声嬉笑打断:

“哟,大清早就唱上曲儿了?”

是青莲捉裙而来,软臂与腰侧夹一方暗红檀木宝盒,她将宝盒搁到妆案上,“我进来时还将院儿门儿阖上了,少爷尽管放心下来走动。”说罢,她茜素红绡纱的袖口朝明珠轻轻一荡,“明珠,你过来。”

依言过去后,见她将宝盒揭开,里头有四五个青花小瓷盒,“你坐下,今儿是中元节,我们府上要祭拜先祖,尔后还有家宴,我特意拿了些胭脂水粉过来替你上妆,别回头个个儿都花枝招展,就你跟烧糊的卷子似的,反叫人更看贬了去。”

瓷盒一一揭开,可见殷红、桃红、嫩粉的软膏子,又见珍珠白、黑两样细粉,还有长笔几支,惊得明珠连连将粉嫩袖口旋出一个水袖,“别别别,青莲姐姐,我可不会描妆,你绕了我吧,我这么素着就成,横竖也没人注意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可不成!”青莲将她的手捉下来,揿住她往楠木圆凳上坐,得空瞥一眼身后的宋知濯,“你就是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我们少爷的体面呀,别叫他被人笑话儿了去。你只管安心坐着,不会也不打紧,又不要你来!”

言罢,她往珍珠白细粉的瓷盒内添了几滴清水,用一支笔和匀,捡出个巴掌大的棉布扑子沾了润膏便往她脸上连拍,拍得明珠龇牙咧嘴,两个眼一睁一闭,“青莲姐姐,这是什么啊?啊呸,好香的味儿!”

“你别睁眼!”青莲唬她一声,接着又一阵拍,嘴上游丝一样吐气,“这是水粉嘛,你瞧二奶奶好不好看?她见天儿都扑这个,就你邋里邋遢没个收拾,哪里有点儿小姐奶奶的样儿?”

身后响起一声闷气,明珠将眼皮撩开,即见镜中宋知濯的脸上按捺不发的笑,她朝镜中凶巴巴瞪一眼,“怎么,连你也觉着我不好?我可哪里比得上你的青梅竹马呢,我是野丫头嘛,她原是大家闺秀,就是这些玩意儿我连见也没见过。”

见她唇上活撅出一朵牡丹花儿来,叫宋知濯也没脾气,手搭上她的肩软哄一阵,“我瞧你多心了不是?你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怎么能是邋遢呢?青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明珠不描眉扫粉难道不比好些描眉扫粉的好看?我瞧你就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好看得紧!”

适才镜中那个又笑了,一瞧自己眉也白、唇也白,竟像活化的鬼一般,立时眉心紧蹙,“青莲姐姐,你是不是哄我啊?二奶奶可不是这样,我这就跟我吊死鬼一样,还不如不画呢。”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的姑奶奶,急什么?”这厢上完粉,青莲又换了一只棉布扑子,比先前那个略微小些,蘸取一层薄薄的桃红的胭脂膏子,在她眼上连周围一片点点扑上,得闲踅回一眼,“少爷,您去床上坐着吧,好了您再瞧,省得这小妮子心不定。”

坐在床上,宋知濯心痒难耐,闲时盘腿到床上捡起枕边一本书翻起来,并放下两层软绡,“青莲,柜子里有给她新作的衣裳头面,你一并给她换上,她晓得放在哪儿的。”

这一等,似等破晓、如等天光,他仿如等新婚的妻子,在此之间,他们从没见过面。他怀着忐忑的期待,直到明珠的霜白软缎鞋尖儿隐约出现在宝幄后头,“嗳,你瞧瞧怎么样?”

循声而上,先见彩蝶在她裙上盈舞、百花在她裙间绽放,氅袖上,有将将才南飞而去的大雁回归,围绕她这朵含苞欲放的菡萏。额顶小凤冠上的蓝宝石如天地之眼,晚春初夏,他们共同度过的须臾时光,此刻都一一展现在她身上,天上人间,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你怎么不说话儿?”她说,声音携流萤而来。在他呆滞的眼中,她俯身自视,神色如四季的花儿一齐调谢,“不好看啊?我也觉着怪怪的。”她摊出掌心,上头耷拉着两只珍珠耳坠,仿佛为不能替她添光增彩而失落,“喏,我小时候虽穿了耳洞,久了不用,都合上了,这个戴不上去。”

言罢,她将耳坠丢在床上,手指摩挲耳垂,“嘶……。”

“怎么了?”片刻间,宋知濯便跪膝而起,用自己的手取代她的手,细瞧着两个耳垂上竟渗出点点血迹,“怎么流血了?”

轻绡已被青莲挂到两侧半月钩上,她浅笑一声儿,奚落一会子,“那耳洞分明长起来了,她只不信,捏着坠子一顿猛戳,您瞧,可不是戳得又红又肿的?,”接着,她软软将明珠又抬起的手拍下,“嗳,别挠,仔细破伤风!”

霎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娇容,宋知濯忙赶着吩咐,“去拿药膏给她涂上。你真是,戴不上就不戴,有什么要紧?”

“我不是想给你争争颜面嘛……。”

睇见她软软的身子娇娇的唇、满面桃红只渡春,叫宋知濯叱责的话再不能出口了,连心都软得跟一块儿嫩豆腐似的提不起,“我的颜面原该我自己争的,不该劳你。况且,你已经够好看了,比我见过的女人都美了许多倍,别说这府上,就连满京城都比不过你去。”

“真的?”霎时,明珠眼抬起殷殷的开怀,转头又将信将疑,“比二奶奶还好看?”

大概是“青梅竹马”的笑话儿横在她心上,令她如鲠在喉。宋知濯指头捏起她鼻尖摆一摆,“在我心里,比世人都好看。”

这下,明珠可有些得意了,将软腰一挺、伙同青莲推着宋知濯,挺过乱红千秋、软娇迭媚,直挺到祠堂上见到楚含丹那一刻,气焰随堂上缕缕青烟顿时萎靡。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堂中,满室烛火与白日交织,辉煌的光照耀着楚含丹,茜素红的流光锦长褂罩着淡粉绉纱襦与银红浣花锦百迭裙,宝髻松松挽就,头上玛瑙石点缀一只金凤冠,鬓间一只金蝶飞舞,她一回首,即见堂皇宫阙。

她才是天上人间、独此无二,明珠自惭形秽,边上却无人撑腰,宋知濯已被人推到另一个祠堂,这边独有女眷。楚含丹自浮光袖口中牵出一条绯红丝绢,缓缓迎上,将她细扫一遍,“呀,大奶奶,你今儿好美,这衣裳真衬你,早这样穿多好。”

巧笑中,身后响起一声轻嗑,“怎么来的这样晚?一家子都到了,偏你未到,一回是你不懂这府里的规矩,二回又是为什么?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一家凡夫俗子?”

瞧过去,可不就是张氏为首,倒蹙峨眉,眼角斜出万缕威严不屑。楚含丹背着她朝明珠挤了一眼,“快来吧,该上香了。”

立时开始祭拜、张氏在上,身后二人,再往后有众多本家婆子、丫鬟、仆从一堆,一一将烧乳鸽、煎黄鱼、清蒸雪蛤、炖鹿肉、牡丹豆腐、燕窝煨鸡丝等贡品奉上,再有丫鬟捧上香,三人叩拜。抬腰起来,明珠就见最下有个排位上白漆描“宋余氏”,一旁再描小字“软玉”,不是别个,正是宋知濯生母之灵位。明珠在心头郑重三叩首,轻遵一声“娘”,却无人得听。

待男子那边祭拜完,众人至宴厅聚首,满室温香中,除宋知濯、宋知书外,打头一位紫纱飞鹤袍的男子,领着身后众人进来,宛若领兵攻阵的将军,可谓器宇轩昂,每一个举手投足俱游龙飞凤,再观他容貌,全然集濯、书二人之精粹,口鼻耳眼,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尤其眉眼,更与宋知濯如出一辙。

而推着宋知濯的男子,脸上还见稚气未褪,约莫十六七的年纪,风雅似书、沉着似濯,却自成一派浑然天真,正是三少爷宋知远。

众人齐聚,张氏忙迎出来,眉宇间渐聚脉脉温情,温情里有一朵月季浮出水面,“老爷,这就开席吧?”

左边是饭厅,右边儿是闲厅,宋追惗摆摆手,便有丫鬟出去吩咐,少刻又有络绎仆从捧着一道道珍馐绕柱进入左边厅上。他独自往榻上落座,睃一圈便将眼落到明珠身上,“这就是濯儿新娶的媳妇儿?抬头我瞧瞧。”

明珠鼻上正捕捉四溢的香味儿,闻言收定心神,缓缓福身抬头,“给老爷请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那张盛世的容颜无疑给明珠带来震撼,如初见林野、乍现春风,而那双眼,流着凌汛的黄河,使人浑身凛凛,话儿却又软如三阳春,“嗯,我瞧着不错。”言罢,指尖指向张氏,“你这卦倒是批得好,瞧这样儿是能照顾好濯儿的。”

在他的点首下,众人往折背椅上落座,明珠捡了最尾一张椅子,将宋知濯推到身边,行动间便闻上头张氏莺黄巧啭,“老爷说下的事儿,我能不留心吗?再说话虽不中听些,到底濯儿如此,与其娶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回来,还不若像她这样儿的实在。”

“你说得有理,我原也这样打算,知道你有巧妇之心,这才将这事儿交给你办。”宋追惗闲笑着,滞在脸上未消的笑意缓缓又转向明珠,“你多大了?我听闻你原在庙里修行,和师父投奔进京的?”

袖于袖的触碰间,宋知濯手上的温度传递至明珠指尖,消弭了她心内的慌张局促,她将眼投上去,脸上的笑为室内平添暖光,“我十七,小大少爷两岁,祖籍原在扬州,因追随师父修行才到了京城。媳妇儿不才,因知晓今日要祭拜先人,特意手抄了几本《金刚经》,原想奉上,却不敢轻易唐突。”

对上是宋追惗和软的一笑,鹤翅袖口在案上摩挲片刻,“这很好嘛,是你的孝心。我日常忙于公务,太夫人又操持府中家务,一时想不到这里,倒多亏你。”甫落,眼神移至明珠身边,“濯儿,你这媳妇儿如此孝顺,你有福了,想必未多时日托她的福,你就能好了,我宋家就算度过此劫。”

闻听此言,众人皆笑,却各有心思。在此一派虚情假意的交酢中,有丫鬟来报饭已摆好,众人又挪至左厅。一张大圆黑檀桌面上果真如宋知濯所说,盛放各色佳肴,鲜虾鱼肉、飞禽走兽无一不在其中。明珠的眼立时被正中一个炙烤小鲜猪吸引,只见如兔大小,皮色烤得金黄,倘若咬上一口,便有酥脆的“咯呲”声。她从未见过这样这满桌子吃食,好些不认得,一时竟挪不开眼,唯有将香味儿尽捕入鼻,以满足口腹之欲。

上席先有宋追惗执筷,众人才随之执起面前银箸,明珠也捡了筷子,挑面前一方或炖、或闷得软烂的肉夹一些到碗中,又戳破一块鱼肉,摆在碗里将鱼翅仔细挑尽才喂给身旁的宋知濯。张氏见状,言之淡淡起来,“你虽是山野丫头不大懂规矩,却难得耐心,只看濯儿在你照料下身子越发健朗起来便只你的心,我与你老爷也就放心了。”

众人回望一眼,又各自顾起面前,只有明珠含笑应着,“这原是我应该的。”

沉默片刻,张氏又望向最下处,“远儿这些日子在院里做什么呢?可有好生读书?婆子丫鬟可还规矩?太医开的治胃疼的药可有丫鬟日常煎给你吃?”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只见宋知远将银箸停于搁上,眉眼间如旭阳东升,“按时吃着呢,谢母亲关怀,我院内的下人都很好,书也在念着,只是不及大哥二哥,给家里拖了后腿了。”

言罢,脸上生出愧笑,手抬到后脑上闲挠了两下,便有宋追惗停下箸板着脸叱责,“既然不如你大哥二哥,就当更加刻苦,别人用一个时辰,你就用两个时辰,总不见得你比他们笨些,还是不够勤奋的缘故。”

“哎呀老爷,”边上张氏软软做着和事佬,自有一场调和周到,“大节下的,何必板着脸吓唬孩子们,远儿还小嘛,回头好好教导自然能成才,眼下先让他吃饭,没得吓得他丢了魂儿似的,吃不好饭又要胃疼。”

这一停箸,便不再捡起,他朝下方横扫一圈儿,叹一声,“也罢,你们陪着太夫人用饭,”眼睛最终落到张氏身上,生出奈何无限,“夫人,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先回书房去,用过饭后你且回去歇着,操劳一天,真是难为你了。”

在众人不一的暗思中,宋追惗起身离席。已近黄昏,他的一场戏落幕,余下之人的虚伪酬酢再与他无关。

府之以北,是一方三方抱厦的院落,其中三槐九棘、巨缸镇水,水中有几株睡莲含苞欲放。澄黄之光笼罩这里,还笼着一抹暗紫挺拔身躯。宋追惗舍家弃国,独自而归,亲人骨血、夫妻伉俪搁在他心头一杆秤上,而更为沉重的一方挑着前程仕途、权利至上。

推门而入,满室烟尘在斜阳中飘散,他踱到书案前,随意捡起一本公文翻看。片刻后,有一抹倩影自他身后江帆楼阁图的台屏后头绕出来,脚步轻盈、睡莲欲开,原来是早出的弯月,这轮明月落在他背后,绞着十指青葱覆上他的双眼,“猜猜我的谁?”

“呵…,”软指下头绽放宋追惗一抹浅笑,或许是因卸尽酬酢一场的轻松,他竟也难道开起玩笑来,“我猜猜……,难道是天上的嫦娥?只是嫦娥合该中秋之夜下凡,怎么提早了一个月?”

玩笑间,小月的心似坠落在才过去的凉夏永夜,她斗胆,将心事也付诸于一句玩笑,“因为嫦娥仙子太过思念后羿,她已经等不到中秋了。”

书案上的光已挪为墙影,将二人丢入黑暗中,宋追惗却不以为意,大掌握住她手扯下来,却刻意避开她这句情痴意绵的话,“好了小月乖,别闹了,来,陪叔叔坐一会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甫落身在这张宽阔的折背椅上,便瞥见他脸上半明半昧的疲惫之意,“叔叔这是怎么了?难道家宴上有人惹您生气了?你瞧,我来得正是时候不是?”见他只笑不语,小月细眉婉蹙,恨不得替他受之,“难道是太夫人又说错话儿了?这些年了,您还没习惯?她原就是胸无点墨的官家小姐嘛,又没点儿心智,向来只知道打扮得妖妖艳艳的讨您欢心。”

太阳最终跌落,满月将轮转,宋追惗看这轮月牙,心里有莫名酣畅,如同撤掉一身戏袍,回归最真的自我,他揽她入怀,哼笑一声,“你这丫头,说话这么没大没小,于公,她是当家主母,于私,也算你的长辈,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啊?”

“她原就是这样我就说得,”小月从他怀里抬眉,脸上是稚子天真,“怎么,叔叔还要为她教训我不成?”

宋追惗朗笑一声,另一手捏着她的鼻尖绕个小小的圈儿,“你长这么大,我何时教训过你?虽然是瞒着人抚养你长大,却实打实把你当做掌上明珠。”尔后,他多此一举补上一句,“不为别的,就算为了你娘。”

骤然,这个傍晚的初秋凉过每一个冬,小月拢了衣襟从他怀里爬起来,将眼投于窗外无限远处,远至极,是另一位相似的少女惆怅的笑……

身侧,是他低低的谨言慎语,“小月,叔叔没有女儿,一直把你当做女儿看待。”

刮骨钢刀也不过如此,轻易便将小月的心刮下一层皮,然她是冷月撒向人间的凉霜,早将这人间照了个透彻,她笑起来,转过脸第一次要将话儿说得明白,“但我从未把你当父亲看,叔叔,别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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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41.?暗钉?夜色下的茫茫归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瞧,戳破十几年的淤杂心事只不过如戳破纱窗一样简单,可简单之后,就是不得不面对横在眼前的欲障。

其实宋追惗也有些模糊了,起初他照顾小月只因她是他为前程抛却的女人之女,他想弥补她,好比弥补自己所剩无几的热腾腾的爱与良心。后来照顾她是因爱克制不了本能的私欲,他要她蛰伏在宋知濯身边,直到现在,万恶万念掺揉起来,仿佛从泥沼中开出一枝花。

在抽丝剥茧后,他总算理清或许他只是将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和愧转赠给面前这个小姑娘了。他抖抖袍子站起来,慈目中有万般无奈,“你且回去,趁濯儿还在厅上,去好好找找那封信在何处。至于你的情,你还小哩,等再大两岁,有的是青年才俊,届时只怕早就想不起我这糟老头了。”

而小月也清晰的明白,于他来说,任何儿女私情都无法同他的光明前程相比,她只能助他、才可能得到他。

于是她并不多言,静悄悄地去完成她的价值。

桂殿月偏来,留光引上才1。

月满无边,如玉镜反照,横陈人间八千里菊风,吹入厅堂。堂上筹光交错,二位奶奶的彩袖接踵,碰撞出妍光无限。

另一边儿挨着明珠的正是楚含丹,偶时侧眼,便能睇见宋知濯的轮廓、静静端正在那里,却能引满室瞩目。楚含丹望一眼、再望一眼,他轮廓的线条如腰带抛来,落进她心上同那只玉如意犀比紧紧扣在一起。

身侧倏然有人夹来一颗芥菜,她斜目而上,即见宋知书似笑非笑的眼压过来,附在她耳边低低调笑一句,“二奶奶,你若想看,等散了席到他院儿里去看就是,我不拦你。没得在席上这样明目张胆惹出是非。”

她这才收眼回来,恰逢张氏在上发话,“濯儿媳妇儿,散了席你到我院儿里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遥望过去,见她凤冠上的金光与身后香案上的烛火交相辉映,晃得人瞧不出是个什么神色,只是声调冷凛。明珠暗忖片刻,便撤回喂宋知濯吃饭的手,规规矩矩应承着,“我晓得了太夫人。”

桌底下,宋知濯自袖中伸出手与她另一只垂下的手相握,指尖传递的温度叫她安心,她浅浅回以一笑。

只等散席,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张氏生怕明珠落荒而逃似的,从她面前错身时撒下一句,“你跟我来,让两个丫鬟送大少爷回去就是。”

如是,明珠踏入冷冷素晖中,跟在张氏身后,垂眸颔首,小心翼翼。张氏前方有丫鬟打着凤尾灯照路,却无人为明珠打一盏,她只得亦步亦趋。

绕过小花园,只见幽暗出延伸至火烛底下一片暗红,侧目瞧去,原来是一片独头菊临强而依,如同墙壁被月光割破一条口子里涌出的烈烈鲜血。明珠打一个寒颤,跟着绕过曲径,穿过月洞门,终于落到张氏院落。院门外海棠已枯尽,取而待之的是一丛月季攀墙,无论百花皆谢,张氏的院儿里却从来不缺颜色。

错过太湖石进了屋,闻得满室茶香,其味初嗅苦涩,余味甘甜。张氏一抬臂,便有丫鬟搀过,将她缓缓送入锦榻落座。理理裙边、抖抖衣摆,绣帕一台,慵慵朝下一指,“你坐,不必站着说话儿。”

依言,明珠自捡了一张折背椅坐下,片刻就有丫鬟捧茶而入,一人案上搁了一盏,张氏蹙着眉心吹吹气,才朝她指引,“这是上好的普洱,大理国进的贡品,最是消食,才吃了饭,我必定是要吃它的。想必你没吃过,既到我这里,也尝一尝再去。”

说话儿间连眼也不曾抬起,语中也似有淡淡轻蔑之意,明珠端起那只蚯蚓走泥纹的钧窑盏小抿一口,朝上笑望过去,“太夫人的东西自然是我八辈子都没见过尝过的,必定是好,只是我这嘴贫惯了,倒是尝不出滋味儿来。太夫人,想必是我哪里又失了规矩,您叫我来聆听教诲?”

想着自己独来,宋知濯一定在屋里悬心,她便也没了耐性虚头巴脑的品香饮茶,将其虚伪的考场白轻轻拂开,直捣黄龙。

只见张氏一挥绣帕,从棂心隔门外挥进来个小丫鬟,“这是鸾凤。我头起听荃妈妈说起你们院儿里死了个大丫鬟,濯儿是哪个样子,最是要人伺候,那丫鬟一死,你院儿里如今拢共就剩那几个,未免太不便了些,所以我让她跟你去伺候。别看这丫鬟年纪小,最是聪明伶俐的,你带她回去,正好顶了那丫头的缺,让她管管事儿,倒不必看我的面子不敢使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话儿一讲完,那鸾凤便挑开眉眼机灵地朝明珠福了个身,“给大奶奶请安,女红针织、缝补浆洗我都会的,大奶奶以后不用同我客气,我去了,替大少爷喂饭这些细致活儿尽管教给我做就是,也好让您往后能松快松快。”

“哎哟姑娘,你同我看着一般儿大,叫我一生姐姐就成,大奶奶大奶奶的,我哪里受得起?”

两人对望,一个笑得比一个还勤切些,张氏在上观之,泄一缕满意的笑,挥那鸾凤出去,闲饮起茶来,“我看大少爷确实比你来前儿要健朗许多,只是骨头如何?赶明儿从宫里再请个太医来瞧瞧,若好了,我宋家记你一个大大的功劳。”

将一个掩进狠辣的眼睇下,明珠接过,回以一个傻笑,“骨头还是没什么起色,能请大夫来瞧瞧自然好的,我替大少爷谢过太夫人!”

一场软刀子对软刀子的交酢,终究也没能见血见伤。明珠带了鸾凤自回。一路上,那鸾凤倒是十分恭敬,一手垮着个湛青包袱皮,另一手亲自挑了盏四角美人宫灯引在前路。

昏黄的灯影摇晃,晃到左边儿,有几棵木芙蓉迎夜三变、晃至右边儿,一片美人樱繁织复缕,正道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明珠望一望眼前这位,眨眼便想起娇容来。

行至楼宇之间的长廊,明珠倏然笑出来,“你瞧我真是的,只顾着想事儿想得出神,竟任由你这么替我打着灯笼,给我吧,我打着就成,你身上还挂着东西呢。”

那鸾凤回首一笑,躲过她伸出的手,“这哪儿成啊,我原是丫鬟,您是主子,哪有叫您替我打灯笼的道理?我身上不过是些日常换洗的衣裳,不沉的。奶奶留神脚下台阶。”

她半侧身姿,一步一调,相貌虽然普通,却有万千风韵在其中。明珠细观她一瞬,提裙垮过三两阶,“你是独在这里还是家人都在这里啊?我头回来太夫人院儿里时怎么没见过你?”

“奶奶仔细。”鸾凤又周到提醒一声,引明珠避过一枝海棠枯叉,方笑起来,“我是荃妈妈的女儿,我们家在府后头的晓云巷,七八岁我才进府来,自那日起一直跟着伺候太夫人,只是太夫人院儿里的丫鬟也多,大奶奶上回来没撞见我也常事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月儿偏西,罩住茫茫夜色,绞云弄巷中二人浅浅相交,一路行一路说,永靠烛火,你来我往,各探虚实,将清净排遣至每一个青霄寂寞的幽暗角落。

寂寞游至另一处归途上,这里各色秋菊遍开,或黄或白,瑰丽的颜色陷进这夜里,花蕊里的满腹心事最终在黑暗里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而欲说还休的还有宋知书在心头的几番思虑、几度踌躇,最终,他还是朝身前引路的凤尾灯道一句,“夜合,你们先回去,吩咐备好茶,我和二奶奶后头来,路上好消消食儿。”

夜合回望一眼楚含丹,最终将凤尾灯交一盏到宋知书手上,尔后带着另一个丫鬟快步前去。翩跹的裙边儿骤然刮过来一阵风,刮颤烛火,几欲熄灭,宋知书用手堪堪遮住,明火之光才又复燃。

他一手挑灯,一手负于身后,将自己的一颗心抛诸于北风中,幸而有昏黄不定的光和夜掩住他自嘲的一抹笑,“二奶奶,你不是要去瞧大嫂吗?去吧。”

身侧楚含丹猝然回首过来,停靠在一棵木芙蓉下头,刚好枝头坠下来一朵三色之花悬于她透顶,活化出一幅仕女图。

她从未如此细瞧过他,将他的眉、眼、唇扫了个遍,企图抓住上头的哪怕一丝阴谋诡计,“你打的什么主意?”观他神色未变,只将眼落于她身后满枝丫的木芙蓉,她倏然心中有战鼓敲响,摆出派头来迎战,“哦,我晓得了,二少爷哄我前脚去了,后脚便派人来抓个现行,正好往我和你大哥头上安个通/奸的罪名,可打的这个主意不是?”

然他还是一反常态地巍然不动,垂眸而笑,颤颤的睫毛正如抖落在北风中的木芙蓉花瓣。楚含丹恍惚有些看不透他了,狐疑地蹙紧眉心,“啊,我猜错了,若我与你大哥背着个通/奸的名声,终归伤的还是你的脸面嘛。……那是打什么注意呢?未必是我去了,你好又带个女人进我的屋子、在我的床上红浪翻波羞辱我?”

“瞧你说这话儿,”宋知书抬首,歪嘴笑起来,皓齿间的虎牙骤然间如自刎的长剑,“二奶奶不想想,我做的那些事儿何时背过你,若我想,即便你在,我也敢做。嗳,你这人惯不会把我当好人看的,我不过是见你在席上那含情戚戚的目光不忍落,特意趁着今晚满月,好叫你们有情人聚首一回罢了。你既不去,那咱们就回,正好回去咱们夫妻‘团圆团圆’!”

他伸出手朝她软袖上一扯,作势要扯她走,可指尖才触微凉的丝锦,心就霎时冷了一层。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头楚含丹抛袖躲开,如随手将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丢弃,满心满眼的不在意,“二少爷既然如此坦荡,那我就信你一回,望二少行行好,把灯笼给我。”

递出的湘妃竹挑杆下头,或许不再是凤尾灯,而是宋知书的在风中如草芥的一颗心。他在浅浅霜白的月光中望着她转身行至另一条崎岖小径,直到再也睇不见她婉约如旧梦的影子、直到遥远的灯烛渺若萤火,他才动身回程。

延伸两头的月下曲径正如彼此心里的蜿蜒取向,路上的人从此再碰不到头。实则他很想踅到那头拽住她,将脉脉不得语的心事如月华倾出、告诉她……,然而他还是自往前走着,继续走向他许多年一直以自尊作石、自重作泥的茫茫长途,只有在这条孤独的路上,纵然途中风雨如注,他也能抓住些微一个世家子弟、一个男人的尊严体面。

他轻拂下满肩头的木芙蓉花瓣,却难以抖落心中死灰,他只好妥协似的垂下手,在腰带下头把住一只缠金丝小荷包,隔着软锦摩挲着什么,无非是一只小颗小颗细碎的红宝石攒的小钿璎——亦是命定的前尘。

夜风随宋知书一齐踏入院,旋起漫亭纱帘,也将慧芳旋至眼前,众目睽睽下,他一把将她揽过,翠竹指尖点在她的鼻上,如醉如狂,“今儿晚上,你就歇在我屋里!”

受宠若惊后,慧芳仍有顾忌,肩头轻搡他一下,“不好吧,大节下的,您不是应该歇在二奶奶屋里?”

“管她做什么,咱们快活咱们的,你难道不想我?”宋知书揽着她又挨近一寸。

“好好好,你真是我的活冤家!”

二人绕过园中,丢下众人回房,不肖想,自有一阵翻云覆雨。

九霄玉镜照着宝幄,也照着宋知书的心。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只有深陷在漫无边际的欲/海中,激烈地同每一轮风暴战斗,他才能暂时将她的眉眼身形忘却,红销软帐是他的救命稻草、锦被丝枕他的浮木,每具鲜活、不同的躯体是他的点点慰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可低下眼,那些或旖旎、或清绝的脸又都像是她的。

而她此时在何处呢?

她的腰肢此刻正欢快的迎摆过四方秋景,终于迎摆至长亭对晚的院儿里。她吹灭灯笼,脚步轻盈,一步一韵,骤若池中最尾调的菡萏,荡入每一个前尘旧梦里。

甫进里间,即见宋知濯在临窗月下独坐假寐,楚含丹迫不及待靠近,艳群芳菲中的最后两步,又迟疑地缓下来,轻轻唤他一声,“知濯。”

这声音如梦而归,落入宋知濯耳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这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声音,所以他只是慢悠悠地将眼皮撩开。

“知濯,大奶奶像是还没回来?”环顾四周,楚含丹似有顾忌,却不过是一句开场白,她拖来一根折背椅与他撑膝对坐,眉间再不见平日慵昏之态,只似小女儿娇羞,“你放心,太夫人叫她大概是说把鸾凤给你们屋里伺候的事儿,她没出过错儿,就是太夫人想找茬儿也寻不着有头。”

绕一圈儿后,她眼中迸出星辉,儿女情长的戏码这才正式开始上演,“今儿中元,我特来瞧瞧你。”说着,眼中的星辉随扑面而来的往事浮动,“有一年也是中元节,我出府去放河灯,正巧在河岸上撞见你,你记得吗?是我先瞧见你的,我喊你,你没听见,我便挤过人堆去找你,鞋给挤掉一只,还是你招呼人帮着一起找的。”

浅浅间,眼中的星辉又蓦然坠落,噗通上来几滴清水,“最后是你二弟找见的,又是他,就连咱们的婚事也转给了他。”掩不尽的失落后,她缓出个寂寥无边的笑来,腮边还挂着一颗水晶珠,“我一直想同你说,却没找见机会,今儿我索性也不什么脸面了,就跟你说了吧。……自打嫁给他,我没一天是舒心的,从我们洞房花烛夜开始,我就偷背着他喝避孕的汤药,我才不要给他生孩子呢,他是个人渣,就算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也不要同他有孩子!”

越说,恨意越发蹈海而来,她脸上的泪似雨霪不断,淅沥沥足足能积一汪山泉,“知濯,你什么时候能好啊?等你好了,就带我离了他成不成?这日子一天我也熬过不下去了!你若好了,随你带我到哪儿去,哪怕天涯海角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不怕,只要咱们两个还在一起,只要你能好起来!”

宋知濯泡在她的眼泪里,任凭各方风吹雨打都没个反应,他只在想,明珠怎么还不回来,别是遇见了什么险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冷夜渐深,在满室桂花香的屋子里,楚含丹扑在他怀里哭一阵,颠三倒四说了好大一箩筐话,总算将心头积山填海的恚怨倒一倒。缓出一口气后,她又盈盈笑了,与他闲话家常起来,“知濯,大奶奶好不好?她是不是不像我?我老是这柔柔弱弱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心里头笑话儿我呢?我瞧大奶奶倒是很能干,席上自个儿一筷子没动,只顾着替你喂饭,想必你心里头也感念于她,等你好了,咱们可得包好大一包银子谢她呀。”

她说“咱们”,仿佛他俩人才是绑在一起的人,哪管宋知濯轻聚眉心。

一面说,一面自襟内牵出一条帕子蘸一蘸泪,额上凤冠又乍现风华。转瞬间,她仍是她——高贵娴雅的千金闺秀,隔着市井千百里远,永远盘在温香暖玉、锦绣叠帐的山河以内……

已过戌时,夜深沉沉地压近。

与鸾凤闲谈的功夫,二人已行至丫鬟们住的偏院儿,明珠拉她进去,三两下将青莲的门敲开,“青莲姐姐,这是太夫人新派给少爷的丫鬟,叫鸾凤,你认得吧?还请你给她安排个屋子。”说罢,她又扭头对鸾凤,“鸾凤,这是青莲姐姐,咱们院儿里的主事丫鬟,娇容姐姐死后,这院儿没个领头的人,又数青莲姐姐是最老的老人儿,我便自作主张请她管着这院子,方才我倒是忘了回太夫人了,明儿我再跟她说去。”

门户半开,只见隐约的黄烛之光,青莲背光将阶下之人一瞧,霎时生出了然的笑,“认得,怎么不认得,鸾凤,怎么是派你过来了?正好小月的屋子空出来了,你住到她那里去,一应面盆被褥都是全的。”

阶上二人对视之间,便有暗流互通,一切尽在不言。

安顿一阵,明珠辞出去,不过几十步便回了自己院子。满院桂香扑面、木槿盛年,迎她晚归。而她的脚步也比平日更快一些,急切翻浪的裙边儿如游子归心,蕴藉着她欲语先羞的盼望。那烟云袅绕的盼望里,全是宋知濯同样盼望的眼。

长亭戚戚,蓦然从里头转出个人来,拦了她的去路,“大嫂。”

“哎呀娘啊!”明珠被这无边暗夜里冒出的人影吓了个半死,连连退了两步,蓝宝石小凤冠也晃作惊魂不定。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细细瞧来,月色中站定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发髻高束,两条霜白缎亮过满目清辉,身上一身湛蓝直袍似夜下湖水幽幽明明,他挠着发顶,羞赧一笑,“吓到大嫂了?我不是有心的,望大嫂宽恕我。”

好一会儿,明珠拂着贫瘠胸口的手才停下,望前探回两步,“三少爷?是三少爷不是?你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跑到我们院儿里来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我,我是来……。”

“是来找你大哥的?”明珠豁然一笑,声音温柔活泼,直令人想起广寒宫里的玉兔,“怎么不进去呢?在亭子里傻坐着,这天也凉下来了,回头仔细伤风,快,随我进去吧,你大哥见你肯定高兴!”

侧身过去的时节,有风席卷桂香而来,扑了宋知远满鼻满脑,幸而在夜色中瞧不真切,否则他满脸的红亦要叫他无地自容了。

他在后头轻喊一声儿,“大嫂!”待明珠旋裙转身后,他跨近两步,将头低垂如柳,“大嫂,我就不进去了,免得扰了大哥休息。我来,是想谢你那日的粥,婉儿同我说是你给做的,多谢你。其实我早就想过来道谢来着,可,可大哥这里不大方便,今儿在厅上见了大嫂,便想着总要来谢一谢的。我这就走了,大嫂进屋吧,改明儿我再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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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北朝庾肩吾《和望月诗》

2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坐着看http://m.zuozhekan1.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42.?佳人?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从前不大方便,怎么今儿就方便了呢?明珠思忖片刻,倒弄不懂他此番用意了,只客客套套奉上一个笑脸,“三少爷太客气了,倒没必要这深夜里跑一趟,赶紧回去吧,仔细吹了风胃里不舒服。”

两厢辞过后,明珠带着满脑袋困惑转身进屋,望见卧房里透出的光比外间亮堂许多,那便是她的归处了。她笑起来,提着裙步子迈得大大的直往里走。

可是不巧,正于悬挂起的帷幔处与楚含丹迎面相逢,这可又惊了明珠一跳,忙退几步,待看清人时,才缓过来。她扫眼里头窗下坐着的宋知濯,见他睇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再看面前这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未干,她了然于心,脸上绽一缕娇憨可爱的笑来,“二奶奶什么时候来的?这是要走?进屋坐会儿吧,我才从太夫人那里回来,耽误得没能跟你说说话儿,进屋吧,我给你烹茶喝!”

楚含丹清清嗓子,忙辞去,“我来瞧大奶奶回来没有,坐着等了一会儿,既然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明儿给大奶奶带点我那边的料子来,你拿去做衣裳,我就先去了,大奶奶早些安寝。”

见她面留涕痕,明珠也不好再留,只替她挑了灯笼送至院外,这才踅转回来。宋知濯原已苦等半宿,悬心半日,屋里总算也清净下来,他如何还捺得住,急忙从倚上起来拽了明珠到床上去。

适才盘了腿,他便急着问,“太夫人可有为难你?可曾骂过你?或是又罚你什么?”

“嗳,等我先把这身劳什子卸下来再说。”

眼看她将一身钗环缓缓卸尽,连外氅也脱到架子上去,这才盘腿下来,两眼弯成月牙,“嗳,你怎么不问她叫我去什么事儿?”

替她将裙边理得遮住锦袜后,宋知濯方乜眼一笑,“哼,还能什么事儿,无非是娇容这一死,她缺了个眼线,叫你去,好将人安插过来。嗳,你可别驳她,省得她正好寻了由头治你。”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哎呀,你说晚了!”和风就暖,明珠也使了个坏,故作懊恼之色,瞧他脸上骤然间似有凝重,她才缓下来,往他盖住腿的衣摆上拍一下,“嗨,骗你的。我哪有那样蠢啊,这样小瞧我!我难道不知道她早烦了我去?从头遭见面起,她待我就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我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实则是瞧不上我这等平民丫头嘛,这回见你有起色了,她恐怕更厌了我去。我什么话儿都没说,只与她品茶闲谈,她说什么我应什么,她说给我人,我就将那人带回来了,刚交给青莲,就安插到隔壁院里住着,只等明儿她来随便分派她些差事。”

瞧她说得眉飞色舞好不骄傲,引得宋知濯伸出几个手指望她咯吱窝挠去,“好啊,你也敢哄起我来了!”

“哈哈哈……”这厢又躲又让,直缩到床角也避之不过,隐忍克制的笑声蓦然掀起帐中烟波涟涟,直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她才板下脸来,“好了,别闹了啊,你想让我笑死不成!”

外头雾淡月浓、珠连碧水,里头红被翻浪、温绡惬语,艳景为凉秋平添暖意,宋知濯的心也生出暖意,将她扯过来纳入怀中,“我方才听见你在外头叫,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明珠者颈于他的肩头,愁上眉头,“遇着了你三弟,他说是来谢我那日的一饭之恩,嗳,你说怪不怪,让他进来他也不进来。我倒想不通了,一顿饭而已,哪里值得他这位少爷亲自跑一趟?”

上头宋知濯也拧了眉心,忖了片刻,才缓出口来,“我这三弟因是庶子,又遇见太夫人那位不能容人的,自幼活得小心翼翼,若不是小时候我照拂他几分,他日子恐怕过得更苦,你虽只给他壹饭壹粥,他却有知恩图报之心。若他下回再来,你且随他吧。”

“晓得了。”话头一转,明珠扯了他的耳朵倾身而上嘀咕好一阵。

且见他眼中风云变幻,最后豁然一笑,捏了她的鼻尖,“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成,就按你说的办,我倒是不知到这个鸾凤同荃妈妈是这层系,小尼姑,你心怎么这么细呢?”

转眼间,已是香冷入瑶席,西坠月影,府中的一切俱落入沉酣的永夜,而宋知远的香梦始发,有一位倩女入梦来,她蓬松的乌发坠成慵松发髻,上头钗环夺闪的每颗宝石都如他情窦初开的心。她在月下笑着,如雁南归,结束了他谨小慎微的秋冬,带来永不落西湖的长春。

离离落落的花瓣荡尽秋风,而秋风回报给天地间的唯有艳阳。一束光斜扑如棂心槛窗的每个漏洞里,撒满半间屋子的斑驳碎银,桂叶沙沙,将明珠从梦魇中唤醒。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猛地睁开眼,即见空账无人,探身而起,才瞧见依窗而笑的宋知濯,“什么时辰了,天都亮得如此了,你怎么不叫我?哎呀,烧饭都晚了!”

“不急,”宋知濯抬腿到床边上,替她又是拿衣裳,又是摆鞋子,“晚了就晚了吧,我还不饿,少吃一顿也没什么。”

才胡乱罩上一件浅草绿掩襟绉纱褂,便将脚急急插入绣鞋中去,起身时,还瞪恶巴巴他一眼,随口闲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这见天为你忙前忙后的。真成你买来的丫鬟了。”

“嘿,你这人,”他送上一条彩缎,替她见满头青丝拢到身后,笨手笨脚地于发间战斗,“从前还说让我拿你当丫鬟使呢,这才半年就不耐烦了,可见你是心口不一。唉,罢了,就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明珠忙着扭头睇他一眼,从他手上抢了彩缎坐到妆案前自己裹起来,从镜中望他,“我是说真的,你总说等时机,这时机是什么时候啊?兵书上说‘以攻为守’,我就只见你守了。”

“朝政上的事儿,关系复杂,”宋知濯踅回帐中,不见其容,只闻听他凝重低沉的嗓音,“我这么说吧,如今二王相争,另一位还没什么动静儿,这选择太多了,我说到底现下还是一介布衣,并未官职在身,这一睹,就是赌上身家性命,连你的小命也压在上头了,我得慎重些。”

案上明珠已将青丝挽就,踩蹦绣鞋过来,“选择越多,胜算就越小,可是这意思不?我懂呢,你是想先观其变。可我怎么那日听明安说穆王不得势,早早儿就被贬到寿州镇守去了,你瞧他好,可我瞧着他不过是逢年过节写个帖子进京,人是常年在外久不得召,难不成圣上还能传位给他?”

瞥见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他憋不住笑了,“瞧瞧瞧,小尼姑不操心庙堂,反倒操心起朝堂来了。”她顿时恼了,握着拳头作势要锤他,他也佯装害怕,倾身绕躲,“我说错了,请大人恕我无知之罪!”

二人嬉闹一阵缓下来,他才搂了她,嘴上说着腥风血雨之言,眉头却在风花雪月之间,“这不得宠不代表就不能做皇帝,圣上不给,他抢便是了,历朝历代就没有哪位君主是傻等着先帝立储的,实事瞬息万变,就算皇帝属意而自个儿不争,恐怕到手的鸭子也能飞进别人嘴里。你知道我有一位好友,是先太子之子,届时我与他共站一线,想必不会出错,毕竟他还能联络上他父亲的旧部,有他助力,胜算更大。”

她不懂这些,脑子转一圈儿也理不出头绪,只慵慵撑膝起身,“得了,我不同你说,我去烧饭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厢出去,即见院外铺了一地的美人樱,姹紫嫣红迎着艳阳,还有凝露未干。明珠的好心情于裙上可见,百迭裙的褶皱里掩着大好风光,秋风拂过,串联起鱼戏莲间,一春俱在裙上。

而破坏这好心情的,是推门而入的鸾凤,见她罩一件月白姜黄压边儿对襟断褂、暗红匀印枯黄五菱花儿石榴裙,百合髻鬓边簪一朵绒边儿银杏叶钿璎,通身颜色相得益彰。她歪身提一个象牙镂空食盒,抬眉一间明珠,刹那笑得知礼知节,“大奶奶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才从厨房拿了早饭来,大奶奶进去用饭吧。”

“呀,怎么劳烦你?”明珠赶着伸手去接,又愧又恼,“大清早的就让你跑一趟,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你歇着吧,你瞧她们都没来呢。”

银杏黄钿璎细微闪过,鸾凤侧身,“大奶奶是主子,怎么能让您来呢?我管不上她们,只管好自个儿,奶奶进屋吧。”

几个碗碟在圆桌上摆开,有什锦珍珠汤、清水玉白菜、香煎豆腐、清炖鲈鱼、马蹄羹,瞧得明珠瞠目结舌,“这都是你自个儿做的?”

“哪能呢?”鸾凤将食盒搁置一旁,将宋知濯推至案前,一面各盛一碗马蹄羹,一面笑谈,“原是厨房里那些没规矩的厨娘瞧大奶奶是菩萨心肠,便故意使坏叫您自个儿烧饭。这原该是她们的活计,我去了,只把我娘摆出来吓唬吓唬她们,她们可不就尽心尽力了?”

她果然亲自端了碗喂起宋知濯,倒将明珠闲在一边。只好也捧起饭碗自己吃,斜眼一望便摆出个纯真明朗的笑,和她闲话儿,模样倒似真把这鸾凤当做一等一的贤人。

恰逢院外又有人推门而入,不是别个,正是青莲与小月过来,院门甫开,即听见满院儿里莺唱花间,好一阵欢声笑语。那音调悠缓迟意,调笑似哪家两个亲姐妹,亲密无间。青莲暗斜一眼小月,瞧她面色无疑,便讥出一声儿,“你瞧,这才来几日呀,就把主子们哄得那样儿高兴,到底是府里的老人儿,比咱们都强上许多。”

那声音宛若争锋,眼里乜些些朝窗户里头瞧着,倒引得小月也起了好奇,随口一问,“这是谁啊,怎么说她是府里的老人儿?既是老人,为何我又没见过?”

“你不知道她也没甚奇怪的,”青莲引着她往亭子里做下,指挥着后头进来的小丫鬟们将院儿内的残枝败叶收拾一番,“那儿,对,还有那头,美人樱底下的落叶就随它去,正好融到土里作养分,捯饬月季仔细些,扎了手可别哭啊……。”吩咐下来,踅身对着小月,“你来的日子短,况且又不往太夫人院儿里去,自然没见过。鸾凤是太夫人院儿里长大的,是荃妈妈的亲女儿,你瞧,这巴结的功夫尽得真传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闻言,小月心中荡起无限爱恨情仇,轻蹙柳眉,抬首而望,“荃妈妈的女儿?哦,原来是她。”

说起来,还有一段往事在里头。当年张氏才一嫁进来,便瞧出她娘心念国公爷,踅折绕转之后寻了个缘由将她随意打发出去配了个酒囊饭袋子。尔后又有荃妈妈从中作梗,撺掇着那男人打她骂她,日子久了,打出来个病残之躯,硬拖到小月出生才咽气。

静默中,青莲将她的神态一一描来,果然瞧见里头诡波云涌,眉头分明冷蜇蜇绞一股恨作丝线,她心内只道“果不其然”,面上端出乐祸之态,“咱们和她不同,你无根基,自然将你派到这里,我是一直在这院儿伺候,挣死也逃不出去,可她原有些势,怎么也到这里来?也不知太夫人怎么想的,派她来伺候咱们少爷,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正巧里用完饭,鸾凤垮着食盒转外间出来,睇见二人,也是恭顺有礼,“青莲姐姐这么早就过来了?我才伺候爷奶奶们用晚饭,先去将碗碟放了再来,姐姐有什么活儿计只管吩咐我,只当我小丫头子使唤吧。”

青莲笑迎起来,扯了小月指给她,“这是小月姐姐,我若不在时你只管找她一样的。”

“小月姐姐好,”鸾凤顺势福身,笑得眉眼齐聚,“我初来,望二位姐姐照拂一二。”

观她和善有礼,倒和荃妈妈是两副派头,青莲暗中退步抽身,只将场面交予她二人。

一退,自有一进,小月凛凛迎上来,背后的仇恶唯有青莲可察,面上却也和善的笑,朝她臂上的食盒瞥一眼,“这院儿里一直是大奶奶自个儿烧饭,难不成今儿是你烧的,真是为难你了,年纪轻轻的要做这些打杂的活计。”

那鸾凤与她不相识,因上一辈那段前缘不大体面,还引得国公爷同太夫人治了几天气,又怕别个说太夫人容不得人,如此她倒没听荃妈妈说起过小月,眼下只将心眼儿略略下沉,上浮天真,“我哪里会烧饭呐,是我叫厨娘做的,没得再叫大奶奶一个人操劳了,我能分担些只是一些。”

只瞧亭子里小月歪一下嘴角,算是应她,仍踅回去纳她的鞋底,三方这一交回,各自心里像是都有了数,短谈之后,只等小丫头子收拾完院子,便各人沉吟着心事忙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时下一过,月芽似钩,渐至肿秋。府中有条银杏夹道,现已遍布金黄、独自寂寞。

满目金黄里骤然落了个身影,一袭月白凤尾裙摆扬不尽的嫣红木槿花儿,谨慎的步调里透着丝丝欢愉,欢愉间洒下一缕春风得意。想来是心情大好,她伸手接了一片正巧潲来的银杏,捏在指尖转着,一路行至轻纱院落。

探脑一瞧,真是事事顺心,恰逢慧芳不在。烟兰两眼霎时眯起成缝,直往宋知书院儿里钻。那一个正歪在榻上看书,支一条腿,靴子尖儿一起一落,像是在盘复不知从哪个销金窟里听来的小曲儿。听见动静儿,他垂下手一瞧,“你怎么来了?仿佛听说你病了啊?”

“我是病了,”烟兰伸手拉他起来,将软娇娇的身子斜倚进他怀里,双唇撅出个妍丽与得意,“现在又好了。”

搂着温玉在怀,只将方才锁读的诗书尽抛云外,“什么病啊,两三个月了才见好?”

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1,可这多情未必就是真心,不过是他随手捏来一句闲话,却得她感激涕零,竟然眼兜两汪痴心水,从袖里抖出一张纸来给他瞧,“你看这病得巧不巧?这个病,倒是将我心治好了。自打慧芳姐回来后,你就再没找过我,我心里想着你既不找我,我就仍把你放到心底,老老实实做我的丫鬟。谁知,这一病,我也不得不来找你了。”

细瞧来,那纸上,端的是风月结果、玉兰生根,将宋知书瞧得一楞,“你有身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眼中只见惊不见喜,叫烟兰的心直坠一层,她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胆怯地望住他,“就我之前吃不下饭,我只当是天气炎热没有胃口,后来又有一个月月信不来,我便辞回家养病,谁知上个月还是没来,我便偷偷找了大夫来瞧,大夫诊脉说是有了身子。我的二少爷,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高兴,自然是高兴!”宋知书再瞧那宣纸,这才徐徐笑起来。心里似乎将苦辣酸甜都揉在一处,揉出一个不幸之幸出来,他匆忙朝烟兰瞥一眼,又回到纸上,“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金银珠宝、钗环头面,我都给你!”

“真的?”烟兰霎时环住他的脖子,献出一生的无怨无悔,“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同你在一起!”刹那,那张玉兰初开的脸上落魄无限,“你不知道,自打慧芳姐回来以后,我想来瞧你也不敢,生怕她晓得什么,二奶奶虽然不怪我,可叫她晓得了,只怕比二奶奶还不能容我呢。你是晓得她那性子的,头先能将娇容的脸给毁了,难道还能对我手下留情?”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张诊书无疑是宋知书心头的定海神针,他只顾着高兴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承诺譬如西风,张口就来,“改明儿我就抬你做姨娘,你放心。你这会子且去,我到二奶奶屋里去同她报喜。”

烟兰自然是高兴的,从他怀里旋裙起身,连连望他多眼,将毕生喜乐都呈现在这些眼中,“那我先去了,明儿我就回来伺候了,你问准二奶奶,想必以她的度量,一定是能答应的,我明儿来听你的好信儿!”

她方游廊至下,宋知书便理了衣摆起身,将胸前垂带春风得意地撩至脑后,换上平日面容,绕了门往隔壁屋里去。

屋里,楚含丹正在摆弄一只和田玉冷香炉,手上捉一支镏金长柄铜香压,有一下没一下的压着香灰,听见他轻浮的步子,连眼都不曾抬,“这是在哪里又折了什么野香兰,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也不气,叫来夜合煎茶,手折进牙白银如意纹的袖中抖出个什么,往案上推至她眼底,“二奶奶瞧瞧,烟兰这丫头是有福气的,才一遭就有身孕,那肚子是不是比你的争气?喏,眼下你也不肖惧了,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你我的孩子,你也就用不着听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每每两厢交逐中,他总是这样,说的话儿真假参半,生怕别个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这自然就惹得楚含丹只信自个儿愿意信的部分,只当他是挖苦自己。然而她才不是惧,耐心压好冷香灰,握着香压往炉璧上轻轻一磕,“叮叮叮”好几声尖利脆响,如她的心,又冷又硬,“那好啊,我这里先恭喜二少爷了。既如此,怎么好再叫人家做个丫鬟,我做主,抬她做姨娘吧,二少爷,我能做得了这个主吧?”

“自然能,”眼落那香炉,里头平整冷灰,可不也恰如宋知书的心,伶仃粉碎。或许秋来,他觉得他也似风中凋零的落叶,有道不明的辛酸,那辛酸涌至鼻尖,苦涩涟涟,“我就知二奶奶好贤惠,所以已先许给她了,她头一遭跟了我,也算清白,不似那等牵三挂四的人。请二奶奶一定郑重些,该有的礼节一定要有,别叫她受了委屈去,倒叫人瞧她不起。”

所谓“牵三挂四”可不是暗指自个儿嘛,楚含丹轻哼一笑,并不想与他的若有所指争辩,只因在这一眼看不见边境的府邸、望不到尽头的人生里,她心里渐渐只余下这一个“光明正大”。她手里换上莲花模,另一首舀了香灰往里填,不见唇齿,只见其头上凤吐珍珠的金步摇随她的笑在荡漾,“真是难得,二少爷也对人用起心来。只管放心,我虽头一遭办这种事儿,多问问婆子们规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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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柳永《玉女摇仙佩·佳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43.?暗算?两方算计除凤。

香烟袅袅,隔着淡薄烟雾,宋知书将眼直望过去,好似望住半生羁绊。

轻霭对面,有“哐当”一声,楚含丹懒懒丢下香箸在案,迎面朝他瞧过来,“二少爷要抬烟兰做姨娘,也是应当,我自然是应的。只是慧芳那头怎么说?人家跟你这样久,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啊,就叫她眼巴巴这么看着?”

宋知书将茶一饮而尽,扶案起身,“二奶奶未免也贤惠了过了头,慧芳不用你操心,我自会赏些头面首饰安抚她。”

话儿虽这样说,可他到底是甩手就不管的人,撂下这话出了这门的当头就抛往脑后了。

要扶上烟兰,只不过是因她怀有身孕,想拿这孩子堵堵太夫人的嘴,没得叫她老人家看楚含丹七八个月无孕之身心里总是不爽快。

他这厢出去,夜合忙凑了来收拾茶盏,迎腰提裙坐上他原来的位置,“小姐,姑爷要抬举烟兰,这莫不是个好时机,想那慧芳必定是不服气的,一置气闹起来,她两个都不安生,岂不是好?怎么你还要提抬举慧芳的事儿来?”

“我自然晓得的,”楚含丹拂开香炉,理着霞彩栀子花儿娇纱裙盖了脚面,前凑两分,“我先问问他心头是个什么主意,我自己心头才有数不是?你瞧,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只管找慧芳过来略激一激她。你去瞧瞧她在外头没有,若在,叫她到我屋里一趟。”

替她撩过一缕碎发,夜合临窗望去,在院中淡扫一眼,未瞧见慧芳身影,“好像说是打水去了,恐怕还没回来呢,若她在,那烟兰还能这么轻巧进到姑爷房里?”

二人乜笑一阵,默契地将眼着落于外头幔纱扬舞。眼看日子一天凉过一天,而美人脚上的软缎鞋直朝前路奔着,离春越来越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老井边儿上,慧芳才打上来一桶水,和另一个丫鬟担着一路晃荡而去。一不留神,溅出一片水花儿湿了裙面,引得她朝那丫鬟恶骂几句,“你是没长眼呐?要你干什么使的?针织女红一概不会,连做点子使蛮力的活计都笨手笨脚的!”

那丫鬟赶着赔罪,颔首间又溅出来一片,气的慧芳“啪”一下摔了担子,水直往石阶下头泼流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没长眼就罢了,连胳膊也没长不成?既然无用,不如剁了去!看我回去不打你几板子!”

将那小丫头子骂得跪倒在乱石阶之下,她这得了意,旋腰扬长而去。

赶不上,撤下秋裙换新妆,便有冬恨夺路来。她正往屋里去呢,才绕过小池到游廊,便听见夜合立于屋前软软招手喊她,“慧芳、慧芳,你来……。”

游丝软带的一双手招魂儿似的捕了人去,方进了屋子,即见楚含丹在软塌上歪着斜目过来,这一瞧倒如惊梦似的将她惊坐起,“呀,你这裙子怎么失了一大片儿?还不赶着先去换了来,仔细贴在身上着凉。”

软一调、硬一调,将关怀里的嗔怪之意浮于言表,惹得慧芳不好意思起来,牵着裙儿过去,“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沾了些水,二奶奶叫我可不敢耽误了,您有什么吩咐的?”

楚含丹敛起笑,招手叫她对坐过来,将那张澄心纸推到她面前,“你瞧,可是正事儿不是?你我都是无用之人,这么久了也不见个动静儿。你瞧人家烟兰,不声不响的就珠胎暗结。今儿她拿了这诊书去找你那位爷,倒是没说别的,只说要二少爷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迎她来做姨娘。你二少爷又拿着来和我说,我还能如何?自然是应下了,又想起你来,到底你也是二少爷身边儿的人,这等事儿还是要知会你一声的。”

那慧芳一面听着,一面将纸上的字细细瞧来,字字句句,好不锥心,越瞧到后头,脸上只若数九寒天,刮不尽的烈烈冬风。半晌,她才从纸上抬头,抖着下巴,“您就应下了?”

“啊,我只得应下啊。”楚含丹只将万不得已化为一声凄叹,“你也是知道的,我从进到这里开始也有七八个月了,肚子一直不见响动,太夫人对我早已颇有微词,我也是抬不起头来,如今有了这事儿,我还能不答应不成?别说是我理亏,就算是我膝下有个一男半女,男人家纳妾,我这个为妻的还能驳他不成?”

慧芳眼珠子早已滴溜溜转了一阵,待她说完,立时便挺直了腰枝有理有据地说来,“我的奶奶,我们那糊涂爷不明事儿,可您是最最聪慧的人,真就由得她说不成?哪里知道她是从哪里抄了这张笺子来,何况既无您和太夫人的示意她便能明目张胆的将那糊涂爷勾引了去,怎知她就是行为检点的?即便是有了这胎,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种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言至此,楚含丹亦低眉忖度一会子,适才恍过来,“你说得也有理,若果真二少爷的,自然亏待不了她,若不是……,是我糊涂了,这种事儿,还是应当慎重些。”

她将软唇一咬,咬出千百个为难,“只是这事儿若我去劝了,你们那二少爷恐怕不领情,未必不会反将我视作那等妒妇,我倒不好去说了。慧芳,不如你替我操这个心,去劝劝他再请大夫来瞧过。”

得偿所愿后,慧芳将那笺子折了放入怀中,髻上两枚金樱小钿对日照着,一晃眼,便有伶俐一笑,“二奶奶放心,我尽心去劝,就算不为二奶奶,也是为我们爷。”

楚含丹抬脚下榻,亲自起身送她半步,盼她这一去,即能有死有伤,无论伤的是哪一个,她自己都是稳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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