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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赵捷在心中骂自己:以后务必别再问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
“你不需要这么客气,更不需要小心翼翼。”杜誉给他茶杯里添上水:“这样很没意思。”
赵捷重新攥住茶杯,垂下眼帘。
正当这时敲门声响起:“小杜,你过来一下。”
“好嘞。”杜誉转身出了门,留下赵捷一个人在房间里愣神。
他懊恼地想:我怎么总是这样没用。
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暖,但赵捷的心却凉得彻底,仿佛绑了一块大石头,不住地往下坠落。
从最小的小事做起吧。他这般自我宽慰。
思虑至此,赵捷突然想起,杜誉好像已经很久没抽烟了。
他心中骤然尽是按捺不住的欣喜:他会听进去我的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他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
赵捷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喜怒无常”,伤心和高兴的变化竟然只在一念之间。由此他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常常是苦多于甜,像是一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苦修。
只要对方高兴,苦也是甜的。
离上台还有几个小时,杜誉坐在后台化妆间的角落翻看自己从前的笔记。
这些记录有年头了,上面几乎都是当初周荣璋对他的教诲,还有些他自己零星的体悟。他看得入神,身边人来来往往也全不在意。
房间从喧闹变得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了人声。杜誉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的同事们吃了晚饭回来。
他合上笔记本,想着自己也该去吃一顿饭。然而下一秒,一份盒饭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誉顺着拿盒饭的手抬眼望去,瞧见了他意料之中的面容。
“我不需要。”他赌气似的推开赵捷。
“多少吃一点吧,这孩子从中午就开始担心你。”在一旁喝水的蒋正清看不下去了:“你该多多保重你自己的身体才是。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关心你的人啊。”
“是吗?”杜誉看的却是身边的年轻人。
赵捷“嗯”了一声,把盒饭放到了桌子上:“时间很充裕。”
他当然知道杜誉不想吃饭绝不是因为来不及,或许是习惯使然,又或许的确没这个心情,但他更知道倘若把这些猜测说出来,对方必然会立刻把自己赶出去。
赵捷觉得杜誉对他来说就像一块磨刀石,让他这个从前向来不懂察言观色为何物年轻人不得不学会了细心地揣摩他人的心思,并不断地思考应当如何作出最正确、最有效的反应。
这让他痛苦又幸福、悲哀又快乐,让他不得不迅速成长成熟起来。
杜誉终于接过了盒饭和一次性筷子,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僵持”。
“谢谢。”他说。
“这才对嘛。”老蒋笑着看向他。
杜誉没有太多的时间与赵捷攀谈,因为吃过晚饭他就要开始化妆。赵捷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看着他画眉毛、上油彩、勒头带。
花白的头发再一次被挡住,清秀且不乏棱角的面容有了浓重的颜色。精气神重新回到了杜誉的脸上,疲倦被人为地在表面上一扫而空。
今天要演一出《飞虎山》。这出戏虽是许多人演过的老戏,但对赵捷意义非凡,正是他许多年前第一次听到的杜誉的录音。
对于上场前的准备,杜誉娴熟无比,很快他就变成了戏台上意气风发的李存孝。
“我记得你给我的那些磁带里面有这一出。”整理好一切装束,对着镜子端详许久,确定没问题之后杜誉突然说。
赵捷一愕:“我还以为你不会仔细看。”
“那张磁带是里面最旧的,你应该听了许多遍吧?”
“是,我非常喜欢听。”赵捷说:“我家里还有很多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你和我爸演完这出之后在后台拍的。”
“和赵哥的合作吗?许多年前的事了。”杜誉回忆道:“好像是在……”
“1977年,八年前。”赵捷接过他的话:“我记得清楚。”
“既然喜欢,等会儿就认真听、认真看。”杜誉和其他演员一道走出去,给赵捷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之前在临东省京剧团的小剧场演出时,杜誉在台上演,赵捷往往坐在台下的观众席。可是这天他望着杜誉的背影,很想离得更近一些,于是他跟随着众人走到了上台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合肥当地京剧团的演员以为他是来找杜誉的,伸手给他指了一下:“在前面呢。”
听见声音,杜誉回头看见了他:“有事吗?”
赵捷走上前摇了摇头:“我想在这里。”他怕杜誉赶他走,立刻补充说:“我站在边上,保证不影响任何人。”
主持人的话音落下,演员即将上场,杜誉没心思与他较真:“你安静一点,别破坏舞台效果。”
赵捷连连点头:“一定。”
不过他没想到,正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站在舞台侧面看杜誉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十多年,直到杜誉再也上不了舞台。
这出戏畅快又热闹,流水板一气呵成,引得台下纷纷叫好。
赵捷情不自禁地开始模仿起来,从唱腔到身段,从云手到台步。他想:所谓学习,何尝不是个从模仿开始的过程?
回忆着磁带里的声音,赵捷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杜誉的唱法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的咬字愈发精准、吐字愈发清晰,显得更加老练、更加游刃有余。他表演的尺寸更加松弛,与从前相比少了匠气、多了自如,这让他看起来是个名副其实的舞台经验丰富的演员。
赵捷难以想象,在他久久阔别舞台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是怎么生活、怎么练习的。他那时连一个能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可台上的本事却半分没丢掉。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包公园玩了一圈,看了园子里郁郁葱葱的绿竹。大概是真的累了,回程的火车上,杜誉一直在睡觉,直到下车时赵捷叫醒他。
“我回家了。”站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赵捷提着自己的行李:“杜誉,明天见。”
“小赵。”杜誉喊住他。
赵捷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对方。他不知道在这本该行色匆匆的时刻会听到什么话。
杜誉走上前,盯了他片刻:“这世上有很多人压根不配称为人,他们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心里想的、手上做的却尽是些蝇营狗苟、党同伐异的腌臜事情。”
他一字一句地说,话语混在嘈杂的人声里,却清晰无比:“你是我遇见的为数不多的例外。”
赵捷怔在了原地,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觉得杜誉和旁人都不一样。
原来杜誉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
“字面意思。”杜誉耸了耸肩膀:“快走吧,你爸妈肯定在家里等你呢。”
很久之后赵捷回想起1985年的那段光阴,才发现其实那会儿杜誉已经动心了。后来的他很确定这件事,只是当时的自己毫不知情。
那时他实在是太过年轻,平白蹉跎了好光阴。
因为不知,还弄得分外委屈,每每想来竟是全然没必要。
下了公交车没等上楼,赵捷远远地看到了闲坐着晒太阳的老齐。
他主动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刚从合肥回来吧?”见他拎着行李,老齐寒暄道。
“是。”赵捷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老齐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赵捷垂下头,在心里默默对他的明知故问表示不满:“你说得对,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我是该受辱受挫。”
“我就知道。”老齐缓步走近:“年轻人,别灰心。他现在还肯让你和他一起出去,就说明他没有当真生你的气。”
“真的吗?”赵捷又惊又喜。然而想起杜誉曾经说的话,他复归沮丧:“可我只是在传承周派小生艺术这方面对他有那么一点用而已,没什么特殊的。”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