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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春娟一直侧身站在深红窗帘后, 从二楼去看后花园里少年跟小莱打闹的画面,他们玩了多久,她就看了多久, 她的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自从有了小莱的陪伴, 春归对催眠疗法的接受程度也容易许多, 医生每次都微笑着离开, 而少年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 再也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沈雪迟这个人了,这让她很是欣慰。
过一会,保姆连姨敲响了她的房门,轻声唤道:“夫人,饭做好了。”
许春娟应了声,正准备转身,一股细微的电流经过她的身体,心灵感应似的,她突然想好好地、深深地往少年所在的方向看最后一眼,好像经此一别,便是永远了。
她强压下心底的不安感,缓缓地收回视线,向一楼走去。
春季平还在公司,中午一般不回来,下楼的时候许春娟正巧碰见春归从一楼侧室里出来,那是少年专程收拾出来的房间,用来放小莱的生活用品和漂亮狗狗裙。
他的手里端着一盆狗粮,上面还堆积着钙片、鱼油等许春娟不太懂的东西,小莱的事情上春归固执地不允许任何人插手,而小莱除了他也不愿意亲近别人,女人有时候想蹲下来摸一摸都碰不到。
而且……许春娟单只手支着下巴,看着春归的背影微微愣神,像她这般反应迟钝的人,竟都破天荒地察觉到春归好像在处处回避她。
这让她感到不解,还有身为母亲的伤心。
“春春,”等春归落座后,女人这才试探性开口道:“你还想去学校吗?”
如今已经六月份,少年却仍然穿着长t,像感觉不到热似的。有一次连姨看不下去,想牵着他去换件短袖,却在碰到春归的手腕后惊呼一声,整张脸都成惊恐状。
春归的体温凉的不像正常人该有的。
“嗯。”春归夹了一筷子菜,面上淡淡的,没什么情绪流露。
许春娟被他冷淡的反应噎到了,一瞬间好像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她张了张口,有些无力道:“春归,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误会了妈妈,那只是我们爱你的一种表现。”
春归歪过脑袋,眼睛里没什么光,就连打在头顶的灯照去了,都被那抹漆黑吸走,他说:“比如?”
比如,比如。
直到多年以后,这个场景都深深地刻在许春娟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念念不忘,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原来这是春归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可那时她只是笑笑,道:
“我们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你的。”
春归点点头,似乎没什么话和她说了。
他不过盛了小半碗米饭,吃两三口就没了,每天就靠这点食物吊着一口气。他把碗放进洗碗机里,转身准备上楼。
许春娟没忍住问道:“你吃完了?不然再吃一点,陪妈妈坐一会吧。”
或许是她的请求过于明显,或许下一秒她的哭腔就要溢出来了。少年上楼的脚步顿了顿,浑身绷紧了,过了半晌,他终是垂下脑袋,整个人像气球泄气了一般,一点、一点地转回来,重新坐在许春娟的身边。
女人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一寸一寸仔细地看着。
在沈雪迟消失之后,许春娟和春季平的面孔都恢复了,春归却不敢再看他们。
许春娟牵着他的手,诚恳道:“春春,有时候妈妈真希望能在你的身边待一辈子,我们春春一个人在这世上,该怎么活下去呢。”
怎么活下去呢?还能怎么活下去。
春归闭上眼,一天打三份工,连睡觉都是份奢侈,吃饭不敢吃太贵的,冬天和外卖骑手们挤在一个破烂杂物间里干扒着米饭。
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体瘦弱到电瓶车车轮打滑,他竟被电瓶车压到爬不起来,被好心人扶起来后,他看着穿了四五年的袄子破了,一阵心疼,接着揉揉擦伤的膝盖,又一瘸一拐地去送外卖了。
可是他的钱还是不够买一块能够安葬刘玉珍的墓地。
他的奶奶活着住不了大房子,他不想她死了,还被埋在荒山野岭。
这样惨吗?固然惨。
那他还想这样再活一遍吗?当然想。
因为他活到二十岁就可以遇见沈雪迟,那个男人说要给他很好很好的爱。明明看见过四岁半的他,却嘴硬称一夜情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真当他是傻子吗?谁家好人一夜情一边做一边偷偷流泪啊。
春归说:“妈,人都是自私的,我理解。”
许春娟自私,所以想要留下他、补偿他。
沈雪迟自私,所以以为不管是谁的爱,给他爱就够了。
可春归也是自私的家伙,他只想要沈雪迟的爱。
十岁之后,他是顶着石头,从泥污里直起腰的野草。他背着许春娟、春季平、刘玉珍的命而活。
二十岁之后,虽然只活了五年,但沈雪迟把它从泥污里带出,竟给一株野草最好的温室,给它喷杀虫剂,施肥,有时还要顾及它的阳光和营养,野草受宠若惊,却又升起一股无名的悲哀。
野草到底为谁而活?
所以,主人给了野草一世,让它探寻野草的价值和生命。
春归又说:“所以,我知道沈雪迟给我上的第一课是什么了。”
许春娟一愣,豆大的眼珠啪嗒一下从眼睛里掉出来,砸在冷掉的米饭上。
她语无伦次道:“你为什么又……提他?是催眠师不好用吗?妈妈给你换一个催眠师,找世界上最顶尖的,我……”
“不是,我每晚都在电疗自己。”
“啪”地一声,许春娟反应过来时,鲜红的巴掌印已经出现在春归的脸上了。
她颤抖着手,愣怔片刻,像受到惊吓一般,瞬间起身想去拿冰块,她胡乱抹着眼泪,“不,不是,妈妈不是故意的。”
沈雪迟的离开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设定好了某些程序,比如,忘掉他。
抹去了自己的所有身影,抹去了所有人关于自己的记忆。
某一天,春归突然意识到,他记不起沈雪迟的脸了。
那张泛着冷,却总是对自己笑,眼尾微微上扬,永远装着春归的,脸。
他开始尝试各种偏门法子,试图重新激起自己的记忆。水中憋气几近窒息昏迷,把自己关在密闭黑暗空间,趴在地板上一次又一次绘画男人的面孔。
直到春家父母带来了世上最顶尖催眠大师的弟子。他与对方达成了协议,用超出两倍的价格,替自己激活记忆。
可他对抗不了这个世界的程序,被激活后,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再次忘却,于是他开始使用电击。
在强烈的刺激下,他看见他和沈雪迟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他激动地睁大眼睛流下泪水,对方的指尖在即将触摸到他的刹那——,电流太大,他昏死了过去。
直到隔天中午,小莱坚持不懈地把他踩醒。
春归望着许春娟,很认真地说:“我想搬出去住,之后,我或许还会回来看你们最后一眼,但我要追寻他的脚步了。”
许春娟却说:“外面的世界太坏了,春归,这里有爸爸妈妈给你永恒的爱。”
可春归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苦笑,“妈,你想把我永远困在这里吗?”
女人呼吸一窒,手中的冰块砸落在地上,劈里啪啦作响,有些碎屑很快化成一滴滴小水渍,但它们溶聚在一起,将许春娟脚下踩着的红色地毯染成深红。
女人浑身一软,瘫坐在地,喃喃自语道:“你不愿意。”
春归于心不忍地偏过头,可看向小莱,他的心也越加坚定:“……你们的爱,我十岁以前已经拥有过了,我靠着它活了十年,又靠沈雪迟活了五年,可他没有我,活不下去的。”
“妈,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抱歉,我还有我的路,有属于我的世界,和等我的那个人。”
春归走上楼,在踏上第三个台阶时,许春娟再一次叫住了他。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