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鲜要抬起臂膀搀扶屈颂,被她婉拒过去,她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身后的武士见王已站得极近,便把扭回头把车马赶到一旁,不使马匹打响鼻的声音惊动王驾。 长庚等屈颂走过来,却是一动不动,神色受伤有苦难言地望着她。 屈颂停了下来。 上一次黢黑的楚宫后园之中,惊惶失措地邂逅,有很多事因为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说清楚,又怕他出手逼迫,如今,他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总需在众目睽睽下顾忌自己的身为王侯的尊严。 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可以说是终于不怕了,没有了任何的恐惧。 也因此,她的脸色无比从容,神情无比平静,这种从容和平静却让长庚莫名地感到害怕。 “晋侯此前已经说过,不会再因往事拿屈颂治罪了的。”她道,“这话屈颂记在了心里,盼晋侯守诺。毕竟入宫以前,屈颂微末之身,不敢抗命晋侯,也是无奈为之。” 她停了下来,不知为何有些不忍说下去。 她从没见过长庚露出这样妥协、甚至带有一丝说不明白的哀求和痛楚的神色。 长庚自嘲地笑了起来。 须臾,他看向身旁的张鲜,“着人退去十丈远,无寡人命不得近,违者斩!” 张鲜领命,转身走了过去,指挥身后的晋国全部退离此地,不许近前扰君侯心神。 众面容庄肃之晋军,有序退去一丝不苟。 武士兵甲顿地、摩擦声不绝于耳,纹丝不乱。 大船早已停于水中,舱门外按剑跽坐的大将军,皱眉盯着岸边教偌大川风吹起玄金华袍的晋侯,肃容,不回头地对身后说道:“长庚只有一刻的时间,若是延误,下去传我命令,请王登船。” “诺。” 身后抱剑随侍的武士掷地有声地答道。 随同晋侯前来楚国的将士,没有一个是心里喜欢这个屈先生的。 但求王不要一意孤行下去,再不回头,王之耽兮,必有大祸。 屈颂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一把沙哑的声音,透着浓重的涩意传入耳朵。 “他们说,你成了中山君的爱姬,孤不信。” 长庚闭了闭眼,感到连自己亦是在自欺欺人。宫宴上他们的种种亲昵温存,他一丝不错全放在眼中,妒火几乎要把自己烧成一堆灰了,如何还能欺骗自己,他们并不是那种关系? 她在他身边时,并无名分,有的只是一个侍童的身份,纵然旁人心知肚明她是公子长庚的人,可他们心中更明白,一个没有名位的侍童教人拿去做了姬妾,并无需同任何人交代。人是晋太后送走的,那便表示是晋国不要了,中山君连横刀夺爱都算不上。 这中间,何须过问他的心思呢。 他现在,反倒成了那个反复无常、欲借军国之力夺人所爱的小人了。 长庚涩然地看着她,可还是存了一丝希冀,盼她说出与传闻不一样的话来,只要她不是心甘情愿跟了聆泉,他就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让她在聆泉手里脱身,跟随自己回新田。 可是他再一次高估了他们之间,本是由他臆想出来的情分,屈颂根本就不会再在意:“晋侯手眼通天,所见所闻都是实情。” 长庚仿佛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吃惊地看着她,脸孔白得瘆人。 “当初太后秘密地送我出晋国,离开晋国之后没有多久,中山君便暗中将我救下,这数月以来,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尽心尽力照顾我,为我治疾,亲自侍奉汤药,更是为我找到了当初被晋侯所逼被迫离开新田的师父,在我走投无路之时,是他把我扯出了泥淖,深恩不敢报,就算是以身相偿也不足抵,何况中山君亦是一国之君,身份如此尊崇。我何必拒绝。” “阿奴……”长庚忽然伸手,似乎想要堵住她的嘴,教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屈颂却退了一步,没能让他如愿。长庚伸出的臂膀便停滞在半空之中,再也无力抬起,慢慢地垂了下去。 他的眼眶,浮出了一片血红之色。 “你就、你就一点余地就不给孤留了。” 屈颂看着他,“当初晋侯也未给屈颂留过余地,我在碧幽殿前曾跪过两天两夜,但晋侯仍是铁石心肠不肯回头,当日我已看清晋侯的心意了。今日此地,晋侯所以留我,或许是为了昔日几分旧情,但时日一长,这些终能舍却。” 川风乍起,吹乱了她的两侧发丝。 屈颂为便于行事,人前一直着男装,今日更是一身萧然青衫,鸦色长及双股的青丝束成一团,以一条银鼠色锦纹发带笼成,额角两旁尚存有两绺碎发,因为江风鼓作不断地被拂过眼帘,擦到鼻尖上,可难掩眼中那份决然,声音中的那份坚持。 可是长庚还没有完全死心,他忽然走上前一步,抓住了屈颂的手。 云蔽天日,周遭昏暗下来,几乎快要看不清面前近在咫尺的长庚的脸,屈颂被他攥着手,一把重重地扯入了怀中。 她挣动了几下,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道低低地、已经完全哑了的嗓音,如这江山所有景色般倏然地黯淡无比:“阿奴,你只是与孤置气、只是与孤置气,所以骗孤。” 她挣扎,他不肯放,抱着她像个小孩儿抢到了心爱的玩意死死不肯撒手,屈颂的指甲掐得他背后的肌肉一阵疼痛,可那没有关系,她现在就是拿刀一把捅了他,他也就死在她身上了。他就是不放。 感觉到屈颂愈来愈恼火了,拿指甲掐着他,拿脚去踩他,他的心肝在发抖,说出来的话也变得颤颤巍巍的几要被这川上凛冽的长风吹散,他哑着声音不住地哄她:“阿奴,是孤错了,你就不能原谅孤?孤知道了,是孤一直以来太过于自私,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处境,可是孤真的知道错了,孤从小,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脾气坏也自大,只知一味使气,从来不肯把任何人放在眼中,也不去猜别人的心思,让你在孤的身边受了很多委屈。这些时日孤真的都已想明白了,阿奴,你不要就这么舍我离去好不好?给我时间,我必会证明给你看的……你相信我……” “迟了。” 怀里的身体忽不再动,不再挣扎。但这道冷静的,微弱的声音,却摸到了长庚的要害,虽无锋刃,却扎得长庚鲜血四溢,哑口无言。 长庚僵住了,他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而这时还紧紧掐住他背肌的屈颂,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她沉默地把手松了下来,彼此谁都没有再禁锢彼此,可却维持着着肌肤相亲的距离站着,对峙了良久。 屈颂看到长庚的身后,有人从船舱之上走下来。 晋国的大将军,正负手立在船舷边,朝着这边盯着他们一举一动。 她定神后退了半步,彻底地退出了长庚的钳制之地,离开了他。 他还在原地站着不动,猩红的眸子泛着令人动容的伤痛和哀色,完全不瞬地凝视着她。 “阿奴,我错了……” “迟了,晋侯。” 屈颂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箭,捧到了长庚面前。 长庚定睛朝着她掌心所托的漆火纹令符看去,认出了此物。 “这是晋先王赐予,持此令箭可于晋宫之中随意走动,举天下应当都无人能仿冒。今日我将它还予晋侯,日后以免晋宫失事引起一些误会。” 长庚不动,不肯接,恳求她留下。 他一直到现在发觉,自己对她从来没有好过,以至于她如今要与他物归原主两清了,能拿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他的父王曾经给她的一枚令符。长庚自嘲地勾了下薄唇,看向她,“你不要,扔了吧,晋宫防备森严,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也好。” 屈颂把令箭抛到了脚下。 长庚怔怔地看着躺在岸边白沙地里的令符。 这枚令箭晋国只有两枚,一枚在王手中,一枚,已经被他的父王送了出去。如此稀罕之物,她自己应能察觉得到,可是却随手便扔了。 屈颂见到长庚身后的裨将已经只剩一丈之远了,知道他是要来劝说晋侯登船的,她再度退后半步,对长庚施礼,“屈颂告辞了。” 听说他得到了楚侯的接见,很快便要迎娶楚国公主了,如此亦甚好,一切很快便会回到最初预定的道上去,重新回到正途。 屈颂登车而去,再无回头。 长庚身后的武士催促着让他及早登船,如贻误天时,川上必多风波阻力,消耗人力物力又不知多少。他耗尽唇舌,长庚犹若不闻,眼看大将军已经发怒,要亲自下来捉人了,长庚弯下腰,拾起了白沙地里让扬起的细尘几乎淹没的漆火纹令符,把上面细碎的砂砾拨开,看了几眼,珍重地揣回了胸口。 他转过身,对要下船的鸢获挥手,示意他不必催促了。 “孤知道了。” 说是知道了,可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裨将要再劝,可是晋侯却说:“待张鲜把她送到中山的队伍之中,她安全了,立刻就走。” 裨将说不出话来了,过了片刻,传令下去,说大王担忧张先生安危,定要等他平安从中山的队伍之中回来再走。也算是给这帮跟着这样一个王还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一个心宽罢了。 屈颂随晋国马车,不消片刻,便回到了中山的队伍里头。 一路上她沉默无话,任凭张鲜如何巧舌如簧,她都不理不睬,张鲜纵然是想套些话出来,都找不到她的一点气穴,最终只好无可奈何放弃了。 屈颂跳下车,迎着岸边等候多时的聆泉走了过去。 身后张鲜未再动,在她身后叹了口气,怅然叹道:“当初那个惊艳的小女孩,如何变了。” 屈颂未接话,径自到了聆泉身旁。 聆泉见她神色倦怠,但仍披着自己那身绒裘,微微一笑,“你承诺寡人之事呢?” 屈颂没说话,从一旁的武士手里拔出了一柄剑。 众人大惊失色以为她要剑刺王上,纷纷挺身护在聆泉身前戒备,聆泉一手拨开一人让他们退去,示意不必如此惊惶。 只见屈颂反手扯开了自己的发带,沿着颅心取下一绺青丝,挥剑割断了。 他们不解其意,呆呆地看着屈先生。 长风吹乱了屈颂满头披散的长发,也吹动着她手中所握着那一缕青丝。 她把剑还给武士,一手将长发递到了聆泉面前。 聆泉拿了头发,朝着还没动身的张鲜漫步走了上去。 “张先生,此物留与晋侯,他若是要,便作纪念,若是不想要,便扔到江中去吧。” 他把屈颂的青丝收拢,放在了处于震惊和义愤之中的张鲜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虾仁猪心啊,中山君太狠了。 wuli长庚这回要被虐出阴影了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