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擦过窗棂,馆舍檐下、回廊上的所有灯笼被次第点燃,红黄点映,把馆外的湖水照得透亮。 此地已是齐国临邑,渡河之后已至齐国境内,如今这地方被中山君用来暂时歇脚。 中山君行事周密,已经把此处前后上下打点了一遍。 屈颂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深夜里也不休止的蝉鸣,想象着蛰伏于叶间的夏虫,正在折耗着它们极其短暂的生命,春生秋死,如电光火石。 虫鸣聒噪,屈颂翻了个身,彻底把声音抛在了脑后。 夜深了,娴吹灭了蜡烛,问了一声她可睡了,屈颂答还未,娴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关门声响起后,屈颂再度闭上了眼睛,但这个时候她听到门外传来娴惊讶的询问:“王上?这个时候来此——” 屈颂知道是聆泉来了,心神一凛,顿时也毫无睡意,立马拥被坐起,给自己套上了外裳。 聆泉问道:“人歇了?” 娴敛容答:“许是近日里生了病,屈先生身体不好,精神恹恹,饭食也不曾用多少。” 屋内的屈颂忐忑地听着,时刻警惕聆泉闯入。 聆泉低声说道:“哪里是因为生病了?她是为了长庚。你去吧。” 娴应诺,转身悄声地走了。 只剩下聆泉一人在外了,屈颂本以为他会闯入的,但他在门口似乎站定了,毫无声息,渐渐地屈颂疑惑着放松了戒备,这时,传来了聆泉抬手叩门的声音,咚咚两下,屈颂再度紧张起来。 他在屋外,嗓音微微沉暗:“寡人知你未得入眠。” 屈颂没回答,静默地把被子拥紧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上。 “再过几日便能抵达中山国境内。” 聆泉顿了一顿。 “寡人自知并非君子,至少比起九公子,绝算不上君子。但是眼下,如果你开口说一句,你想回晋国,寡人立即派人护送你回去。” 屈颂内心震动,猛地抬起了头看向窗外。 没有灯光,只有淡淡的月光,把薄纱糊成的窗勾出一笔修长的人影,温眷而柔和。两侧是不断婆娑着的盛开得正好的紫薇树,一簇一簇的,温柔地捧着那道清隽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本想着立刻就说离去,可是当她张开嘴时,她发现这话已说不出来! 长庚已经恨得只想杀了她,王后表面对她极好,可她知道师父已不在周国,却瞒着她,并不顾她的意愿趁她昏迷便把她送走。易地而处,她能理解王后的做法,但是,王后终归是自私的,她会想着对长庚有利的事,凡是可能会给长庚带来不利影响的,都要被她剪去。 至少,她就不过只是这段被剪除的枝叶。 即将登上晋侯之位的长庚,很快就会有一位王后,他的王后也许是公主,至少也是一个身份不弱于公卿大夫之女的贵女,而不是她这样的一株蒲苇。 回晋国,是不可能的了。 就算没有这件事,她也本就打算,在事情被拆穿之后,就离开新田。 她和她这辈子唯一动心过、爱过、肖想过的男人,并没有一丝的可能。 屈颂沉默了良久良久,直至聆泉叩门的声音再度传来。 “寡人已在查荆厘先生下落,若是访得了荆先生,便送你到他那处去。既然你不愿回晋国了,那么在这之前,你随寡人回中山,如此可以么?” 屈颂仍是不答话。 聆泉渐渐地叹了一声,不想再逼迫她了。 他转身欲去,身后的门忽然拉开了。 聆泉回过身来,只见屈颂握着一支长烛,身披外袍,立在两扇门正中,烛火一跳一跳地照在她白皙如玉的颊上。 她望着中山君,真诚地说道:“屈颂自离晋国,已是穷途末路,在这步田地里,还能遇上贵人中山君,屈颂心里不胜感激,也愿意跟随中山君回灵寿。” “只是,中山君毕竟已有王后,屈颂身为妇人,没法给中山君任何的回应,望你不要对屈颂太好了,点滴之恩我或可报,涌泉之恩恐怕结草衔环也不足报。若中山君日后有用得着处,屈颂出生入死也不足抵偿。” 她的意思很明白了,她愿意跟随他回去,但必须是作为一个男人跟随他回去,而不能影响到他与王后之间的情谊,她对他也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意思,希望他不要对她太好,以免让人误会。 聆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笨拙地举着蜡烛,烛泪都滴落下来的,滚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明明烫得眼泪汪汪,却不肯退让半步,执拗地说,愿他不要对她太好。 他本也是不想对她太好的,但不知为何,偏有些放不下。 聆泉叹了一声,胸中的浊气吐了出来,他微笑地说道:“寡人答应你,不早了,回去睡吧。” 屈颂“嗯”一声,背过了身,把门阖上了。 听到屋外传来聆泉离去的声音,屈颂才哇呀一声,放下了烫得她手背鲜红的蜡烛,吹灭了火,赶紧拿湿帕子裹住虎口,钻入了床帏。 这一晚她终于睡着了,再也没想过公子长庚。 次日醒来,屈颂的身边已被娴堆放了几件男裳,屈颂挑了一身淡青色常服,馆舍外传来马匹嘶声,她梳洗之后,把帷帽戴上,在娴的陪同下走出了馆舍用竹篾扎成的阔门。 中山君已在马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屈颂请示了之后,别过脸找到了聆泉送给自己的马。 马车出行多有不便,如今是在齐国境内,当快马加鞭火速赶回灵寿,屈颂懂这一点,中山君也懂,所以才弃了马车。 在齐国境内便装行事,没有惊动任何人,屈颂跟随在聆泉身边,与他的仆从磨合了许久,才终于让那个三个力士对她不再那么有敌意。屈颂心知肚明,他们对她的敌意来自于那个在宫宴上让他们吃了大苦头的公子长庚。 仲夏,屈颂跟随聆泉的人马到了中山国的都城灵寿。 她穿着不起眼的裳服,带着一面足以遮蔽面容的帷帽,混在聆泉的下人队伍之中,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入城之后,聆泉把她安置在了灵寿宫中。 傍晚时分是中山君的洗尘宴,王后病体未愈也出席了,她与聆泉同时出现在御座旁,一左一右地并行入座,万臣举酒道贺。 屈颂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当中,她不爱喝酒,也就附和了两句,兴致不高。 中山的王宫比起晋国王宫失之恢弘,但清幽简朴,极似聆泉风格。 屈颂身后是两道盘螭铜柱,如这座宫殿的脊梁拔地而起,铜柱之上又精心设计了灯台,从螭嘴之中探出修长一茎,每一道烛台上都擎有十二支明光火烛。屈颂就坐在火烛下,这位置虽然偏,却还是极惹人注意。 她是跟随中山君回来的“生人”,在场的除了侍奉身后的娴,没有任何人能认得她,因此他们也不禁好奇国君是从何处把她弄回来的,不时便诧异地投过来目光把自己看上一两眼。 宫宴上均是觥筹交错之声,屈颂不闻耳中,听到中山君微微的浅笑,她蓦然耳朵一动,看向御座之上,他竟果然朝自己看了过来,屈颂躲无处躲,正不知该如何示意让他不要再看自己,与此同时,王后也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聆泉的王后名唤燕容,是北燕国君钦封的外姓公主,身份尊贵,可是她却生得不似北燕人,面貌极其苍白柔弱,隔了两丈来远亦可看出病容,即便她衣履华贵金钗饰发,也难以掩藏住那股病态消沉。她的眼神也是温柔的,看了一眼屈颂,点一下头,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屈颂注意到,王后对聆泉说了什么,聆泉又看了一眼自己,点头答应了,王后便起身离开了晚宴。 屈颂埋头,无心动箸子,王后走之后没多久,娴被王后的下人告知,王后要请屈颂一见,娴于是请示屈颂。屈颂想是自己的话中山君恐没有放在心中,仍让王后起了疑心,她沉默地站起身来,随同王后身边的宦者令往内殿走去。 中山王后靠在软塌上闭目小憩,听到动静,双目睁开。 一直到迈入殿内,在重叠翩飞的香帘中,屈颂看到王后身边坐着一人,衣着华丽非凡,相貌明艳,看起来与自己年岁相仿,但眼神之间一股傲慢的意味,仿佛很不好想与,屈颂顿了顿,才拨开身前倒悬的帘门,往里走去。 燕容看见她,微笑请她走近一些。 “王上传书来,说是在晋国遇上一人,善作巫舞,因此斗胆把她请了回来,不知先生能不能屈就,做我中山国的舞师。” 原来中山君是这么说的。 屈颂反而松了口气。 这时,燕容身边的少女对屈颂嗤之以鼻,傲慢说道:“她只怕是人家晋国国君和公子扔出新田不要了的东西,恰好被王兄捡回来了而已。” “晴冉。” 燕容面露不悦之色。 晴冉一滞,诧异地看向自己的嫂子,皱眉吐了口气:“阿嫂你不明白么!哥哥居心不良!” 燕容再制止她:“越来越错了,王上知人善任,你岂能在外人面前如此编排他。” 在场中人,只有屈颂眼观鼻鼻观心,伫立在远处纹丝不动。 等他们姑嫂争执完毕,她才提声,说了一句:“王上有承诺,让屈颂只是暂住灵寿,但有师父消息,便放屈颂离去。但受王上大恩,无以偿还,若是王上有意让屈颂留在宫中为舞师,屈颂自当从命。” 如此便算是尘埃落定了,燕容握住了仍在气恼之中的晴冉的一双素手,微笑起来。“如此再好不过了。” 她拍了拍晴冉的手背,对屈颂说道:“这是王上的嫡亲妹妹,性子有些骄纵,但心地却是良善的,你莫误会她,她也只是对兄长有了些误会而已。” 晴冉公主自是误会,中山君把她从晋国带回新田来是存有一些不良的企图,可能会撼动中山王后的地位,因此她才如临大敌,至于心地好不好,已经吃过几次大亏的屈颂没有轻易相信,她点了点头,“王后言重了。” 燕容吩咐左右:“为屈先生在南宫收拾出一间僻静的院落吧,即日起便让先生入住里头,先生乃是贵人,你们须得好生伺候着,不得有违,若是她有个不痛快的说到我面前来了,你们便自己领责罚。” “诺。” 一屋子人唯唯诺诺,不敢有半个字不允。 唯独燕容身旁的晴冉,依旧别过脸去,看也不看屈颂一言,恨得牙痒。 屈颂成了中山国的舞师,入住王宫去了,娴把那间僻静的院落收拾出来,竟还十分宽敞,足以容纳七八人随侍,但屈颂只与娴在一处,她们相处久了,屈颂也不想换人,聆泉察人至微,自是能看出她的想法,在她开口之前已先一步允准了。 此处的院落内有不少常青树,匾额上题“松涛阁”三字,笔力苍劲浑厚,看得出不凡气魄。听人说,宫中所有地方的匾额都是国君亲自题的,屈颂不禁多看了几眼。 晚间筵席散后,中山君入了王后的寝宫休息了,这一晚再无任何动静。 中山国君归国一日,翌日大早,便听说了灵寿来了一位贵人。 屈颂起得极早,听打水而来娴说,来的人是周国的九公子。 屈颂惊讶无比:“九公子,竟来了中山国?” 娴道:“是的,九公子原来在齐国,这次是改道前来中山,说是游历九州最后一程,从灵寿折返之后,就要回周国了。” 聆泉从燕容的卧榻旁清醒,身后一个小人儿正摇着他的手臂,他睁开还朦胧的双目,只见床边趴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孩儿,正在眼巴巴看着自己,他顿时睡意全无,坐了起来,伸臂一把把这个小人叉了起来,把他放到了床上。 王后燕容也醒了,看着他们父子俩闹,聆泉把小孩儿的双履脱了,把他往床正中间一放,食指就抵在他的鼻尖上,“父王这就把母后还你,不来了,不许生气。” 小孩儿一口就咬住了他的食指,聆泉笑了笑,把他一把推倒,放在王后的床上,转身走下了床,穿上了长履。 “王上,九公子已然入宫了。” 下人碎步走过来,神色仓促地禀报。 聆泉起身,任由宫人为他把朝服穿上,“寡人知晓了,随后便至。” 他要离去,帘帐深深处,紧搂着儿子的燕容忽然出声:“王上,九公子突然来中山,是因为什么?难道他知道了屈先生的消息?” “不会,他们并无太多交情。” 聆泉神色淡然。 片刻之后,他回眸看了一眼王后和乱动的小孩儿,低声说道:“应是另有要事,王后不必担忧,寡人去见他便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颂颂这个性格,怕是很难移情别恋哈哈 我也不喜欢两个人的感情摇摆不定,所以颂颂不会爱上聆泉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