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怒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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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无涯坐着一顶灰色的小暖轿,悄无声息地回了县衙。

值夜的是衙役杨徵。

他记性好,脾性也随和,问随轿而来的秦星钺:“太爷走的时候不是骑着马的吗?怎么坐轿回来了?”

秦星钺一手牵着小黄马,泰然回答:“太爷在我那儿喝了点小酒。他那酒量你们也知道,让他骑马,不得摔出个好歹来?”

杨徵“哟”了一声:“要不要紧?我搭把手吧?”

秦星钺摆摆手:“有我就成。”

杨徵想想太爷那个身量,秦星钺想摆弄他,简直易如反掌,便也不再多嘴。

不多时,华容裹着小棉袄,从后院跑了出来。

杨徵好奇地问:“小华容,哪里去?”

华容呵了呵手,脆生生道:“太爷回来,打了好几个喷嚏,面色也不大好。秦大哥叫我赶紧寻个郎中来!”

杨徵又担心了起来:“都这个时辰了,哪儿还有郎中?”

“找找看嘛。”华容说,“太爷人缘好,又大方,就算夜半请诊,也亏待不了人家的!”

“唉,这大冷的天……快去快回啊。”

华容应了一声,放开脚步,冒着风雪向外跑去。

一串清晰的脚印蜿蜒着探入黑暗之中。

半个时辰后。

……

乐无涯面无表情地咬着一方白帕,腿上的匕首已被拔除,鲜血滴答着流入铜盆,一滴一响,宛如更漏。

华容惨白了一张脸,抱着胳膊躲在一旁,眼含热泪,不敢多看。

秦星钺见惯了沙场血腥,并不变色,然而一双剑眉也不由皱成了铁疙瘩,问拔刀的郎中:“太爷的腿有没有事情?会不会落下什么——”

作为一名资深残废,他最在乎这个。

郎中的手也在颤,泼泼洒洒地往创口上撒止血的药粉:“好好将养着,该是无碍——”

秦星钺一瞪眼睛:“……‘该是’?!”

乐无涯一偏头,将口中帕子吐出:“小秦,别吓唬人。”

说着,他撑起上半身来,注视着那面无人色的郎中:“先生,你该晓得的吧,我这伤来得不对劲。你啊,用不着瞎琢磨,放心大胆地治。治不好,我找捅我的人算账,发落不到你头上来;我只要你守严嘴巴,不要出去说我受伤了,若是这一桩事你做不好,我便要找你的过错了。你可明白?”

他流去了半盆血,面无血色,睫毛上挑了汗,显得黑而润。

黑白分明之下,他那双眼睛变得愈发狐气森森。

郎中忙不迭地点头。

被太爷喂了一颗定心丸后,他的手也稳当了许多。

太爷这话说得是够讲理的。

郎中心悸之余,决心把这事儿封死在腔子里,一个字儿也不往外泄。

……

衙门上下被瞒了个密不透风,谁也不知道乐无涯是负伤而归。

他们只知道,太爷偶感风寒,如今风寒渐重,需得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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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太爷歇了,华容没歇。

太爷歇下来后,闲心大作,又是要吃零嘴,又是要听大鼓书。

华容一趟趟地往外跑,趁着这功夫,将大量的情报传进带出。

乐无涯在南亭豢养许久的暗流,一波波地涌动起来。

诸多消息犹如天上雪片,一阵阵吹拂进了乐无涯的耳中。

秦星钺对比着那寮族人被砍下的脑袋,画下一张画像,交给了杆儿头盛有德。

很快,南亭本地及周边的乞丐纷纷传信,将此人在南亭的动向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南亭近来客商云集,确有寮族客商四处行走。

若是此人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晃悠,乞丐们根本不会留心于他。

然而,他一颗脑袋被剃得溜光水滑,脑袋顶上又不曾烫戒疤,似和尚非和尚,似喇嘛非喇嘛,身形又是魁伟孔武,实在扎眼。

有乞丐见过,这位“大和尚”从仲俊雄府里晃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去化了缘。

既有了线索,马上就有人找到仲府,和家丁笑嘻嘻地攀谈起来。

这事儿仲俊雄是偷摸着干的,既是秘而不宣,一些小家丁压根儿不知道他图谋的恶劣勾当,便自自然然地谈起:前几日,老爷突然善心大发,招了个异族乞丐进来,还交代要把他收拾干净,好家伙,足足搓出来了两盆子的皴!

寮族人这边的线索,延伸到了仲俊雄身上。

其余四位亡命徒重,有两名是杀人越货成性的江洋大盗。

通缉令上有这二位的尊容,还挺好认。

手持弓箭的那位,则是邻县山上的一名独居猎人。

秦星钺抄了他山上的家,发现他家屋顶被雪压塌了,锅盆干净,米缸空空,大概是冬天猎不到吃的,贫饿交加,实在没了活路,才被人三言两语地诓来干这杀人的勾当。

活着的那位,经了秦星钺一顿狠狠炮制,招了个干干净净。

他招认自己是兴台人,原本在邵鸿祯手底下做土兵,既受百姓尊崇,又有烟土可吸,生活可谓是乐无边际。

邵县令一朝落马,兴台县迎来了一场大清洗。

不少土兵逃了出来,躲进山里,做回了土匪的老本行。

可是,自从断了烟土后,他们的身体迅速破败了下去,自杀的自杀,病死的病死,流亡的流亡,昔日的老伙计已经没剩下几个了。

这人咬着牙关硬挺着,生生把毒瘾戒了。

从此后,他便把乐无涯恨透了腔——他听说,就是这人害得他们没了好日子过。

因此,寮族人一找到他,三言两语地透出了来意后,他一口便应承了下来。

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怕死,怕得涕泪横流地招了个干干净净。

……

乐无涯把这些情况一一听进了耳朵里,每次都是无可无不可地一点

() 头,仿佛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但他眼里凉阴阴的。

诸般驳杂的心思沉在眼睛里,沉淀出森森的光芒。

他面上好似不在意,其实心底里快要气疯了。

要不是腿不方便,他甚至很想在床上滚来滚去,撒上一顿泼。

说到底,他确实有意试探南亭乡绅们,想再抓一两个不安分的出来杀鸡儆猴。

但勾结鸦片贩子,实在是颇具新意。

乐无涯承认,他没能想到这一层。

他气自己过惯了好日子,把人人都想得聪明,懂得给自己留退路和活路,居然会忘记,人若蠢到了一定地步,想出的计策也可以毒出汁来。

思及此,乐无涯简直要被自己的愚蠢气得嗑不下瓜子了。

……

可巧,这两日,崔罡英携着他的爱徒,再度光顾南亭。

六皇子与他有约,每过半年来一趟南亭,为乐无涯把脉问诊。

半年光景已过,他如期赴约,没想到这回是撞了个正着。

他非是全科大夫,但由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比南亭县里所有的专职疡医加起来都要高明。

他替乐无涯重新敷药裹伤,并给出了一句准话:只要不胡乱走动,安心修养,将来这条腿跑跳无虞,绝无残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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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崔大夫,乐无涯收起了眼里的那点寒意,成了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

听了这话,他先是笑微微地哦了一声,随即才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谢谢崔先生了。”

他从十几年前起,就没有爱惜身体的习惯,现在哪怕从头开始学起,有时也难免会露出些轻佻和不在意的姿态。

崔罡英看他神色生动,不像个太爷,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兄弟。

秉着一颗医者父母心,他正色劝诫:“太爷,崔某不是同你玩笑。若是你闲不住,将来天寒时节落下腿疼的毛病,也是一桩苦事啊。”

乐无涯摇摇头:“您放心,我躺得住,我挺懒的。但这一县之民生压在我身上,我就算不劳力,也实在是——”

崔罡英想一想,答道:“这到底是骨伤,修养为上。只要不劳心过甚,也没什么的。”

乐无涯一乐。

收拾这些人,还用不着他“劳心过甚”。

……

闻人约在书院忙了整整三日,忙得人都清减了许多。

今日无课,他才有空来看看乐无涯。

一进门,闻人约便看见夹着案卷、冻得一步一跳地往前走的师爷。

行过礼后,他问道:“太爷在衙中吗?”

“在。在的。”

由于衙门上下皆被瞒了个一丝不漏,师爷也不知真相,哈着气点头道:“太爷病了嘛。”

闻人约心头猛地一紧:“什么病?严重吗?”

师爷答道:“小病。正休息呢。”

闻人约加紧步伐,往后院而去。

一进到后

院里,他便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二丫守在卧房正门的廊下,正在看门,兼嗑瓜子。

它细条条地窝在那里,叼出一粒瓜子,在嘴里啃咬片刻,秀气地低头一吐,再用爪子把瓜子皮拢起来,方便旁人打扫。

乍一看,还真有点千金大小姐的骄矜派头。

二丫听到脚步声,乌溜溜的眼睛一抬,和他对视了。

旋即,它歪了歪脑袋,露出了一个思索的神色,无声地立起身来,迈着小碎步来到他身前,把他引到了门前。

——它知道,闻人约算自己人,不必吠声示警。

闻人约心下更觉不妙,推开门去,果然,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混合着白药的苦涩药香扑面而来。

乐无涯正穿着单衣单裤,低着头给自己的腿上药。

抬眼看见了闻人约,他愣了愣,笑道:“嚯,抓个正着。”

闻人约的心顿时绞拧着翻天覆地了,快步走到床前,握住了他的脚踝,却不敢用力,只敢虚虚地拢着:“怎么受伤了?疼吗?”

乐无涯杀人的时候生龙活虎,给自己上药的时候也满不在乎,如今面对了闻人约,顿时露出了满面的凄楚相:“疼,我要死了。”

闻人约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嘴巴,不许他胡说八道。

乐无涯继续卖力地演绎委屈:“你都不来看我了!”

这下,闻人约心中扎扎实实地疼了一下。

他试图正经地回答:“书院有事,我实在不——”

话说到此处,他一阵气噎声堵。

迟滞片刻,闻人约抬手,握住了乐无涯的手。

触感热乎乎、软绵绵,可见他正在发低烧。

闻人约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紧接着,他一边把乐无涯往热被窝里塞,一边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问了个清楚。

听完全部,闻人约斟酌着言辞,实话实说道:“不好判啊。”

五名歹徒,死掉了四个。

唯一活着的那个,也是被那寮族人搜罗过来的。

他的证词只能证明寮族人是主使,不能证明寮族人背后另有主使。

尽管有乞丐打听到寮族人和仲俊雄有所交游,但他们若是关上门来密谋,也很难找出什么真凭实据来。

寮族人如今已是身首分离,要是跑得够快,现下估计已经投胎成功了。

说白了,死无对证。

家丁倒是可以作为旁证。

但倘若真要拉开架势、对簿公堂的话,亦是难办。

那家丁可是仲俊雄的家生子。

他不向着主子,难道还向着外人?

再说了,寮族人的杀人理由是足够充分的了,可仲俊雄平白无故的,又图什么呢?

旁的不说,他今年的税款可是足额缴纳的啊。

乐无涯倚着软枕,一面听闻人约有条有理地梳理案情,一面给自己拧着降温的凉手

巾把儿。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浅浅地笑出了声:“哈。”

闻人约把手巾覆盖在他的额头上:“想到什么办法了?”

“装了这么久,真当我是善男信女了?”

乐无涯抬起眼睛,因为低烧,一双眼睛里水水润润,荡漾着动人的波光。

他促狭道:“秀才,好官怎么做,你是知道了。可狗官该怎么做,你晓得吗?”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仲俊雄的儿子仲国泰伸着懒腰,从一家小赌坊里溜达了出来。

自从吉祥坊被封后,赌坊便在南亭县绝了迹。

……至少是明面上绝了迹。

私底下,许多小赌馆雨后春笋似的冒了出来,就开设在貌似普通的民宅院落里,并不张扬。

许多老赌徒像是那阴沟里的老鼠,聚集在此,一饱赌瘾。

仲国泰赌足了一夜,输了个酣畅淋漓腰酸背痛,精神处于亢奋和萎靡的交界。

他想,真不能再赌了。

他刚从娘那里套了点钱出来,就输了个一干二净。

去柜上支钱,也不可行。

那些掌柜的都狡猾成精了,面上对他点头哈腰,答应得千好万好,背地里必然要马上告诉爹。

到时候,自己又免不了一通臭骂。

仲国泰正在“洗心革面”和“从哪搞钱”两件事上天人交战时,忽然,一彪人马仿佛是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个结结实实。

为首的是衙役班头,何青松。

他先前跟太爷查抄过吉祥坊,早有经验,一张脸绷得宛如面如铁石一般,冷峻地一摆手:“来啊,给我把这个点儿也抄了!”

说着,他伸手一戳,险些点到了仲国泰的鼻子:“——连带着所有赌徒,一并收监!”

仲国泰稀里糊涂地被衙役扭住了胳膊,唉唉地唤起了痛。

但他只慌乱了一阵儿,便镇定了下来。

赌钱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赎人就是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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