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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发摩挲着手里的碎玉,指节慢慢收紧,任锋利的缺口刺进掌心,血珠一滴滴滚落下来。
“你成为神了吗?”他低声自语,“我该去哪里找你?”
屋内一片沉寂。
姬发无法再待下去,他及时起身,离开了这个叫他喘不过气的地方。
不远处便是高耸的鹿台,曾经有重兵把守,非王命不得通行,如今只是一片无人的荒地。他慢慢攀上楼,一路零散着回忆,仿佛他只是正要结束今日的最后一轮巡视,然后回去找弟兄们斗酒,殷郊快到醉了,他便接过碗替他喝。
穷阴杀节,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忽然一阵风来,听见什麽东西玲琅作响。姬发回头看,檐下挂着一只长长的占风铎,走近才看出来是人骨所做,只是骨上涂了一层朱砂,还缠了一排玉石。
铎上有刻文,曰岐州姬考。
姬发小心翼翼地摘下占风铎,轻轻抱在怀里。生怕一用力会弄疼伯邑考。哥哥生前,不知道该有多疼。
他慢慢地垂头跪了下去,朝着西岐的方向。
这十几年,伯邑考便被悬在这鹿台之上,枕着异乡的风,无数遍眺望千里之外的故乡吗?
姬发的眼泪,一滴一滴洒在占风铎上,只是这朱砂浸得太深太久,早已洗不回原本的颜色了。
“哥哥,我来接你回家了。”
外边下起温和细雨,薄薄地湿了一层衣裳。姬发走在雨中,只护住怀里的白骨。一步步,彻底走出了纣王宫。
自那之后姬发就一直十分忙碌,除道修社,封邦建国,全身心地扑在了国事上。大军返还西岐之时,已是第二年开春。家国改朝换代,天下却息而未宁。一场战争的伤,需要几世代的时间来抚平。
造化弄人,当初他仓惶逃离朝歌的时候,未曾想过能有今日。不忍回头看,万重山外万重山。
途径牧野,姬发本想去找找当年那座女娲庙,可惜时过境迁,庙早就不知毁在了何处。茫茫风林入眼,他便弃了这徒劳的打算。
除了伯邑考的尸骨,姬发没从朝歌带走一分一厘。他将殷郊葬于成汤宗庙,连同那只断掉的玉马。闪电远在西岐,却也似是感应到主人的离世,忽在一天夜里无疾而终。
一尾断弦琴,一把鬼侯剑,又成为了殷郊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他想,他再也不会回到朝歌了。
又到了芒种,武王带着西岐子弟于岐山祭祀姬氏先祖,回宫后忽然病倒。
姬旦召来了全天下的名医,无人诊得出他到底是哪里生了病。大抵是这三十多年来透支的精力终于回来讨债,一下子就抽空了他所剩无几的命。
姬发自然也清楚。所以任姬旦拿出饴糖来哄小孩似的哄,他也不肯再喝那些苦兮兮的汤药。
午膳过后,姬发小憩了片刻,觉得精神正好。便让姬旦陪着他去逛了逛郊野的麦田。
他随手捋下一支麦穗,在掌心里搓开,吹掉壳子,一捧丰硕的麦粒,预示着今年将是个好年。擡头看,男男女女都在辛勤耕作,不远处的学堂里,少年们正在诵书,朗朗童声,直入云霄。日光之下,万物生灵。
姬发觉得,自己大概总算给了父兄一个交代。无论去到哪里,西岐的风都永远庇佑着他。
“回去吧。”姬发淡淡地说。
回宫之后,他隐隐觉得大限将至,只将姬旦一人留在殿内。
“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兄长对不住你。”
姬旦偏过头,不忍让眼泪掉下来。
姬发怜爱地抚着他的脖子,一如当年伯邑考千里迢迢来到朝歌,笑着看他骑上雪龙驹,默不作声地交代了后事。
姬旦少年老成,平常遇到再大的难事都可以从容不迫,唯独在姬发身上受尽了挫败。他有治理天下的才能,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家人好受一些。
他不明白,他的兄长是天下人的大英雄,却总过得这样苦。他偶尔听别人讲姬发年少时的事,根本无法想象,一个那样活泼骄傲的年轻人,何至于夜夜泪汗涟涟地从噩梦中惊醒呢?
他试图去替兄长读懂那些噩梦,可惜也不足以宽慰姬发内心的苦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余生消沉在自责与愧疚之中。
“兄长是这天下的王。”姬旦最终说。
姬发笑了一下,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我只是一个受尽他人恩惠的人。”
“兄长,倘若你不是这大周的王,你会想成为一个什麽样的人?”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提问,姬发沉默了。他垂眸看向殿外,霞光万里,洛水映着雄伟的周宫楼。群山绵延不绝,天边几点飞鸿若隐若现,如同酝酿一场将来未来的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