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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曦闻言并未接话,她先是饮了酒,放下酒盏时眼落下方,极慢地一个个看过去,最后看着六郎说:“你们既是生意场上的好友,又常聚热席,互相扶持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你怎麽只说王郎,说不準到时与你做生意的是我呢。”
六郎看涂曦的眼神,又想起德诚布庄发家的手段,心下顿生胆寒,话到嘴边都说不利索,“我言错、王夫人莫怪。我与——”
王德诚从另一头过来了,他倚坐在木椅上,由两名小仆擡着走近,从衆人的案几前擡到了最前方。瞧着面容清癯,像是久病之人。
衆人皆讶然,六郎连话都忘了说,他微张嘴,见王德诚腿上盖着毛毯,人瘦了一圈,三日不见竟像是换了个人。
柳争也有些吃惊,小仆擡着王德诚到涂曦身边,涂曦便起身帮着往椅上铺了毯,让王德诚坐着更软些。
王德诚似有些畏惧,他将毯子拉高了,盖到了肩膀,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脸也缩进去。他那日从柳争宅子里离开,刚回到自家院子,不知被谁从身后推了一把,摔进了湖里。
王德诚摔进湖里后拼命想要浮出水面呼救,岂料那人竟像是要他命而来,王德诚胡乱扑腾间只见得竹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连呛了好几口水,便没了意识。
醒来时便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双腿毫无知觉,郎中诊断说伤及经脉,好不了了。那时涂曦伴在床榻两日未曾合眼,他瞧着涂曦双眼熬得通红,细细记着郎中的嘱咐,突然寒毛卓竖。
他自己的宅子什麽情况最是清楚,涂曦自小锦衣玉食,跟他之后府上最不缺的就是下人。他那日是被人有意推下水,湖边闹得那麽大动静,却一直不见人来,王德诚想都不用想便猜到是何人指使。
但王德诚不料涂曦竟能狠毒至此。
涂曦纤指涂着蔻丹,她抚着王德诚的肩,像心疼自家夫婿的贤妻,顺手把毛毯拉了下来。王德诚觉得难堪,昔日的好友都坐在下方,所有的目光都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王德诚不肯松手,他不愿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几日前他们还曾同桌饮酒,虽只是利益驱使下的‘好友’,但这才更叫他窘态毕现。
明明不是敌人,他却好像是输了,也不知败给了谁,无端觉得低人一等,坐在这竟生出了想死的念头。
涂曦背对衆人,朱唇轻啓,说了句只有王德诚能听见的话。王德诚立即安静下来,手似乎失了力,垂挂在身侧,涂曦便握着他的手搁在膝头,对他笑了笑。
涂曦重新坐下,她倒了酒放在王德诚身前,对着呆滞的六郎说:“吴掌柜也看见了,王郎这情况须得静养一段时日,短日内也许不得你‘烦’他,只是德诚布庄开门做生意,与在座诸位仍是友,往后有事寻我也是一样。”
六郎赶忙点头,怔怔地说:“是。”
一时间席上悄无声息,又开始落雪。
雪飘进了酒盏里,长兮用指尖挑出,看明亮的灯火下雪似柳絮,越飘越密。一侧的侍女齐步打伞,站在宾客身侧,挡了落雪。
案几上的酒菜已冰,柳争拿起筷子又放下,拢紧了怀中手炉。他听得一人说:“几日前我们还与德诚兄共饮宴,这才三日不见,怎麽会如此?”
柳争见王德诚目如癡呆,听人问起缘由也不见神色变动。
涂曦敛眸,蔻丹擦过眼下,像说到了伤心处。她眼角湿润,“便是这宴,王郎才成了这幅样子。他那日醉得一夜未归,隔日回来时一头栽进了这湖里,这时节冷水刺骨,好在家中小仆及时发现,”她转看王德诚,痛心地说:“我本想再给各位送封书信,作罢了这夜宴,却是想起布庄的以后,也是要见见诸位的。”
长兮喝了酒,说:“何故请我们俩?我们并不做生意。”
柳争瞧过去,见长兮又自斟了酒,拿起了竹筷。
涂曦手搭王德诚膝头,微微侧身说:“二位是王郎的至交好友,又听闻那夜未归便是歇在二位府中,自然是要请的。”
长兮也没继续说,席间又静下来,气氛有些凝重。
柳争今夜分外安静,长兮瞧过去,两人正对上目光。柳争看了长兮许久,见长兮几杯酒下肚,喝得面颊微红,眼里似盛了水雾。
像三月的春野,朦胧又清透。
长兮看了他一会儿,倏忽倾身歪头,身掠桌面时撞翻了酒杯。他盯着对面的柳争,忽然说:“今日你瞧我不一样了。”
院中寂静,长兮这一句不重不轻、没头没尾,落到了衆人耳中只当他醉糊涂了。风在此刻急起来,长兮说完之后便垂首不动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