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位长官崇敬的目光始黏在父亲的身上,难以遏制被父亲纡尊降贵询问的兴奋:“噢,尊敬的奥罗兹科神父,值钱物件少得可怜,当然,不是说他们打劫所获不丰厚,他们都是一群残酷的家伙,那里监牢内有十具尸体,两具是白骨,五具彻底腐坏,被埋在监牢之下,还有三具被分别关押的刚死不久……”他简略地向父亲报告盗匪窝点的情况,好像父亲才是他们的领头人物,我突然感觉到落在背后审视的视线,猜想那可能是来自马上骑士的目光,“另外,盗匪们在门前柱上雕刻奇怪的图腾,那个头领还供奉了一座雕像,噢,雕像的模样简直让人做噩梦……”
父亲要求对方将那图腾拆下并将怪异的雕像带回王帐,他说异教的信仰已经侵入王国,国王和教廷需要分辨异教的来源并且立刻采取措施。
父亲口中的话语此刻于我而言又成了新鲜陌生的事情,我捏了捏他的手掌,他才发觉一直牵在他手上的存在,转头对那长官介绍我,与骑士的反应相比,面前长官的反应可谓超出我预料的激动:他当即跪在我的脚边,飞快叙述国王驱使他犯下的错误,在被神父教诲后自己的反省以及必不可少的祈求神明谅解的收尾。
我擡头看着按着我不动的父亲,他阻止了我被吓后退的举动,示意我为虔诚的信徒送上祝福,于是我像祝福村庄、小镇居民一样伸手在那长官的额头上虚空画上教廷的标志,对方感激涕零地亲吻我的袍边和大地,他像是昔日在荒野的父亲,真挚、虔诚、可怜。
随着满载而归的军队回到国王驻扎之地,装着盗匪头颅的麻袋将王帐前的空地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从麻袋中渗出的混着灰白的黑红血液染深了泥土地,散发奇异恶臭,吸引来蚊蝇无数。国王将盗匪头领的首级用木桩插在最显眼的位置,士兵逐渐习惯后不再给予多余的眼神,他们在头颅堆前燃起篝火,戎装的国王混入士兵之间与他们在篝火旁喝酒吃肉谈笑风生。
我在父亲的帐篷内看着父亲跪在神明的雕像前祈祷,从荒野中离开的前一个多月他就放弃了苦修。此刻的他宛如神像的阴影,沉浸在神明的注视和精神的释放中,放松自我,愉悦身心。
我低头看向自己沾染了泥土和血液的毛皮靴,内心不安地等待着未知的降临,我不希望父亲认为我是一个脆弱的孩童……神明纯洁无暇的孩子。
父亲的麻烦比我的烦恼先一步降临,盔甲上寒气未散的奈特骑士,也即奈特侯爵撩起帐幕大步跨入帐篷内,脱掉头盔的他果然如安娜所说是一头红发,也是一个世俗眼中的美男子。他蓬松发尾微微蜷曲,贴着蛋白色的脸颊,棕色的眼睛盯着我的父亲的背脊,嘴唇线条紧绷,怀疑和冷漠在他的脸上交织。
“罗杰。”他踌躇一瞬,唤出了我父亲全部的姓名,“罗杰·奥罗兹科神父,国王陛下邀你前去他的营帐。”
父亲的脸隐匿于阴影之中,片刻之后才回应在做完祈祷后他就会即刻赶往国王身边。
奈特侯爵并未立刻离开,他像是一柄插入石头的长剑,刚直挺拔,难以撼动,烛台的光闪动他的眼睛,光芒在其中偏转,美丽面庞上刻薄的嘴唇说:“无论你想做什麽,请考虑教皇的位置和国王的信任。”
奈特侯爵离开了,轻巧得像森林边缘中一瞥的俊美麋鹿,却又沉重得像压弯了草叶的露珠。我小心地看着沉默的父亲,在阴影的昏暗中沉默的父亲,沉默得犹如毫无呼吸的尸体的父亲。他慢慢地直起身,站起身,猛然间找回了呼吸,好似有火焰流窜在他的咽喉不上不下,他一手重重地扶住身前的柜子,一手扶着额头,我看到他看向我时那露在光线下的脸上是未曾预料的痛苦和愤怒。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呜咽,他双膝下跪之声听得令人生疼,他一手死死地握着柜角,一手捂着脸闷声克制自己的呻吟。
奈特侯爵的话如此之重吗?我内心不禁升上如此的疑问,同时从角落里走出,擡手手掌腾空罩着父亲的额头,无声地安慰他。
我可怜的父亲,可怜的神父。
父亲手指缝间的绿眼睛豁然盯住我,抓住了希望般侧身用双手扣住我的肩膀,有力的手掌传达了他燃烧的内里温度和在绝望回忆中挣扎翻滚的脆弱颤抖,他将我抱在怀里,像在荒野中两人相互依偎一样。他试图汲取外界的安慰,即便我是冰冷的、沉默的、弱小的,也好过来自过去的记忆再次侵吞他的安全感。
“你没有事,太好了。”父亲不知所谓地喃喃道,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渐散,粗糙的手不断地抚摸我的后脑勺,恍若失而複得般心有余悸和惊喜,“他们错了,他都被蛊惑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