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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之下
癡咲
-上篇-
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
我的父亲如是说。
他一手握着烛台,烛光于他琥珀质感的眼珠中跃动,而窗外正涌动着黑暗的神秘,他另一手包裹住我的手,浅褐色的面孔上是真诚而炽热的神情,如同独孤的旅人凝视着篝火般专注和出神。
我任由他握住我的手,感受其皮肤下激流的血液渗出的温度和满心溢出的情绪,他那无法忽视的克制的颤抖不知出于寒冷还是激动,于是我一如往常地在他的目光中睡去,感受父亲祷告诗歌中的神光。
我的父亲曾与我讲述他艰难跋涉至神迹之地前一路的苦楚辛酸。因为坚守神明的威能,他被迫离开人类聚集的城市,为了追寻神明的蹤迹,他毅然踏上苦修之路,他称颂神明,他赞美苦难,他批评凡人,尤其在话语间对通知凡人的所谓的国王恨之入骨。
然而此刻在我面前的他又是如此的满眼安心和希望,端正英俊的脸上弥散幸福的陶醉和期待的浅淡红色光华。他捧起我的手并落下一吻,高大的躯干在我沉睡时蜷缩跪于床边,从胸口掏出的项链挂在合掌的双手上,他胸口的项链在取出时发出叮铃声,那是项链的挂饰和一枚戒指相撞的声音,他阖眼低声向看不见的庞然大物祷告——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窗外无月,风声不歇,摇摆不定的烛光在他破旧但整齐的袍子上印下橙红色的幻影,我已睡去,我仍清醒,我在父亲衣裳的幻影中舞蹈、游曳,我在窗外孕育神秘的黑暗中翻滚、涌动,猫头鹰拍打翅膀的响动空空地落在枝头,惊动无形的氛围流动,我踩着泥泞的土地向着熹微的光走去,光中仿若有一只手在召唤我回归遥远的深空。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父亲的孩子,但是我的父亲说,我是神明的遗孤。
你应当可怜你的子民。
他紧抓着这句话,一如溺水者。
我在似如耳语的呢喃中缓缓苏醒,屋顶的蜘蛛网垂下蛛丝,一片枯萎的小树叶黏上其上微微晃动,屋外猫头鹰已经匿迹,枝桠间的渡鸦向我看来。我下床走到门口,聆听门后父亲每日的苦修:他一遍遍地用荆棘鞭打自己,握着那条奇怪的项链一遍遍地祷告,他日複一日忍耐的呻吟使我的冷漠与疑惑日益增长。我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父亲给我了一块手帕包裹的面包,在我小口地吃下面包后他下定决心再去附近的村庄以神明的祈福去讨要一些食物。
这时我才明白:原来父亲是会选择承受何种痛苦。
父亲牵起我的手,我们一同走向村庄的方向。沿路他与我讲述各类动植物的特征,试图唤醒我的语言,而我总是回应他以笑容和疑惑的神情,逐渐他便放缓了教导我开口的日程,专注于教导我认识世界万物的标準——以他的经验和标準。
村民友好地开门迎接此地唯一知道并且懂得神明教诲与祝福的父亲,亲切地称他为“神明的使者”、“天音的解读者”,想要从父亲这里汲取神明的语言力量和祝福。父亲乐于为他们日夜祷告,将他们的贫苦和希望通过自己传达给万能的神明,这种简单的精神交换是村庄必不可少的事务。
村民们会在醒后、餐前、睡前等活动前向神明祈祷一个好结果,或者赞美新的一天,毕竟这也算是他们劳碌之余的荒芜精神世界不多的慰藉和支撑。
这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土地,世代的村民对土地的留恋和对外界的无知留住了他们,而贫穷是这片土地孕育的唯一具有同寄生生物生命力的事物,连父亲破旧的袍子在村民之中也显得格外完整。父亲作为神父在村民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巩固他们对神的信任,传播神明对凡人生活的训诫和朗朗上口的诗歌,即便我曾看到父亲在烛光前认真地为这个村庄的村民编撰诗歌,但谁说诗歌的灵感不是神明的赠予呢?
父亲结束了日常的村民祷告后获得了他们的一袋萝蔔和一小袋面包,这是这个贫瘠的村庄所能赠予的最好的礼物,这也是他们的真心与期盼。
一个村民找到父亲希望他为一个濒死的人祷告,父亲匆匆赶往那人所在之处。
生死如常,面对死亡,父亲无能为力,因为这是神明的馈赠。
将死之人的家人围坐在其身旁,几双眼睛含泪望着阐述着神明告诫的父亲,而父亲握着他的手,低声念诵神明的祝福,祝往生幸福,祝来世顺利,大约如此,我只听了个大概意思。
濒死之人忽然瞪大了眼,向家人伸出手,然而他已经被逐渐拖入死亡之海。死亡之海是一片静谧的、死寂的海洋,无数的灵魂飘在其中沉沉浮浮,周身散发温暖的微光,人类灵魂的弧光——这时父亲向我讲述的神明为凡人灵魂铸造的栖息之地。这个将死之人却不想安详平静地离去,他心有不甘地张嘴妄图吶喊,发出在世间最后的一声,他想要说什麽,也许是宽慰家人,也许是嘱咐孩子,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