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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美忍不住伸手去敲桃子的头顶。
湿湿的、深茶褐色的、冒着热气的、脆弱的、小姑娘的发顶。
动作自然也是轻轻的,不敢用力:
希美或许「恐惧」了......夜里,几个漫长的瞬间,她以为桃子再也不会醒来,不会像她一般醒过来哭喊,不会令人心怜地索求拥抱,不会倾诉、解释自己遭受的苦难,桃子似乎不屑以俗人的呼救圆满俗人“拯救”的快意,就是要这样令人心堵地死在她自己独自神圣的噩梦里,希美不想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眼睁睁看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桃子到底意味着什麽,希美再清楚不过,惜花人自以为拯救了那棵濒死的小桃树,连着土球悉心栽进自家庭院中、许久才晓得:这树早已无根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她又被骗了,又被骗了——这竟是一株防腐剂的剧毒泡出的完美死体!
尸体美丽,但开不出花,更结不出果。
如“小枫”所言,桃子的视力确实差得不行,好像还有点耳背,全身都是并发症,但她不承认自己有病,体检也是被霙骗着去的。
昨天她摇着那茶色波浪的马尾在镰仓街面上到处乱跑,要糖、
还要吃冰、并拒绝所有搀扶和帮助——我没瞎,我没瞎呀——希美知道,真正要瞎了的人才会一个劲地强调自己没瞎,只能和霙一边一个强行拽住她的小手。
一行三人踩过海边的白色泡沫。右耳听见了,桃子被冰海的自然之力攻击而发出的少女娇声——让少女用脚底板践踏大海,这是希美的主意和私心,她要将死亡潮汐声从自己耳畔彻底抹去——希美,确实在那些笑声轻盈浮动的瞬间里,寻找到带领少女打乱潮水的呼吸、践踏泡沫、践踏命运的快感:包括桃子在内,一个又一个拯救,以此战胜一个又一个恐惧,这是她的天职。
希美为霙挡着日头,等待坐在海边一截枯木上的霙、将沙染的足掸干净。看女人润红、干爽柔软的脚底,纹路自然更丰富了——那是霙被岁月偏爱的痕迹。一切美好,渐次掩盖进了白布袜......希美看得入了神,而桃子却在所有人的不经意间,坐在枯木的彼岸、拎着鹹水打湿了的学生鞋,含着微笑,安静地睡过去了。
海面一展波光粼粼,碎碎金点似螺钿镶嵌其上。潮声......不止。
那金光灿灿的安然景象。
如果不是发生在一个残疾着、随时都会命终归西的少女身上就好了,这金光灿灿的景象......不要在「不经意」间发生就好了......!希美懊悔地望着阳光中从周身金边开始融化的少女,陡然想起佛的坐化,桃子是自己抓不住的少女佛身,是即将被兇烈的太阳光线刺穿心髒、脊梁、腹部,拨弄着通穿躯体,熊熊灼化成几颗漂亮的桃色海贝壳的......少女佛身。
和霙一起带着生动的桃子——带着一个活人过来看海,却只能携着几颗不会说话也不会笑的舍利子回家。
希美懊悔不已。
“那、不骑那个红色的小车吗”
“载不动两个人的。”是霙的声音。
“那辆警用车呢大大的白摩托!哗,希美姐姐骑着可拉风,被追到茶沢通的时候,我回头仔细一瞧,想,哇这不就是......”
霙有些气闷地瞧瞧她。
“哦,对,母亲,二十九号了,咱家正月不张罗门松注*那些个东西吗看钢琴边的唱机柜子,它还过着圣诞节吶。”
回过神来,唱机播放着舒伯特第七交响曲,唤醒了希美一些高校时代的回忆。见霙已经换好自己红白相间的梅花纹和服,现在在给桃子穿衣服了,希美确实听见“咱家”和“母亲”,或者走神听错,桃子喊的是“阿姨注**”因为霙听罢波澜不惊。霙给桃子花枝招展的大码衬衫外边打上皮革背带,金闪闪的背带扣,卡上新买的小码男式牛仔裤——霙是少女时尚杂志的忠实读者,最近流行男装,她似乎是终于从桃子身上被满足了在五十三岁的自己和三十四岁的希美这里难以满足的装扮欲望(与小姑娘乐于为她的玩偶娃娃化个时髦的妆也许是出自一个原理),霙这会儿大概是快乐地头也不擡,声音却保持着轻柔和无情绪,实在可爱:“要买。等下、买菜的时候,桃子记得提醒我。”
“是,母亲!”桃子笑嘻嘻地说,她甩甩卷毛狗尾巴般的茶马尾,挑衅般用那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看了希美一眼,视线飘忽、逞能,让人见了难受。希美这回清楚听见了,是“母亲”,她套起上班穿的深色大衣,微笑着走来敲桃子的头,立在她身边俯视她,用清亮的嗓音学她媚态百出的讲话语调:“乱喊什麽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