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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捧了一牙西瓜,熟门熟路地蹭掉鞋子走进前厅,西瓜淌下红水,顺着她的小胳膊流成红线,她就站在前厅没有动,默了默,仿佛在努力思考,最后终于甜声说:“我想要画片!”
霙大概明了,她要的是牛奶瓶上用作封口的硬纸片,纸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是孩子们喜爱的玩具。家里的牛奶盖平时被希美积攒起来叠放在书架上,等着周边的孩子来讨要。
“嗯,稍微等阿姨一下。”霙点头,想到要冒着弄醒希美的风险,手心就潮湿了,她在衣摆上抹开汗水,鼓起勇气重又走进希美的房间。
画片搁在书架最上面一层。
霙为自己暗暗打气,走近前,上身前倾越过希美的身体,收紧腹部,左手挽起衣衫,伸长了右胳膊,指尖刚触碰到那沓硬纸片,用力屏住的气息突然极力渴望着畅通,她忽而失力,湿热空气大股涌入鼻腔,其中夹杂着少女新鲜汗水蒸出的肥皂香味。
“母亲?”
霙被下方呢喃般的喊声和香气驱赶了部分意识,后脊猛然燥热冒汗,指头的方向往一边偏,动作终于失去控制。眼看画片和相邻的几本书被不慎打落,画片像秋日黄叶一般,在午时骄阳的照耀下洋洋洒洒翻飞下倾,希美,突然似捕猎的小兽般绷紧身体,在叶雨中蹦了起来,她敏捷地接住一册即将摊开的杂志,用手团成卷,紧紧握在手心。
指关节发白了。
霙退开几步,有些为刚刚眼前晃过的、希美那青年女性成熟的体型以及有力的动作而受惊,而后只顾用手捋头发,掩饰羞于笨拙而生的脸红。
“母亲,是要拿纸片吗?叫醒我就好了嘛。”希美转过神来,笑容有些尴尬,额前缀的更像是被惊起的急汗,她背对着她俯身收拾,将杂志仔仔细细重新塞回书架顶层。
希美动作冗余、一言不发。
“那是……那天从冢本先生那里借来的吗?”
霙觉得刚刚的杂志封面眼熟,就这样问了。
“啊?什麽?”希美回头,前发被汗水黏在鬓角。
她不停地眨眼睛。
“杂志,上面有长笛的。”霙小声说。
“哦,对……上次弄皱了,不知道怎麽向冢本先生道歉呢——我等一下就还回去。”希美用力地笑。
“嗯。”霙答完就站在一边,孤零零地默了片刻,像是个被忽视的孩子,过了一会儿,她想起希美常翻阅的这些杂志、几乎都与乐器有关,又没话找话地问:“希美,喜欢乐器吗?”
“……嗯,喜欢。”希美将眼光撇开,紧接着将手指在裙摆上擦了擦,也是在擦汗,她看向霙的褶裙和安静的足尖,小声说,“抱歉,母亲,那天去听演奏会的事。”
霙闻言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麽。
“那天,他,是在演奏会上看到母亲才来的吧,我刚刚做梦,梦到,就想明白了——以后这样的……还是不要去了。”希美转头,转身,马尾垂在后颈。
“……没关系……”霙用手抠弄自己的薄夏衫,搓出的轻微声音在吵架般猛烈的蝉声里湮灭。
希美背对着这边摇摇头,马尾摇晃,那晃动的黑色是一种游动的抵抗。
是抵抗,其下却涌动着比之更兇猛的欲求,所以是游动的。这情感像波动的线谱,其上乐章也显得错乱——希美喜爱音乐,却不得不顾及着她,为自身造成哪怕指甲盖大小的伤害而自责。
霙对这样游动的抵抗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后,不由得又加剧了对少女自身命运的哀伤,她的心几乎被这哀伤的情绪碾碎,心碎去后,胸间空出来的位置却立即……又填满了希美。
原来自己再怎样表现慷慨,希美也是没有办法离开的,她的翅膀和自己的身体长在一起,需要谁来将她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羽根剪断。虽然会留下难看的硬茬,也许有几处流血,也许让她掉泪、愤怒,甚至让含有恨意的眼神灼烧那双清美的眼睛。
但这是必要的。
这夜下了一场暴雨,在夜间将近淩晨时分,急下急停,是场急性子的雨。霙淩晨时被雨声吵醒,到院子里为摩托车盖上雨布,再回来躺下,就难以睡去,这还是她在懒觉大道上头一回栽跟头。
也许是年纪到了某个阶段,就会莫名地失眠?三十来岁的人,会普遍步入失眠的开端吗?
霙不了解。
虽然终于走到了这个岁数,然而意识上仍没有自觉。具象的老化,诸如色斑、失眠才能起到些提醒作用。她并不恐慌老丑,不如说也是对恐慌没有足够的意识,此时早早醒来,自眼球到天花板这一块寂然的黑暗空间压迫了视网膜,确实也压下了恐慌。霙眨眨眼睛摆脱这份苦涩的惧意,看向身边熟睡的、周身氤氲着青春气的少女。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