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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是死是活?家里的床不香吗?
张小安醒来,吃力地从淤泥中爬起,浑身沾满了泥,他这才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一夜。
他听不见大家的议论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对声音的绝缘让张小安比常人少了一些困扰,他吃力地起身,扶起电动车。
他擡头一看,花炮和张大海找来了。
他不知道怎麽解释,想趁其不备,骑车一溜烟逃走,但还没来得及上车,怒气沖沖的张大海便捡起地上的水管,朝着他身上沖洗起来。
“半夜喝大酒,睡工地,真是出息了!”张大海大骂道。
张小安被冷水一沖,瞬间清醒了,他躲避着水流。张大海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他,水压很大,像一根坚硬的木棍从不同角度戳中他,他好几次摔倒在地上,只能用手挡着水,痛苦地爬行,想要逃离,但无论怎麽躲闪,张大海都能準确无误地瞄準他。
花炮阻拦着张大海:“叔叔,小心点儿!您别生气!”
张大海推开他:“我的家务事你少管,哪儿都有你!”
好半天,张小安浑身透湿,倒在地上,淤泥清洗干净,从泥菩萨变成落汤鸡。
水停了,他站了起来,慌张地看着张大海。
“走吧,”花炮拉着张小安,“换身衣服去。”
张大海扔掉水管,见儿子身上完好无损,转身走开了。
如果是八年前,王志鹏会特别愿意参与单位的团建活动。
风华正茂的他,带着热恋中的张小云——端庄秀丽,工作体面,历史老师的身份又给她平添了一些才华横溢的光彩。人人羡慕的才子佳人。那阵子,张小云就是他最大的面子。
王志鹏在文联工作,没钱有閑,刚工作那几年心中还尚存一些抱负,想组织全市一些知名的学者、作者写一些研讨历史的杂文,集结成册,内部发行。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认识了朋友介绍来帮忙做历史顾问的张小云,他永远记得在文联的办公室听张小云聊竹林七贤的嵇康,她反複提及嵇康的名句“内不愧心,外不负俗”,她就坐在办公室靠窗的藤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楼外的树枝斑驳地映在她的脸上,他一下就陷进去了。
王志鹏在念书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暧昧的对象,很奇怪的是,没有一个真正走到了恋爱的阶段,每每都是接触过一阵之后,渐渐疏于联络,最后无疾而终。只有张小云,从那个午后开始,他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牵到她的手。
时间会带走一切。如今二人都三十出头,张小云送走一届又一届的初中毕业生,再也没有跟王志鹏聊过嵇康。君君的事故让她几乎变成一个没有正常生活的悍妇,最可怕的是她从未打算从这样糟糕的情绪中走出来,反而深陷其中,让周围所有人陪着她一起遭罪。
他偶尔会怀念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婚后好几次约好一起去花岩溪看看。那是常德有名的景点,近万亩人工杉林青翠欲滴,电视台每天播放着宣传片。可惜结婚、怀孕、生子,一直到君君遭遇不测,这个很容易达成的旅行,他们居然一次也没有兑现过。
今天他们终于来了,是王志鹏单位搞团建,招待邻市文联的同仁们,一起采风交流。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居然等了八年。湖泊如镜,观光船在前行,大家都带着家属,王志鹏和张小云并肩而坐,毫无交流。
王志鹏看着周围的景色,树围合抱,叶茂枝劲。但他对这个期待了多年的景区竟然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他突然想起苏轼的一首诗: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呵呵,不过如此。
花岩溪没有变,身边人也没有变,变的是自己的心吧。
王志鹏长长地叹了口气。
观光船上,同事们唱着歌,他们看起来无比欢乐。王志鹏只得僵硬地配合着大家微笑,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跟丁医生提出放弃治疗之后,张小云大闹文联的画面,看到的人并不多,估计也都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夫妻之间的破事闹到单位去的案例比比皆是,大家对于王志鹏一家遭遇的不幸终归是有些同情的,所以也很少背地里议论他们——但王志鹏自己过不去,他的人生一直很严谨,上学,毕业,考公,每一步都稳扎稳打,尽管被现实已经磨砺得没了什麽远大梦想,但他一直想做个人生没什麽槽点的体面人。张小云打破了他的完美人设,也把他们的感情逼到了悬崖。他是在微笑,但他知道这个微笑是苦的,老领导安慰过他,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句话对他来说没什麽用。谁家的经比他的难念,谁家有个不能动的儿子和一个时刻濒临发疯的老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