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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洛昀买票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岱航,但没避开空客359。
舷窗外一点点暗下来,夜色漫上机翼,像披上一层清凌凌的霜。
职业病是改不了的,甚至无需刻意回想,每一步操作指令都刻在脑海里,或者肌肉记忆。
女儿的呼吸一点点变得平稳,空姐过来柔声问要不要准备小毯子,方洛昀才猛然被拽回人间。
小家伙刚上飞机的时候很兴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憋了一肚子问题,却不敢问。
方洛昀注意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怯生生,像不信任人类的幼鹿。
也是。
她出生快四年,一岁以后才有记忆,而自己也正是差不多那时候将她割舍在了另一个地方。
恐怕在她看来,这个所谓的父亲,也没比陌生人亲到哪儿去。
方茗祉没怎么离开过蒙纳地尔,就算去别的地方也多是坐车,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小孩子哪有不向往大飞机的,看什么都新鲜。
方洛昀还是头一回对转行一事生出点类似于遗憾的心思来。
要是早几年,方茗祉就能坐他开的飞机。
但是早几年,也没有方茗祉。
她的到来,和他下定决心离开最熟悉的行业、国家,都是同样的起点。
结果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父母不同意,或者可以说是强烈反对。
二老更愿意把孙女留在身边照顾,不要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爹。
蒙纳地尔虽然小,虽然教育质量很有限,但那里没有烦忧,只有快乐。
约兰市有什么呢?
有更好的经济、基建、医疗、学校。
还有方洛昀数不清的回忆,好的坏的酸甜苦辣一锅粥,统称为「过去」。
约兰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待了二十年的故乡。
可要是有的选,他宁愿这辈子再也不踏足半步。
偏偏就那么巧,LSAC要在国内开个分公司,派谁去管,他这个中国人当仁不让。
正巧方茗祉也幼儿园了,小孩子到上学的年龄不过一眨眼,方洛昀还是更希望她接受国内的教育。
约兰冬天太冷,父母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定居在气候温和的蒙纳地尔。
于是只有方洛昀带女儿回国。
他想着想着,也睡着了。
飞行噪音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折磨,但对方洛昀而言是最适应、甚至是迷恋的一种声音。
他睡得很沉,没有梦见一双总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没有梦见滚烫的拥抱和亲吻。
没有梦见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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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已经是第二天。
方茗祉在蒙纳地尔出生,拿的国外护照,头一回回国得登记。
LSAC雄心壮志初步部署二十年,方洛昀此次回来是打算常住的,惦记着后面得空了得给孩子转身份。
他自己没多少行李,倒是方茗祉有两个大箱子,塞满爷爷奶奶的爱和不舍。
他把它们摞起来,小孩子放在最上面,往外面推。
落日最鲜亮的时候也,涂抹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有些刺眼。
小姑娘会讲国语,但有限,平日里只有回家和爷爷奶奶才说。
乍一下耳朵里充斥着的全是陌生的母语很不习惯,有些仓皇地抱住监护人的胳膊。
女儿难得表现出依恋,方洛昀心里又酸又软,捏捏她的小脸蛋。
刚拐出出站口,就看见人群中最瘦高的男人打着哈欠。
嘴张到一半,泪花还没飙出来,又猛地窜过来使劲儿挥手:“哎,哎,昀哥!这里这里!”
方洛昀不至于像他那么火急火燎,走出通道:“Amber。”
年轻的那个下意识张开双臂要来个久别重逢的热情拥抱,想起来方洛昀最不喜欢肢体接触,又放下去。
他心大,也不觉尴尬。
Amber大名邓琥,就是琥珀的琥。
岱航国际航班全机组都得有英文名,Amber这个名字简直为他量身定制。
那时候他们问方洛昀准备叫什么,方洛昀扫了眼同事,没有撞姓的,说,就叫Fang吧。
那时候他觉得名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懒得想。
完全料不到未来的某一年,翻烂了字典给女儿取名。
有个空乘笑起来:“机长风趣幽默,确实很Fun。”
他性子冷,很少有人敢这么打趣他,难得有这样好的氛围。
方洛昀摇摇头叹气,默许他们的调侃。周围笑声更加猖狂。
后来方洛昀想,早知道再慎重点儿就好了。什么Fun不Fun的。
倒也算是种一语成谶。
他后来的人生,的确如此可笑。
Amber是方洛昀在岱航最常搭班的副机长,他辞职之后正缺人手,Amber没多久就升了正,年纪轻轻的,前途一片光明。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