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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知道事情的第一秒开始,我就在想是不是应该阻止这场刻意隐瞒我的会面。我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但必然不是我计划和愿意看到的发展方向。
然而我阻止了之后呢?事情会好转么?还是更糟?
即便我不想承认,但也许这就是事实,在他们两个人面前,无论我多大年纪,做了多少事业,有了多大成就,都永远只是个孩子,幼稚,任性,冲动,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他们瞒着我见面,是想用所谓“成熟”的方法解决让我彻夜难眠的问题么?
他们真的有解决方法么?
像盘古初开前一般混沌的脑子尚未理出一根线的头绪,耳机里传来侍应生礼貌而周到的声音:“两份套餐齐了,您们慢用,不打扰了。”
而后,“咔哒”一声,包厢的门被关上了。
第65章 对话
天地间万籁俱寂,我的五感六识,身心的所有知觉都孤注一掷的定在了耳机那小小的听筒圆口上。
一阵死寂之后,妈妈的声音:“惜惜不知道我来找你,他也没跟我提过你们的事。”
“……您知道了?”
“他表弟给我发了他周五在颁奖礼的照片,网页上有好几张你们的合影。”妈妈顿了一下,语声变得更加生涩,“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我知道那枚戒指……惜惜以为他能瞒得住我,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把另一枚藏在床头柜的最底层,只有去母校的那个城市出差时才会连着盒子一起随身带着。”
老师没有说话。
妈妈突然拔高了声音,隔着耳机听来都是尖利的:“周教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对惜惜的教导和帮助。可是……可是作为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你觉得你这样做道德么!对得起你的职业你的头衔么!我是小地方来的,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但也知道做人要守本分讲原则,你也早过了鬼迷心窍冲动犯错的年纪,难道还要我这个乡下老阿姨来教你做人的道理么!”
我猛的站了起来,然后又颓然坐下。我想立刻冲上楼去,但是我不敢。
我的母亲,大半辈子勤劳朴素与人为善,对谁都和颜悦色,以跟人口角争长短为耻的母亲,我没有见过她对任何人说出一句让对方下不来台的重话,但今天,此刻,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我不敢出现在老师面前,不敢看他的表情,怕只是一眼,就让心碎裂开,片片零落。
死一般寂静,良久,久到我以为耳机出了故障,或者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在那顿剧烈的大爆发之后成了哑巴。
终于,听筒中传来老师的声音,平静有如狂风席卷之后的海洋。
“周惜妈妈,我理解您的心情。如果我有个惜惜这样优秀的孩子,我也绝不会允许他走一条如此艰难而不寻常的路。所以,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想听你道歉!”妈妈歇斯底里的大声道,“你把儿子还给我!”
又静了一刻,“您的意思……”老师语气依旧平静,只是声音低了些许,“是让我离开惜惜?”
“难道还有第二条路么!”妈妈截口道,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我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
还是缓了一下,老师问:“您会跟惜惜谈一下您的想法么?”
这个问题终于让妈妈停止了步步紧逼的严词厉色,耳机里传来她的喘息声,片刻后,她低哑的声音道:“他不会听的,生儿知道报乳名,我的儿子我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心心念念忘不掉,一直一直的想着,就算是亲妈,他也不会听我的劝,我的话没用。”她的声音听起来近了一些,似乎倾身靠近对面的人,“但他会听你的!因为你是他导师,也是他……喜欢的人,只要,只要你肯推他一把,他一定会听劝的!周教授,惜惜才多大,他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理么?你劝劝他,让他早点断了这个胡闹乱来的念想。只要你说句话,他就会回头!”
我整个人战栗起来。乐晓彤的话又一次在脑海中苏醒:“……是裴尧先放弃的,许燃没有挽留……”
只有亲生父母最了解孩子的脾性,妈妈是对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心,唯有一样——如果老师真的决定放弃,他不会给我任何机会挽留,他会把一切安排好,除了眼睁睁的被他推开,今天的我跟多年前一样,依旧毫无反抗之力。
我猛的站起来冲向电梯,侍应生追过来:“先生,您还没付账……”
我胡乱的掏出钱包不知道塞给了她什么,耳机里妈妈激动的声音还在继续:“周教授,算我这个做妈妈的求求你,你劝劝我的孩子,让他回来,他会听你的,一定会听的!”
不!不要!不要老师!我不要!
我奔到电梯门口,发了疯似的猛按已经亮了灯的按键,手和身体都在发抖。
“对不起周惜妈妈,”耳机里传来老师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温和,“不过,我要让您失望了。”
我陡然顿住手,电梯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也有人走进去,他们等了一下,奇怪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按动关门键上去了。
妈妈尖刻的声音像铁勺刮着瓷碗:“你不肯?!”
“对不起。”
母亲厉声喝道:“周裴尧,我儿子不是那种人!我很肯定,他在遇见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个男孩子!我不想跟你为难,但如果惜惜因为你走错了路误了他一辈子,作为母亲,我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我会揭发你,去学校,去你们学院,去电视台……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电梯已经上到十二层,我转身一把推开消防门,冲上了楼梯。
耳机里老师的声音终于掀起疾浪:“您别激动,您先坐下,惜惜说您有高血压……这样,我现在立刻订机票离开香港,可以么?这是订票软件,您看我操作,确认了之后您可以去机场看我离开,这样行么?”
妈妈的声音显得惊讶无比,似乎难以置信:“你……愿意走?”
“当然!”老师极快的说,“其实这次惜惜回来找我,他把戒指给我,然后不肯离开。当时我就在想,也许可以去哪个地方避开一阵子。 国外那么大,他不熟,一定找不到,等他冷静下来,也许就想通了,不那么固执了。”
他顿了一下,似乎因为妈妈略微平复的反应也稍稍缓了口气,“无论您相不相信,我跟您一直都是一样的,我不希望惜惜走这条路,我想他这一生都顺风顺水,过一种简简单单的快乐幸福的日子。”
我的泪水瞬间滑落眼眶。
难怪,难怪他出院回家的那段日子我那么心神不宁,那是神秘而强大的直觉已经揭露了秘而不宣的隐情。原来,原来他真的是想走的,我说我不走,不许他赶我走,他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心里想的,是他自己走,走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那……”妈妈迟疑着问,声音在颤抖,“那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男人声音很沉,仿佛被巨石压着,艰难的从心底深处传出,“我怕他伤心。”
妈妈没有出声。
静了很久,老师才继续,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妈妈似乎在认真听,既没有打断,也没有再指责和质问。
“十年了吧,我第一眼看见惜惜,就知道他是我喜欢的那类男生。当时他只是我教的本科一门课的学生,除了电邮往来,没有什么接触。大三的时候,他给我发了很多关于研究方向上的问题,他的悟性和聪颖让我再一次惊讶,作为导师,这样的学生不应该错过。但是我还是犹豫了很久,才对他发出邀请。
我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但还是害怕有时候会情不自禁,掩饰不住超过正常范围的喜欢。后来的事您大概也知道了,他很出色,成了我最优秀的博士生,我……是我的错,没有注意好分寸,不知不觉中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太过亲密。当然表面上看都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不自觉中做了什么竟然让他陷了下去。也许我的潜意识里还是有奢望,希望他并非只是崇拜尊敬,而是更多,所以言行举止间就不自觉的给了不应该有的暗示。对此,我非常自责,无论您是否相信,自始至终,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行差踏错,误入歧途,我真的不想害了他。就像您说的,他跟我不一样,他有过女朋友,他属于主流,应该走一条简单寻常的路。所以,当我发现他对我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之后就离开了一段日子,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如何应对。” ', ' ')